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
我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我只是知道,自從我有真正的記憶以來,芳澤苑里的媽媽和姐妹們都一直是“鶯兒”“鶯兒”地叫我。這個名字注定了我的命運。幾年來,我就像一只棲息于楊柳梢頭的流鶯一樣,在這座表面繁華、內里悲涼的芳澤苑里度過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我不喜歡芳澤苑里的一切:男人無聊齷齪的欲望、姐妹們的不羈與放浪以及媽媽見錢眼開的勢利與歹毒,甚至有時候,當我看到那漆著朱紅與淺金花紋的樓閣前媚顏怒放的各色花朵時,我都會感覺心里一陣陣的惡心泛上來,讓我難過的想吐。很多個斜陽西下的傍晚,我站在芳澤苑最高層的樓閣走廊上看這個院外的世界,只見一大片一大片綠樹的枝葉間掩映著密密麻麻的青藍色屋頂,仿佛一片片綠色的云朵之間裹挾著許多怪異的大鳥,鋪天蓋地的向我的眼前撲面而來。那些青藍色屋頂之下的人們,他們正在做什么呢?我很想知道,但又不想知道。即使知道了又如何呢?不過是徒增我的羨慕與痛苦罷了。
我清楚地明白,我的命運注定是被芳澤苑這座四四方方的大四合院所主宰的。這在十年前那個大雪飄飛的日子里,我就已經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那是一個特別冷特別冷的冬季,整日從耳邊嗚嗚而過的寒風如刀子一樣穿過你的五臟六腑,讓你即使沐浴在大太陽之下也能感覺到體內生生被割裂般的疼痛。我牽著娘親那一處已經破了個大洞的衣角,從遙遠的頓丘一步一步地走向這個叫做洛陽的城市,一路上的風餐露宿讓我對這個世界第一次產生了巨大的恐懼。我仰起小小的頭顱問我的娘親:“娘,我們?yōu)槭裁匆ヂ尻柲??”這時,我那已是滿面塵土、衣衫襤褸的娘親就暫時停下了她匆匆趕路的腳步,蹲下身來用干枯皸裂的雙手撫摸著我的臉頰說:“我們去找你爹呀!”“我爹?我爹是誰?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他呀?”娘親直起身來,眼神望向了前方的路,干枯的眼眶里旋即滾下兩顆渾濁的水珠來,落在了我腳下冰冷干裂的土地上。呼呼的風聲中,我似乎聽到了那兩顆水珠落地的聲音,硬硬的,沉沉的,仿佛穿越了萬千年浩渺的宇宙,然后“噗通”一聲栽到了這亙古不變的黃色土地,任漫漫風沙吹過,任嚴霜冷雨打過,那兩顆帶著娘親溫熱體溫的水珠宛如兩粒頑強堅韌的種子在廣袤的原野里千百年來巋然不移,深深地被埋在了歷史長河的淤泥中去了。
在我模糊的印象中,我的娘親帶著我不遠千里來洛陽是尋找我那參軍多年的爹地。據(jù)說我爹在我剛剛出生三天的時候被強行征兵征走,從此以后便黃鶴般杳無了音訊。我不知道我娘親是怎么知道我爹在洛陽的,大概是聽說,大概是有人在洛陽見過我爹然后告訴了她,也大概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盲目地瞎撞尋找而已。
我的娘親帶著我隨著一行孤苦無依的難民一路乞討走到了洛陽東部的滎陽,不料在那兒遇上了一路兵馬。我娘親聲嘶力竭地叫著我爹的名字跑過去,以為那路兵馬里或許會有我爹高大英勇的身影,但是,那路兵馬呼嘯著、嘶鳴著過去了。在一大片滾滾的黃色塵霧散去之后,我看到了我娘親羸弱的身軀躺倒在了黃色的土地上,已看不清是什么顏色的破布爛衫上落滿了厚厚的一層塵沙。這幅畫面長期以來就像楔入我腦海中的一枚釘子一樣,讓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旦想起,就頭痛欲裂,怎么拔也拔不掉。我不明白當時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只是下意識地邁開我細弱的雙腿顛顛地跑過去,撲在我娘親的身上扯著稚嫩的嗓音叫了一聲“娘”,可我娘親沒有像平時一樣回應我。我“哇”地一聲哭了,內心里充滿了強烈的恐懼與不安。
同行的難民把我娘親的身體移到一處長滿荒草的土丘上,草草地收拾了一下便強拽著我的手離開了。那時我似乎就知道,我將要離開我娘親了,永遠地離開我娘親了。我一步一回頭地看著那處埋有我娘親軀體的土丘,忍住我內心強烈的悲痛隨著那一行難民繼續(xù)上路,從此以后我開始強烈地痛恨起了兵馬,痛恨起了那在漫漫黃沙中飛馳而過的軍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這群衣衫襤褸的乞丐終于抵達了洛陽城。我說不上來這座名叫洛陽的城與我家所在的頓丘有什么不同之處,我只是感覺,在這座城里,到處都是已經凋零了葉子的樹木,它們伸著錯綜復雜的枝干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左搖右晃,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似的,在嗚嗚而過的冷風中不住地擺動著它們瘦弱的身軀。有時候,會有一群烏黑烏黑的寒鴉叫囂著飛過,然后在縱橫交錯的枝杈間漸漸地隱去。我抬起頭,微微地瞇了眼,從這座城那青藍色的屋頂之上望向遙遠的天際,似有所思地在浩渺無垠的天空中尋找著什么,但終究我還是什么都沒有找到,哪怕是一小朵潔白的云彩,我也沒有看到。這不禁令我對這座城產生了巨大的失望。
那位領我到洛陽城的老爺爺在我到達這里的第二天,便帶我來到了這座芳澤苑。那一天不知怎么下起了大雪,雪花紛紛揚揚的,落在了洛陽城密密麻麻的枯枝上和各家各戶青藍色的屋頂上,也落在了芳澤苑朱紅色大門前的那一對石獅子上。我冷冷地站在芳澤苑的屋堂前,不動聲色地看著那位穿著大紅色衣衫的媽媽圍著我繞了三圈,從頭到尾地把我仔細打量了,然后微微地點了點頭,嘴里不住地說著:“不錯,不錯。是個美人胚子?!闭f完便從身邊一個小匣子里取出幾錠銀子交給了那位老爺爺。那位老爺爺接過銀子,看了我一眼,“唉”地一聲長嘆了一口氣,便匆匆地走出芳澤苑去了。
媽媽讓一位姐姐帶我去梳洗了一番,給我換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又端給了我一碗熱乎乎的稀粥??梢哉f,我已經好久沒喝過這樣熱乎的粥了,盡管粥里沒有多少米粒,清得甚至能照出我的臉影來,但我仍是一把把碗端過來,顧不得燙,就呼嚕呼嚕地一口氣把粥喝光了。媽媽看我把一碗粥喝完,便扭著粗壯的腰肢走過來,臉上一條條堆滿脂粉的皺褶里洋溢著僵硬的笑容,生怕一扯動哪一條皺紋那里面的脂粉就會撲簌簌地掉落下來一樣,走到我的面前伸出胖乎乎的手捏了一下我因為剛剛喝完粥而泛起些微紅暈的小臉,語調略帶夸張地說:“哎喲,這小臉兒一洗還是挺白嫩的嘛!”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啪”的一聲打掉了那只在我臉上停留的手。媽媽顯然是沒有料到我的這一舉動,臉上訕訕地僵持了一下,然后驀地揚起手臂以一聲更響亮的“啪”聲在我的臉上,留下了一個鮮紅的五指印痕。
我沒有哭,只是冷冷地盯著她。媽媽不耐煩地揮了一揮手,我便被那位姐姐帶了出去,帶到了芳澤苑后院中的教坊里。這里是一個教習像我這樣幼小的女孩兒學習歌舞的地方,所以整個教坊都彌漫著或輕柔或歡快或憂傷或哀怨的音樂。我看到有一群幼小的女孩子在樂師的指揮下練著一支不知名的舞蹈,她們纖細的腰肢扭曲著,在瑟瑟的寒風里舞動著長長的水袖,那種悲涼輕盈的美讓我不禁停下了腳步,癡癡地看著她們。那位姐姐見我不往前走了,便猛地狠拽了一下我的手臂,用一種說不清是憤恨還是哀怨的語調說:“別看了,以后你也會和她們一樣有這種命運的。”我當時雖然還不具體清楚那位姐姐口里所指的命運究竟是什么,但我從芳澤苑里所見到的一些大姐姐的神情中知道,芳澤苑里的女人的命運是一種蒼涼無比的命運,就像門前那一對蹲在兩邊漠然而視的石獅子一樣冰冷凄涼。這讓我又想起了洛陽城的上空“哇哇哇”地嘶叫著飛過青藍色屋頂和虬曲枯枝的那一群群寒鴉,它們?yōu)蹉鬄蹉蟮鼗\罩了洛陽城的上空,給整個洛陽城投下了一片又一片巨大的陰影。
姐姐帶我到樂師那兒,簡單地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樂師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讓我跟著他隨意彈唱了幾句:“愁在春日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憂傷的琴音伴著我清幽的嗓音,讓我幼小的心靈仿佛感受到了那隨波逐流的一朵朵落花般的憂愁。唱完,他又讓我隨著他的旋律跳一支舞。我以前沒有學過什么舞蹈,也不知道舞蹈怎么跳,但當從樂師的手下流瀉出的絲竹之音裊裊地在教坊的上空響起時,我似乎又看到了我和娘親來洛陽路上時的漫漫黃沙,看到了那在蕭瑟的冷風中打著旋兒飄落的枯葉,看到了我的娘親在一隊卷著黃沙飛馳而過的兵馬之后落滿了厚厚一層塵土的軀體,我不禁悲恨交加,身體不自覺地隨著旋律旋轉起來……我隨意的亂唱亂舞沒想到獲得了樂師的好評,他放下手里的樂器,走過來摸著我的頭說:“好苗子!可惜來錯了地方!”然后也是一聲嘆息,便把我編入了那支幼小的女孩子組成的歌舞隊之中了。
從此,我在教坊開始了我夜以繼日地學習歌舞的生涯。正如樂師當初對我的評價一樣,我在歌舞方面的確有著常人不具備的天賦。我喜歡歌唱,喜歡用我清幽的嗓音抒發(fā)我內心深處潛藏的憂傷;我喜歡舞蹈,喜歡用我急速旋轉的身體忘卻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我就這樣在清幽的歌聲和旋轉的舞蹈中成長著,幾乎與世隔絕。但是當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卻總會從芳澤苑前院里傳來的嘈雜的歡聲笑語中感到一陣陣的悲傷。這悲傷乘著清冷的月色悄然而來,輕輕地告訴我將來的命運,讓我明白我除了這座成日裝滿了男人與女人的歡笑聲的芳澤苑之外,我沒有別處可去。這種深深的悲傷無時無刻地折磨著我,讓我在練習歌舞的時候加入了我自己的情緒,使我漸漸地有了自己獨特的曲風與舞蹈。我開創(chuàng)了一支專門屬于我自己的舞蹈——火焰舞。這支舞蹈激烈而奔放,像熊熊的烈火一樣,燃燒著我滿腔憤恨的心。后來也正是這支舞蹈,把我推向了芳澤苑碩大的鋪著鮮紅地毯的舞臺中心。
我第一次登上芳澤苑碩大的舞臺表演火焰舞是在我14歲那年。芳澤苑的頭牌舞女董蓮兒不慎在一次舞蹈時扭傷了腳,媽媽知道我的火焰舞跳得幾近爐火純青,于是就讓我登臺頂替了董蓮兒。說實話,我不想登臺,我知道我的火焰舞是跳給自己的,而不是跳給那些臺下仰著丑陋的頭顱瞪著色迷迷的眼睛觀看的男人的。但是在這座芳澤苑里,我的命運注定不是由我主宰的。我在媽媽的淫威下第一次穿上殷紅如血的舞蹈服,在近似于瘋狂的旋轉中發(fā)泄著我對人生命運的無奈與絕望。我清楚地明白,在這座古老龐大的帝都洛陽,我腳下的這方舞臺以后就是我人生的立錐之地了。自此以后,我將要和以前的董蓮兒一樣在這方舞臺上成為那些仰著丑陋的頭顱瞪著色迷迷的眼睛觀看的男人的賞玩之物。想到此,我?guī)子鳒I,可是流淚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在急速的旋轉中迅速地用長長的水袖擦拭了我眼里的淚水,讓身體更加瘋狂地舞動起來。在疾如暴雨的樂鼓聲中、上下翻飛的長長的水袖中以及一圈又一圈飛速地旋轉著的動作中,臺下那大片大片黑壓壓的頭顱在我的眼前如一陣陣黑色的旋風閃過,令我不禁又想起了烏泱烏泱地籠罩于洛陽城上空的那一群群寒鴉,使我似乎看不到任何一絲絲的光明。
一曲舞罷,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那些極盡丑態(tài)的各色男人紛紛站起身來,扯著烏七八糟的嗓音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我的名字。我冷冷地用眼角的余光掃視了一下他們,然后甩下身后的陣陣騷亂走下臺來。在舞臺對面的一個角落里,我看到了身著緋紅色衣衫的董蓮兒落寞而怨恨的目光。她或許已經很清楚地明白,從此以后這方舞臺上的主角將會不再屬于她了。我心里一陣悲哀,似乎看到了我與董蓮兒相同的未來。我心里很清楚,芳澤苑里的女人,她們縱使再風華絕代、艷壓群芳,可又經得起幾年男人的蹂躪與歲月的摧殘呢?
自那次以后,我的火焰舞與清幽的歌喉猶如我的名字一樣,像一只舞動著雙翅飛翔的流鶯般從洛陽城的一家飛向了另一家,飛進了整個洛陽城王公貴族、各色鄉(xiāng)紳等豪華的府邸中。他們閑暇之余,孜孜不倦地談論著我的美色、我的舞姿和我的歌喉,甚至有的王公貴族為了一睹我的如花美顏而不惜豪擲千金。他們一進芳澤苑朱紅色的大門,就會扯著嘶啞的嗓子叫喊我的名字,甚至有幾次,無數(shù)王孫公子為了爭得我的第一夜侍寢而打得頭破血流。我厭惡地望著這一切,心里一陣陣地惡心,我無數(shù)次忍不住想推開芳澤苑厚重的朱紅色大門逃脫而去??墒俏抑皇窍胂攵?,并沒有真的勇氣獨自步出芳澤苑高高的門檻。這座大門就像一道緊箍在我身上的繩索一樣,讓我?guī)啄陙矶紵o法掙脫出去。
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芳澤苑里只出賣我的舞姿與歌喉,不管那些男人允諾給我多少黃金珠寶,也不管媽媽如何使盡各方手段,我都堅持不出賣我的身體??墒窃谶@座芳澤苑里,我的堅持又能撐多久呢?我不得不盼著上天能給我一個奇跡,能讓我得以走出這座芳澤苑朱紅色的大門。
就這樣日子在我不斷旋轉的火焰舞與一句句清幽婉轉的歌聲里一點點逝去。我天天祈禱期盼的那一個奇跡始終杳無蹤影。直到有一天,我透過我房間的雕花窗欞望過去,外面一片火光沖天,陣陣哀嚎與兵馬蹄疾不時而來,整個洛陽城陷入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大火之中,一位名叫董卓的男人火燒了洛陽城。我不安地看著那場大火。看著那場大火的火苗吞吐著毒舌漸漸地靠近芳澤苑,我不禁想放聲大笑,就讓我的生命在這場大火中逝去吧!我不由地想。可是不知怎么,那場大火在噼噼啪啪地屠戮了大半個洛陽城之后,卻在芳澤苑厚厚的大門外漸漸地熄滅了,徒留下門外一大片一大片燒焦的廢墟面目猙獰地袒露在灰黑色的天空之下。這真是一場巨大的諷刺!
大火并沒有燒滅芳澤苑里的歌舞升平,那些丑陋的男人依然魚貫而來,只不過來的人群中換了很多新面孔。有一次,在我再一次登臺跳火焰舞的時候,我看到一張堅毅冷峻的面孔在臺下一閃,炯炯有神的目光一直緊跟著我的身影。我突然感覺我的某根神經似乎顫了一下,對那雙閃耀著熾熱光芒的眼睛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難道我以前在哪里見過他?我想不起來了。哎——歲月是如此地冷淡無情,只管自己鼓漲著風帆一路向前,又有誰會記得那些在自己的生命中匆匆而過的過客呢?
我一曲舞畢,像平時那樣冷冷地走下了臺,任身后那群男人喧嘩陣陣。我看見媽媽扭著粗壯的腰肢從對面急急地朝我奔來,神色間竟帶著一些慌張與不安。她喘著如她的腰肢一樣粗壯的呼吸停在我的面前,聲音顫顫地對我說:“鶯兒,有個大人物要替你贖身,你快去接見一下吧?!贝笕宋??哼!在這座芳澤苑里,曾有多少所謂的“大人物”為了我來過啊!他們來這座芳澤苑豪擲千金,目的不就是為了與我一晌貪歡嗎?又有誰會是真的愛憐與疼惜我呢?我冷漠地“哦”了一聲,便隨著媽媽來到了芳澤苑最奢華的會客室。
媽媽“吱呀”一聲推開了會客室的門讓我進去,我看到剛剛那位有著堅毅冷峻的面孔的男人正端坐于客室中間那張巨大的太師椅上,他目光如炬,眉毛如漆黑的兩條臥蠶向兩鬢爬伸,一副威武桀驁的樣子。我走上前冷冷地望著他,默不作聲。他微微地笑了,摸著唇邊幾縷稀稀疏疏的胡須對我說:“不愧是大名鼎鼎的來鶯兒?。∫娏吮就跻彩侨绱说那鍧嵐掳?,看來本王贖你出去沒有做錯啊!”說完便哈哈哈地大笑起來,震得房梁上的灰塵撲簌簌地墜落,落在昏黃的光線里緩緩地飛揚。
我知道了他是誰——他就是當今赫赫有名的魏王曹操。他之所以專門到芳澤苑里來為我贖身,除了我作為芳澤苑頭牌歌舞妓的“美名遠揚”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在我的家鄉(xiāng)頓丘做頓丘令時見過我和我的娘親,只不過那時我還幼小,不記得當時見面時的情景了。
威名赫赫的魏王曹操肯為芳澤苑里我這樣的一個歌舞妓贖身,我自是不勝感激。難道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期盼的奇跡嗎?我不敢相信。但不管怎樣,我終于可以離開這座讓我時時感到骯臟惡心的芳澤苑了。我不禁一陣欣喜,兀自迅速地脫下身上殷紅如血的舞蹈服,抹去臉上厚厚的脂粉層,高昂著頭顱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了芳澤苑朱紅色的大門。我不管我走出這座大門之后將來的命運會是怎樣,但我想,哪怕是死,我也寧愿選擇死在芳澤苑朱紅色的大門之外,而不是死在芳澤苑內那些丑陋男人的蹂躪之下。
當我的雙腳緊跟著魏王曹操的腳步邁出芳澤苑的大門之時,我知道我以后的命運就要與這位魁梧冷峻的男人相生相依了。于是后來,我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一名侍妾。我以我清幽的歌喉滋潤著他戎馬生涯中孤獨憂郁的心靈,我以我絢爛的舞姿支撐著他長年的征戰(zhàn)中疲憊勞累的身軀。每當他帶著兵馬沖鋒陷陣時,在郁郁的沙場黃沙中雖然我有時候會想起我的娘親躺在黃土地上的身體,但我仍不得不以我優(yōu)美的歌聲與曼妙的舞姿鼓舞著他、激勵著他,為他掃去征戰(zhàn)途中的勞累與寂寞。
說實話,對于這個改變著華夏大地歷史的男人,我說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我只是很清晰地明白,這個男人是我一生命運的重大轉折點。我感激他,把自己的身體與歌舞毫無保留地獻給了他。但對這樣亂世之中志在天下的男人來說,像我這樣一個小小的女子的姿色與才藝,在他心中能占有幾分重量呢?再說了,他身邊侍妾如云,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罷了。于是日久天長,我逐漸感到我心中有一片空白越來越大,這片空白像一只施毒的螞蟻般一點點地蠶食著我的心,讓我時常在沙場上暗黑的夜里感到一陣陣的恐懼。我不知道我該拿什么去填補那片空白,我只是感覺,我需要一個足夠重視我的男人,需要一個我足夠重視他的男人,我和他要遠離這沙場上無休止的征戰(zhàn),去過一種沒有死亡、沒有恐懼的生活。可是我不知道,這個“他”究竟在哪兒呢?
直到有一天,在一次戰(zhàn)爭的間隙,魏王曹操讓我到他的帳營為他跳舞助興,我看到魏王身邊新添了一位年輕的侍衛(wèi)。他身材頎長,面色俊美,兩只眼睛如夜空中兩顆閃亮的星星一樣一眨一眨的,笑起來時兩個嘴角上揚,透出一種孩童般的可愛。我不禁看得呆了,感覺心里的那處空白立即被眼前的這位男人充斥得滿滿的,滿得快要溢出來了。他傻傻地緊盯著我舞動的身影,面頰不時地泛起一片片的潮紅。我暗暗地笑了,為他這樣一副癡愣呆傻的模樣笑了。我的笑如江南溫潤輕柔的風兒一樣,瞬間鼓脹了我年輕的心。
后來我知道了那位俊美的侍衛(wèi)的名字,他叫王圖,由于英勇善戰(zhàn),屢建戰(zhàn)功,成為了魏王新近提拔上來的貼身侍衛(wèi)。不知道怎么,我特別地貪戀王圖的年輕俊美,貪戀他的颯爽英姿,貪戀他唇邊微微上揚的孩童般的笑容……他就像沙場上那輪遙遠的明月一樣,讓我在寂靜的黑夜看到了一絲光明。我渴望著與他的親近,但我又害怕著與他的親近。我是魏王曹操的侍妾,我是天下梟雄曹操的侍妾,我是救我出水火的恩公曹操的侍妾。這種身份讓我覺得無奈,可是亂世飄零的旅程中,有誰在乎過我內心真正的需求呢?
我還是勇敢地邁出了我追求愛情的腳步。我深深地懂得,在這樣的亂世中,遇到一個愛的人很不容易,我不想錯過,哪怕我已是魏王曹操的侍妾。于是我慢慢地靠近他。我給他講我的故鄉(xiāng)頓丘,給他講我牽著娘親的衣角到洛陽城去尋找我多年杳無音訊的爹,給他講芳澤苑里我清幽的歌喉和熱辣辣的火焰舞,給他講我對戰(zhàn)爭兵馬的痛恨和無奈……他吃驚地望著我,久久地沒有說話。他再次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走過來握著我的手說:“你就是鶯兒妹妹吧?”我一愣,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于是,他給我講了他的故鄉(xiāng)頓丘,給我講了他在童年時代天天牽著一位小女孩的手在頓丘的大街小巷上玩耍,給我講了那位小女孩跟著娘親去了洛陽城之后便再也沒有回來,給我講他長大后參軍打仗屢建戰(zhàn)功的英勇事跡……我笑了,又哭了。我像見到久違的親人般撲到他的懷里哭了。我的哭聲如戰(zhàn)場上四處而起的狼煙一樣,久久地縈繞于黑藍色的天幕中。
我和他的心瞬間拉近了,我們躲著魏王互訴衷腸,我們在征戰(zhàn)的間隙互相安慰。很多的時候,我在為魏王曹操跳舞解乏時心里眼里滿是他英俊高大的身影。我期待著魏王曹操能看到我心底里的這種幸福,但也恐懼著他看到我的這種幸福之后的結果。我的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充滿了矛盾,不知道如何是好。
魏王曹操又要遠征了,有一天夜里王圖匆匆忙忙地來找我。他告訴我今天深夜就要率軍去敵人的內部打探消息了。此去必定兇多吉少,所以特意來向我告別。我一怔,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淚水隨即滾滾而來。我雖然知道在這個戰(zhàn)亂的年代,我和他的相守不見得能夠長久,但我也沒有料到,生死離別會來得這么早、這么悴不及防。我痛恨這些戰(zhàn)爭,痛恨這些男人間的廝殺。我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我那不知面目的父親離家出征的身影,看到了那一隊卷著滾滾黃沙飛馳而過的兵馬之后我的娘親躺在黃土地上的情形,看到了我躲在芳澤苑的雕花窗欞后看那場席卷了整個洛陽城的滔天大火,看到了萬千黎民百姓生離死別的慟哭與哀嚎……我不禁悲從中來,更緊地抱住了我心愛的人。我生怕我的一松手,我心愛的人就會像那些飄零的落葉一樣,永遠地離開了我的枝頭。
我和我心愛的人都沉浸在了這種生離死別的巨大的悲傷之中,不知不覺間東邊的天空已露出一絲魚肚白。我們同時大驚,哎呀!錯過了出發(fā)時間了!我和王圖不禁慌亂起來,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魏王曹操的責罰。
貽誤軍機,那是死罪!魏王曹操憤怒地宣布了王圖的死刑,并把他打入了大牢,只等午時已過,即刻斬首。我大驚,我心愛的人如果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再說王圖的失誤純粹是因我而起,我該承擔全部的責任與懲罰。于是我不顧帳外兵士的阻攔,闖進了魏王的營帳,對他說我愿意代王圖一死。我深知這樣必定會牽出我和王圖的私情,但我沒有其他的辦法,我只能實話實說。如果我的請求能夠讓魏王曹操免去我心愛的人的死刑,那說出來我和他之間的這種感情又有什么呢?我愛他,這是事實啊,在這種時候還有什么好隱瞞的呢?
魏王為我道出的真情感到大為震驚。他愣愣地看著我,兩條臥蠶似的眉毛向兩鬢爬伸出去,良久才說:“既然你愿意代王圖一死,那我就成全你。但是你得在一個月內給我培養(yǎng)出一個歌舞班子來,好讓她們替代你在本王身邊的位置。”我答應了下來。的確,如果我現(xiàn)在死了,還有誰能夠為魏王唱歌跳舞呢?還有誰能夠解除魏王征戰(zhàn)途中的孤獨與疲憊呢?
我在魏王后宮的宮女中挑選了七個有歌舞天賦的女婢。我開始緊鑼密鼓地培養(yǎng)她們的歌舞才華。我知道我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這段短短的時間是我最后一次報答魏王的機會。我不想讓魏王失望,不想讓自己失望,更不想讓王圖失望。我傾盡我所有的時間與精力把我全部的歌舞技能教授給她們,我希望她們能夠在我死后的日子里為魏王緩解長年征戰(zhàn)的孤獨勞累。
一個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我?guī)е矣柧毘鰜淼倪@一支小小的歌舞隊為魏王表演了一場歌舞。我看到了魏王幾次微微的頷首,眼神透露出驚訝與贊賞。顯然他對我的訓練成績是滿意的。他捋著幾縷稀稀疏疏的胡須對我說:“來鶯兒,念你一個月來訓練歌舞有功,我可以免你不死!”
魏王曹操對我的仁善令我大為感動,但我不想接受他的這種仁善。跟隨魏王這么多年,我知道魏王軍令的重要,知道魏王說話的分量,知道魏軍軍法的嚴格。如果我接受了魏王的這種仁善,那簡直是對魏王軍令的一種褻瀆,是對魏王本人的一種不尊重,也是對我和王圖之間美好的感情的一種玷污。于是我對魏王說:“天下哪有這種道理,身犯重罪可以逍遙法外,不但本身難以自處,丞相又如何統(tǒng)御天下?再說賤妾有負丞相厚恩,也無顏茍活?!闭f完,我毅然決然地步入了刑場,將自己的頭顱置于行刑人的刀口之下,只等著魏王曹操的一聲令下,然后我身首異處,靈魂能夠飄向我心愛的人的身邊……
然而魏王曹操并沒有下令,我不禁感到奇怪。我微微轉身,看到了魏王臉頰上兩行淚水在不斷地奔流。我大驚,剎那間我似乎明白了這位南征北戰(zhàn)久經沙場的男人內心深處對我的那種依戀,明白了我和王圖之間的私情給這位從未流過淚的男人帶來了多么大的心靈傷害??墒?,我明白得卻太晚了,實在是太晚了!
我深深地嘆了一聲,眼里滾下兩顆水珠來,未等那兩顆淚珠落地,我便深深地望了魏王一眼,大叫一聲“魏王您多保重!”然后奪下行刑人手里的大刀向自己的頸項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