李庶銘
一個人,從生到死這一段路,叫生活。生活的盡頭,是陰曹地府。按照陽界的風俗習慣,死者在去見閻王爺之前,要梳洗裝扮一番。而這為死者梳洗裝扮的人中之一,就有紙糊匠。
黃軍峰的《紙糊匠》,從村里的大戶馬上福為九旬母親辦的喜喪展開。是清晨劉家屯的上空響起的那四聲追魂炮,將村里的“魂不全”和“愣頭青”師徒倆喚醒。在主事家的五天,既濃縮了這對紙糊匠漫長的江湖人生,也窺視了人生底層形形色色的眾生相。
“淚下憐余如隔世,掛遺驚汝尚持家”(清龔錫瑞《悼亡》)說的是喪家對逝者的悲痛與緬懷?!跋騺硐嗨腿耍髯赃€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保〞x陶淵明《擬挽歌辭》)說的則是局外人的心情與行蹤。
汪曾祺的小說乍看似乎不講究結(jié)構(gòu),然而那是“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黃軍峰避開主家對逝者的悲痛,轉(zhuǎn)而細寫紙糊匠的精湛手藝,村人鄰居的豪賭騙局,巧取的視角,讓我們既窺視了局外人的博弈,也想象出當事者的忙亂。作者架構(gòu)文本的看家本領(lǐng),由此顯出。
黃軍峰的小說,又以細節(jié)見長。這點同樣具有“汪風”。俗話說:“化梨膏是熬的,手藝精是學的”。師傅當年學藝,光扎哭喪棒就學了三年?,F(xiàn)在,看他手下孝靈燈的制作,那簡直就是魔術(shù)師在變戲法?!凹舻对趲煾凳掷镒兂闪送媾?,左右歪扭上下翻動,不一會兒工夫,碎紙屑就如雪花樣飄了一地。師傅把剪好的紙疊在手中一抖,那些重重疊疊的白紙就像緩緩綻放的白牡丹一層層展開,寬處寸余,窄處不過半厘,密密麻麻的紙空緊緊相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如同捕魚的大網(wǎng),一個燈籠的形狀就呈現(xiàn)在面前。”
還有更叫人叫絕的,那是招魂幡的制作:“徒弟將裁好的紙遞給師傅,師傅先剪幡頂?shù)睦C球,疊成圓形的白紙在師傅的手里開始跳舞,“沙,沙,沙”,轉(zhuǎn)眼就變得窟窿滔天;接著剪幡中間的葫蘆和小鬼,葫蘆剪法與繡球大致相同,小鬼則最見工夫,先得將紙疊成長方形,然后要憑借腦子里的記憶剪出有鼻子有眼的人形,七個小鬼手拉手腳連腳,就像一群游戲的孩子;最后剪幡底部的“孝尾”,將白紙裁成二尺多長的條,把長紙條的兩側(cè)剪成彎彎曲曲的線條,樣子如同春節(jié)掛在大街上彩旗的尾巴?!?/p>
紙糊匠的情感世界,表現(xiàn)在師徒倆在酒桌上的惺惺相惜,寬大為懷。最讓人感動的,是愣頭青在主家的葬禮上,突然聯(lián)想到自己的后事:我給別人送了一輩子孝花,到自己死后,又是誰給我撒買路錢呢?
讀至此,真真感人泣下。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在濟南的西關(guān)、南崗子一代,散落著一些門頭矮小的殯儀服務店。他們有的是一家人經(jīng)營,有的則是雇工做買賣。屬于私人性質(zhì)的作坊式店鋪。屋里人經(jīng)歷坎坷,手藝超絕,苦心經(jīng)營著這樁鬼門關(guān)上的生意。門外的墻壁上,則掛著他們的杰作:那些紙人、紙馬和紙轎子,迎風一刮,呼啦啦地響,搖擺不定?!班l(xiāng)里鼓,鄉(xiāng)里敲,鄉(xiāng)里獅子鄉(xiāng)里跳”。那時的社會風俗如此,是這些紙糊匠賴以生存的根基。后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殯葬意識的轉(zhuǎn)變,這些紙糊匠,沒有了市場,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殯儀店也隨之關(guān)門大吉。
只是,紙糊匠這門手藝的失傳,對于我們今天的社會而言,究竟是喜耶、還是悲耶?
這恐怕是小說背后的寓意,“耳邊猶有韻,空外絕無聲?!保ㄇ鍘浱m皋《彈琴》)小說的結(jié)尾,留給我們一個懸念,這懸念既是希望,也是絕望,為這傳統(tǒng)手藝的延續(xù),為這風俗習慣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