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學顏
1
土地,自古以來牽扯著世人的心。帝王將相也好,市井布衣也罷,都視土地為根本。世代紛爭,攻城掠地,常為一塊膏肥沃野而讓另一方慘遭兵燹殺戮,這是用土地賜予人的力量,給土地造成的創(chuàng)傷。土地是人的依靠,是人的家園,是人的心靈歸宿。那句被傳唱千百遍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總是讓我感懷于心。
我的老家有一塊名字叫 “九畝”的祖?zhèn)鞯兀熬拧笔莻€約數(shù)吧,聽說實際上是十五畝左右。童年時,我經(jīng)常隨同大人到“九畝地”玩?;驇妥鲆恍┺r(nóng)活,現(xiàn)在想來,已是久遠的事了。但這塊地上也算留有我童年的影子,便對這塊地有著眷戀自己過去一般的念想。
人進城生活后,離鄉(xiāng)村遠了,也就離土地遠了,就像漂浮的浮萍,不知根扎何處。時代幾經(jīng)變遷,經(jīng)過20世紀50年代的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和公社化后,這塊地變成了公社、大隊和生產(chǎn)隊的集體土地了,融入了一個集體的記憶。20世紀80年代,我國農(nóng)村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把土地分別承包給各家各戶耕種,土地又從集體分散到了個人。
我退休后于2005年回老家時,特意去看了看那塊“九畝地”。當年的那塊地,已分成了四塊,由四戶人家承包耕種。村里人都說這地風水好,都爭著承包??捎诌^了四五年,我再次回老家時,這四塊地有兩塊沒人耕種了。村里人說,現(xiàn)在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沒人愛種地。
“九畝地”跨越六十多年的變遷,讓我不由自主地凝神遐思。關(guān)于這片土地的傳說和我的見聞,如夢似煙,著實讓人感慨萬千……
莫言說,他是個講故事的人。我也想講講“九畝地”的故事。
2
晉南的臨汾城古稱平陽,傳說大約在四千多年以前,堯建都于此,故又稱堯都。堯建都平陽以后,常順澇河而下到堯山一帶避暑。有一年洪水泛濫為患,堯王率平陽臣民到堯山避居,運籌治水大計,見山勢隨水起伏,獨此方漂浮于汪洋之上,且有鳳凰棲之,高興地譽為“浮山”,這也是如今浮山縣名之來歷。后人遂于鳳凰起落處依其狀設(shè)城,并建“棲鳳樓”,故浮山又名“鳳凰城”。
浮山縣地處黃河流域以東,太岳山南麓,臨汾盆地東線。境內(nèi)溝壑縱橫,山水相依,丘陵起伏,物產(chǎn)資源豐富,民風淳樸,崇尚耕讀,人杰地靈。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浮山縣城東邊有個村莊叫賢河村。賢河村坐落在東圪塔、西圪塔和場埝里之間的一條深溝旁,深溝由西向東呈“人”字狀,有四五十戶人家。一排排窯洞,都坐落在“人”字形的兩旁,“人”字交叉的上方是村的西邊,“人”字的“撇”、“捺”是村的東邊,因此村子又分為東邊村和西邊村。
村子的東邊約十來里有座佛嶺山,山脈逶迤,煙云拂嶺,峰巒起伏,山勢險峻,山上光禿禿的,只長一些灌木和矮草。清晨火紅的太陽從佛嶺山徐徐升起,照耀著賢河村的大地,給村民們帶來無限的生機。南邊是村里的風水山,俗稱“禁山”,山上長滿茂盛的松柏樹木,禁止任何人砍伐和放牧。
在“禁山”溝底的巖石縫里,滲出碗口大小的涓涓細流,汩汩流淌,積成小澗。潺潺清流,水清見底。泉吟溪唱,由東向西緩緩流向村西頭的沙底,匯入河底的溪流,沿途形成一潭潭的清水。
夏天,村里婦女們在溪潭邊洗衣、洗菜,孩子們有的光著上身、有的光著屁股在溪潭里戲水游玩。冬天白雪皚皚,樹叢銀裝素裹,溪水結(jié)成厚厚的冰,巖石流水結(jié)成一條條的冰柱穗子,孩子們有的在溪潭里溜冰,有的拿著冰柱穗子啃,有的拿雪球打雪仗。
孩子們就這樣天真無邪,無論在盛夏烈日還是嚴冬霜雪中,總是充滿歡樂,從來都不知道什么叫作憂郁與畏懼。
賢河村,也就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在這片黃土地上歡笑、跳躍著。
3
賢河村雖然只有四五十戶人家,卻有七八個姓氏。由于人丁興旺發(fā)達,周姓現(xiàn)在是村里的大姓,占了近一半的人口。相傳周姓人家是一百多年前,從三十多里外的趙家垣搬來的,從第一代先祖算起,已經(jīng)繁衍到第七代了。
周姓人家分布在八九個大院落居住。住在上頂子院的周正中是周家輩分最高的,六十多歲,中等身材,國字臉,耳聰目明,精神矍鑠。他就是我的祖父。在我的記憶里,他額頭上有幾道深深的皺紋,演繹著一段段飽經(jīng)滄桑的歲月,他的下巴還留著一小撮胡須。
祖父幼時上過私塾,有點文化,會看皇歷、打算盤,一生勤勞務(wù)農(nóng)精打細算。對于務(wù)農(nóng),什么時候播種、施肥、鋤草、滅蟲和收割,他都能把握好時節(jié)。他每天起早摸黑,犁田翻土,深耕細作。他種的莊稼都比別人的長得好,甚至喂養(yǎng)的牲口都比別人家的肥壯,因此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挺豐足,從來沒有缺吃少穿。
祖父育有三男兩女,兩個女兒已出嫁,老大分家另過,老二和老三也都已結(jié)婚,和兩位老人住在一起。
我們住的上頂子院有六孔窯,朝西頭是三孔磚拱成的碹窯,屋頂上鋪蓋著厚厚的土,上頭再鋪著瓦片,冬暖夏涼。中間一孔窯是廳堂,擺著祖父祖母燒香念經(jīng)的供桌,上面有香爐、水果等供品。供桌的后面是一張條桌,條桌上擺放著精制的小塔樓,里面有要供的神像。每當過節(jié)家里煮好吃的,都要先供上一小碗碟后,家里人才能開始吃,供的都是素食不能供葷食。
廳堂的左右兩間分別是老二和老三夫妻居住。
在廳堂外邊靠右方的墻壁上,有一個一尺多寬的方形小龕里放著木牌,寫著字,也有香爐,是供土地公的。南邊有三孔土窯洞,中間的大窯是祖父和祖母居住的,兩旁的是客房。
祖父、祖母五十多歲時,吃素念佛起來。他們每天吃過晚飯,都要洗凈手臉,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嘀咕、嘀咕”念一個小時的經(jīng)。每當這時旁人絕不能去打擾,這已成為一種習慣。
祖父平時忙于干農(nóng)活,穿著土布做的衣褲,頭上包一塊白毛巾。但每逢大的節(jié)日,特別是正月初一的早上,祖父會穿長袍馬褂,褲管用繃帶扎著,頭戴道士帽,衣著整齊,先在院子里各處燒畢香,再到村西頭的廟上燒香。他總愛帶著我去。在廟里,他非常虔誠地敬香跪拜,并要我照著樣子做,我也樂意做。這樣算是祈求神靈保佑長命平安,愿來年風調(diào)雨順、家興人旺、五谷豐登。endprint
祖父年輕時當過村里的閭長,平時樂做善事,愛打抱不平,族人們都很敬畏他。有什么家庭糾紛或疑難,只要他一出來公斷,大家都服服帖帖地遵照辦理。
早些時候,祖父曾主持建造村里一座廟。這座廟位于村西邊的一個山坡上,是用磚瓦砌成的窯洞,有十多間,青磚灰瓦,屋檐和門邊都雕有龍鳳花鳥,簡樸莊嚴。廟的東邊和南邊各有一排四孔窯洞,每間里面都有幾尊一人多高的菩薩大佛。廟西邊有一個一兩百平方米的戲臺,北邊是廟的大門口。當時為慶祝廟建成,還請了當?shù)赜忻膽虬嘌萘巳鞈颍R近村的大人小孩都來觀看,熱鬧非凡,在當?shù)剞Z動一時,因此以后的每年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也都舉行廟會。
1942年前后的那幾年,經(jīng)常會有一些從河南一帶拖兒帶女的逃難人來,祖父就把院子后邊放干草的兩孔窯騰出來給逃難人住。祖母心腸好,經(jīng)常把家里的飯菜、衣服和草藥送給逃難的人。逃難人都說,周家這兩位老人是菩薩心腸,老天爺會保佑他們長命百歲的。有些逃難人也會主動幫我們家干一些雜活。
4
賢河村唯一的地主是喬財主。聽說他是清朝末年由二十多里外的古路巴村搬來的。他早年搞運輸、開煤窯發(fā)了財,見賢河村一帶人少地多,土地肥沃,就買了一些田地舉家搬過來居住。
喬財主在村東頭靠溝邊的地方建造了三座院落。東院是最大的一座,門口朝西有兩尊大獅子,門樓用青磚瓦砌成,中間兩扇大鐵門有兩米多高十分氣派,大門出來有五十來米的上坡路,路面用石板鋪成,路旁用石頭砌成流水的暗溝。
東院內(nèi)全部是用青磚拱碹成的窯洞,朝南的三孔窯,中間的一孔作廳堂用,廳堂中間有個過道可通到右邊的一孔窯,這是喬財主老兩口居住的。朝東的三孔窯是喬財主二兒子一家居住。朝西的除大門外還有兩間磚瓦蓋的房子,一間作廚房,一間作客房。
在東院東頭墻角有個通道,進去靠溝邊又建了一排四孔窯洞。最東頭的那孔窯洞特別大,里頭安了兩臺石磨,其他幾孔窯放置一些家具,也可住人。
出東院大門上坡,左邊是西院,有四孔拱碹窯,是喬財主大兒子一家居住的。西院的下面還有一座小院也有五六孔窯,是給財主家長工居住的。
在東院窯頂上頭有三個打谷場,每個打谷場都有兩三百平方米。
打谷場靠溝邊有個窯洞很深,進了窯洞沿著溝邊拐了五六個彎,每拐一個彎朝溝邊開個門,這樣沿溝邊開了五六個門,每個門相隔三四米,門離溝底有兩三百米深,非常安全,又通風干燥,這就是喬財主的糧倉。據(jù)說里邊可儲存上萬擔糧食。
在喬家坡、陳家?guī)X等村莊也有喬財主的田地和產(chǎn)業(yè)。聽說喬財主最興旺發(fā)達時,光田地就有一千多畝。
祖父的姥姥家也是古路巴村,從小就與喬財主認識,是喬財主遠房的表兄弟,所以祖父喚喬財主叫表兄。后來我的大姑姑嫁給喬財主的二兒子,所以我們兩家又成了親家關(guān)系。
到20世紀40年代初,喬財主病故,他的大兒子也搬到外地去了,村里就剩我大姑夫一家,維持著財主的家業(yè)。大姑夫小名叫茅蛋,大名叫喬鴻湖,不怎么愛講話,整天磨磨蹭蹭的,是個老實人,就靠向佃農(nóng)收租維持家業(yè)。到收租時他叫人趕著一輛騾車到各佃戶家收租,人家給多少就算多少,有的佃戶說,今年收成不好,沒法交租,他也就算了。過了沒幾年家業(yè)就慢慢衰落下去了。
5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賢河村作為老解放區(qū),開展減租減息運動,減輕農(nóng)民的負擔,深受廣大農(nóng)民擁護,聽說我姑夫家也主動減租60余石。減租減息是在不改變地主土地所有權(quán)的情況下,減輕農(nóng)民的負擔。
1947年初開始,把減租減息的政策改變成沒收地主土地,歸農(nóng)民所有的政策,實行“耕者有其田”。區(qū)里向村里派來土改工作組,進行土地改革。這可是千百年來的重大變革。
賢河村也準備開群眾訴苦大會批斗地主,姑姑嚇得連夜帶了幾個孩子躲到遠方的親戚家,家里就剩姑夫頂著。
批斗大會場就設(shè)在東院的大院內(nèi)。院子里滿滿當當都是人,打標語的、喊口號的,嘈雜一片。那標語寫著“打倒地主老財喬××!”“沒收地主財產(chǎn)!”“實行耕者有其田!”等。土改工作組和村干部將姑夫押上臺來。姑夫低著頭,腦袋都差點垂到地上了,一搖一晃地來到臺上。
村干部叫他坦白交代剝削農(nóng)民的罪行。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語無倫次地說:“我……我家……就是地多,向佃戶……收租……剝削……”
村干部又問:“你家的地怎么剝削來的?”
“我家的地……是祖上傳下來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剝削來的?!惫梅蛐念澞懞卣f。
村干部帶領(lǐng)大家喊口號:“喬××不坦白交代死路一條!”“打倒地主老財喬××!”接著村干部叫村里貧雇農(nóng)上臺訴苦。也許是姑夫平時對待他們不錯吧,鄉(xiāng)親們都推諉不愿上臺訴苦。
過了一會兒,喬家坡村的趙二懶甩著兩只胳膊上臺“訴苦”。 趙二懶可真是名副其實,快四十歲了還沒娶上媳婦,整天到處逛蕩,東吃一餐,西蹭一頓。他上臺控訴說:“這個地主老財,看他裝得老實樣,迷惑人,不勞動,整天在各村收租剝削窮人,像我這樣沒飯吃,都是他剝削的……”
土地工作組看這個批斗會開得不痛不癢,也就走走形式罷了。最后,就宣布叫姑夫在三天內(nèi)把所有的地契、房產(chǎn)和佃戶的名單交出來。
姑夫家的田地、屋舍從此分給了貧雇農(nóng)。東院的房產(chǎn)分給村里的一戶貧農(nóng)軍烈屬和一戶雇農(nóng)共同居住,西院的房產(chǎn)分給一戶貧農(nóng)軍屬,小院的房產(chǎn)分給一戶河南逃難來的雇農(nóng)。
過了一陣子姑姑從外地帶著孩子回到村里,看到家里面目全非,淪落得無家可歸。祖父看見他們顛沛流離,便就叫他們先來我們家里住下。
不久上級來了新的政策精神,要求對地主適當安置。于是土改工作組又把原來長工住的小院分了兩孔窯給姑夫一家人居住,也分了幾畝地讓他們維持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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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說,土地是最可靠的,從來不會騙人,種什么就長什么。
自我記事起,祖父便把土地作為命根子,一年到頭,起早摸黑地都是圍繞著它轉(zhuǎn)。祖父有五個兄弟,他排行老二。那塊叫“九畝”的地,便是曾祖父在世時分給祖父的。endprint
這塊 “九畝”地,實際上有十五多畝,離村子很近,出村頭向南上一個小坡再走一兩百米就到,有一條大路可以通到地頭。聽說這塊地是村里面積最大的一塊地,地勢平坦,在村里算是有名的好地。
祖父在農(nóng)閑的時候,經(jīng)常會帶著我到“九畝”地里溜達。他抓上一把土捏一捏,聞一聞,望著遠方麥地沉思著,似乎心里默默地說:“唉呀,我一定要把老祖宗留下來的這塊地看管好,留給子孫后代……”
在冬季凍土后,麥苗已長到兩三寸高了,祖父就帶著我趕著羊群到麥地里放牧。羊一邊啃著嫩綠的麥苗,一邊把糞尿拉到麥地。待到大雪紛飛,羊啃過的麥地,就像鋪蓋上了滿地的羊毛,讓人直想往上一躺打幾個滾。厚厚的雪被下,麥苗根卻正醞釀著生命。第二年開春后,新的麥葉又從麥根長出來,由于放牧時羊的糞尿施過肥,麥苗長勢特別茂盛。夏季是個收成的季節(jié),大人們忙碌著收割,而年幼的我就坐在田頭看護麥子,有時也給大人們送水。
那年“九畝”要收麥時,天還沒亮,家里的女人們都準備好干面條澆上南瓜或馬鈴薯,下地的人每人吃上兩三碗,天剛蒙蒙亮就下地開鐮了。不到正午,“九畝”地的麥子已收割完了。村里的傳統(tǒng),孩子或婦女都會到收割完的麥地里拾麥穗,誰拾到就歸誰。
記得村里有個婦女叫“城里家”,嘿,真是夠奇怪的稱呼。村里人對已婚的婦女都不習慣直呼其名,而是叫她娘家那個地方的村名,再加上個“家”字,或是在她丈夫名字后加個“家”字。因為這個婦女是從城里出嫁到我們村的,所以人們都喚她“城里家”。按村里的輩分我得叫她伯母。她生得俊俏,心靈手巧,能說會道,她拾麥的速度像流星趕月一樣。我總擔心她會趁我不注意拿我家麥堆里的麥子,于是一直盯著她拾麥,還提醒她說:“你不要拿我家麥堆里的麥啊!”她笑著說:“看你這娃說的,我是拾麥怎么會拿你家的麥呢?”一會兒,我確實看見她在麥堆里抽了兩根麥子,她先發(fā)制人地說:“我這是抽來扎麥穗用的?!庇谑怯媚莾筛溩影岩话邀溗朐饋?,丟在一旁再去拾麥。不到半天工夫,她就拾了一大捆麥穗,扛著回家去了。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都是那么的淳樸、敦厚,有“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聲譽。
記得我家有幾棵四五米高的大棗樹,每到收摘棗的時候,人們都會提著籃子去拾丟在地上的棗,誰拾到就歸誰,但誰也不會偷摘樹上的棗。
平時要是誰家臨時來了客人,缺少什么菜,就會到別人家地里拔上兩棵蘿卜或幾根蔥,事后也會坦然地告知主人。當然,主人也就會說,咱地里種的還客氣什么!人們就是這樣相互幫扶,和諧相處。
7
姑夫一家土改后被沒收了土地和房屋,生活困窘潦倒,只好大部分時間寄居在我們家。大表哥幫我們家放羊,姑夫和姑姑幫家里干農(nóng)活和家務(wù)。
姑夫有點文化,會打算盤記賬。他平時很少講話,總是低著頭,默默無聞地干活。有一年的冬天,我坐在他的炕上看見沒別人,就不解地問:“姑夫,你干嗎要當?shù)刂?,被人家批斗很苦?!惫梅蛘f:“娃啊,哪里是我們要當?shù)刂?,我是頂了名背了鍋,唉!給你講這些你也不懂,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p>
姑夫有時會教我打算盤,背珠算口訣:“一上一,二上二,二一添作五……”還教我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三個手指頭怎么運用。
村里有一套鑼鼓,一鼓一鑼一鈸,有的人會打,有的人不會打,姑夫就寫成一個鑼鼓譜,送給要學打鑼鼓的人。我看他鑼鼓譜寫著:“咚咚鏘,咚咚鏘,咚鏘咚鏘咚咚鏘……”他把鑼鼓譜念給我聽,有時還會哼唱一些民歌小調(diào)。我總覺得姑夫雖然戴著地主的帽子,卻并不像電影里看到的地主那么壞。
我的家鄉(xiāng)有個風俗習慣,已出嫁的女兒,不能在娘家過年,不然的話對娘家和夫家都不吉利。所以每當快過年的時候,祖母都催著姑姑一家趕快回去。姑姑一家回去過了正月十五,又搬來我家住。因為他們家兩個土窯洞除了土炕和鍋灶外,只有一些簡陋家具,的確難以久住。
說起過年拜年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每年的正月祖母都要我到姑姑家拜年。姑姑家在村東頭,離我家只有二三百米路,在我家院子門口都可以看到姑姑的家。我去拜年姑姑都領(lǐng)著我給他家祖上牌位叩頭,給姑夫母叩頭,姑姑會給我一元錢的壓歲錢,還要煮餃子給我吃,她家那個土窯洞很破舊,我很不習慣,也得在那里待上一個多小時才能回去。每當我完成任務(wù)回來,祖母都夸我懂事有出息。
拜年或走親戚,按我們老家習俗都要帶一些自家蒸的白饃饃或“棗花子”等,要看對象,一般人家拿白饃饃即可,如家里有老人的除白饃饃外,還要拿“棗花子”等,親戚往往會留一點,再退一點,或再回一點禮品。
村里還有一齊姓人家的祖父與我祖父是結(jié)拜兄弟,也成了親戚。每年正月拜年祖母也都要我去拜年。他家有一條大黑狗,我很懼怕。每到他家院子外,我都大聲叫他家一個叫虎娃的孩子,叫他把大黑狗看著,我才敢進去拜年。
拜年走親戚成了我的一項任務(wù),雖有好吃的還有壓歲錢,但太拘束,還要給人家叩頭,我真是不太情愿,但祖母一直夸獎我,我也只好硬著頭皮完成這項光榮任務(wù)。這些親戚們逢人都說雙元娃懂事有出息,將來肯定做大事給周家爭光。
祖父常說,莊稼人要種好地除了勤勞肯吃苦外,還要有好的牲口和多積肥料,才能種好地有好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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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像一座巍峨磅礴的大山支撐著我們的家。如果說祖父在我眼里是家庭的頂梁柱、當家人,他說的話都是一言九鼎,全家都得執(zhí)行的話,那么祖母就是慈善、忠厚、勤勞的總管家。她中等身材,裹著一雙小腳,善良淳樸,面容像廟里觀音菩薩一樣端莊。
我能記事時,她已六十多歲了,一生辛勞顯得有些偏老。那時的農(nóng)村基本還是自給自足的生活,除了買些鹽外,其他食用品基本都是自己生產(chǎn)。女人從采棉、紡紗、織布、染色到做成衣被和鞋襪都是自己包攬。聽說祖母年輕時針線活做得非常好,年老后不怎么做了,但她教得我的兩個姑姑的針線活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
祖母還會剪紙貼花,一張紅紙,七折八疊后,經(jīng)她手裁剪出來的龍鳳、飛馬、羊兔、雞鴨和胖娃娃,貼在門窗和墻上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村里的年輕媳婦和大姑娘都爭著向祖母求教,祖母總是耐心地手把手地教會她們。endprint
北方農(nóng)村冬天沒什么新鮮蔬菜,但我們家的菜一年到頭都不曾間斷,秋夏季吃的菜是從自己地里采摘的新鮮蔬菜,如豆角、青菜、南瓜、黃瓜和鮮嫩的黃花菜……秋季把收獲的大白菜、白蘿卜、胡蘿卜、馬鈴薯、大蔥等儲放在地窖里,還把一種像蘿卜一樣的梗菜葉子洗凈做成酸菜,根部用鹽腌成咸菜。冬天這些儲放的菜吃到第二年的開春還有剩余。這些都是靠祖母精心操作安排。
祖母還能用玉米棒子的干葉子編成坐墊,用麥秸編成扇子,用脫了谷粒的谷穗做成掃衣被床鋪的掃帚,用高粱秸穗做成掃地用的掃帚……總之,家里的很多用具都是自己做的,不需要用錢買。
祖母吃素念佛,心地善良,樂于助人,村里一些有困難的人,她總是有求必應,還主動幫助人,她總是騰出空閑的窯洞給河南逃難來的人住。有一家河南逃難夫妻帶著一個兒子在村里定居下來,后來男人病死了,那女人就叫她兒子認祖母作干娘,祖母一直接濟他娶了媳婦,在村里安了家。
祖母還比較迷信。有一次,我和幾個孩子在院子后邊的曬谷場上玩耍,回家后感冒發(fā)燒,祖母叫我喝水后躺在炕上,用熱毛巾在我額頭擦一擦,再裝了大半碗水放了一小撮米,拿三根筷子先在碗里沾一沾水,再在我身上輕輕地敲三下,嘴里一邊輕輕地念著什么,一邊扶著筷子,好像在說一個已去世多年安葬在曬谷場旁窯洞里人的名字,隱隱約約地聽她說:“是紅花腰家說我娃哇!是的話你就立一會兒,我給你燒些紙,保佑我娃快些好?!惫灰粫喝曜泳驼玖⒃谕胫虚g了,不知道站立了多久,才自動倒下去。祖母把碗里的水和米倒在院子里,我睡了一覺后,第二天就退燒了,感冒也好了。
我在六七歲的時候就跟著祖母生活,直到1955年夏父親要帶我去福建讀書,我舍不得離開祖母不愿去,祖母含著眼淚抱著我說:“娃啊,還是跟著你爸好,祖母老了說不定哪一天就走了,你出去后三年再回來看我。”就這樣我離開祖母跟著父親到了福建,半年多后祖母就病逝了。1970年我第一次回家,姑姑對我說,自從那年我走后,祖母就一直吃不下飯,經(jīng)常臥床不起,直到病逝。
我再也沒看見祖母了,但祖母離別講的那些話,一直銘記在我的心里。祖母的面容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每當說起祖母,提起祖母臨別的話,我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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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老解放區(qū)已經(jīng)過土改翻身做主的農(nóng)民歡欣鼓舞,再也不用擔心地主變天倒算,農(nóng)民分上了房屋,分到了土地,他們敲著鑼打著鼓,高舉標語,放著鞭炮,慶祝自己當家做了主人。
賢河村小學的老師、學生和村里的青年成為村里學文化宣傳的積極分子。農(nóng)民翻身做主后,迫切要求掃除文盲,學習科學文化知識。
村里起先成立一個農(nóng)民夜校班,由一位剛退伍的軍人當文化教員。這位退伍軍人實際上也只有高小文化程度,但他在部隊多年,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見識也廣,大家都很擁護他。農(nóng)民夜校班設(shè)在原地主西院的一個窯洞里,窯洞里掛著一盞汽燈,大家都稱汽燈叫“滿堂紅”,比起煤油燈亮堂多了。一塊黑板,掛在墻上。學員都是村里中青年農(nóng)民,每晚都有二三十人,大家有的坐在幾條長板凳上,有的坐在炕上。學習的內(nèi)容一是識字;二是學習時事,主要是根據(jù)每天報紙上一些新聞和國家大事;三是農(nóng)業(yè)科學知識,如何深耕細作、施肥、除草和消滅蟲害等。
后來又成立一個婦女掃盲班,就設(shè)在村小學里,由小學老師教。當時農(nóng)村婦女很多都沒上過學,除了教她們識字學文化外,還針對婦女特點學習宣傳新婚姻法和男女平等。村里婦女有的是童養(yǎng)媳,還有從小就由父母包辦訂了娃娃親,通過學習文化和宣傳男女平等,使她們增長了文化知識,進一步解放了思想,在生產(chǎn)勞動中發(fā)揮更大作用。
小學老師除了教孩子們上課外,每天把報紙上的重要新聞、黨和國家的大政方針。簡要寫成文稿,晚上讓高年級的學生用二三尺長的喇叭筒在村中心廣場上廣播,當時村里沒有通電,也沒有有線廣播,這種土廣播還是挺管用,全村人都能聽得見。宣傳抗美援朝取得的勝利,宣傳中蘇友好和蘇聯(lián)社會主義的美好幸福生活,向蘇聯(lián)老大哥學習等。還把《中國土地法大綱》、《新婚姻法》、土改的有關(guān)政策規(guī)定寫成墻報貼在東西村一個過道的墻上,向農(nóng)民們宣傳。
1951年賢河村興起辦互助組,互助組是在農(nóng)民自愿互利的基礎(chǔ)上,為解決農(nóng)村勞力、畜力、工具不足的困難,采取以勞動互助為主要形式,實行以工換工和以工計價的辦法。我家有土地、牲口和農(nóng)具,但缺少勞動力。祖父與村里的五戶人家自愿組成互助組,五戶人家中有兩戶每戶都有三個勞動力,但缺少牲口和農(nóng)具,土地也不多,這樣與我們家可以互通有無,互助互利,大家都很滿意。
村里有五六個互助組,有三五戶成立一個互助組的,有七八戶或十來戶成立一個互助組的,在互助組之間還開展起勞動競賽,掀起勞動熱潮。人們還自覺義務(wù)幫村里的軍烈屬做些農(nóng)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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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下半年開始,賢河村成立了初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村里各家的土地除每人留二分自留地外,統(tǒng)一起來耕種,各家的牲口都拉到槽上專人喂,各家的羊并到一起由專人放牧,其余人做所有農(nóng)活。采取土地以地力和產(chǎn)量劃分等級,按平均產(chǎn)量定出標準畝后入股分紅,勞力評定分后,產(chǎn)品和現(xiàn)金按地四勞六分配。
按說,齊心合力,各負其責,各自做好分內(nèi)工作,生產(chǎn)一定可以搞好。
村民們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有的積極有的不積極,地少勞力多的人很積極,而地多的人擔心入社后自己吃虧,特別擔心發(fā)展下去土地都歸集體所有,將是一種什么景象……
初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成立沒有多長時間,就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問題了。當?shù)厝藗冇袀€順口溜:
干活出工不出力,犁地的刺個皮,
羊放得上不了坡,牛喂得拉不動犁。
人們沒有以前那么自由自在,生活單調(diào)心情郁悶,精神不振,整日里悶悶不樂,干起活來消極怠工,默默對抗。又有人譏諷說:
白天集體上工,晚上開會學習;
有事得請假,不到得受罰;endprint
你不給我自在,
我就不給你好好抓犁耙。
人們不能把“社”當成“家”,認為為“你”干活,不是給自己干,一年干下來,一個勞動日二三毛錢,一個人一年分不到二百斤粗糧,人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
我家的那塊“九畝”地也要入社了,祖父當時心里猶豫彷徨,躊躇不決,心里想:“我這祖上傳下來的地,都入社歸了集體所有,以后子孫沒了地怎么活……”后來他又想:“我的兩個兒子都參加共產(chǎn)黨,一個參軍,一個南下福建干革命,農(nóng)業(yè)合作化是共產(chǎn)黨號召組織的,應該不會錯……”
不久,祖父患了重病,但還念念不忘地對家里人說:“我們家加入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但那塊‘九畝地是咱家的祖?zhèn)鞯?,你們要記住……看好……那塊地……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沒了地怎么生活……”不久祖父就病逝了。
祖父臨終前念念不忘我家祖?zhèn)鳌熬女€”地的情境,牢牢扎根在我的腦海里,隔了幾十年,當我退休后每次回老家都不由自主地要到“九畝”地頭去看看。每當我站在田頭默默望著這塊祖?zhèn)鞯?,似乎又看到祖父在地里勞動的身影,聽到祖父呼喚的聲音…?/p>
11
1956年底,賢河村和附近的喬家坡、北羊莊、六張溝等五個村合并成立高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高級社就設(shè)在賢河村,社里的書記、主任都由上級委任。據(jù)說書記、主任都是六張溝村人擔任,他們是全脫產(chǎn),只是發(fā)號施令,不參加勞動生產(chǎn)。
高級社為獨立核算單位,實行“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分配原則,土地全部歸集體所有。農(nóng)民都有保守自私的思想,家境富裕的人家對參加高級社不積極,怕土地歸了集體自己得吃虧,而家境困難的人想入社占一點土地多的人便宜。
我已被父親帶去他工作的南方讀書,老家的變化只能從伯父的來信中知道一些。大伯當時也是社里的干部,他在來信中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干部很不好當,兩頭受氣。有的農(nóng)民說干部頭腦發(fā)熱,高級社辦得太快了。而縣、區(qū)的領(lǐng)導卻批評他們:“像小腳女人,東搖西擺地在那里走路,做落后群眾的尾巴……”
賢河村地勢平坦、土地肥沃,年年打的糧食多,不但為六張溝村擔負了公糧,六張溝村每年還要從賢河村拉走十來車糧食。那時候已經(jīng)有了畜力平車,每車裝載上千斤糧食。
賢河村的人們議論說:“賢河村打下的糧食六張溝村人享,這個道理無法講。”
高級社的領(lǐng)導對人們的議論和意見不予理睬,反而大肆宣傳“以階級斗爭為綱”,嚴防階級敵人興風作浪搞破壞,“割資本主義尾巴”、“大剎單干風”的標語貼滿大街小巷,不準農(nóng)民搞副業(yè),不準開荒地搞種植……農(nóng)民家里也不準養(yǎng)豬、雞、鴨等家禽。
有戶農(nóng)民用柳條編了幾個籮筐賣,也被社里割了幾次“尾巴”。所謂“割尾巴”就是開“批斗會”,批判走資本主義道路,搞單干。有的家里養(yǎng)了幾只雞生蛋,也被搜查出來沒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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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全國掀起“大躍進”運動,有的地方提出要“超英趕美”,跨步邁進“共產(chǎn)主義社會”等豪言壯語。
賢河村在“大躍進”的浪潮中也沸騰起來了。在村中心廣場的墻上畫有一幅“快、慢示意圖”,從衛(wèi)星、火箭、飛機、火車、汽車、馬車、人行、蝸牛,分別表示著速度,以及每個人的工作成績。將寫上名字的牌子,掛在不同的圖樣上,彰顯先進與落后,且可隨時變動,激勵人們爭當先進。真是“人人大躍進,生產(chǎn)長一寸”,“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
還有一首大鬧“鋼鐵”的詩篇寫在墻上:
大鬧鋼鐵,任務(wù)繁忙,
吃在工地,睡在爐旁,
不完任務(wù),不下戰(zhàn)場,
超過英國,趕上美邦。
在響亮的口號下,人人磨刀擦槍,上了“大鬧鋼鐵”的戰(zhàn)場。
我有個小時的伙伴正讀初中二年級,也參加了古家溝煉鐵工地。所謂煉鐵就是把含有鐵質(zhì)的紅石頭裝進干泥鍋,再把干泥鍋擺進壘好的池子里,在干泥鍋的空間和頂上,撒上一層煤炭,最后用泥封上頂,點火鍛燒。幾天后便把干泥鍋里的鐵礦石燒成了個“黑蛋”。這個“黑蛋”就是煉成的“鐵”。其實離鐵的距離還遠著哩。
這些學生是專做干泥鍋的,每個人的臉上,粘著一層灰白的干泥灰,經(jīng)汗水一流淌,都變成了“大花臉”,相互看了都捧腹大笑。休息的時候就圍在煉鐵池子旁邊和衣而睡,我那小伙伴年紀最小,每次醒來都發(fā)現(xiàn)枕在大姐姐們的大腿上。
大伯那時似乎也頭腦發(fā)起燒來,經(jīng)常寫信給爸爸說起老家農(nóng)村的大好形勢。有次他在來信中自豪地說:“為了支援縣里的‘大煉鋼鐵運動,我們村自愿捐獻了一尊大鐵鐘和兩扇大鐵門?!?/p>
說起這兩件東西我都記憶猶新,那尊大鐵鐘有近兩千斤重,是村里唯一的一件古董,上面刻著細致的圖案和文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朝代傳下來的。村里人為了保護這尊大鐵鐘就把它藏在離地面有五六米高的一個窯洞里。那兩扇大鐵門是村里原來地主家的,每扇都有一兩千斤重。
還有一次大伯來信說,咱縣里成立了十來個人民公社,原來的區(qū)改為人民公社,賢河村改為賢河村生產(chǎn)大隊,以生產(chǎn)大隊為核算單位……還說咱浮山縣并入臨汾縣,將原浮山縣定為“東方紅人民公社”。也許是過于超前或頭腦發(fā)熱吧,過了幾個月又恢復原浮山縣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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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確是一個不平凡的年月,賢河村的人們也在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奔波著,地里的莊稼也顧不上管理。一年一度的金秋時節(jié)到了,東西圪塔和場埝里的田野上,一望無際的玉米、谷子、高粱像金黃色的海洋,在微風和燦爛的陽光下波浪起伏、沙沙作響,一派豐收在望的好景象,人們形象地說:
大紅的高粱笑紅了臉,
金黃的玉茭穗粗又滿,
棉桃串連串,
豆子撐得格外圓,
谷子壓彎了腰,
山藥蛋一斤重的過了半。
村里的全勞力都奔赴第一線“大煉鋼鐵”去了,剩下的老、弱、婦留在家里種地,盡管人們兩頭不見日頭地忙碌收割,已到立冬了,大部分莊稼還在地長著收不回來。人們看著收不回來的莊稼痛惜地形容說:endprint
高粱站崗,玉茭放哨,
豆子放炮,棉花吊孝,
山藥蛋凍得流淚,
谷子趴下地祈禱。
當時糧食平均畝產(chǎn)都比較低,夏季小麥一般畝產(chǎn)只有二三百斤,秋季玉米、谷子一般畝產(chǎn)也只有三四百斤,到秋收后報產(chǎn)量時,大隊干部都按實數(shù)向上報,公社很不滿意,批評大隊干部思想太保守,還說你們有沒看報紙聽廣播,人家其他地方稻谷畝產(chǎn)都達幾千斤甚至上萬斤……公社派人下來檢查,說:“你們賢河大隊這么平坦肥沃的土地,畝產(chǎn)最少也在千斤以上?!贝箨牳刹垦芯亢?,夏糧小麥按畝產(chǎn)一千斤,秋糧玉米、谷子按畝產(chǎn)一千五百斤報,才把這件事應付過去。
我小時的伙伴來信說,他們上初中的學生也都停課參加大生產(chǎn)運動。剛放下“大煉鋼鐵”的干泥鍋,又拿起鐮刀到東山里的鄉(xiāng)村去收秋,掰玉茭、收高粱、割谷子、刨山藥蛋,樣樣都干,同學們的手上磨出了血泡,在“不怕苦,不怕累,一定要把糧食全收回”的口號下,你追我趕,人人爭先。
已是隆冬下雪了,同學們又一次背上行李,一天步行上百里路到臨汾賈德公社摘棉花。
人們形容的“棉花吊孝”的確是真實的寫照。茫茫一片的白色平原,一眼望不到邊。一場激烈的競賽戰(zhàn)斗開始了。同學們“一”字擺開,所到之處像蠶食桑葉的聲音,更像是蠶食桑葉的情景,一片一望無際的白色的棉田,慢慢地變成深黑色的海洋。
每人摘下的棉花都要過秤記數(shù),一天下來再比高低。摘棉花多的同學得到老師的表揚和鼓勵。他們班上的一個女同學天天都以采棉一百多斤的成績領(lǐng)先。我那小同伴一天連五十斤都摘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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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大煉鋼鐵的任務(wù)“完不成”,大隊干部們就將各家各戶做飯用的鐵鍋都砸碎充當了“鋼鐵任務(wù)”上交了,就連一些帶鐵的門框、鐵筒也在劫難逃。
沒了做飯用的鐵鍋,于是便成立了全村的“大食堂”。
“大食堂”里有一座爐灶,大爐灶上坐著一口大鐵鍋,緊挨大爐灶旁放了一口大水缸,依水缸并排架著一面大案板,因為沒面可搟,也就用不著大搟面杖了。
為了防止有人將鐵鍋私藏不上交,大隊特規(guī)定:家家不得冒炊煙,人人都得上食堂,如有違規(guī)者嚴處。
到了吃飯時間,家家戶戶扶老攜幼,拿著盒、勺、碗筷,依先后來到的次序排隊打飯。人們譏稱:“食堂萬歲,吃飯排隊?!?/p>
所謂的“飯”,每人一碗清澈照見人的玉米面糊,湯里面放了幾片青菜葉外加一個黃窩窩頭,據(jù)說二兩重。一天三頓飯,重復如此。規(guī)定每人每天一斤粗糧,食堂里做飯的不限量,再去糧皮,可見這一斤粗糧到了碗里還能有幾兩。孩子餓得一直哭,大人們一邊哄著孩子,一邊緊勒著褲腰帶。
人們又編了順口溜:
碗里的菜湯能照著人,
手里的黃窩窩頭能砸死人,
肚子餓得煩死人,
孩子哭得能疼死人。
大食堂辦了一陣子,后來實在難以為繼,據(jù)說上級也有新精神下來,就自動解散了,人們又回到原來的各家各戶自起爐灶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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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60年開始接下來的幾年,似乎老天爺要懲罰人們的不恭和折騰,連續(xù)幾年干旱缺雨,災害不斷,糧食歉收,人們的日子越來越緊巴了,全國也進入了“困難時期”。
賢河村的人們一邊忍著饑餓勒緊褲腰帶,一邊喊著“自力更生,發(fā)憤圖強”的口號,白天下地勞動,晚上推磨洗衣,真是“西挑煤來東挑水,彎道溝里磨斷腿”。
1966年賢河村也毫不例外地卷入了“十年動亂”的“文化大革命”運動,當?shù)厝藗兎Q之為“驚天動地的鬼神”之舉。
在席卷全國的“破四舊”、批“封、資、修”和批斗“四類分子”的運動中,村里由那些上中學的青年學生為主導,小學生積極參與。他們戴著“紅衛(wèi)兵”、“紅小兵”的袖章,先把村里唯一寺廟的泥菩薩佛像、香爐搗毀燒掉。又到各家各戶清查“四舊”的東西,人們有的偷偷地將那些所謂的“四舊”東西收藏起來,被清查出來的香爐、神像、祖宗牌位、古董家具、書畫、服裝……統(tǒng)一集中燒毀。
接下來批斗“四類分子”,我那戴地主帽子的姑夫又成了村里唯一批斗的活靶子。這時的姑夫已成孤獨一人。姑母去世后,姑夫的兩個兒子娶不起媳婦都被招到外地成了上門女婿。
那些“紅衛(wèi)兵”小將把姑夫押起來,喊著打倒地主分子喬××的口號,脖子上掛著“地主分子”的牌子,在村里游了幾圈,然后勒令他要老實交代罪行,還罰他在村里掃地、打掃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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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世紀70年代末,黨和國家一改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路線,走到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的軌道上來,進而在“改革開放”的道路上闊步向前。
在農(nóng)村撤銷已實行了二十多年的“人民公社”體制,改為“鄉(xiāng)鎮(zhèn)政府”,賢河村原來叫“生產(chǎn)大隊”也改為“村民委員會”。起初土地從生產(chǎn)隊下放到小組,就是把土地分成幾戶一個小組耕種,只是縮小了些集體范圍,過了一兩年土地就正式下放到每家每戶了,為了使農(nóng)民安心,還簽了“五十年不變”的承包合同。
原來我家的那塊叫“九畝”的祖?zhèn)鞯?,自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歸了“集體所有”,就和所有的“集體土地”一樣,誰也不精心管理,這么好的地就是長不出好莊稼來。
土地承包到戶,村里人都爭著要承包那塊叫“九畝”的地,村里人聽說這塊地風水好,說這塊地的周家出了幾個當官的。大家都爭著要承包,村干部只好采取抽簽的辦法,把這塊足有十五畝的“九畝”地分給四戶人家承包。
土地承包到戶,一定“五十年不變”,過去那些所謂的“成分”緊箍咒也取消了,人人都可以放心大膽地干了,在“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口號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放開手腳,各盡才能,農(nóng)民無不歡欣鼓舞。
賢河村剛實行了承包土地制,人們白天有干不完的活,夜里謀劃著下一步怎么干。山里的地塊小,道路窄,用不上機械,只能用牲畜。于是家家買牛、買騾馬,打車置轅。短短地兩三年里,村里就有了四十多頭牲口,三十多輛畜力平車。每逢送公糧,辦喜事,車馬一齊出動,好個壯觀的陣容,被人們號稱“浮山城東第一家”。endprint
村子向西通往縣城的一條小路,狹窄彎曲,高低不平,只能行人不能通車,修路是村民們的共同的心愿,迫在眉睫,農(nóng)閑時村干部組織全村男女老少,扛上镢頭,拿上鐵锨,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奮戰(zhàn),終于修出一條可通汽車的大道。
在21世紀初,村里的人們籌劃要安裝自來水,經(jīng)過勘測,在村東邊的山溝里,有一股碗口那么大的清水從石頭縫里流出來,先建了一個水池把水蓄起來,起初用柴油機抽水,后來改用電抽水,把水抽到村最高處土嶺上的水窖里,再通過水管把水引到各家各戶,從此結(jié)束了祖祖輩輩到溝里挑水的艱辛歷史。
通電也是村民們的迫切愿望,過去一到黑夜人們只能靠灰暗的煤油燈照明。聽說一戶農(nóng)民在城里抽獎得了一臺洗衣機,因沒有電和自來水,只好把洗衣機用做儲存糧食用。
自從七八里外的煤礦拉來了電,家家戶戶都用上了電燈,看上電視,還用上各種電器,磨面機、碾米機、洗衣機……連做飯也用上電飯鍋。
縣里實行“村村通公路”,把村里那條向西通往縣城的土路鋪上水泥路,人們再也不受下雨泥漿路滑的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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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世紀90年代末至21世紀初,賢河村里種地基本實現(xiàn)機械化。村里有兩個專業(yè)戶買了拖拉機、聯(lián)合收割機、播種機等農(nóng)業(yè)機械,專門替村里各戶耕地、播種、收割。按照每畝地收取四五十元的費用,村民們都樂意用機械化耕種和收割。
過去祖祖輩輩種地用牲口耕種,鋤草、間苗全用人力,手割肩挑,累得滿頭大汗,腰酸腿痛,一人一天做不了一畝地,甚是辛苦。如今用上農(nóng)業(yè)機械,一人一天可耕種幾十畝甚至上百畝。播種用播種機,種子、肥料一起下,土地平整又均勻,禾苗不用間,草不用鋤,什么樣的莊稼用什么樣農(nóng)藥,單子葉的莊稼如小麥、玉米、谷子等用除雙子葉草的農(nóng)藥,雙子葉田禾如豆類作物用除單子葉草的藥。這種農(nóng)藥十分靈驗,一次施用一年無草,田禾卻毫發(fā)無損。
過去收割莊稼、打場揚曬,諸多工序甚是費時又費力,如今收割機一過,就變成了糧食顆粒裝袋打包運輸?shù)郊?,麥稈、玉米稈隨之粉碎入土漚肥。聽說一臺收割機一天可收割麥子一兩百畝,全村的麥田只要三四天就收割完了。
土地產(chǎn)量連年翻番,過去生產(chǎn)隊時期由集體經(jīng)營畝產(chǎn)一百多斤,現(xiàn)在小麥畝產(chǎn)平均500多斤,高的達800斤甚至上千斤;玉米平均畝產(chǎn)1500多斤,高的達2000斤,號稱畝產(chǎn)噸糧,人們戲稱真是:“人有多大膽,地就有多大產(chǎn)?!?/p>
賢河村的人們祖祖輩輩都居住土窯洞,雖說土窯洞冬暖夏涼,是當?shù)氐囊淮筇厣绕鹌皆貛У拿髁镣L的樓房洋樓來卻顯得有些土里土氣,諸多不便。
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就籌劃著改善居住的條件。當?shù)氐娜藗儾涣晳T蓋樓房,而是要建窯洞式的磚窯。村里的人們說,過去村里還沒有一家建過磚窯房,就連村里唯一一家老財主住的也不過用石頭掛面了一下的土窯洞。
所謂的磚窯就是磚拱碹成窯洞的式樣,磚窯的上頭再鋪上一層近一米厚的黃土,磚窯里面用水泥洋灰粉刷一遍,地上鋪上方塊磚,裝上門和玻璃窗戶,寬敞明亮,干凈衛(wèi)生,有的在磚窯內(nèi)再盤上土炕,年青人不盤土炕而擺上新式的床鋪。
磚窯不失土窯洞的好處,又融入現(xiàn)代建筑的進步,不失為當?shù)靥厣男率矫窬印?/p>
我小時的一個同伴小名叫“曉經(jīng)”,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他年近半百時,帶頭建起全村第一家三孔磚窯,在他的影響下,村里人掀起建磚窯的熱潮。
只經(jīng)過三五年的時間,全村基本都淘汰了老式的土窯洞,建起了一座座的磚窯房。
我們那里有的是地,每家每戶都有一座大院落,一般都有三五孔的磚窯房,院內(nèi)另有廚房、廁所、圈養(yǎng)雞鴨的小房子,有的還栽上幾棵果樹,圍墻圍起來,再裝上大鐵門,兩扇鐵門有兩米多高,門頭用磚瓦砌成牌樓式,有的還在門前安放兩尊石獅。似乎大家都在攀比,看誰家的闊氣誰家的洋派。
農(nóng)村里的大院落,絕對不遜色于大城市里的單元房或獨幢別墅,難怪一些農(nóng)村的老人到城市里來住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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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到21世紀初,賢河村也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國家的政策越來越好了,農(nóng)民得到的實惠越來越多了。過去只有城里人才能享受到的待遇,農(nóng)民也逐漸享受到了。
隨著國家經(jīng)濟的發(fā)展,為了進一步減輕農(nóng)民的負擔,國家取消了向農(nóng)民征收的農(nóng)業(yè)稅、特產(chǎn)稅和五花八門的各種稅費。農(nóng)民們自由種植,自主經(jīng)營,國家還向種植糧食作物的農(nóng)民給予補貼。聽說小麥一畝補貼80元,秋糧一畝補貼55元。
過去只有城里的工人、干部才能享受到的國家養(yǎng)老金、醫(yī)療報銷、困難“低?!毖a貼等待遇,農(nóng)民們也逐步得以實現(xiàn)。聽說六十歲以上老人每月養(yǎng)老金50元,看病醫(yī)保報銷按不同的病種50%至80%予以報銷,一些病殘困難的“低?!比藛T每月有100元至130元補貼。每年的冬季,政府給每戶農(nóng)民免費供應一噸煤供取暖烤火用。農(nóng)民的子女念書全部享受免費義務(wù)教育。雖然這些補貼的標準還比較低,農(nóng)民們還是感到滿足。他們都是滿懷感激和自信地說,會好的,將來會越來越好的。
農(nóng)村隨著土地承包發(fā)生的變化,有些農(nóng)民還不無擔心地說:“鼓勵農(nóng)民進城的政策,看來是好事,大大提高了農(nóng)民的收入,提升了學生的學習水平,但是相應的問題出現(xiàn)了?!?/p>
賢河村有所上百年的小學被撤并掉。五六歲的孩子要到城里去念書,大人要隨孩子進城租房做飯照料,成了農(nóng)民一份沉重的負擔?!?/p>
有個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的老師說,他們中心小學有教職員工近二十人,開設(shè)1至6年級,每個年級只有三五個學生,全校只有三十多個學生,并且會愈來愈少,大家都爭著去城里上學,這樣發(fā)展下去,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都要關(guān)閉了。
聽說在城里接連發(fā)生一些怪異的事,年輕媳婦在城里給孩子煮飯,由于生活困窘,或受網(wǎng)絡(luò)誘惑,失蹤私奔的不少,幾乎每個村都有發(fā)生,有的孩子都近十歲了,母親也跑掉無音訊了。
村里的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掙錢,城里的房價昂貴,他們拼命要在城里買房,于是丟了老家的房屋,荒廢了老家的耕地。endprint
當?shù)厮坪跣纬梢环N風氣,姑娘出嫁的首要條件是要看男方城里有沒有房子。不在城里念書人家的孩子被人看不起,城里沒有房的人自然就連自己也覺得低人一等了。
村里一些老年人嘆氣說,城里的人太“飽和”了,房價高、物價貴,鄉(xiāng)村里只剩下老漢老太婆,由于人員稀少,路上走的人也少了,鄉(xiāng)村的道路野草叢生,有的院落長期沒人居住,野草長得一人多高,窯房破敗,一派荒涼景象,使人觀而嘆之。還有的說,若干年后老漢老太婆死后,農(nóng)村不就沒人了嗎?
還有些有點文化、見識廣泛的人,他們長期在外走南闖北,卻胸有成竹高談闊論地說:看來農(nóng)民進城和城鎮(zhèn)化是不可逆轉(zhuǎn)的趨勢。過去城鄉(xiāng)是絕對對立的,今天城鎮(zhèn)化的推進超過人們的想象,太快了,太急了,準備不夠充分,有些急功近利。很多年輕人都涌到城市里去,造成城市“飽和”,城市資源不可承受,社會治安復雜化。老家的生態(tài)也不是原來的模樣,有的土地荒廢了,有的房子沒人住,有的地方挖煤礦地陷下去了,我們今天得到的是要付出更大代價的……
當?shù)匦铝鱾髦藗兙幍囊皇醉樋诹铮?/p>
種地用上拖拉機,
萬里通話用手機;
胯下騎的摩托車,
穿的商店有成衣;
常年吃的是白面,
油光的馬路不粘泥;
電燈又亮常年明,
農(nóng)民進城不明舉;
城市飽和村里稀,
發(fā)展農(nóng)村多考慮;
但愿農(nóng)村賽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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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退休后,每隔兩三年都回去一趟,每次回老家都不由自主地到“九畝”地里走一走、看一看。
此時此地,今非昔比,還是當年的那塊地,卻分成四塊由四戶人家承包耕種,也許他們都不知道這塊地的經(jīng)歷,只知道是從生產(chǎn)大隊承包來的“集體”的土地。
我那戴著“地主老財”帽子的姑夫已去世多年。他的長兄在解放初的“土改”前,搬遷到外地發(fā)展,或許沒有評上“地主老財”的成分。后來他的孫子當上了鄉(xiāng)黨委副書記。有次這位鄉(xiāng)黨委副書記來到賢河村調(diào)研,村里的一位老人知道他家的來歷,就對他說:“喬書記,你老家就是咱賢河村的人,你知道嗎?”這位喬書記說:“聽家里老人說起過,我是第一次來這村的?!?/p>
看著喬家財主這幾座已陳舊破落的大院落,他似乎能想象到祖先當年車水馬龍、車來人往的繁忙景象……或許在思索著什么。
我那戴著“地主老財”帽子的姑夫,悲慘地過完一生,每次“運動”來,他都作為“批斗”的對象,受盡了人間侮辱與冷漠,晚年孤苦伶仃,孑然一身。真是人生如夢,世事滄桑。
有次看見已分給四戶人家承包耕種的“九畝”地,有兩塊地荒了,沒人耕種,原來是承包的兩戶人家到城里打工賺錢去了。
看到老家人稀地荒的狀況,使人更懷念改革開放初期,農(nóng)村實行土地承包生產(chǎn)責任制,村里呈現(xiàn)出的你追我趕,勞動致富,熱火朝天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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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下,城市化的進程,似乎是不可逆轉(zhuǎn)的趨勢,農(nóng)民進城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方興未艾。
然而,遼闊的華夏大地,東西南北的地域環(huán)境氣象變化千差萬別,人口分布的稠密稀少極不均衡。農(nóng)村的土地如何耕種、經(jīng)營和管理似乎沒有固定的模式可依,還處在摸著石頭過河,百花齊放,各顯神通的探索中。
農(nóng)業(yè)合作社模式。若干戶農(nóng)民自愿組成,按照土地和勞力評定等級后入股分紅。這種模式和上世紀50年代初級農(nóng)業(yè)合作社相類似。似乎歷史開了人們的一個大玩笑。
能人承包經(jīng)營模式。即有一定專業(yè)技能或農(nóng)業(yè)機械的能人承包土地,簽訂若干年不變的合同,每年給原土地承包者一定的糧食或現(xiàn)金。原土地承包者或去城市打工,或改行謀生。
莊園式經(jīng)濟模式。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的國企或民營企業(yè)承包租賃農(nóng)村的荒山坡地棄耕地或耕地、山林,承租期50年,擬定投資規(guī)模,進行農(nóng)業(yè)綜合開發(fā),以種植、養(yǎng)殖業(yè)為主,或建生態(tài)類游樂園、優(yōu)質(zhì)藥材園、立體植物園等。
聽說在福建沿海一帶的一些農(nóng)村,歷史上有去海外謀生的傳統(tǒng)習慣,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有海外華僑關(guān)系。從上世紀的五六十年代以來,一些年輕人都紛紛通過各種的關(guān)系踏上出國的征途,有的甚至不惜冒險偷渡出去。
留在家里的一些人也大都在外做生意或投資辦工廠謀生。
農(nóng)村的土地有的由四川一帶的人舉家來承包耕種。那些長期在外做生意或辦工廠的人,有的在城市買了房子或置了產(chǎn)業(yè),子女親屬也都跟了去。也許再過了二三十年,他們對老家的土地漸漸淡忘,那些承包土地的外地人就成了這里土地的主人。
有的土地長期沒人耕種就荒廢了或由村委會收回改作它用。
農(nóng)村土地滋生的腐敗也屢有傳聞。在南方一些發(fā)達富??砍鞘羞叺霓r(nóng)村,有的村干部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與開發(fā)商勾結(jié),把農(nóng)民手中的土地以極低廉價格收買來或予以補償,然后,轉(zhuǎn)手高價倒賣給開發(fā)商牟取暴利,于是成就了擁有幾千萬或上億元的村長富翁,已不是新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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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對農(nóng)村土地的改革趨勢不乏有種種的設(shè)想或議論。
目前仍在實行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家庭承包責任制已實行了三十多年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席卷了“人民公社”以生產(chǎn)大隊為核算單位的“集體所有制”,極大地激發(fā)了農(nóng)民生產(chǎn)積極性,使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連年豐收,農(nóng)村呈現(xiàn)欣欣向榮的景象。
如今,人們更期望這種家庭承包責任制也要進一步發(fā)展改進,不能一直停留不前,才是農(nóng)民的希望所在。盡管農(nóng)村土地家庭承包責任制明確規(guī)定50年不變,農(nóng)民心里仍不踏實,人們總是認為土地仍是村集體所有,農(nóng)民只不過承包使用而已。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這是中國偉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提出的愿景和理想。孫中山領(lǐng)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國歷史上延續(xù)幾千年的封建王朝專制統(tǒng)治,開創(chuàng)了中國民主共和新篇章。
一百多年來,中國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遭遇無數(shù)次的失敗、曲折和險阻,終于迎來今天這改革開放的大好時光。
土地的變遷始終和農(nóng)民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耕者有其田”的愿景和理想,但愿在我們這一代能得以實現(xiàn),讓農(nóng)民真正成為土地的主人,才是希望所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