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四通
(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200433)
提 要 比擬是通過構建作為心智空間的修辭可能世界而形成的一種積極修辭現(xiàn)象。根據(jù)修辭可能世界的構建方式,可以將比擬分成信仰比擬、移情比擬、錯覺比擬以及替身比擬等四種。這四種比擬都不以比喻為基礎。比擬不應只有擬人,還應該包括擬物。文學作品中的人格化、修辭中的比擬和語法中的生命范疇,都是基于相同的認知基礎,其間的區(qū)別僅在于生命度的逐級降低和可能世界規(guī)模的縮小。
積極修辭是漢語修辭學研究中的骨干概念,其中“積極”泛指人們?yōu)樘岣哒Z言表達效果所作的主觀努力。很多積極修辭現(xiàn)象是“反現(xiàn)實”的,離不開對世界本體論(ontology)的利用和改造,因此,可以用哲學邏輯研究中的可能世界理論(Possible World Theory)①來解釋這些現(xiàn)象的認知機制。我們結合認知語言學的理論,把修辭現(xiàn)象中的可能世界看成是語言思維中構建的“心智空間”(mental space,F(xiàn)auconnier 1997)。
陳宗明(1984:381)指出,夸張是“把不可能說成可能”,如“他這個人呀,木頭人也能逗活”,“一個人再風趣、幽默(即北京話的‘逗’),也不能把木頭人逗活。這就要用‘可能世界’作解釋了”。他認為,“實際上示現(xiàn)、比擬等都可以看成一種想象,一個可能世界?!标愖诿鳎?989)在這方面還作了更進一步的討論。其后,韋世林(1999)、曾柱(2006)等都應用可能世界理論從不同角度討論了夸張等積極修辭現(xiàn)象的邏輯理據(jù)。
我們(霍四通 2010)過去曾討論過四種構建修辭可能世界的言語行為,分別是恭維、祝愿、譏刺和設誓:
(1)你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ǔR娪诰脛e重逢場合,恭維語)
(2)祝您永遠健康?。ǔS米T刚Z)
(3)你應該改行去當演員,你的表演可以獲得奧斯卡金像獎,你是少見的天才演員。(鄧藹梅《雨痕》,譏刺)
(4)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槌浮,直待黃河澈底枯。(《敦煌曲子詞·菩薩蠻》,設誓)在以上各例構建的修辭可能世界里,畢業(yè)三十年的老同學依然保持著青春容顏,對方能夠永遠健康,欺騙者成了好演員,甚至整個世界顛倒。區(qū)別于夸張等辭格的是,這些言語行為都沒有被范疇化,還不具備成為辭格的心理現(xiàn)實性。
以此為基礎,本文繼續(xù)討論比擬在構建修辭可能世界中的心理和認知特點。我們認為,比擬所依賴的可能世界是構筑在信仰、移情、錯覺以及替身等心理和認知機制的基礎之上的。從這個視角出發(fā),可以進一步討論比擬研究中的一些老大難問題,諸如比喻和比擬的區(qū)分、擬人和擬物的分合等,并對修辭和文學、語法研究的接口研究作進一步的思考。
宗廷虎等(2007:1045-1047)討論“比擬形成的機制”,首先提出的一條就是“萬物有靈”?!霸既颂幱趯χ車澜纭ψ陨砩F(xiàn)象懷著神秘的感覺和認同的感覺,從而賦予周圍事物以靈性和人性的色彩”。如在加利福尼亞州玉羅克族中,小路都被看作有靈之物,每間房屋都被取名。新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拒絕使用鋼犁,因為它會傷害母親(大地)的胸脯;春天耕作時從馬身上摘下馬掌,免得傷害懷孕的大地。(鄭荔 2010:151)在萬物有靈的世界觀里,“人格化”被施于自然界所有對象。這種因世界觀而引發(fā)的比擬可以稱為“信仰比擬”。
“信仰比擬”是任何語言文化都必有的現(xiàn)象、必經的階段。神話傳說是徹底的“萬物有靈”的可能世界。在古代科技知識水平落后的背景下,“萬物有靈”的人格化現(xiàn)象在中外文學作品里都非常普遍。錢鐘書(1979:562)中引了不少將“憂”、“窮”等人格化的例子:
(5)《浮士德》中之“憂媼”有空必鉆,雖重門下鑰,亦潛自匙孔入宮禁(Die Sorge,sie schleicht sich durchs Schl ü sselloch ein),或烏克蘭童話之“憂魅”(die Sorgenkobolde),小于微塵,成群入人家,間隙夾縫,無不伏處;然視“憂來搔足”,尚遜詼詭。又按揚雄《逐貧賦》有“呼貧與語”、“貧遂不去”等語,不似后世“窮鬼”、“窮神”、“窮媳婦”、“精窮老祖”等之加名號以成腳色;其《太玄經·釋》之次八亦曰:“與死偕行”。觀乎《易林》,雖偶有如《臨》之《兌》、《既濟》之《歸妹》:“貧鬼守門,日破我盆”,而十九與揚雄鑄語相類;諸林之“憂”即其一例,乃是漢人修詞常習耳。
在一定的可能世界中(信仰的、文學的),甚至觀念的范疇都可以人格化。如《莊子》中的很多人物形象都是哲學上的觀念:
隨著人們科技知識的進步,這種伴隨著“萬物有靈”的擬人的運用逐漸萎縮,在當代幾乎只能在一些特別的文體如童話,或者特別的風格如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作品里才會系統(tǒng)地看到。而在日常交際語言中,一般的都是在特殊的情感狀態(tài)中,說話人把自己的情緒投射到對象物的身上,從而賦予特定對象生命力、使對象人格化。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就是這樣的一種“移情比擬”。再如:
(7)鳥兒將窠巢安在繁花嫩葉當中,高興起來了,呼朋引伴地賣弄清脆的喉嚨,唱出宛轉的曲子,與輕風流水應和著。(朱自清《春》)
(8)阿媽,親愛的阿媽。今天,小弟的作業(yè)得了個“100”分。當他蹦跳著回來向我報喜時,我突然覺得小弟的作業(yè)本在微笑;對著你,對著我,對著兩個世界深情地微笑……(和建華《寫給母親》)
(9)一捆捆的稿紙從屋角兩只麻袋中探頭探腦地露出臉來。(徐遲《哥德巴赫猜想》)
以上幾例也都是通過移情實現(xiàn)人格化描寫了。例(7)里的“高興”、“呼朋引伴”的施動者本來就是“鳥兒”。例(9)看上去是個孤立的擬人,但實際上這里稿紙調皮的神態(tài)也折射了作者及廣大讀者對一夜成名的數(shù)學怪人的生活環(huán)境的好奇。
移情比擬是高度主觀化的一種修辭?!肚f子·秋水》中的“魚之樂”之辯:
(10)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鰷魚出游從容”和“魚樂”可以看作擬人。但通過這個辯論,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兩個命題是否是擬人,前提還是我們自己的感覺。
從屈原的《離騷》、《天問》開始,古代詩詞中常有質問自然界中無生命客體的寫法。這實際上是一種比擬:
(11)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歐陽修《蝶戀花》)
(12)問花曾怨不、嬌無語。(張侃《感皇恩》)
(13)問花亦、漂流良苦?;ú荒苎詰泻?,恨十分、都被春風誤。同此恨,有飛絮。(嚴仁《清浪軒送春》)
(14)天下事,問天怎忍如此。(王埜《西河·天下事》)
(15)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水調歌頭·中秋》)
(16)問月停杯,錦袍何處,一尊無伴。(謝薖《醉蓬萊》)
(17)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辛棄疾《沁園春》)
古代科技還不發(fā)達,如果這些作家持“萬物有靈”的世界觀,這些比擬可能還是“信仰比擬”。但分析以上諸例,我們看到激發(fā)這些質問的主要是強烈的情感驅動,如驅使例(11)-(13)各例的“問花”,例(14)-(15)中的“問天”,例(16)“問月”等,都是極度的感傷,質問都是為了渲染質問者的情緒。所以看作“移情比擬”更為適切。而當代詩歌中的類似質問,如毛澤東《沁園春·雪》中的“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更是只跟激情相關。
當代漢語中“移情擬人”手法主要用于自己熟悉的事物、環(huán)境和組織等,這是“日久生情”:
(18)俗語說:“女大十八變”。二汽步入18芳齡,現(xiàn)在正是風姿綽約、光彩照人的時候。(龔達發(fā)《二汽在改革開放中走向世界》)
(19)昨天,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yī)院皮膚科迎來了80周歲生日。(解放日報,20090516)
(20)這是一枚普通的表。我們形影不離相親相愛了五年零十二天,在星期天的午后,我把它擱在水房里,輕轉身時,它不見了。那些天,我滿懷憐惜地等它回家,等待一雙慈悲的手送來一顆菩薩的心,我相信誰都曾經愛過或被愛。(小葉秀子《空城:浮想如大漠孤煙》)
例(18)、(19)里“步入”“迎來”都是“有生動詞”(王玨 2004),加上賓語中的“芳齡”“生日”,更強化了擬人的意味。用平常的語言是“二汽成立十八年了”?!白蛱?,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yī)院皮膚科成立80周年?!崩?9)即使去掉“生日”,仍然不影響成為比擬。如“昨天,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yī)院皮膚科迎來了成立80周年紀念日”。例(20)中的“相親相愛”和“回家”就是對表的擬人描寫。
移情比擬和信仰比擬的最大不同是其局部性。因為移情的主體是人,這類文本的主題主要還是描畫現(xiàn)實世界的人及其行為的,而不是對象化的移情的客體,人格化不是為了塑造文學形象的目的,因此涉及到比擬的語句一般也就是幾句而已。像報紙的新聞標題中這類擬人手法用得很多,但一般也就限于標題,新聞的正文都沒有任何擬人的語言的。如:
(21)《申城“梳妝”迎世博》(解放日報,20090516)
(22)《漓江“梳洗”后更迷人》(新華每日電訊,20120705)
(23)泉城喊渴 |“珠三角”為何也“喊渴”|洪水資源化 黃河不喊渴 |敦煌在呼叫,月牙泉在喊渴 |水體污染所造成的“水質性缺水”,使“東方水都”喊渴(皆為報紙新聞標題)
例(21)肩題為“聚焦工地揚塵、集貿市場周邊環(huán)境整治”。例(23)里的“喊渴”并非是“像人一樣喊渴”的省略,喊渴就是表示“缺水”。
有的比擬是由錯覺形成的。因為有些錯覺能讓無生命的、靜止的東西運動起來(張明2004),從而為進一步的比擬打下了認知的基礎。
例如有一種“瀑布錯覺”(waterfall illusion),人在參觀瀑布時,往往會產生一種錯覺,即明明是瀑布傾瀉而下,卻看作山石騰空而上;中間瀑布不斷流下,兩邊山石不斷升起。(黃仁發(fā)1986:84;張明 2004:224)常見的還有站臺錯覺(station illusion)也是一種運動錯覺。坐在靜止的火車上,看另一列火車開動時會產生是自己所乘火車或站臺在向相反方向運動的錯覺。
人們常利用錯覺進行積極修辭(姚大勇 1999;譚學純等 2010:30-31),其中不少跟比擬有關。例如李白的“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與夏十二登岳陽樓》),前一句是以動物為主體的移情比擬,后一句則是以自然景觀為主體的錯覺比擬。再如利用以自我為參照物的運動錯覺形成比擬的:
(24)山月隨人歸。(李白《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
(25)有時窗外一座大崖石來了,便什么都看不見;有時一片樹木來了,只好從枝葉縫兒里張一下。(朱自清《瑞士》)
例(24)中山月似乎含情脈脈,伴隨詩人行走,這是寫相對靜止的月亮隨著詩人的行走而行走,的確生動。(張連舉 1989)例(25)是動靜錯位,似乎動的不是火車,而是石和樹木自個兒“來了”。這種動靜錯位是通過作者的錯覺完成的,它增強了作品的真實感,易于喚起讀者的共鳴。(陳孝全 1995:160)
相對參照物的運動錯覺而形成的比擬的例子如:
(26)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杜甫《月》,轉引自馬德富 2003)
(27)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兒歌《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28)陽光簇擁著吉普車前行,象太陽公公推著一輛綠色的小孩車。又象大地上滾動著一只綠蘋果。(張宇《曬太陽》)
(29)象群的吼聲持續(xù)了好幾分鐘,隨后,排成一路縱隊,順著來時的路,撤離深坑。山谷里厚重的葛藤荊棘間,被象隊鉆開一個巨大的口子,形成一條漂亮的甬道,猶如一只綠色的巨獸,一口一口把整個象隊都吞吃掉了。(沈石溪《象?!罚?/p>
(30)從外面看去,誰也想不到靜謐的門墻之內,能在十分鐘內吞沒了千名女工。(閻欣寧《天狗》)
(31)早就做好下船準備的旅客紛紛擁出艙門,他們被輪船吐上碼頭。(祁智《水仙瘋長》)
(32)走廊像一個偌大的鯨魚嘴巴,一口把侯霞吐進辦公室。(張欣《格格不入》)
以上都是通過改變參照物所產生的誘導運動,所有的比擬都是基于運動錯覺產生的。
日常語言中有不少已經完全詞匯化的這種例子。如從港口的角度說的“吞吐量”的底層就是比擬。按照一般的運動參照系,只能說有多少船只“駛入/駛出港口”。
另一種錯覺是發(fā)生在社會生活中的,因為對社會現(xiàn)象的致使關系的錯覺而引起的比擬。由于致使者不明,往往引進一個施動者作為直接致使者的“替身”,所以可以稱為“替身比擬”。如:
(33)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也不要憤慨。(裴多菲)?假如生活像人一樣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也不要憤慨。
被生活拋棄。(?被生活像被人一樣拋棄)
(34)小院中的生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劉心武《鐘鼓樓》)
對于例(33),很多人分析,這里的“欺騙”、“拋棄”都是人才有的動作,所以,是暗含著把主語“生活”當作人了。確實,這個句子是建立在“生活是人”的概念隱喻之上的,但是再往深層的語義挖掘,我們就很容易地看到,這個概念隱喻是不成立的,因為人也并不總是騙子。更重要的是,這里隱喻的主體并不存在。生活是什么?生活是非常抽象的,可以說是一個人所有活動的總和。在這里,一個人在生活中遇到了挫折,甚至是被別人欺騙了,但我們不具體說“被某某欺騙”,而說“被生活欺騙”。這是因為這種欺騙的責任者往往不明確,很難追究。所以,這時引進了一個施動者(agent)。例(34)可以說建立在“生活像?!钡母拍铍[喻的基礎上。這句話的意思只是小院里又發(fā)生了事情,麻煩事情接連出現(xiàn),“生活”本身也是引進的替身主體。
在早期,拉可夫認為這也是一種本體隱喻(ontological metaphors)。后來Lakoff&Turner(1989)提出了擬人的底層是“事件是行動”隱喻。所以,這里的關鍵在于第一是行動,由“欺騙”承擔;第二是引入施事或施動者,引進了“生活”的角色。下面一例也是類似的引進了“記憶”的施動者?!坝洃浨瞄T”、“記憶打擾人”這些行動句,其實都是“我回憶起了什么”事件句的另一說法:
(35)記憶有時真像一位不速之客,當我們不經意的時候,它就會來敲我們心靈之門。而且往往等不及我們笑意相迎,它就已突然在我們的面前出現(xiàn)了。因此,在我們偶然檢閱舊物的時候,我們會忽然想起我們童年時的小伴侶;在我們跳上電車,擠在乘客中間的時候,我們會忽然記起三年前的一個早晨:我們騎著自行車旅行去;而現(xiàn)在,正當我們工作得疲倦了,準備伏案小息之時,我們又突然為這個不速之客所打擾了。(徐開壘《競賽》)
“替身比擬”的使用,一方面能將一個過程或事件的某些客觀因素的作用放大。如過程中的時間因素常被人格化:
(36)讓時間沖洗掉我們之間的誤會和怨恨。(百度知道,20090519)
這也是引進施事主題。我們之間有誤會和怨恨,但現(xiàn)在不能消除,只能隨著時間的流駛,漸漸淡化和遺忘這些矛盾。也許又會發(fā)生一些事情,可以幫助我們消除這些矛盾。(當然也有可能會加深矛盾)。我們不能硬說這是由“時間像河水一樣沖洗掉人之間的誤會”縮減而成的擬物。因為“時間像河水一樣沖洗”仍是需要做出解釋的。類似的表達如:
(37)瑞豐的病已經被時間給醫(yī)治好。(老舍《四世同堂》)
(38)時間沖去了我們寂寞的少年時代。(徐開壘《競賽》)
(39)時間無聲地在琴箱上灑滿灰塵,琴也無聲地保持著難耐的沉默。(穆仁《塵封的琴》)
(40)縱然它也被時光腐蝕成東一段、西一截,成為斷垣殘壁,但長城并未完全腐蝕。(徐柏榮《老龍頭的雪浪花》)
例(37)中祁家老二丟官后被妻子拋棄,但過段時間就沒有痛苦了。(38)其實就是“我們寂寞的少年時代逝去了”的意思。例(39)是“時間久了,琴箱上落滿灰塵了?!逼渌倪€有環(huán)境因素的替身擬人:
(41)《巴士該不該對家禽說不?》(文匯報,20120719)
例(41)真正說“不”的還是“人”,巴士只是替身。
社會交往中的“金錢”因素也常被用來做“替身比擬”:
(42)錢會說話,米會搖擺。無米無錢,失光落彩。(無名氏《凍蘇秦衣錦還鄉(xiāng)》)
(43)她一點兒也不喜歡東陽,但是他的金錢與地位替他說了好話。(老舍《四世同堂》)
這里的“錢會說話”、“(錢)說了好話”都是表示“有些人愛金錢”的社會現(xiàn)象。另一方面,替身擬人也常常用于強調個人的“被動”、“消極”、“不可控制”的主觀感受。如:
(44)這寂寞一天又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魯迅《吶喊自序》)
(45)河邊的雜草中,有一條發(fā)白的小路。我走過無數(shù)遍的路。白色的小路引領我蜿蜒地走,漫無目的。(華夏《夏日正午》)
(46)他大概還不知道,死神已向他發(fā)出請柬。(肖文苑《折枝的啟示》)
(47)他重又把身子前傾,放下酒杯,將手往她眼前挪了一下。那手指散發(fā)出想握住她的手的渴望。(裘山山《城市情人》)
(48)她從來沒結過婚,又哪里來個女兒?她一直都是單身,嫁給舞蹈了。(王朔《一種感覺》)
例(44)是說“人感到寂寞”,(45)是說“我沿著小路走”,(46)是說“他快死亡了”,(47)是說“他想握她的手”。(48)是說舞蹈演員莊靈專心舞蹈,因為事業(yè)而沒有結婚,所謂“將青春獻給藝術”。五句都用了替身擬人。如(45)中路“引領”人,不過是說沿著小路走,而作者這時比較消極。
將可能世界的概念引入比擬研究中,有助于我們從新的角度來解決關于比擬研究的幾個歷史難題。
比擬研究的主要難題首先就是比擬和比喻的區(qū)分問題。比擬是否都以比喻為基礎?不少人認為比擬本質上就是比喻,區(qū)別僅是形式上的。譚永祥(1982:31,1986,1988)認為所有的比擬在意義上都包含有比喻的意味,它們的區(qū)別,就是結構上的不相同:比喻有本體、喻體和比喻詞,出現(xiàn)了喻體,就是比喻;比擬有本體、擬體和比擬詞(即適用于擬體的詞語),只出現(xiàn)了本體和比擬詞的就是比擬。喻體的隱現(xiàn)是區(qū)分比喻與比擬的根本標志。例如以下二組例子:
(49)a 春天象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朱自清《春》)
b 春天,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
(50)a 曙色象一片翠藍的水,流動在原野的盡頭。(楊朔《昨日的臨汾》)
b曙色流動在原野的盡頭。
例(49)a出現(xiàn)了喻體“娃娃”和比喻詞“象”;b只出現(xiàn)了本體“春天”和比擬詞語“從頭到腳……”,而擬體沒有出現(xiàn),所以a是比喻,b是比擬。(50)a出現(xiàn)了喻體“水”,b直接使用“流動”,是比擬。“比擬中的擬體,它只能是潛在的,絕對不容許露面,一露面就不再是比擬,而是比喻了?!?/p>
有的人則更明確地指出“比擬是比喻的進一步發(fā)展”,如“他跑得象飛一樣”是比喻,而“他飛過來了”則是比擬;“天上的星星閃動著象人眨眼一樣”是比喻,而“天上的星星在眨著眼”便是比擬了。(江天 1989)
當代西方認知語言學也主張“比擬以比喻為基礎”。Lakoff&Johnson(1980:33-35)專章(第7章)討論擬人,其主要觀點是:首先,擬人是一種把非人看作人的本體隱喻。其次,擬人的“人”并非泛泛之人,而是特指某類人。例如關于“通貨膨脹”的一組句子:
Lakoff& Johnson(1999:225)討論“致使”時提到古希臘諸神,認為這些人格化和The Natural Phenomena Are Human Agents(自然現(xiàn)象是人)隱喻有關。但在信仰比擬中,“自然現(xiàn)象是人”并非比喻。
比擬是一種獨立的修辭方式。我們認為,比擬和比喻是基于不同的認知和心理基礎的。比擬是建立在修辭可能世界基礎上的修辭,而比喻主要還是為了增加現(xiàn)實世界的形象性的辭格,是屬于“形象世界”的修辭。我們討論的四種類型的比擬,都不是基于比喻的?!靶叛霰葦M”基于“萬物有靈”的信仰,“移情比擬”是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對象物,都是通過沉浸式的認知賦予對象物以生命。移情比擬主要是擬人,一般所謂的“我的心肝”、“我的寶貝”并不是移情比擬,而是一種比喻。真正的移情比擬的生成也跟比喻沒有關系。曹德和(1995)、于廣元(1999)都曾探討過移情在比擬生成中的作用。如曹德和(1995)就提出比擬的心理類型中有一種是“‘移情’基礎上的比擬”,例如“杜甫川唱來柳林鋪笑,紅旗飄飄把手招”(賀敬之《回延安》),“柳林鋪”獲得了人的情感和表情,“不過,我們很難體會它們的具體表情是啥樣。這不是類比聯(lián)想基礎上的而是移情基礎上的比擬……把原來用于描述擬體(主人公)的詞語拿過來,直接移置到本體(移情對象)身上,不同的是,在移置詞語的深層,無法找到本體與擬體之間的相似點?!弊詈?,“錯覺比擬”是通過改變運動的參照系,“替身比擬”是通過引進施動者作為替身,也都難以轉換成相應的比喻。
另一個難題是比擬和擬人的關系問題。比擬是否應該包括“擬物”?西方的修辭學傳統(tǒng)只有“擬人”,而漢語修辭學自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增“擬物”與“擬人”并列,設為“比擬”?!缎揶o學發(fā)凡》討論“比擬”一開始就引了古代的一則詩話來說明“擬物”與“擬人”的區(qū)別。但從《發(fā)凡》的例證來看,并沒有將擬人和擬物區(qū)別開來。
胡裕樹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的修辭部分只講了擬人,沒有講擬物。袁暉(1995)對此解釋說:
本教材只講“擬人”,沒有講“擬物”。這是因為把“擬物”作為跟“擬人”相對待的一種修辭格是欠妥當?shù)?。首先,擬人和擬物除名稱相對外,實際包含的內容并不相對應。擬人有自述性的、呼告性的,擬物就沒有。其次,從定義來看也不科學。一般都認為,擬物指的是將人擬成物,或將此物擬成彼物。“將人擬成物”是不成問題的,但“將此物擬成彼物”,擬之前是“物’,擬之后也還是“物”’怎么能叫“擬物”呢?再次,從所舉的一些例子來看,基本上不超出比喻和拈連兩類。②
袁暉認為,像“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魯迅《故鄉(xiāng)》)”過去認為這是將“人”(宏兒)比擬成“生物”(馬)。其實這里完全可以看成是比喻。這個隱含的喻體是通過表示它的行為的動詞性詞語表示出來的。這句將喻體補出來就是“接著便像鳥一樣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發(fā)凡》將擬人和擬物合成一類,總為比擬。但兩者中擬人是主要的,擬物是較少出現(xiàn)的。而且,一般的所謂“擬物”,基本上都可歸入比喻范疇。但我們的討論也證明:信仰比擬和移情比擬主要為擬人;錯覺比擬和替身比擬有不少是擬物。所以,擬物并不能完全取消。
但問題是,擬人和擬物有時很難區(qū)分。如:
(52)他有過兩次還孕育在內心便被掐死的愛情。(蘇叔陽《故土》)
“愛情在內心孕育”、“愛情被掐死”,這里的“愛情”顯然是有生命的,雖然看作“花苗”、“花芽”更合適些,但也不排除以動物的胚胎為擬體的可能。
如果我們以動詞為框架,觀察有些句子,那么動作主體是物還是人,很難斷定:
(53)風卷著雪花,狂暴地掃蕩著山野、村莊,搖撼著古樹的軀干,撞開了人家的門窗,把破屋子上的茅草大把大把地撕下來向空中揚去,把冷森森的雪花撒進人家的屋于里,并且在光禿禿的樹梢上怪聲地怒吼者,咆哮著……(峻青《黨員登記表》)
(54)房價一定會打敗通貨膨脹。(證券導報,20111210)
(55)《公益組織總被現(xiàn)實打敗》(文匯報,20120707)
像(53)中幾個動詞表達的動作,有的是人的,有的是動物的,很難分清楚。(54)中的“房價”和“通貨膨脹”、(55)中的“公益組織”和“現(xiàn)實”(“現(xiàn)實”指人才流失嚴重、工作量大、工資低等)都是非人主體(nonhuman entities),在解釋上也都存在“人”和“動物”(野獸、怪物等)的兩種可能,兩者的組合則有四種。
所以,我們仍堅持將擬人和擬物合成一類的做法,但不同于《發(fā)凡》的是,我們不再對擬人和擬物進行區(qū)分。
《修辭學發(fā)凡》談到擬人時說:“擬人是一種常用的辭法。在描寫、抒情的語文中,幾乎時??梢砸姷剑纫酝挒槎?。童話多是全篇純用擬人辭法,因為太長,不便引用。”這其實也就提出了擬人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人格化的關系這一有趣問題。按照積極修辭的邏輯,既然“全篇純用”一種手法,那么這種手法就是默認的,是規(guī)約的,是最低限度的要求,從而也就是消極的,那么,也就不能算是辭格了。就像《西游記》中,孫悟空、豬八戒和各種妖魔鬼怪的任何說話和動作,難道都要被看成是擬人?所以王麗華、曹德和在《試論修辭比擬與文學比擬的區(qū)別》中曾提出“修辭比擬”和“文學比擬”兩個概念,并主張對這兩個概念要進行區(qū)分。所謂修辭比擬,就“是為提高語言表達效果而采用的一種措辭手段”,從功能上講,“修辭比擬主要起增強語言表達的生動性、抒情性和真切性的作用?!睆男问缴蟻碛^察,“在一篇文章或一個章節(jié)中,修辭比擬總是表現(xiàn)為一種臨時性、片段性運用?!倍膶W比擬,是“為實現(xiàn)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目的所采取的一種藝術手法。在作用上,它服務于作品的主題思想、整體構思和閱讀對象”。
究竟是不是應該分為兩種比擬?從認知角度來,所謂的“文學比擬”實際上就是一種“信仰比擬”。如童話世界就是一個虛擬的自足的可能世界?!皞€體童年是種族童年的復演,兒童發(fā)展早期思維狀態(tài)與原始人有著驚人的等同?!痹趦和l(fā)育的特定階段,主要集中在3-6歲,他們會產生一種把無生命的東西視為有生命、有心理的泛靈心理,如對布娃娃、玩具、小動物說話等。童話正是針對兒童心理發(fā)展的這種特點創(chuàng)作的。
人格化伴隨著一個宏大的可能世界的建立,所以有一定的語體要求。有的作品就不一定需要這種人格化。杜甫對《曲江對酒》初稿的修改就是將擬人刪去:
(56)《漫叟詩話》云:“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③李商老云:“嘗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跡,其初云,‘桃花欲共楊花語’,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煉之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
周振甫《詩詞例話·修改》說原作“桃花欲共楊花語”,用的是擬人手法,改成了“桃花細逐楊花落”是描寫。的確,原詩用了人格化的手法,塑造了“桃花”、“楊花”兩個形象。這時就很容易引發(fā)讀者的想象:為什么“共語”?“語”什么?等等。但這首詩主要是抒寫作者胸臆的,這樣的人格化實際上是對主題的干擾,所以改筆刪去了人格化典型的心理動詞“欲”和語言動詞“語”,改用了普通的動詞“逐”(也是有意識的生命動詞),從而將神話、童話的“形象”變成了詩歌所需要的“意象”。
近幾年漢語語法學界提出“生命范疇”的概念,這一范疇涵蓋了有生名詞、有生動詞、有生形容詞和有生句等多個層面的語言現(xiàn)象。如果一個句子使用了有生動詞或有生形容詞,那么如何判斷這是不是作為一種修辭現(xiàn)象的比擬?
我們比較劉心武《班主任》和魯迅《補天》中的兩個例子來看有生動詞的使用:
(57)這時,春風送來沁鼻的花香,滿天的星星都在眨眼歡笑,仿佛對張老師那美好的想法給予著肯定與鼓勵……(劉心武《班主任》)
(58)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滅的眨眼。(魯迅《補天》)
(57)是《班主任》結尾處的一段話。對照前文的“張老師離開石紅家的時候,滿天的星斗正在寶藍色的晚空中熠熠閃光?!蔽覀兛梢钥闯?,班主任經過一路的思索,“激昂的感情波瀾”取代了“內疚感”,心中已明確形成了一個拯救學生被蒙蔽的心靈的行動計劃,作者用星星的人格化,很好地描寫了主人公這時渴望獲得別人支持的內心世界。而(58)中雖然塑造了一個神話世界,但這并不是“萬物有靈”的世界,作者的風格是冷峻和批判的,沒有什么激情,情感的缺失降低了主體的生命度,所以“眨眼”應該視為有生動詞的延伸用法。這個動詞的使用體現(xiàn)了“有生范疇”和“無生范疇”的溝通(王玨 2004:65)。再如:
(59)a公司把產品承包給職工了。(“公司”由人組成)
b舞會提供免費飲料。(“舞會”由人組織)
王玨(2004:171)指出“公司”、“舞會”作為有生名詞“底氣”不是太足,這主要也是因為沒有經過移情的操作,導致主體生命度的降低。
我們再看有生形容詞。
在討論概念是否有隱喻義時,Lakoff& Turner舉了狗的“忠誠”一例,認為要理解“忠誠”,必須借助別的領域(人的性格特征)的映射才能完成,因此,這里的“忠誠”是隱喻的。(Lakoff&Turner 1989:57-58)這樣按照書中隱含的意思,“狗是忠誠的”也自然是個以隱喻為基礎的擬人。但“狗是忠誠的?!辈⒎且欢ㄊ菙M人,因為對于熟悉狗的脾性的人來說這個命題完全是自足的。實際上,在人心惟危的語境里,可能人們還要通過“狗的忠誠”來比附和理解“人的忠誠”呢:
(60)(背后議論蔣百嫂這一年多的風流韻事)蔣百要是回來,還不得休了她!看來還是狗忠誠啊!(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61)像猴子一樣的人不少,像狗那樣忠誠的人,可能還不如猴子多。(衛(wèi)克興《話說狼狗》)
為什么“忠誠”是人的固有屬性?我們完全可以用它來描述和概括狗的一些行為特征。這至多可以看出是形容詞擴大應用范圍,是有生形容詞范疇的跨域(動物和人類)延伸而已。
而考慮另一種情況,如飼養(yǎng)寵物狗的人常說的話“我家這狗可老實呢”。其間的“老實”并無隱喻之義,因為狗主人已經完全了解狗的喜怒哀樂了,明白它一舉一動的含義。飼養(yǎng)者的世界觀可能發(fā)生了改變,不知不覺把狗變成了家人,這可能是跟信仰、移情和錯覺都有點關系的比擬??梢姡瑥挠猩稳菰~的使用來看,比擬在修辭和語法之間也存在著一定的模糊地帶,還需要結合心理實驗作進一步的深入研究。
注 釋
①“可能世界”是德國哲學家、數(shù)理邏輯的創(chuàng)始人萊布尼茨(G.W.Von Leibniz)提出的一種理論。萊布尼茨以命題的無矛盾性(即邏輯的一致性)來界定可能性,認為只要事物的情況或事物的組合推不出邏輯矛盾,該事物的情況或事物的組合就是可能的。我們能夠想象到的任何情況和場合都是可能世界?,F(xiàn)實世界也是可能世界,是一種實現(xiàn)了的可能世界。袁毓林(1999)在討論能愿動詞連用的語序時將可能世界對應于“可能、應該、能夠、愿意、值得”等五類動詞分成普通世界、理想世界、條件世界、愿望世界、信念世界等五個類型。
②《〈現(xiàn)代漢語〉使用說明》(重訂本),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08-209頁。
③這里所談的是杜甫《曲江對酒》:“苑外江頭坐不歸,水晶宮殿轉霏微。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吏情更覺滄州遠,老大悲傷未拂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