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德平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
符號任意性理論的歷史來源:從惠特尼到索緒爾
盧德平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
索緒爾所闡述的語言符號任意性理論主要來源于William Dwight Whitney,并繼承了后者“任意”和“約定”兩個側(cè)面的核心思想,但做了以下延伸和發(fā)展:語言符號任意特性是區(qū)別開作為社會制度的語言與其他社會制度的根本特征;索緒爾提出了“能指”和 “所指”這對新的符號學范疇,以取代惠特尼的“語詞”(或“語音形式”)和“思想”(或“觀念”);語言符號的任意性蘊含著基于差異的語言符號的價值;惠特尼在論述語言符號任意性時提出的語言傳統(tǒng)的強制力量,被索緒爾提煉為語言符號植根的兩個維度——社會共同體與時間。
索緒爾;惠特尼;符號任意性
羅曼·雅科布遜(Roman Jakobson)說,“對人類而言,無論什么樣的交流體系,都和語言相互關(guān)聯(lián)。在人類交流的所有網(wǎng)狀組織內(nèi)部,占支配地位的是語言。若干本質(zhì)特性,將語詞符號與所有種類的動物交流截然區(qū)分開來:語言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力;相對于動物信號的‘此處與現(xiàn)時’(hic et nunc)特性,人類語言所具有的操縱抽象物和虛構(gòu)物,處理空間以及(或)時間上遠隔開的事物與事件的能力……”(Jakobson 1973:246) 房德里耶斯(J. Vendryes)也指出,“動物的語言隱含著把符號和所表示的事物粘附在一起。要清除這種粘附,使符號獲得離開事物而獨立存在的價值,需要一種心理作用,而這就是人類語言的出發(fā)點”(Vendryes 2011:16)。無論是羅曼·雅科布遜還是房德里耶斯,均通過將人類語言與動物的信號或符號加以比較,從而深刻揭示語言符號的一條最為重要的特性:對“不在場”的指涉、表現(xiàn),或替代功能。而人類語言符號由于具有了對不在場的事物或事件的指涉、表現(xiàn)或替代功能,才使得語言符號的使用主體——人擺脫了動物那種對在場事物或事件的“粘附”或拘泥的局限,使人自身獲得解放,并通過對動物那種“粘附”于在場之物的非文明形態(tài)的符號(或信號)的超越,創(chuàng)造人類獨有的知識積累奇跡。
由此引申開來,以“不在場”為指涉或表達目標的任意性語言符號,與圖像符號(icon)和標引符號(index)構(gòu)成本質(zhì)的區(qū)別:后者必須依托對在場之物的指涉,亦依據(jù)這一功能而獲得與任意性語言符號截然不同的本質(zhì)規(guī)定。也正是從這一意義上說,語言符號由于以任意性作為其本質(zhì)特征的規(guī)定,從而成為有別于各類圖形符號和標引符號的最典型的符號體系。
不僅如此,語言的其他若干重要特性,也從任意性那里獲得理論的解釋,或反過來,佐證任意性作為語言符號基礎(chǔ)特性的重要地位。語言的其他這些重要特性,已得到一代又一代的語言學家的研究和闡釋,不妨條述如下:(1)語言是基于社會共同體成員共識的一種社會制度。既然是共識,是群體的約定,就無需從符號本身尋找什么指涉的理由,也即以語言符號的任意性為前提。反過來,社會約定性又構(gòu)成語言符號任意性的一個重要側(cè)面,保證語言符號雖任意但又能成立,并為全民所共用,從而為語言符號的任意性提供最為重要的支撐。(2)社會共同體成員對語言的運用是無意識的,語言是習慣行為。語言符號的任意性拒絕對語言符號指涉和表達功能的因果歸因。這一原理體現(xiàn)在語言使用上,就是語言使用者對語言符號的運用,不再反思和質(zhì)疑語言符號表達平面和內(nèi)容平面,或能指和所指之間的對應和聯(lián)系是否合理,有何理由,而是在無意識之中掌握和使用著這些語言符號。同時,語言的這一特性又和上述第一條語言作為社會約定的制度體系的特性之間存在著深度關(guān)聯(lián)。這種語言符號運用的無意識狀態(tài),又積淀為社會成員在語言符號運用上的習慣或傾向,這也構(gòu)成美國皮爾士(Charles Peirce)、杜威(John Dewey)、米德(George Mead)等人的實用主義語言哲學思想的理論出發(fā)點。(3)語言是傳統(tǒng)的沿襲。語言是一種社會制度,但這種制度不是瞬間形成的,而是傳統(tǒng)的沿襲。傳統(tǒng)被遵守的一個重要前提就是無需質(zhì)疑的“理所當然”(祖宗之法不能變)法則。由于“理所當然”的條件限制,當傳統(tǒng)得到繼承和遵守時,人們不復對傳統(tǒng)的來源感興趣,也無意于探究其產(chǎn)生的根源,從而形成傳統(tǒng)被遵循時的任意性特征。說語言是一種傳統(tǒng),不僅是基于語言的共時狀態(tài)是歷時發(fā)展的結(jié)果,而且更重要的是,作為沿襲傳統(tǒng)的語言,與其他基于傳統(tǒng)的社會習俗、社會制度一樣,都受到任意性法則的操控,從而構(gòu)成語言符號任意性的深層條件。(4)語言的習得是一個模仿的過程,是社會學習的結(jié)果。兒童對語言的習得過程,正是由于無需因果解釋的任意性法則的潛在作用,才省卻了“為什么”的思考勞作,而變得一帆風順。只需發(fā)音器官健全,就沒有學不會母語的兒童。這也是語言符號任意性法則所決定的必然程序和結(jié)果。
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問題如此重要,以致成為語言符號學研究最為核心的問題。對此,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皆無異議。然而,目前的問題是,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普遍傾向于將符號任意性理論完全歸功于索緒爾。不可否認,索緒爾在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問題上進行了迄今為止最為深刻的思考和闡釋,但索緒爾并非符號任意性思想的起點。如果我們在語言符號任意性的研究上僅僅回溯到索緒爾,勢必會忽略索緒爾之前在這個問題上的重要發(fā)現(xiàn),也容易局限于索緒爾語言符號任意性理論所形成的思維框架,難以獲得更大的突破。然而,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在這一問題上曠日持久的糾結(jié),很大程度上,又是由于索緒爾過于偉大而形成的理論迷信。
索緒爾的偉大帶來兩個問題:一是后來者無人企及,沒有哪一位語言學家或符號學家能以其思想深度或理論體系的嚴密性超越索緒爾,這一點無須再做證實。二是索緒爾過于偉大,由此遮蔽了先驅(qū)者的光芒。
第二點又存在著3個偏向:第一,索緒爾之后的絕大部分語言學家、符號學家,甚至包括那些享有國際學術(shù)聲望的大師級人物,動輒將一切重要的語言符號學原則和思想絕對性地歸功于索緒爾,從而造成索緒爾的神化。持這種態(tài)度的學者數(shù)量可觀,如偉大的語言思想家émile Benveniste(Benveniste 1983:55)、國際著名的索緒爾研究專家Jonathan Culler(Culler 1999:10)、前國際符號學會會長Paul Bouissac(Bouissac 1998:32)。第二,對索緒爾語言符號學思想的來源懷有好奇之心的國際學術(shù)界,往往采用歷史學的機械傳記論視角,以生涯歸因的方式,從索緒爾學術(shù)生涯的3個階段,特別是柏林和萊比錫時期,以及巴黎歲月這兩個階段,按圖索驥,將索緒爾闡述的一些重要的語言符號學思想,或歸功于索緒爾在柏林、萊比錫求學時期的老師和同行(Davies 2006);或歸功于“巴黎歲月”期間Bréal等法國語言學家(San-ders 2006:30-46)。第三,從社會學經(jīng)典著作里尋找索緒爾符號學思想的來源,典型的做法是從社會學家涂爾干(émile Durkheim)的代表性著作《社會學方法的準則》一書里尋找索緒爾思想的平行性,如國內(nèi)早期的方光燾先生(趙蓉暉 2005:178-186)、法國G.Mounin等。值得注意,G. Mounin提出一個非常富有想象力的觀點(Mounin 1970:20-25):索緒爾的學生Meillet曾寫過專文論證涂爾干的社會學思想對語言學研究具有很高的借鑒意義,涂爾干闡述的“社會事實”的外部性和強制性特點同樣適用于作為社會制度的語言。索緒爾與Meillet曾有大量書信往來,可能是通過后者了解到涂爾干的社會學思想,并把它運用到自己的語言符號學理論之中。我們認為,這樣的看法至少從以下幾點判斷不成立:第一,從目前公開的索緒爾和Meillet的通信看,尚未發(fā)現(xiàn)有討論涂爾干的信件內(nèi)容;第二,很難想象索緒爾這樣嚴謹?shù)乃枷爰視罁?jù)一些非正規(guī)的私人信件的內(nèi)容來構(gòu)筑其語言符號學理論大廈的基石。
不可否認,第一種偏向的出現(xiàn),及其廣泛流傳的現(xiàn)實,與索緒爾語言符號學思想的崇高和偉大有著內(nèi)在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第二種偏向忽視了依托文獻,而非日常生活接觸,對思想家所發(fā)生的遠距離影響。索緒爾回到日內(nèi)瓦之后默默無聞的生活方式未對其語言符號學思想的發(fā)展和成熟產(chǎn)生消極影響,這一事實也印證了思想家可以誕生于閱讀和思考,而不一定需要親自聆聽先驅(qū)者的教誨。第三種偏向著眼于思想家觀點的平行性。確實,我們在涂爾干的著作中可以找到大量有關(guān)“社會事實”外部性和強制性的深刻闡述,這些觀點與《教程》(CLG)一書的某些判斷高度相似。但是,從索緒爾的《教程》(CLG)和目前出版的“手稿”(écrits)(Saussure 2011)中,未能發(fā)現(xiàn)索緒爾對涂爾干的任何引用。以索緒爾誠實的學術(shù)個性而論,倘二者間存在著影響和被影響的關(guān)系,則一定會留下引用,甚至分析的痕跡。既然不存在上述情況,則可初步得出結(jié)論:索緒爾沒有受到涂爾干的直接影響。
對于索緒爾語言符號學思想來源的探索,科學的態(tài)度,應該是依據(jù)索緒爾的《教程》(CLG)及其“手稿”(écrits)中對先驅(qū)者的具體引用及其評價性結(jié)論,以尋找和確證其思想來源的線索,而不能做缺乏實證依據(jù)的推測。上述對于索緒爾語言符號學思想來源的種種臆想性判斷,很大程度上也恰恰導源于閱讀索緒爾《教程》(CLG)和“手稿”(écrits)時的粗疏和誤解。
索緒爾自負與誠實的學術(shù)個性也給我們提供啟發(fā):考察索緒爾《教程》(CLG)以及“手稿”(écrits)中對19世紀偉大的美國語言學家威廉·惠特尼(William Dwight Whitney)的多次引用①和罕見的高度評價,以及“手稿”(écrits)中發(fā)現(xiàn)的就惠特尼的語言觀所做的長篇注釋(Saussure 2011:174-191),特別是索緒爾在提及惠特尼時所做的評論文字,再對惠特尼的著作進行比對和分析,可以肯定:索緒爾的語言符號學思想,尤其是語言符號的任意性理論,其核心內(nèi)容來自惠特尼。但是,索緒爾在惠特尼的語言符號任意性觀點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大量深刻反思和理論延伸,做出獨特的貢獻。
索緒爾在《教程》(CLG)以及“手稿”(écrits)中對于除惠特尼之外的其他語言學家的尖銳批評,也說明索緒爾在語言符號學理論的構(gòu)建上沒有繼承惠特尼之外的其他語言學家的思想,如果非要說有什么影響的話,也僅限于反面案例的作用。索緒爾沒有提及和引用涂爾干的社會學學說,也證明,索緒爾所闡述的語言符號任意性學說與涂爾干的社會學思想之間沒有直接的繼承關(guān)系。
惠特尼既是19世紀后期首屈一指的梵語研究專家,也是歐洲眾多語言研究的權(quán)威。他是印歐歷史比較語言家,但更是語言思想家和語言理論家。所著《梵語語法》,索緒爾在“手稿”(écrits)中有專門的引用和討論(Saussure 2011:28),但索緒爾引用和評論較多的還是《語言的生命與成長》(LifeandGrowthofLanguage)一書。惠特尼語言觀的主要內(nèi)容和核心思想,在《語言的生命與成長》中皆有系統(tǒng)的闡述。
需要強調(diào),我們雖然認為索緒爾有關(guān)語言符號任意性的主要思想來自惠特尼,但這并不等于說,惠特尼就是這一思想的首倡者。從西方語言哲學思想的發(fā)展歷史看,較早討論語言符號任意性問題的,首推哲學家洛克。洛克說,“因此,我們可以想象一下,語詞,究其本質(zhì)而言,何以如此圓滿適應其目的,且終究被人們用做其觀念的符號;不是借助存在于特定分節(jié)語音和特定觀念之間的任何自然聯(lián)系,因為那樣的話,整個人類只會有一門語言,而是通過主動的強制,由此,一個詞被迫任意地充當一個觀念的標記。語詞的應用就在于充當觀念的可感標記。語詞所代表的觀念就是其適當和直接的意義”(Locke 1877:4)。
惠特尼在《語言的生命和成長》和《語言和語言研究》二書中,對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問題做出相對一致的闡釋。其基本理論要點可以概括為:語詞與思想或觀念之間沒有內(nèi)在(internal)、必然(necessary)、自然(natural)的關(guān)系,二者間的聯(lián)系是任意的(arbitrary),二者結(jié)合的紐帶是外部的,即社會共同體的共識和約定(conventional)。
惠特尼在《語言和語言研究》一書中說,“因此,每一種有聲語詞(vocable)都是一個任意(arbitrary)和約定(conventional)的符號。說它任意,是因為上千種別的語詞里面任何一個都可以為我們所輕而易舉地掌握,并與同一觀念相關(guān)聯(lián);說它是約定的,是因為我們所掌握的語詞唯有植根于我們所隸屬共同體的公認用法的裁定”(Whitney 1867:14) 。在《語言的生命和成長》一書中,惠特尼也做過類似的闡述:“在這些術(shù)語的真正和本來的意義上而言,每一門語言里繼承下來的每個詞都是任意(arbitrary)和約定(conventional)的符號:說它任意,是因為人類所通行的其他成千個語詞,或可以創(chuàng)造的上萬個語詞中,任何一個都可以同樣學會,也同樣能適用于這一(表達)目的。說它約定,是因為使用此一語詞而不使用彼一語詞的理由僅僅在于這樣的事實:它已經(jīng)在說者所隸屬的社會共同體中使用開來。 語詞通過‘賦性’(θεσει)(by attribution)而存在, 而非通過‘自然本性’(Φνσει)(by nature)而存在。所謂的‘自然本性’是指這樣的意思:在一般事物的本性或具體的語詞使用者的本性中存在著規(guī)定和決定語詞的理由”(Whitney 1875:19) 。
值得注意,惠特尼在上述對語言符號任意性的界定中,提出兩個關(guān)鍵術(shù)語,即“任意”(arbitrary)和“約定”(conventional),二者互為前提,抽取其中任何一個都不能構(gòu)成對符號任意性的完整定義。正如本文第四部分將要討論的,索緒爾的語言符號任意性理論恰恰是準確繼承了惠特尼符號任意性思想的“任意”和“約定”這兩個核心側(cè)面,并在此基礎(chǔ)上展開獨特的思考。
然而,惠特尼的符號任意性思想并非停留于這樣的定義水準。第一,符號任意性思想的提出是對語言作為一種符號體系的本體論反思產(chǎn)生的必然歸結(jié)。語言符號最重要的特性在于表達和指涉,對表達和指涉的研究不可回避語詞與思想之間關(guān)系的反思。而由此歸結(jié)的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則成為語言最重要的特性和語言研究的首要問題?;萏啬嶂赋?,“語言,無論就其單個項目,還是就其整體而言,首先是觀念的符號,也即伴隨著觀念的符號。抽取所涉及問題的任何一個方面作為核心問題,勢必將語言整體置于錯誤的狀態(tài),并且歪曲每一部分之間的比例和關(guān)系。由于語言科學探尋其原因,并致力于解釋語言事實,因此必然出現(xiàn)關(guān)于這一事實的基本發(fā)問:語言這種符號是怎樣獲得如此應用的?其產(chǎn)生和應用的歷史為何?其最終的起源和理由是什么?”(Whitney 1875:16) 不難看出,惠特尼正是基于對語言符號的這樣的本體論哲學反思,才實現(xiàn)對語言符號任意性的抽象提煉和邏輯推導。我們只有如此逼近問題的真相,才有助于破除籠罩在符號任意性問題上的各種迷信和困惑。第二,語言符號的任意性,蘊含著語言的傳統(tǒng)繼承性。正是因為傳統(tǒng)的延續(xù)中滲透著社會約定的成分,而不必追問語言符號自身的理據(jù),所以,社會共同體成員在繼承上一代的語言體系時,更多的是延續(xù)既定的表達方式,而無需質(zhì)疑過去的表達方式是否適用現(xiàn)代的概念體系。但語言作為傳統(tǒng),和其他傳統(tǒng)習俗又有明顯的區(qū)別,那就是,語言在傳統(tǒng)的延續(xù)和繼承中充滿保守和革新的悖論,而這一點又深深植根于語言任意性所蘊含的語言的自由性。不過,語言的自由性由于社會約定這一維度的約束,而成為有限度的自由?;萏啬岣爬ǖ煤苤锌希骸懊恳环N人類言語的既存形式都是表達思想的任意和約定的符號,通過傳統(tǒng),一代又一代繼承下來,而沒有哪一代里的哪個人能把整個符號體系都接受和傳遞下來,但彼此有別的給予和獲取的總和,使得語言得以存續(xù)而不致有實質(zhì)性的損失”(Whitney 1875:32)。第三,惠特尼不僅指出任意性所決定的語言的變化和發(fā)展特性,而且從語言符號與所表達的概念之間的非同步變化的特點反推出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如果符號與概念之間確有什么內(nèi)在、必然的關(guān)系的話,那么一定的語詞符號發(fā)生了變化,必然要求所表達的概念同步發(fā)生變化,而語言演變的事實恰恰相反(Whitney 1867:49)。第四,惠特尼指出,語言符號的任意性體現(xiàn)了人類語言與動物叫聲(如果也算作符號)之間的本質(zhì)差異,從而規(guī)定人和動物的本質(zhì)區(qū)別。也就是說,動物的“語言”是本能的、自然的,而人類語言符號是基于理性和任意的。用惠特尼的話來講,人類語言符號的任意性特征是意識戰(zhàn)勝本能,理性戰(zhàn)勝激情的結(jié)果 (Whitney 1875:210)。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人類語言與種族和遺傳無涉,而純粹是社會學習的產(chǎn)物?;萏啬嵴f,“沒有哪個人不經(jīng)過學習就能掌握任何現(xiàn)存的語言,而沒有哪個動物(據(jù)我們所知)會擁有不屬于自然的直接禮物,而是經(jīng)由學習所掌握的表達形式”(Whitney 1875:282)。
另一方面,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在彰顯人類理性的同時,也阻礙人類本能、潛意識、情感的表達通道。這就是惠特尼所說的語言符號任意性帶來的對語言本身的傷害——“語言在某些用途上受其約定性的傷害”(Whitney 1875:283)。一個簡單的道理在于:人類固然以理性為主導,但其本能、潛意識、情感等因素也是人類不可分割的天然屬性。問題在于,語言符號的任意性擠壓了人類的這些天然屬性的表達空間,而人類由此不得不采取面部表情、手勢、腔調(diào)等非語言符號手段來進行表達(Whitney 1875:1-3)。這兩類符號之間的功能差異也昭示:以任意性為本質(zhì)特征,以達意為主導交流目標的人類語言符號,和手勢、面部表情等以表情為主導目標,且缺乏任意性基礎(chǔ)的符號形態(tài)之間既有著本質(zhì)的差別,也可能構(gòu)成起源上的連續(xù)性。這是惠特尼得出的一條深刻且驚人的理論結(jié)論——“當一定的表達形式放棄情感的天然基礎(chǔ),而轉(zhuǎn)向理性的用法時,就是語言史的發(fā)端”( Whitney 1875:283) 。我們也許可以在惠特尼觀點的基礎(chǔ)上進行這樣的符號學延伸:任意性是語言產(chǎn)生之始,此前的手勢(gesture)、面部表情(grimace)雖有表達功能,但尚未能脫離開指涉對象,只有語言符號的任意性決定了對不在場的指涉可行性,因而充分實現(xiàn)符號的功效,也使得語言成其為語言。
索緒爾在《教程》里對惠特尼的3次引用構(gòu)成研究惠特尼和索緒爾二者之間符號任意性思想關(guān)聯(lián)性的出發(fā)點。索緒爾對惠特尼的3次提及,特別是后兩次,也構(gòu)成索緒爾本人深度思考語言符號任意性問題的起點。第一次提及充分肯定惠特尼對語言學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動力,但第一次提及與語言符號任意性學說沒有關(guān)聯(lián)。第二次提及闡述了惠特尼的語言作為社會制度的觀點,將惠特尼論述語言符號任意性問題時并用范疇中的第二個范疇,即“約定”或“規(guī)約”(惠特尼用語:conventional),單獨提取出來加以論述。確實,索緒爾對惠特尼的第二次提及所闡發(fā)的語言作為社會制度的觀點獲得了學術(shù)界的廣泛關(guān)注。但索緒爾的深刻之處在于,他和惠特尼停留于把語言視為眾多社會制度中的一種不同,而是認為,語言并非在任何方面都和其他社會制度無異,而這個思索最終歸結(jié)到對惠特尼的第三次提及和評論,并且確立:語言符號的任意性是作為社會制度的語言與其他社會制度相區(qū)別的分水嶺。第三次提及將惠特尼論述語言符號任意性時并用的范疇中的第一個范疇,即語言符號是“任意的”(惠特尼用語:arbitrary),單獨提取出來進行分析,并充分肯定“惠特尼正確地堅持了符號的任意性”(Saussure 1995:110)。
特別值得評價的是,索緒爾在引用和提及惠特尼的同時,圍繞符號任意性問題進行延伸和發(fā)展,顯示出索緒爾思想的深刻和獨特。第一,索緒爾提出一個新的術(shù)語——Langue,以和langage區(qū)別開來,前者指社會制度意義上的“語言”,后者指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語言”。索緒爾認為: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僅限于社會制度意義上的langue,而非惠特尼籠統(tǒng)論述的“語言”(langage)。原因在于:一旦語言進入運用層面,使用者的個人特性,包括其情感、習慣等和社會制度意義上的Langue不一致,乃至相沖突的因素就會介入進來,從而構(gòu)成對任意性原則的扭曲。前文曾提到,惠特尼以約定和任意性對語言的傷害為題,分析了語言的任意性特質(zhì)對于表達人類的情感、潛意識、本能等的制約,表現(xiàn)出相當大的理論困惑。索緒爾通過提出Langue概念,使語言符號任意性原則獲得理論支撐,同時也解決了langage層面任意(理性意義表達)和理據(jù)(情感或本能呈現(xiàn))并存的狀態(tài)所造成的理論矛盾。關(guān)于這一問題,兩個英譯本(Baskin譯本和Harris譯本)對于索緒爾上述兩個術(shù)語有欠科學的翻譯(Baskin譯本把langue譯為language,把langage譯為speech;Harris譯本把langue譯為復數(shù)languages,把langage譯為單數(shù)language),既造成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對索緒爾思想的誤讀,也遮蔽了索緒爾思想的偉大和深刻: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原則立足于作為社會制度意義上的langue,而非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langage. 第二,語言符號任意性的兩個關(guān)鍵點:arbitrary, conventional,以及惠特尼的部分論證,索緒爾皆繼承。二者對符號任意性的相關(guān)定義基本一致。但索緒爾由此出發(fā),在“手稿”中進行了更為深入的哲學思辨。特別是從符號的任意性特質(zhì)出發(fā),提出“能指”和“所指”這對范疇,進而推導出語言符號的價值學說,認為語言符號單位之間的差異規(guī)定了語言符號的價值和存在的理由。索緒爾就此反思的核心角度在于:既然符號與概念,或能指與所指之間沒有自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也即是任意的,那么由此形成的語言單位何以能獲得自身存在的理由呢?答案只能在于這些語言符號單位共處于同一語言體系之中,借助彼此間的差異,而獲得在體系中存在的根據(jù)。顯然,惠特尼沒有這個哲學深度。第三,索緒爾受惠特尼的啟發(fā),認為決定語言符號任意性的一個重要因素在于語言符號的非物質(zhì)性?;萏啬醿H僅看出,人類用嘴巴發(fā)音,還是用其他手段,以作為語言符號的工具性材料,不過是一種偶然,或出于經(jīng)濟和便捷的原因。但這一發(fā)現(xiàn)的理論意義在于:不能從語言符號自身的物質(zhì)構(gòu)成中尋找語言符號成立的理由,故而推演出語言符號成立的理由是任意的。索緒爾以此為契機,將研究人類發(fā)音細節(jié)的聲學從語言學領(lǐng)域排除出去,并且從語言符號的非物質(zhì)性的前提出發(fā)轉(zhuǎn)向?qū)θ祟愋睦淼脑V求,故才會出現(xiàn)語言符號能指等同于發(fā)音印象(心理)的著名結(jié)論。而且,索緒爾著力甚多的語言符號的非物質(zhì)性命題,又與語言符號的價值在于符號單位彼此間的差異這一重大理論突破密不可分。 第四,索緒爾明確提出語言符號植根于“社會”和“時間”。這實際上也是對惠特尼的繼承。但在涉及“時間”時,惠特尼只提出語言是傳統(tǒng)的沿襲,而索緒爾則發(fā)現(xiàn)語言符號任意性里所蘊含的不可回避的悖論:語言符號的可變性與不變性。
索緒爾對惠特尼語言符號任意性理論的延伸和發(fā)展不妨總結(jié)如下:第一,語言符號的任意特性是區(qū)別開作為社會制度的語言與其他社會制度的根本特征。第二,符號的任意性僅限于社會制度意義上的langue層面,而非覆蓋現(xiàn)象學意義或流俗意義上的整個langage(language)。第三,在此基礎(chǔ)上,索緒爾提出“能指”和 “所指”這對新的符號學范疇,以取代惠特尼的“語詞”(或“語音形式”)和“思想”(或“觀念”),從而完成將符號的表達層面和被表達層面結(jié)合為一體的精準化理論努力。第四,語言符號的任意性蘊含著基于差異的語言符號的價值,由此引申的語言符號價值學說解決了語言符號的同一性問題,這是索緒爾對語言符號任意性理論的重大發(fā)展。第五,惠特尼在論述語言符號任意性時提出的語言傳統(tǒng)的強制力量,被索緒爾提煉為語言符號植根的兩個維度——社會共同體與時間,從而指向語言符號任意性制約下的符號的可變性(創(chuàng)新)和不變性(維持)的悖論,這也是索緒爾對惠特尼語言符號任意性學說的重大發(fā)展。
本文的分析如果有什么價值,那就在于:索緒爾以其深刻的反思而構(gòu)筑起更高階段的符號任意性理論體系,而對于索緒爾學說的反思是符號學研究的一種必要精神,這樣的精神正是來自索緒爾的做法。
注釋
①《教程》(CLG)提及William Dwight Whitney 3次,Tullio de Mauro校訂本:18, 26, 110; Baskin英譯本:5,10,76;Harris 英譯本: 5,1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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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 穎】
OntheHistoricalOriginoftheTheoryofSign’sArbitrariness:fromWhitneytoSaussure
Lu De-ping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Beijing Language &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Saussure’s theory of linguistic sign’s arbitrariness has to be attributed to William Dwight Whitney for its historical origin. The two core facets of the theory of sign’s arbitrariness, defined respectively as “arbitrary”and “conventional” on the part of Saussure, were inherited from Whitney, but they were extended with further development: arbitrariness of a linguistic sign acts as a key criterion to characterize the distinction of language as a special social system from other social systems; on departure of such theoretical reflection, Saussure the brought forth a new pair of categories —“signifiant”and “signifie”, to achieve a theoretical unifying of sign’s expression plane with its content plane; the coercive force of a tradition closely interrelated to the arbitrariness of linguistic sign, as elaborated in detail in Whitney’s writings, was theorized formally as social community and time.
Saussure; Whitney; arbitrariness of sign
B089
A
1000-0100(2014)01-0014-6
2013-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