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
一
事情開始的時候很簡單。其實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也很簡單。那天,種瓜人站在瓜棚跟前朝瓜地里看了一眼。太陽總是從東邊出來,然后從西邊落下去。西瓜又長大了一些。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人激動或者不安。就這么,他朝瓜地里看了一眼。然后,太陽就旺了。然后,他在地畔上找了塊地方,躺下去。
瓜地在峁上。一條土路像褲帶一樣搖晃著從兩邊搭下去。峁是掛那條褲帶的架子。再就是西瓜。瓜棚邊的土坑里有一些啃過的瓜皮。在這種地方,竟然長出來這么一片西瓜,讓人感到有些滑稽。西瓜確實豐收了,它們排列在那里,不動聲色。遠處,依然是那種溝壑梁峁一類的東西,直往人眼窩里蹭,干巴巴像塞滿了土。
那里有一道塄坎。他剛好把頭枕在塄坎上,臉上蓋著一頂草帽。他沒有睡著。他感到小腿上有個什么東西。他把腿抬起來。很熟練地在那里扇了一巴掌。他立刻感到一陣黏糊,很得意。
那是一只飛蟲。
后未,他就聽見了一陣牲口走路的聲音。它們踩著那條褲帶悠然地往上爬著。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想吼一句什么的欲望。
“來了,來了,又來了……”
他這么唱了一句。他順著帽檐朝路上看了一眼,一群販牲口的人已停在地頭了。那是一群面目骯臟的男人。他們穿著那種少顏無色的長腰寬腿褲子,扎一條線褲帶。他們進了瓜地,貓著腰,挨個兒在西瓜上摸著,像摸著一樣可心的東西。
他聽見他們摸過來了。他沒看他們,他用耳朵聽著。一會兒,他感到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草帽。
“切個瓜吃?!?/p>
摸他的是一個長著茬茬胡子的人。
種瓜人沒說話,也沒動,茬茬胡子揭掉他臉上的草帽。陽光猛烈地刺進他的眼窩。
“切幾個瓜吃。”茬茬胡子說。
種瓜人依然未動。他正對付著猛烈的太陽光。茬茬胡子把草帽放在屁股底下,在他的頭跟前坐下來。
種瓜人聽見一聲西瓜破裂的響聲。
瓜地里響起了一陣西瓜破裂的響聲。
種瓜人斜著眼。他看見幾個牲口販子砸著西瓜吃,他們吃得很高興。種瓜人想閉上眼,但又睜開了。他看見他們砸著西瓜耍鬧,看著看著,種瓜人變臉了,氣粗了。他甚至夸張地吹了幾口氣。
又一聲西瓜破裂的響聲。
“這伙熊人?!彼f。
他突然坐了起來。
“甭砸!”他說。他鼓著全身的力氣,使勁搖著頭。
“甭砸!”他這么說。
“給你錢。讓他們砸去?!辈绮绾诱f。他大口大口地啃著西瓜。
“甭砸!”種瓜人又喊了一聲。他好像很固執(zhí)。他像喊給自己聽一樣。他仍然坐著。
牲口販子們愣了一會兒。
“我說甭砸!”種瓜人說。
瓜地里響起一陣更激烈的破裂聲。
種瓜人看見一個販子抱著一個大西瓜,朝那個蹲著吃瓜的光頭頭上砸了下去。西瓜砰然破裂。光頭上滿是破碎的瓜瓤。光頭動了動,依然吃瓜。
“甭砸!”種瓜人說。
那個販子并不理會。他把半個西瓜朝那顆光腦袋扣了下去。他感到他的喉嚨里很快就會顫抖出一陣笑聲。他沒笑,因為他感到有些不對勁。他扭過頭,種瓜人已到他跟前了。他把那一陣笑聲給了種瓜人。他笑得很憨厚。
“我說甭砸!”種瓜人聲音小了,但語氣很硬。
販子又笑了一聲。販子笑得依然憨厚。
種瓜人突然掄起了切瓜刀。那是一把彎月形的切瓜刀。那一聲和西瓜破裂的聲音很相像。這回,販子沒笑出聲,他使勁扭著身子,倒了,臉上浮著那種憨厚的笑容。
販子們圍過來,他們看著挨了刀的同伙,然后瞅著種瓜人。
“你這熊人?!逼渲械囊粋€說。
“我說甭砸,他要砸!”種瓜人說。
“你的瓜不賣錢得是?”
“不賣錢作甚?”
“那你殺人。”
“我說甭砸,他要砸!”種瓜人不明白販子說什么,他眨蒙眼。他想,瓜賣錢當(dāng)然瓜要賣錢,可他做什么要砸。
光頭上滿是碎瓜瓤的那位湊過臉來,仔細端詳著種瓜人的老瞼。他是個矮壯的男人。
“你狗識的殺人?!惫忸^說。
“他砸西瓜?!狈N瓜人說。
光頭抓住種瓜人的一只手往背后擰,一直擰到他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喊叫。然后,光頭把種瓜人的兩條腿扳上來,往鼻尖上折。種瓜人躺在地上,并不反抗,眼珠子定定地看著他的兩只腳,一點一點朝他的鼻子折了過來。
“這老熊筋還軟?!必溩觽冋f。
“就是?!?/p>
他們終于聽見了骨頭挫裂的梆梆聲。種瓜人又發(fā)出了那種痛苦的喊叫。就這么,他們擺弄著種瓜人。他們擺弄得很仔細,很認真。他們像做一件平常的事情一樣做著這一切。后來,他們從瓜棚上取下來一條麻繩,拴在種瓜人的腳脖子上。他們把他倒吊在椽上,用他的頭夯著松軟的土。再后來,他們把他的頭裝在褲襠里,種瓜人也穿著那種褪色的藍布大襠褲。他們到底把他弄成了一個圓球,吊了起來,吊在了瓜棚上的木椽上。光頭一下一下拉著麻繩,圓球打著旋兒往上升著。
“狗識的還殺人,讓你殺。拿三千塊大洋來。送個沒開苞的女人來。七天不見人影,就把村子洗了。”光頭說。
村子在溝坡底下,像隨便扔在那里的一堆溫暖的舊衣服。
販子們把挨了刀的同伙搭在牲口背上走了。
他們是一群販牲口的土匪。
那時候,吊在瓜棚上的種瓜人像一件東西,悠悠晃動著。瓜地里,有幾個西瓜被豎了起來,在陽光里閃著油光。
二
六姥是村里最有魅力的女人,六姥家上房廳里聚集著一群表情淡漠的男人。他們在這里商量著一件重大的事情。他們蹲著,坐著,靠著墻壁。他們聽著酸菜缸上蒼蠅振翅的聲音。那里排列著幾口大菜缸。
六姥靠著門框,手里拿著半截紅蘿卜。她是個愛吃紅蘿卜的老女人。她形容枯槁,一臉老皮,但牙齒很好。燈光從屋里射出來,抹亮了六姥的半個瘦臉。另一盞燈放在菜缸的缸蓋上。
他們剛剛吃完晚飯。他們的腳跟前放著一碟酸菜。有人伸長舌頭,努力地舔著碗里的飯粒,舌頭在瓷碗上拉出一陣悅耳的響聲。
“這么大一個村子,找不出一個合適的,我不信?!庇腥苏f。
“拴牢。”有人喊了一聲。
拴牢抬眼盯了喊他的那人一眼。
“我家女子才十二歲,虧你說得出?!彼├握f。
“那你說誰家的女子合適?”
“我看存道家月桂合適。”拴牢說。
眾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存道的腦頂上。
存道半晌沒說話。存道似乎觸到了傷心處。存道難受得什么似的。存道說:
“事到如今,我也不護衛(wèi)了。我家月桂跟人睡過了。就是那個補鍋的。他在我家住了幾天,就出了丟人事。他把村上的爛鍋補好了,他把我家月桂睡成了爛女人。我家月桂的肚子大了,不信到我家看去。他走的時候,沒給我家要補鍋錢。他不聲不響就走了。他個狗識下的。不信到我家看去?!?/p>
存道泣不成聲了。
六姥不說話。她一直嚼著手里的那半截紅蘿卜。
“來米她爹?!币粋€年輕一點的戶主喊了一聲。他叫德盛。
他們把頭扭向墻角。來米她爹像沒聽見一樣。他沒有抬頭。
“你家來米合適?!钡率⒄f。
“來米她爹你自己說?!?/p>
來米她爹一動不動。
他們看六姥了。他們的意思很明白:我們把合適的人選出來了,可人家來米她爹不吭聲。
六姥瞇縫著眼。她好像在笑一樣,其實她就這么一副像笑一樣的模樣。她停止了咀嚼,嘴巴不動了。她合住嘴唇的時候,嘴巴就像一朵枯萎的花。
“來米合適。”有人說。
“讓六姥說?!庇腥苏f。
缸蓋上的蒼蠅們激動地振著翅膀。
來米她爹揚起頭,看著德盛。他看了好大一會兒。他突然站了起來。
“德盛?!彼辛艘宦?。
德盛狐疑地看著來米她爹的臉。
“我操你女人!”來米她爹說。
“我操你家女人!”他說。
他撥開人堆,從墻角里走出來,走進了院子,朝大門口走去。半道上,又折過身來。
“我操你女人!”他似乎跳了一下。
他們一直看著他出了大門。他拖著鞋,鞋底打著腳板,啪嗒啪嗒作響。
有人醒過神來,急急地跟了出去。
“甭走,哎,看這人,哎……”
一只貓從門坎上竄出來,六姥一伸手,熟練地抓住它,朝屋里的土炕上扔過去。貓發(fā)出一聲尖厲的叫喚。
六姥又嚼紅蘿卜了。她咬了一口。他們都聽到了清脆的聲音。
事情就這么定了。
六姥嚼紅蘿卜的聲音很響。
那時候,月光很亮。峁頂上,種瓜人吊在瓜棚的木椽上,像一樣?xùn)|西。滿地的西瓜像一個又一個活物,怪綠怪綠的。
遠處是山包子。還是山包子。
三
挑客憋娃背靠著碌碡,圪蹴在仁義家門口。他的脖子邊上插著一根小竹棍,竹棍上拴著兩條紅布,這是他的職業(yè)標志。他爹死的時候莊重地指著那根小竹棍說,憋娃你甭小看那條紅布布,它是你吃飯的碗。憋娃就朝小竹棍看了一眼。他爹又跟憋娃說,憋娃你把小竹棍插在脖子上你就成了挑客就有人求你高接遠送好吃好待。憋娃給他爹點了點頭。憋娃爹從炕角里取出一個油光閃亮的挑刀盒,把它塞進了憋娃的裹肚兜里。他爹說憋娃你下刀的時候手要狠要用力氣甭怕豬叫喚豬蹬甭怕血。憋娃又點點頭。后來,憋娃成了挑豬閹蛋的能手。
現(xiàn)在,挑客憋娃圪蹴在仁義家的門口。夾在他指頭上的煙卷已抽過一半了。仁義家的院子里傳出來一陣凄厲的豬叫聲。
仁義兩手攥著一頭小豬的四條腿,從門里碎步跑了出來。
“哪兒?在哪兒挑?”仁義說。
憋娃用腳尖在地上點點?!熬瓦@?!彼f。他從掛在褲腰上的那個盒子里抽出一把鋒利的挑豬刀。他用膝蓋壓住小豬的后腿根,仁義揪著豬耳朵。豬拼命地掙扎著。
“壓住頭。”憋娃說。
仁義看著憋娃的臉,他感到憋娃太有些不近情理了。挑豬就挑豬,用那么大勁做什么?
“看你說的。壓住壓住,不是你家的豬得是?你輕點?!彼粗锿薜氖?。
憋娃不理他。他用挑豬刀在豬肚子上剔毛。那里很快露出了一塊白皮。他在那里劃了一刀,豬皮裂開了一道白口,他又劃了一刀,豬皮透了。他把挑豬的刀咬在嘴里,然后把一根手指頭從刀口里塞進去,在豬肚子里掏摸著,另一只手取下挑豬刀,把帶勾的一頭順著那根血指頭塞進去,勾出來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他掉過刀,噌一聲,那團血肉就滑進了他的手心。他一揚手,那團血肉就飛上了街道。一只狗跑過來,舌頭一卷,那團沾滿泥土的血肉就進了狗嘴。狗牙之間發(fā)出一種咀嚼的響聲。
“你割的口子太大了?!比柿x說。
憋娃用針縫著那道口子。繩子穿過豬皮時也有一種響聲。
“我說你割的口子太大了?!比柿x說,“這么小個豬,你割那么大口子。不是你家的豬你不害心疼得是?”
憋娃看了仁義一眼。
“我看五個銅錢就行了,你還要七個。你割那么大的口子?!比柿x說。
“梆”一聲,憋娃把縫好的線割斷了。他站了起來。
“我不要錢了?!北锿拚f。
仁義的眼珠子不動了。豬亂蹬著腿,他有些抓不住了。
“看你。你看你?!比柿x說,“大了就大了,我就說說。你看你。”
“八個銅錢。”憋娃說。
“看你。”仁義要哭了一樣。
“八個?!?/p>
“看你,說好的七個。”
“八個?!?/p>
“八個就八個?!?/p>
“掏錢。”憋娃說。
“看你,我這么大歲數(shù)還訛?zāi)?。八個就八個。”仁義說。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把銅錢?!翱茨?,我能挑得起豬出不起錢?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說。
憋娃重新縫好了刀口。他們放開了那頭小豬。
“你挑凈了沒?”仁義突然說。
憋娃往盒子里裝著挑豬刀和針線。
“沒挑凈讓你賠。”仁義說。
“呸!”憋娃給仁義的臉上吐了一口。他吐得很準。他走了。
仁義看著憋娃的背影,半晌沒回過神來。
“這熊人。”他說。
他拽過袖子,擦掉了臉上的臟物。他想起了那頭小豬。
“啰啰啰啰”他叫喚著。
豬已跑得沒影了。他看見拴牢敲著鼓從街那頭走過來。
“籌糧了——”拴牢喊著。
人們扛著裝滿糧食的口袋從門里走出來,朝來米家走去。一群踢瓦塊玩耍的娃們哄鬧著,跟在大人們的屁股后邊跑。
四
來米家的院子里堆滿了糧食口袋。人們蹲在自己的口袋跟前??诖蠈懼麄兊男帐?。他們不說話。他們已做出了明智的抉擇。他們愛糧食,可更想活下去。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們總這么說。他們抽著旱煙。他們不時地把煙鍋嘴上的涎水吸進肚子。他們豎著耳朵,等待廂房屋里的來米她爹開口說話。
又有幾個人扛著糧食口袋從門里走進來。那時候,來米坐在上房門口的臺階上摘辣椒。她是那種單眼皮的姑娘。她身體很好。她似乎對她家院子里發(fā)生的事情漠不關(guān)心。她甚至大大方方地走進豬圈,在里邊撒出一陣無拘無束的尿水聲,然后又進行了一種痛苦而幸福的努力。她屙了一泡。她一邊緊著褲帶,一邊聽著那頭豬吞食排泄物發(fā)出的暢快的聲響。她滿面紅光地走過院子里的糧食口袋,坐在臺階上,拿起了一串辣椒。
“來米她爹說話了沒有?”有人說。
“沒。沒呢?!?/p>
“他狗日的嫌少?!钡率⒄f。他也蹲在一個糧食口袋跟前。
他們朝廂房里看一眼。
廂房屋里像死了人一樣,讓人透不過氣來。他們等待得太久了。他們?nèi)匀辉诘却?。他們有足夠的耐心。他們看著屋頂上的木椽,看著柜蓋上的木紋。他們偶爾往來米她爹的臉上瞄一眼。他們給他已說過很多話了?,F(xiàn)在他們不吭聲。
來米她爹的一條腿伸在炕沿上,另一條腿吊著。他正編著一條線褲帶,他腰上的那一條不太管用了。他想他在這時候編一條褲帶是很快活的事情。褲帶的一頭在他的手里,另一頭纏在他的腳指頭上。他的表現(xiàn)是所有人中最自在的。他們在求他,哎嗨!他背靠著墻壁。他一抬頭就可以從窗戶看到院子,但他不看。他編得很專心。他好像胸有成竹一樣。人可不是什么時候都能這么胸有成竹。
院子里的糧食口袋越來越多。幾個娃們在口袋叢里竄來竄去,拍打著數(shù)數(shù):“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另一伙娃們做著“打樁”的游戲。
來米她爹真是來米她爹。他繼續(xù)編著線褲帶,似乎要編出世界上最光彩最氣派足以讓他一輩子臉上生輝的一條來。能聽見空氣流動的聲音。屋里的人都盯著他。一種近似于憤怒的東西正在他們的身子里爬動著。他們恨不得咬他一口。他們恨不得奪過他手里的那條褲帶,把它扔在豬圈里,塞進屎尿里。
德盛從門口擠進來,討好似的湊到來米她爹耳朵跟前。
“你看行不?行不行你說句話?!彼f。
來米她爹仍然編著他的褲帶。
“拿去。再拿去。把囤底騰了?!钡率⒄驹陂T口給院子里的人說。
“他想勒死村上人。”有人憤怒了。
“不給了。讓土匪來吊死算了?!?/p>
“看你說的,我可不想吊死?!绷硪粋€說。
“走,拿去?!?/p>
來米看了他們一眼。她摘好的辣椒已兩大堆了,一堆鮮紅,一堆墨綠。她把一根紅辣椒放在鼻子底下嗅著。她咬了一口。她禁不住辣椒猛烈的刺激,張大口哈著氣,眼窩里立刻涌出了淚水花花。有人扭頭看了來米一眼。
“給她嘴里塞個驢毬好?!彼麄冋f。
來米沒聽見。也許她聽見了。她張著口。
“你看嘛,你朝外邊看一眼?!彼├谓o來米她爹說。
有人把盛著谷子的斗和升子一類的東西也擺在了院子里。還有人拿來了幾籃子雞蛋。
廂房屋里的空氣已很緊張了。
“時辰到了?!眮砻姿搿?/p>
他想往窗外看一眼。他把目光停在了門口。六姥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她靠在門框上。他們又聽到了那種嚼紅蘿卜的聲音。
“啊哈!”來米她爹突然大動悲聲,嚎啕起來。
“我對不起她媽呀……她媽死得早呀嗎啊啊……到了陰曹地府我給她媽咋說呀嗎……”他淚流滿面了。
六姥走了。
人們大大松了一口氣。他們一個一個相跟著出了來米家的大門。
“啊,啊,啊……”來米她爹還在廂房嚎啕著。
來米愣愣地看著院子里的那些糧食口袋。后來,她整了整衣服,在臺階上坐好,坐成女人哭墳的那種姿勢,然后,嘴巴一張,就哭出一長串聲來:
“哎嗨嗨嗨嗨媽呀,你把吔——”
她拖著腔。那是一種真正的歌哭,抑揚頓挫,暗合陰陽,說不出是歡樂還是悲痛。那是一種敘述式的詠嘆,把敘事和抒情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她吸了兩口氣,對著滿院的糧食口袋繼續(xù)歌哭。她吸氣的時候,喉嚨里也有一種聲音。
“你把吔……”
來米的歌哭在空氣里顫動著。
五
仁義和他婆娘拌了一天嘴。仁義婆娘讓仁義送糧,仁義不送。
“我不出糧?!彼f。
他婆娘斜了他一眼。他婆娘是個肥胖的女人,粗腿大屁股,胸脯上嘟嚕嚕一堆肥肉,看著讓人眼饞。
“都出哩你不出,你能的?!迸苏f。
“我就能的。”仁義說。
“你不出糧就得去騾馬寨子,土匪不殺了你才怪?!迸苏f。
“我不出糧,我也不去騾馬寨子,我管毬?!比柿x說。
“能么。你能么?!迸苏f。
“噢么?!比柿x說。
“村上就出了你這么個能豆豆?!迸苏f。
“我沒糧。”仁義說。
“我把糧都裝好了?!?/p>
仁義的眼窩張大了一點。他看見墻角蹲著一個裝滿糧食的口袋。他擰過頭,往婆娘的臉上瞅。婆娘太日臟了。
“日你媽?!比柿x說。
女人張了一下嘴。
“做什么你裝糧?”
女人仍然張著嘴。仁義朝她走過來,揪住了她的頭發(fā)。她知道仁義要揍她了。仁義總這么揍她。仁義揪著她的頭發(fā),使勁一拉,她的臉就仰起來,對著屋頂。她的眼珠子鉆進了額顱里,眼眶里剩下兩窩白東西。她的身子朝后彎著,肚子腆起來,胸脯上的那兩堆肥肉鼓鼓地要繃出來??扇柿x不動這些地方。仁義把另一只手順著她的肚子往下塞,一直塞進她的大腿間。仁義的五根指頭一抓,就會抓住一把肥肉。然后,仁義就往手指頭上使勁。然后,女人就感到了一種鉆心的滋味,說不出是疼痛還是興奮,眼眶和鼻眼里就涌出來一股酸水。女人就淋漓地叫喚一聲,露出兩排骯臟的牙齒。
這會兒,仁義就這么抓著女人大腿上的一塊肉,往指頭上使著勁。
“日你媽?!比柿x說。仁義狠著臉。
女人齜著牙,正忍受著那種鉆心的滋味。
“你把糧食給我倒到囤里去。”仁義說。
“我不?!迸苏f。
仁義又使了使勁。女人叫喚了一聲。
“倒不倒?”仁義說。
“倒。”女人說。
仁義松開手。女人摸著大腿上那塊肉,呻吟了幾聲。仁義看著女人把糧食倒進了囤里。
“他們會讓你去騾馬寨子?!迸苏f。
“誰敢讓我去?吃了豹子膽!”仁義說。
“看么?!迸苏f。
“看么就看么。我管毬。”仁義說。
“我不出糧,我也不去騾馬寨子?!彼f。
后來,他們就聽見了來米的歌哭。他們靜靜地聽著,都有一種想尿尿的感覺。
“我管毬。”仁義這么說。他看著屋頂上的木椽。
六
來米一直哭到了天黑。來米沒挪地方,還坐在白天歌哭的那地方,還是那個姿勢。她的單眼皮有些腫脹。
院子里的糧食口袋已少了許多。來米她爹把它們騰空了,倒進了囤里。囤里的糧食已冒尖了。他把倒空的口袋從屋里扔出來。他給門外邊扔了一堆空口袋。
“甭難過了?!彼o來米說。
“是女人總要找男人?!彼f。他要開導(dǎo)開導(dǎo)來米。
“這窮熊地方有好男人?你說。你見過?土匪也是人,也是吃五谷雜糧的。土匪就不娶老婆了?土匪吃人哩得是?土匪是吃人哩,看吃誰哩。你好好地順著他,他吃你?不就是讓你給他當(dāng)老婆嘛,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他又扔出來一條空口袋。他總是拖著鞋。他從來米跟前走過去。
“讓你幫個手你不幫?!彼f。他又抱起一袋糧食?!安粠途筒粠?,緊你爹我一個人往死里累。你的心就這么硬?真是,女人的心比石頭還硬。你媽的心就跟石頭一樣。我說你不能死你得活著,你死了讓我和來米咋辦,她眼睛一閉腿一蹬就死了。心比石頭還硬哩。”
他又站在囤臺上了。
“這不比種地強?這不叫種糧食,也不叫收糧食。這是往囤里倒糧食。你長這么大啥時候有這么多糧食。這是糧食我說娃喲,不是土,也不是牛糞。你悄悄地坐著,你爹我把什么都想到了。你爹我能讓你吃虧?你說。你想和他過了你就和他過,不想過活了你再回來,他強扭你不成?人心是能強扭的?扭了一月扭不了一年,扭了一年扭不了兩年,強扭的瓜不甜。土匪也不是吃草屙料的,他不知道?你看這糧食。你回來了咱坐在家里慢慢吃。吃這東西不會壞肚子。你看你看,給你說你還不愛聽??茨汶y受的樣,好像你把糧食給人家了一樣,哎嗨。”
來米抬起屁股,進了另一間屋。來米她爹歪著脖子,看著來米關(guān)上了門。
“模樣,看你那模樣?!眮砻姿f。
來米吹滅了屋里的燈。院子里滿是月亮光。來米她爹背著手,在月亮光里踩踏著,似乎在試試能不能把月亮光踩碎。后來,他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來米的屋里沒有聲響。他躡足走過去,掛上了門栓,又從身上摸出來一把鎖子,鎖上了門。
“來米你睡?!彼麑χT扇說。“好好養(yǎng)養(yǎng)神,村上選好人,你們要上遠路呢。睡,你睡?!?/p>
“我也睡,”他說,“剩下的活我明天做。我這人活了一輩子,一輩子是個閑不住?!?/p>
來米她爹進了那間廂房屋。他一眼就看見了白天編好的那條線褲帶。他抽掉了褲腰上那條舊的,把它從門里扔了出去。布條正好搭在豬的木欄上,搖來擺去。
他一口氣吹滅了燈。
院子里只有月亮光了。像鋪了一層水。沒顧上倒的幾個糧食口袋浸泡在清水一樣的月亮光里。不知什么地方傳來幾聲夜鳥的叫聲,直往人頭皮里鉆。
來米她爹挪挪脖子底下的枕磚,睡了。
七
拴牢又敲鼓了。鼓聲不緊不慢,像報喪一樣,給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全村的人都聚集在六姥家門前。他們豎七豎八歪擰在那里。他們總是一臉晦氣。那里有幾棵樹,還有一個草垛,一堆糞土。幾只雞不避人,在草垛和糞堆跟前扒食,雞爪不時揮動,彈蹦著土粒和碎草。一只豬在街道的路溝里拱土,也許就是仁義家挑過的那只小豬。
門前的木桌上白花花放著幾錠銀洋,還有一只女人用的針線籃子。這會兒,那里放著許多麻紙團。
那時候是正午,太陽光里有種揉斷干草一樣的響聲,讓人心里直發(fā)毛。
六姥坐在門坎上,瞇縫著眼。她沒吃紅蘿卜,她抱著膝蓋骨。
沒人往木桌上看。他們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許什么都沒看。他們的眼窩像核桃砸出來的兩個圓坑。
有人咳嗽了一聲,從人堆里站起來。
是拴牢。
“仁義?!彼辛艘宦暋?/p>
仁義沒動。他翻了拴牢一眼。
“你沒出糧,得是?”拴牢說。
“我沒糧?!比柿x說。
拴牢把頭轉(zhuǎn)向眾人。
“仁義沒谷子,也沒豆子,也沒錢,干蘸油葫蘆不成。送來米他去?!彼├握f。
仁義慌失了。
“我不去,我腿不好?!彼f。
“不去不行,”拴牢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是老規(guī)矩?!?/p>
“仁義你站過去!”拴牢說。
人們都看著仁義。仁義不敢不站過去,他一邊斜著身子一邊給拴牢說:
“我不去,咋說我也不去?!?/p>
拴牢向大家宣布:“還得一個人,沒人愿意去,咱就抓鬮?!?/p>
“不準挑挑揀揀,手指頭蛋碰到哪個就拿哪個?!?/p>
“我不抓?!眮砻姿鶑娜硕牙镒叱鰜?。他很有些自得的樣子。他走到六姥跟前,挨著六姥圪蹴下去。
“抓就抓。”
人們紛紛站起來,朝木桌擁過去。
“一個挨著一個。”拴牢說。
人們就排好隊,一個挨著一個。
仁義蹲在桌子旁邊。他很不服氣。
“我不去。日他媽誰愛去誰去。”他說。
來米她爹顛著屁股,欣賞地看著人們抓鬮的神態(tài),仿佛他是世界上最自在的人。他想人日他媽就應(yīng)該這么活著。他突然想起了來米。他想他應(yīng)該把來米的情況給六姥說說。
“六姥,”他說,“您安安地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把來米在上房屋里鎖著哩。我給她送飯,她死不了,也跑不掉?!?/p>
六姥沒說話。六姥瞇縫著眼。
抓完了,沒人報告他抓著了。
“誰抓著就報名?!彼├握f。
人們憤怒了。
“誰抓著了站出來,別耍賴?!彼麄冋f。
“肯定是鱉娃?!庇腥苏f。
鱉娃抱著頭在一邊一聲不吭。
“送人都不愿去,那來米呢?心甭太黑了,我說。”來米她爹說。
“毬!”鱉娃站起來。他把手里的紙團撕成了碎米花。
八
拴牢和鱉娃站在仁義家門口。
“仁義?!彼├魏?。
仁義從屋里走出來。
“我不去。誰愛去誰去。”仁義說。
“我家出糧,我家現(xiàn)在就出?!比柿x婆娘說。她從仁義脊背后邊腆出來。
“不成。早些做什么去了?”拴牢說。
“我不去。”仁義說。
鱉娃抓得很準。他一把捏住了仁義褲襠里的那一堆東西。仁義叫喚了一聲,跪在地上,肚子使勁往后縮著。
“你甭動彈。”鱉娃說。
仁義跪直身子,一動不動。
“你躺下?!摈M娃說。
“我不?!比柿x說。
鱉娃用了用力,仁義疼痛難忍,又叫了一聲。“我躺,我躺?!彼f。
仁義朝后仰面躺下。他看著鱉娃的臉。
“你去不去?”鱉娃說。
“我不去?!比柿x說。
鱉娃從腰里掏出了那把挑豬刀。
“拴牢,你把這狗熊的褲帶解開。我把他閹了去?!摈M娃說。
仁義婆娘叫喚了一聲,朝鱉娃撲過來。她使足勁在鱉娃身上蹬了一腳。鱉娃沒動,女人反而被彈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活了,不活了?!迸丝藓恐?。
“脫,把狗日的褲子脫了?!摈M娃說。
拴牢解開了仁義的褲帶。鱉娃晃晃那把挑豬刀。仁義沒動,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挑豬刀扶上了仁義的皮肉。一陣冰涼的感覺,仁義的腿抖起來。他知道鱉娃會真下手的。鱉娃真能把他的那東西割下來喂狗。
“我去?!彼o鱉娃說。
“不去不是娘生父母養(yǎng)的。”他說。
鱉娃松開手,把挑豬刀裝進了盒子。仁義站起來,拍著身上的土。
“看把你能的。挑豬挑得眼花了你還挑人呀,得是?”仁義說。
“呸!”鱉娃照著仁義的額顱吐了一口。
“呸!”仁義又聽見了一聲唾。仁義婆娘照著仁義的臉也吐了一口,吐在了仁義的下巴上。仁義沒說話。他看了婆娘一眼。
那天晚上,仁義和鱉娃一起蹲在六姥家的門坎里邊。仁義順溜多了。六姥從腰里掏出來一堆銀洋,放在柜蓋上。
“這是你們路上的盤纏?!绷颜f。
他們朝那堆銀洋看了一眼。
“吃了飯就走?!绷颜f。
出門的時候,六姥說:
“把老眼殺了?!?/p>
他們像受了驚嚇似的回過頭來。
“把他殺了?!绷颜f。
六姥靠著木柜。六姥像瞌睡了一樣。那只貓臥在土炕上的棉被窩里。
六姥又吃紅蘿卜了。他們出了門,還能聽見那種清脆的咀嚼聲。
九
瓜棚上的種瓜人不再晃悠了。沒有風(fēng)。距瓜棚不遠有一道土梁。
一陣咯吱咯吱的木輪聲。
土梁的豁口處,出現(xiàn)了鱉娃、仁義和來米。來米坐在一輛單輪木車上。車上鋪著一床棉被。還有一床棉被在來米的脊背后頭,卷著當(dāng)靠背。仁義推車,鱉娃跟在后頭。
來米穿一件紅布衫,像紅辣椒。她歪著頭,順著眼,任單輪木車顛著,搖著。
鱉娃背著手,邊走邊觀景。鱉娃的脖子邊上插著他挑豬閹蛋的標志。
他們看見了種瓜人。他們停了下來。他們聽見對面山上有人唱歌。
“來了,來了,又來了。”
“花花大門進來了……”
他們朝對面山上望了一眼。仁義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有些虛慌。
“坑人哩!”仁義突然喊了一聲。
“憑什么讓我去?坑人哩!”
仁義跳了一下。木輪車又響了,他們走下了溝坡。
他們要走一段很長的路程。
他們走到溝底了。一條小河從幾塊大石頭上摔下來,順著溝流過去。來米一伸腿,從單輪車上跳下來。她要喝水。
“喝就喝,都喝?!比柿x說。
仁義和鱉娃跪著,把嘴伸進水里吸著。來米喝完水,靠在土坎上解辮子。她把辮子解開,然后再編。鱉娃和仁義坐在石頭上,聽著來米解開辮子的聲音。
“這回該你推了吧?一人推一程?!比柿x說。他看著鱉娃的臟臉。
“人不能耍賴,不能得寸進尺。我可不是你鱉娃雇來趕腳的。讓來米說。來米你說。”
來米編著辮子。來米很超脫。來米是坐車的,誰愛推誰推。所以,來米不說話。來米繼續(xù)編著辮子。編好了,來米朝脊背后頭一甩,來米甩得很好看。來米一伸腿,又坐在了木輪車上。
鱉娃攥住木輪車把。鱉娃推著,仁義拉著,他們過了小河。河岸上留下了幾個鮮活的濕腳樣。仁義看看那幾個濕腳樣,就跟在車子后頭了。他把手背起來。他想他應(yīng)該把手背起來。人有時候是孫子,有時候就是爺。當(dāng)孫子就得有個龜孫樣,當(dāng)爺也得有爺?shù)臍馀?,所以,他也要一邊走路一邊觀景。
“就這。哎嗨。”他想。
后來,他想起了來米她爹。他想和來米說幾句話。
“我說來米,你爹可真行,成咱村上的財東了?!彼f。
“你爹這會兒在家里蒸白饃饃吃哩。你信不?!彼f。
車上的來米一顛一顛的,眼睛一動不動。
“信不信由你。我要是你爹就蒸白饃饃吃。哎嗨?!比柿x說。
他瞇著眼看著遠處。他似乎成了來米她爹。他聞到了一股白饅頭的香味。
兩邊都是山。路窄長窄長,在山溝里胡亂拐著,拐著。
他們在路上走著。他們?nèi)齻€人。
十
來米家很熱鬧。來米家從來沒這么熱鬧過。來米她爹想好好收拾收拾家?,F(xiàn)在,他有這個力量了,也有這個心情了。他請了存道、拴牢和德盛幾個人給他打墻。他給他們熬罐罐茶。他把熬好的茶水倒在碗里,讓他們喝。
“喝,”他說,“甭急,喝了再打。有你們吃的喝的?!?/p>
“噢,噢。”德盛幾個人對來米她爹笑著,看著他提著菜罐走開。
“心真黑。來米她爹的心黑透了?!贝娴勒f。
“他成咱村上的富戶了?!彼├握f。
“糧食都給了他,咱喝西北風(fēng)?!钡率⒄f。
“我就想把這碗摔了去?!贝娴勒f。
“摔了去。”德盛說。
“給驢日的摔了?!彼├握f。
“咣當(dāng)”一聲,存道手里的茶碗碎在了一塊半截磚頭上。存道一臉夸張的表情。
“看你?!钡率⒑退├握f。他們都看著來米她爹。
“沒抓牢,日他的沒抓牢?!贝娴勒f。
來米她爹看了地上的碎碗一眼,他沒過來。
“毬,一個碗,毬?!眮砻姿f。
德盛他們都感到肚子憋。
“這不成。他一人好過,這不成?!贝娴勒f。
“我婆娘和我鬧翻了,”德盛說,“我一進門,她就抓我的臉,罵我是鱉蛋,抓了我一把就回娘家去了?!?/p>
德盛臉上真有幾道指印。
“總得想個辦法。”存道說。
“就是?!钡率⒄f。
“找六姥去?!彼├握f。
他們放下手中的活計,相跟著朝村里走。來米她爹以為他們想屙屎撒尿。
“我家有豬圈?!彼f。
“這伙熊人。”他說。他似乎有些不滿。
就是這時候,德盛發(fā)現(xiàn)有人在他家偷雞。不知道這人的名字,就叫他溜溜吧。他進了德盛家的門。他一邊往進走一邊說:“大叔大嬸爺爺奶奶給點吃的。”他背著一個布褡褳。窗臺上有一雙洗過的布鞋。他飛快地把它裝進了褡褳里?!按笫宕髬馉敔斈棠獭彼@么叫著。后來,他看見那只母雞。半墻上有個雞窩,母雞正在窩里下蛋。他把它抓了出來。他擰著脖子想把它擰死,然后裝進褡褳。
“賊!”德盛站在大門口吼了一聲。
溜溜嚇了一跳。他把一根手指頭飛快地塞進了雞屁股。
“有蛋哩。真是個母雞。我摸著有蛋哩。嗬,嗬嗬?!彼荒樫嚻さ哪印K麑Φ率⑿χ?,想往外溜。
“放下!”德盛說。
溜溜放開母雞。母雞扇了幾下翅膀。
“我看它有蛋沒蛋。有哩,我不騙你?!绷锪镎f。
“看你賊眉鼠眼的?!钡率⒄f。
“閃開!”溜溜突然變了臉,喊了一聲。趁德盛發(fā)愣的工夫,他貓起腰朝德盛沖過來。他沒有成功。德盛一把撕住了他的耳朵。他歪著脖子轉(zhuǎn)了一圈。
“我沒偷。我看它會不會下蛋?!绷锪锛饴暫傲似饋?。
德盛把撕耳朵的那只手往上一提,溜溜就踮起了腳尖。他們就這么出了門,上了街道。一碰見人,溜溜就放開嗓子干嚎,沒人的時候就求饒。
“你放了我。我一輩子不來你們村了。誰哄你是四條腿。我把你叫爺。爺,大爺?!绷锪锝o德盛說。
德盛把渾身的力氣都用在了手指頭上。他撕著溜溜的耳朵。
十一
六姥盤腿坐在土炕上,她抽著旱煙。那是一根長桿銅頭煙鍋。除了吃紅蘿卜,六姥還愛抽旱煙。那只貓臥在六姥的懷里。
除了拴牢和存道,還有許多人。他們都來找六姥要主意。
“日子沒法過了?!彼├握f。
“他不仁,咱也不義。”存道說。
“六姥你拿個主意?!彼├握f。
“把他做了?!庇腥苏f。
六姥敲掉了煙鍋里的煙灰。她抬起一只胳膊取柜蓋上的那半截紅蘿卜。
他們聽見了溜溜的喊叫聲。一會兒,他們就看見德盛撕著溜溜走進來。
“他偷我家雞。”德盛說。
“沒有。我看它會不會下蛋?!绷锪镎f。
德盛使勁擰了一下。溜溜踮著腳叫喚。德盛的手塞進溜溜的褡褳里,取出來一只鞋。
“他還偷鞋?!钡率⒄f。
“叭!”德盛用鞋底在溜溜臉上扇了一下。
“把狗識的綁了。”有人喊。
他們把溜溜綁在門前的樹上。
“取刀去!”有人說。
“剁了他!”有人說。
溜溜不叫喚了。他閉上眼。
“死了吧,死了吧?!彼f。
人們有些詫異。他們感到事情有些不好辦。賊娃子不怕死,你能有什么辦法。
六姥從人堆后邊走出來。
“放了他。我有話和他說?!?/p>
溜溜睜開眼,瞪著六姥。拴牢給溜溜松開繩子。溜溜活動活動胳膊,很輕蔑地掃了眾人一眼,跟著六姥進了屋。
后來就發(fā)生了溜溜給來米她爹剃頭的事。
來米她爹用熱水洗完頭,把毛巾圍在脖子上,在那條單人木凳上坐下來。看著溜溜磨剃刀。溜溜磨得很利索。
“你說你能剃頭?不像?!眮砻姿f。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绷锪镎f。他用指頭試試刀刃,朝來米她爹走過來。
“弄這事多年了,最拿手的就是剃光葫蘆?!彼f,“你又不是沒見。德盛,拴牢,都是我剃的。你又不是沒見。”他說。
“怎么看也不像?!眮砻姿f。
溜溜一手按在來米她爹頭上,一手舉著剃刀。他朝門外邊看了一眼。他想這事情事關(guān)重大,得穩(wěn)住神。
“嗞——”來米她爹的腦頂上出現(xiàn)了一道白皮。一堆毛發(fā)順著剃刀卷下來。溜溜的手好像抖了一下。
“嗞——”溜溜挨著白茬又剃了一刀子。又一堆毛發(fā)卷了下來。溜溜的臉嚴肅得有些怕人。來米她爹很有些無所謂的樣子。他想起了村上人惡心的嘴臉。
“他們眼紅我呢!”來米她爹說,“我日他媽讓出了閨女,他們出了點糧就眼紅我。這是什么世道。閨女是好養(yǎng)的?我早后悔了,他們還眼紅我。黃花閨女換糧食,我吃多大的虧?你說是不?”來米她爹斜過臉,翻眼看著溜溜。
溜溜心虛了,手抖得厲害。他又朝外邊看了一眼。他知道他們在外邊等著他。
“你剃,剃?!眮砻姿f,“我看你的手藝還湊合。聽刀子的聲音就知道?!?/p>
“嗞——”剃刀挨著白茬又一次劃過來。溜溜已經(jīng)滿臉汗水了。有人在什么地方咳嗽了一聲,又咳嗽了一聲。他們都聽見了。
“吃白石灰了。狗日的吃白石灰了?!眮砻姿f。
“嗞——”
“嗞——”
剃刀的速度越來越快。后來,溜溜手上的剃刀閃了一下,就在來米她爹的脖子上劃出一道口子。來米她爹叫喚了一聲。溜溜從門里跳出來,跌跌撞撞跑上街道。
街道上黑壓壓蹲著許多人。他們突然站起來,看著溜溜。溜溜從人伙堆里撞了過去,一直跑出村子,跑上那座土峁。種瓜人還吊在瓜棚上,像一件東西。
“啊,啊?!彼泻爸?。他不時地看著身后。沒有人追他。他們用不著追他。
來米家?guī)课菀灿幸环N“呵呵”的叫喚聲。那是從來米她爹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后來,人們就看見他從門坎上爬出來半截身子,脖子上的刀口冒著一種粉紅色的泡沫。
人們屏息靜氣地看著他。他們圍在他的跟前,直到那些紅色的泡沫一個一個破滅殆盡。
“死了?!彼麄冋f。
拴牢把來米她爹的頭轉(zhuǎn)過來。他們看到了一雙怕人的眼睛。眼珠子從眼眶里掉了出來,沾滿了土, 圓鼓鼓地對著他們。
人群一陣騷動。人們向糧囤擁過去。來米她爹倒完糧食后扔掉的那些空口袋堆在上房門口的臺階上。他們翻騰著,找自己的口袋。
拴牢從布衫口袋里掏出一個麻紙本。
“還有規(guī)矩沒有?”他說。
“一家裝了一家裝?!彼f。
他照著麻紙本念了起來:
“劉存道,谷子三斗,小麥二斗?!?/p>
劉存道提著口袋走向糧囤。
“王德盛,谷子八斗。”
他們排著隊,挨個兒裝糧。一會兒,來米她爹曾經(jīng)撫摸過的糧囤就空了,像一只空洞的眼窩。
院子里安靜下來。來米家的豬不知什么時候拱開了木欄,在院子里吃著撒落的糧食,一直吃過門坎,吃到糧囤跟前。
十二
他們在一孔土窯跟前停了下來。天已麻黑了,他們想歇歇腳。他們看著那孔窯。
“你進去看看?!摈M娃給仁義說。
“你去,你去?!比柿x說。
那是一孔攔羊人廢棄的空窯洞,很大。里邊有些干草一類的東西,好像有人睡過。鱉娃把干草往一塊踢踢,踩平。
“就睡這?!彼f。
“怎么睡?”仁義看著干草說。
來米已在最里邊躺下了。鱉娃從木輪車上取下鋪蓋卷。他伸手進去摸了摸,里邊有銀洋的響聲。它們在。他把鋪蓋卷放在頭底下當(dāng)枕頭,緊挨著來米躺下去,邊上留出來一溜干草。仁義知道那是給他留的地方。他想說什么,又憋了回去。他坐在干草上,脫鞋,倒鞋窩里的土,然后躺下。
窯里一滿是干草和羊糞的氣味。
月亮光從窯門口照進來。他們都張著眼窩。
“睡不著。日怪了,想睡睡不著?!比柿x說。他聽見來米的身子動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兩只胳膊一用力,把半個身子撐起來。他看看來米,又看看鱉娃,然后就看他們之間的空當(dāng)。來米和鱉娃的身子快挨在一起了。
“我睡不著?!比柿x說。
“咱換換地方?!比柿x給鱉娃說,“我這人躺在門邊上睡不著?!?/p>
鱉娃一動不動。仁義又躺了下去。
“睡不著,真日怪了。”他說。
他感到他身上有一樣?xùn)|西正在起著變化。他立刻就想起了他那位肥胖的婆娘。一到晚上,他總要想起她。他想起她的時候,就會聞到一股纏人的怪味,他身上的什么東西就會變化,硬挺挺地讓他難受,他就想干一件什么事情。他就這么想著,難受著。
鱉娃真是個鱉娃。鱉娃早睡著了。他想沒沾過女人的男人都這么貪睡。他這么一想,就有些模模糊糊了。
他聽見了一陣干草的聲音。他看見來米站起來,從他的腳跟前走過去,出了窯門。他推了推鱉娃。
“來米想跑?!彼f。
鱉娃跟著來米出了窯門。他看見來米在一塊石頭背后蹲了下去。他感到身上什么地方被觸動了一下。他看著那塊石頭,聽見了一串尿水聲。仁義站在他后頭,和他一起聽著。來米一站起來,就看見了他們。來米沒說話,來米動了動眉毛,來米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你看人家來米尿尿!”仁義說。他感到鱉娃很無恥。
“你真不要臉。人家一個大姑娘?!彼f。
來米好像聽見了仁義的話。來米沒回頭,她進了窯門。鱉娃一直看著她。
“我看你存心不良?!比柿x說。
“好啊你個鱉娃!”他說。
鱉娃瞪著仁義。鱉娃的臉讓仁義感到害怕。
“好吧好吧我不說了,愛看你看去。看還不是干看,哎嗨!”仁義說。
他們沒有進窯。他們在石頭上坐下來。山溝里很安靜。
“你說咱能殺了老眼?”仁義說,“他們都是殺人的貨,咱能殺了他?你說?!?/p>
“咱不弄那事。咱把來米送到就走。咱管毬他?!比柿x說。
“他們會把咱怎么樣?咱把來米和錢給他們送到手,他們能把咱怎么樣?”仁義說。
“不知道。”鱉娃說。
“來米呢?他們會把來米怎么樣?他們把來米……”仁義說。
“不知道?!摈M娃說。
“咱跑。咱不去了?!比柿x突然說。他看著鱉娃的臉。
“咱手里有三千塊大洋。咱滿世界浪去。咱浪出個什么眉眼就什么眉眼?!比柿x說。
鱉娃不吭聲。
“要不你讓我走。我的腿有病,你給我分點,咱各走各的?!比柿x說。
“行不?”仁義說。
“我割了你?!摈M娃說。他突然變了臉。
仁義聽見鱉娃褲腰上的挑刀盒響了一聲。
“看你看你,”他說,“不跑就不跑。我還有老婆娃哩。不跑就不跑。”
窯里傳來一陣哽咽聲。他們聽了一會兒。
“來米想他爹了?!比柿x說。
他們一進窯門,看見來米坐在干草上抽泣。來米沒想她爹。來米不知道她這是怎么啦。來米壓根就沒想這事。來米想你讓我坐單輪車我就單輪車,你讓我去騾馬寨子就去騾馬寨子。來米想往前的路是黑的。來米有時候會想起她媽。她記不得她媽的模樣。她想她媽可能是個比她年齡大的女人。她一想她媽,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就想流些眼淚什么的。她感到這很怪。人有時候就有這么一種很怪的感覺。
天麻亮的時候,來米出了窯門。仁義看見來米出了窯門。他沒驚動鱉娃,悄悄跟出去。他看見來米下了溝坡。他有些慌失了。
“來米跑了!”他朝鱉娃的腿骨上踢了一腳。鱉娃一骨碌爬起來。
“我看著她從溝坡那里下去了。她跑了?!比柿x說。他沒跟鱉娃出去。他從鋪蓋卷里取出了裝銀洋的布袋。他沒想到鱉娃會折回來。他愣了一下。
“看什么?人都跑了你還看什么?我說她要跑你還不信。”仁義說。
“一人一千五,咱各走各的?!比柿x說。
鱉娃沒動。
“你想多分?那不成。一人一半?!比柿x說。他解開了布袋上的繩子。
他們聽見了腳步聲。來米從溝坡那里走上來,來米的懷里抱著一抱山果。來米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她看著他們。
幾塊銀洋從解開的布袋里掉下來,在地上滾了幾圈,像仁義張大的眼睛。
“這熊人。”仁義說。他給鱉娃笑了一下。
來米坐上單輪車。他們又啟程了。來米把一顆鮮紅的山果放進嘴里,嚼了幾下。
后來,他們就碰上了溜溜。
十三
溜溜在溝里坡里胡竄了幾天幾夜,就忘了他給來米她爹剃頭的事。他感到肚子很餓。他看見了在溝底下行走的鱉娃他們。他想他應(yīng)該把他們截住,也許能弄點吃的。他掄開胳膊,從峁頂上栽爬下來。
鱉娃他們一上溝,就看見了溜溜。他們不認識他。他坐在路邊的塄坎上。在這么個很難看見人影的地方突然看見了一個人,他們都有些驚奇。他們想和他打個招呼,但沒打。他們從他跟前走了過去。他們甚至沒有回頭。
溜溜一直看著他們。他感到他們太沒道理,有這么見人不打招呼的么?
“嗨!”溜溜喊了一聲。
鱉娃和仁義回過頭看著溜溜,等溜溜說話。溜溜不言語了。仁義感到?jīng)]什么危險,就朝溜溜走過來。
“你喊啦?”仁義說。
“我喊啦。”溜溜說。
“你做什么喊?”仁義說。
“我說嗨!”溜溜說。
“你吃多了?”仁義說。
“我餓啦?!绷锪镎f,“我?guī)滋焖讻]沾牙了?!?/p>
“餓了你還喊?”仁義說。
“我說嗨!”溜溜說。
“我摸摸你肚子?!比柿x說著就要摸。
“摸女人的肚子去?!绷锪镎f。他看了來米一眼。
“你狗日的真會想。”仁義說。他突然伸出手在溜溜的脖子上扇了一巴掌。溜溜跳了起來。
“你打人。”溜溜說。
“我想卸你的腿。”仁義說。
“你敢打人。我?guī)滋焖讻]沾牙你敢打人。你看你看,你還卸我的腿?!绷锪镆贿呎f一邊往后退,一直退到木輪車跟前。他掃了來米一眼。他愣住了。來米的臉很美,紅是紅白是白。他給仁義笑了一下。
“你們送新娘,得是?”溜溜說,“我跟你們混口飯吃?!?/p>
“我推車。”溜溜又看了來米一眼。
“你知道我們?nèi)ツ膬??”鱉娃說。
“我管毬。該不是殺人去?”溜溜說。
“還真讓你說著了,哎嗨!”仁義說。
“我推我的車,我管毬?!绷锪镎f。
“到時你就尿褲襠?!比柿x說。
“墻縫里看人哩。我也弄過那號事。剃頭刀子一抹,就是一個血脖子。你不信?我溜溜走南闖北,什么事沒經(jīng)過?”他又看了來米一眼。
“我給咱推車吧?!彼f。
“一路上都推?”仁義說。
“看你說的。給點吃的?!绷锪镎f。
鱉娃給溜溜一張玉米煎餅。溜溜推著來米在前,鱉娃和仁義背著手相跟在后。
就這么,他們收留了溜溜。
后來,他們碰到了一棵樹。那時候太陽正熱。他們在大樹下睡了一覺。
十四
來米沒睡。來米在離他們不遠的一塊石頭上坐著。來米看著遠處的什么東西。那時候太陽正熱。空氣里有一種干草的氣味。
仁義睜開眼睛,正好看見了來米繃緊的屁股蛋。他好像想起了一樣重大的事情。他看看鱉娃和溜溜。他們正睡得一塌糊涂。他爬起來,走到來米跟前,挨著她坐下來。
“你要小心鱉娃。”仁義說。
“我看他心懷鬼胎。他想打你的主意哩?!比柿x說。
來米好像沒聽見,身子一動不動。
“給你說你還不信?”仁義說。
溜溜睜開眼,在鱉娃身上蹬了一腳。
“挑豬閹蛋的沒好人,我說?!比柿x繼續(xù)給來米說著,“你可不能讓他把你弄了?!比柿x說得很誠懇。
仁義聽見了一陣響動。他回頭一看,鱉娃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他背后了。仁義有些難堪。
“來米真會找地方。這兒有風(fēng),涼快?!比柿x站起來,給鱉娃說,“不信你試試?!?/p>
鱉娃沒動。他想扇仁義一個耳光。
“你們談,你們談?!比柿x說。他從鱉娃跟前側(cè)了過去。
溜溜遠遠看著他們。他飛快地從鱉娃當(dāng)枕頭的鋪蓋卷里摸出錢袋,取出兩塊銀洋,塞進鞋窩,然后穿好。
那時候,鱉娃改變了扇仁義一個耳光的主意,他想往仁義臉上吐一口。他感到仁義這樣的人只能吐給一口唾沫。他側(cè)過頭,他感到唾液已爬上舌頭尖了??伤麤]吐。他看見溜溜正在偷錢。
“你們談,你們談?!比柿x這么說。
鱉娃沒吐出那口唾沫。
來米轉(zhuǎn)過頭來了。她看著鱉娃。來米的眼睛好像大有深意。她挺著繃緊的胸脯。鱉娃心里有個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然而,鱉娃轉(zhuǎn)身走了。來米看著鱉娃的背影,眼睛一點一點順下來。她走到單輪車跟前,一伸腿,又一伸腿,坐了上去。溜溜很麻利地駕起了單輪車。他心里正燒著一團火,因為他的鞋窩里有兩個光閃閃的銀元。
“妹子,你坐好?!彼o來米說。
“我要快走了。”他說。他把袢繩在肩膀上挪挪好,手上運了運勁。車子果真快了。
“什么好,女人的大腿好。”
溜溜聽仁義給鱉娃這么說。
“妹子,你聽見沒?”溜溜已滿頭大汗了,他問來米。他看著來米的脖子。
來米在木輪車上一顛一顛的。
溜溜想干一件什么事。他剛干了一件,那兩塊銀元在鞋窩里正美好地磨著他的腳掌。他還想干一件好事。好事多了不累人,也不遭罪。誰不想多干好事,誰都想不停地碰到好事,讓好事淹死。溜溜這么想著。他不停地回過頭看被他越甩越遠的鱉娃和仁義。
“女人的大腿好。我不信。”溜溜想。
溜溜終于下了決心。溜溜一下決心,木輪車就翻倒了,來米驚叫一聲,從車上摔下來。溜溜飛快地湊到來米跟前。
“摔著了?我看我看?!彼笾鴣砻椎哪_脖子順腿往上摸。
“這兒疼?這兒?”他捏著,問著。
“這兒?這兒?”溜溜的手又順著來米的大腿往下捏。
“怎么啦?怎么啦?”仁義喊著。
“絆倒了。石頭把車子絆倒了?!绷锪镆埠爸?。他在來米的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
來米看了溜溜一眼,溜溜駕起車轅。他給來米笑了一下。
“我有銀元?!绷锪锿蝗徽f。
“我晚上給你看。”他說。他又笑了一下。
鱉娃和仁義趕上來了。
“你狗日的怎么推車?”鱉娃說。
鱉娃拽著溜溜的胳膊,把他從車轅里揪出來。溜溜打了個趔趄。溜溜很得意。
“你推得好?!眮砻捉o鱉娃說。
溜溜看著仁義的后腦勺,很不服氣的樣子。他想教訓(xùn)仁義幾句。
“你說女人的大腿好?”溜溜說。
“咋啦?”仁義說。
“我看沒什么好。”溜溜說。
“你知道個毬?!比柿x說。
“我捏過?!绷锪镎f。
“你知道個毬?!比柿x說。
仁義根本不把他溜溜放在眼里。
“你見過幾個女人?你那不叫見,叫看。你聞過女人的肉沒?你騎過女人的肚子?你知道個毬?!比柿x說。
溜溜瞪圓了眼珠子。他想一掌把仁義扇倒。仁義不知道溜溜的心思。仁義背著手,頭仰得老高老高。
溜溜沒扇。溜溜吸一口氣,又吐了出來。他看著來米的背影又下了一次決心。他想他無論如何也要聞聞來米的肉。他想他聞了來米的肉還不行,他還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仁義。他不想騎來米的肚子。他想女人的肚子沒什么好騎,沒什么意思。還是聞肉好。那時候,他感到腳掌一陣陣疼。他知道是那兩塊銀元在鞋窩里作怪。他想來米不讓他聞肉的話,他就把銀元送給來米。兩塊銀元哩,她還不讓聞?
那天晚上,他們歇息在崖畔底下。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溜溜枕著他的那雙鞋躺了一會兒。然后他趴在來米耳朵跟前給來米說:“來米我想聞聞你身上的肉,我有銀元你讓我聞聞?!?/p>
來米扇得真準。她掄圓胳膊,手掌重重地落在溜溜的臉上。溜溜想喊叫一聲。溜溜捂著半個臉,沒喊出聲來。他沒想到來米會扇他。他感到事情太突然了。他輕輕地叫了一聲來米。來米不說話。她好像什么事也沒做過。她好像快要睡著了一樣。
溜溜聽見了一陣金屬敲擊的聲音,然后又聽見“啪嗒”一聲,一雙鞋飛過來,摔在他的腳跟前。溜溜立刻想壞了壞了。他擰過頭一看,鱉娃不知什么時候坐起來了。鱉娃手里拿著兩塊銀元,一下一下敲著。溜溜急了。溜溜想發(fā)作。他感到鱉娃太不要臉了。
溜溜沒發(fā)作,他要哭一樣,把那雙鞋放到他頭底下睡了。一陣尖厲的疼痛正從的腳掌上往他的心里鉆。
那時候他們都沒了瞌睡。他們在黑暗里張著眼窩。他們突然感到了一種沉重的東西。
“再五十里,就到騾馬寨子了?!摈M娃像自言自語。
一溜土從崖背上溜下來,發(fā)出一陣“嗞啦”的聲音。他們都聽見了。
“要下雨了。”仁義說。
天上的云確實越來越重了。
來米走到鱉娃跟前,看著鱉娃黑乎乎的臉。鱉娃不知道來米要干什么。
“我命苦?!眮砻渍f。
來米轉(zhuǎn)過身,半個屁股坐在單輪車上。那時候天還沒亮,他們又上了路。
十五
那是一座野店。周圍什么也沒有,獨獨這么一座野店。店門緊緊地閉著。
“過了這個店,就是騾馬寨子?!比柿x說,仁義的聲音很虛弱。
他們一路上都沒想騾馬寨子?,F(xiàn)在他們不能不想它。他們要到那里去。他們的獨輪車上推著一個女人和三千塊大洋。
“把老眼殺了?!绷呀乐t蘿卜給他們說。
鱉娃臉上的皮動了一下。他看見來米正看著他,目光里有一種讓人憐惜的期待。一股風(fēng)吹過來,撩起那根竹棍上的兩條紅布。紅布條在風(fēng)里甩出一陣響。然后就是一陣雷聲。然后就大雨如注了。雨點猛烈地砸在他們的肩膀上,砸在木輪車上。地上積水橫流。
“鱉娃你狗日的說句話。”仁義噴著滿嘴的雨水朝鱉娃喊著。
“要走你一個人走?!比柿x說。
仁義踏著雨水,跑到店門跟前,用力一推,門開了。
院子里沒有人。幾間屋子的門關(guān)閉著。除了雨水,什么聲音也沒有。這里一定發(fā)生過什么事情。
他們聽見了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是從伙房里傳出來的。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靠著墻壁,臉埋在胸脯上,好像睡著了。灶膛里的火已滅了,灰堆里不時爆出一陣響聲。鍋里不知道煮著什么東西。
“哎?!比柿x對那個人喊了一聲。仁義上前撥了一下。那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仁義看見了一張結(jié)滿血痂的臟臉。
他早已死了。
仁義叫了一聲。仁義像瘋了一樣在院子里跑著,尋找著什么東西。他終于找到了一塊石頭。他朝自己的腳踝上砸了幾下。
他的手被鱉娃緊緊攥住了。鱉娃把他從泥水里拽起來,惡狠狠地盯著他。
“叭!”鱉娃打了仁義一個耳光。
“叭!”鱉娃又打了一個。
仁義愣愣地看著鱉娃。鱉娃手一松,仁義又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他看著鱉娃進了一間屋子。
“我不去。我死也不去。”仁義突然放聲哭了起來,“老眼會殺了我們,啊,啊……”他痛苦地捂著臉。
雨小多了。天急劇地黑下來。他們沒走。他們在野店里住了一夜。
來米坐在一間偏房的土炕上梳理頭發(fā)。溜溜蹲在墻角,瞅著黑洞洞的炕門。他不時抬頭看看來米。來米梳頭的時候總有一種頭發(fā)的聲音。一會兒溜溜就靠著墻根睡著了。來米把梳好的辮子甩到脊背后頭,出了門。
鱉娃在另一間屋。他躺在一堆干草里。那是一間堆干草的屋子。他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鱉娃。”來米在門口叫著。來米從門口走進來,她看著草堆里的鱉娃。
“你們不會活著回來。”來米說。
“我不是黃花閨女。”來米說。
鱉娃好像沒聽懂來米的話。
“我和男人睡過覺。”來米說。
“和我爹,我不騙你?!眮砻渍f。
鱉娃的臉色劇烈地變化著。
“母狗!”鱉娃突然跳了起來。鱉娃臉上的肉突突跳著。鱉娃抓著來米的肩膀。鱉娃的眼睛睜得老大。鱉娃的目光慢慢變得復(fù)雜起來。鱉娃甚至有些溫柔了。
“來米……”鱉娃這么叫了一聲。鱉娃的聲音很輕,只有來米能聽見。
來米迎著鱉娃的目光。鱉娃感到來米的胸脯正一點一點膨脹著,讓他不能自已。不知怎么的,他把來米扳倒了。
“噢。”來米驚叫了一聲。來米驚叫的那一聲和呻吟一樣。
就這么鱉娃弄了來米。鱉娃喘著氣,來米呻吟著,來米像蛇一樣扭著身子。后來,他們都軟在了那堆干草里。
“鱉娃……”來米說。
“來米……”鱉娃說。
“你娶了我。我跟你走?!眮砻渍f。
鱉娃躺在來米跟前。鱉娃不說話。
“我知道你不會娶我。”來米說。來米站起來,扣上衣扣。她穿的是那種大襟布衫。
“我再也不坐你的車了。”來米說。
來米出門的時候,看見仁義站在門口。仁義等來米一走,就發(fā)瘋一樣撲進來,撲向鱉娃。他想騎在鱉娃身上,劈頭蓋臉打他一頓。他沒打,鱉娃的目光把他嚇住了。他伸出手做了一個要打的架勢。
“鱉娃你起來。”仁義說。
鱉娃站起來。
“你別動?!比柿x說。
鱉娃沒動。
“我要打你。你讓我打?!比柿x閃著巴掌。
后來,仁義放下了手。他在屋里走來走去。他很激動。他狠狠地教訓(xùn)了鱉娃一頓。
“好你個挑豬的?!彼f,“你敢睡來米。有你這么傷天害理的人么?就算她不是黃花閨女,她是你能睡的么?你鱉娃手捂著胸口想一想,哪個女人不能睡,你偏偏要睡來米……”
十六
騾馬寨子真是騾馬寨子。騾馬寨子有許多馬房。馬房里拴著馬、驢和騾子一類高足牲口。土匪們以販牲口為職業(yè)。騾馬寨子是他們聚居的老巢。他們把牲口從內(nèi)蒙古販回來,然后在騾馬交易會上賣給當(dāng)?shù)厝?。他們像走親戚串門一樣在內(nèi)蒙、山西和甘肅一帶做著牲口生意。他們愛牲口如命。他們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貨色。他們就是這么一伙人。他們有他們的活法。他們給牲口刮毛、配種、鏟蹄子、釘掌。他們熟悉牲口像熟悉他們的腳指頭一樣。
他們也是吃五谷雜糧的。來米她爹這么說。
那天,他們和往常一樣在馬房里忙碌著。他們說著各種各樣的笑話。他們的說笑夾雜在牲口的叫聲里。驢叫聲是這里最嘹亮的聲響。有人在伙房里做飯。
石頭塚是騾馬寨子最高的地方。塚土面有許多窯洞,那是販子們睡覺的地方。老眼住在最中間的那孔窯里。窯前邊蓋了一截木房。
一條大路從馬房跟前伸出來,一直伸到遠處。那里有一道石頭壘成的矮墻。過了那道矮墻就下山了。
鱉娃、仁義他們就是從那里走上來的。那時候,一匹小公馬從遠處跑進了馬房,跑到一匹母馬跟前。正給母馬鏟蹄的土匪說:該騸這狗日的了。然后,他們就聽見了一陣木輪車的咯吱聲。然后他們就看見了鱉娃他們。
鱉娃他們站在那道矮墻跟前,骯臟的臉上布滿了太陽光。他們看著土匪們。土匪們看著他們。他們都有些疑惑不解。
土匪們以為那幾個人走錯了路。他們又各干各的事情了??墒牵M娃他們眼睜睜朝馬房這里走了過來。
“老眼呢?”鱉娃說。
沒人回答。一個矮個子土匪不知從哪里追出來一只狗。狗拼命地跑著,叫著,狗叫聲像刀子一樣??熳飞狭耍珎€子土匪靈巧地伸出一只腳,朝狗的后腿上踏過去。
“咔嚓!”狗的一條后腿斷了。
狗打了一個滾,翻過身子,更凄厲地叫了一聲,拖著一條斷腿跑著。
“咔嚓!”又一聲。
另一條狗腿斷了。
仁義的腿打抖了。仁義閉上了眼睛。
矮個子土匪像戲耍一樣,把狗提起來,提到伙房跟前。那里有一口鍋,水已燒開了。土匪取過刀子,朝狗的脖子抹過去。
土匪剝下狗皮。他把狗皮掛在了伙房的墻上。狗頭沒有割斷,連帶在狗皮上,涂滿了鮮紅的狗血。矮個子朝馬房里的土匪們笑了一下。他把狗肉放進了鍋里。
沒有人搭理鱉娃他們。
仁義的身子像篩糠一樣。他圓瞪著雙眼,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他要殺人!”仁義突然喊叫了一聲。他指著鱉娃。
“他殺人來啦!”仁義喊著。
鱉娃好像迷糊了一會兒。他聽見土匪們哄一聲笑了起來。
土匪們以為仁義是個瘋子。
仁義慌失了。仁義慢慢爬起來。他折過身,撒腿跑了。誰知道呢?人有時候就會這樣。
“殺人啦!殺人啦!”
仁義一邊跑一邊喊著,一直跑過了那道矮墻。沒有人追他。
“老眼呢?”鱉娃又問了一句。
溜溜一直沒放下車轅。來米也沒下去。她感到鼻眼里有些難受。她把小拇指塞進鼻眼里掏了一會兒,掏出來一塊鼻屎。她吸了兩下鼻子,然后彈了一下指甲蓋兒。她感到好受多了。
“老眼呢?”她聽見鱉娃這么說。
老眼正給一匹馬灌藥。老眼五十多歲,戴一副茶色石頭鏡,穿一件白布褂,寬腿褲。他不像土匪頭,像一個經(jīng)紀人。以后鱉娃就會知道,其實老眼不壞。老眼挺好。來米也會這么說。
馬痛苦地扭著脖子,藥很難灌進去。
溜溜把木輪車直推到老眼跟前。來米下了車。來米下車的姿勢很好看。
鱉娃解開錢袋,把一堆銀元倒在地上。老眼看也沒看。
“耍哩,耍笑哩,你們就當(dāng)真了。”老眼說。他到底把藥灌進了馬嘴。他朝來米的臉上看了一眼。
“耍哩?!崩涎壅f。
鱉娃氣歪了臉。他沖著老眼大吼了一聲:
“我操你媽!”
鱉娃的眼眶里涌滿了淚水。
“村上人快讓你們整死了?!摈M娃說。
老眼一點也不生氣。
“人總要有點什么事。無事生非哩。你沒聽人這么說?”老眼說。他又看了來米一眼。
“走,咱們走?!绷锪镎f。
“哎,”老眼說,“來了就住幾天?!?/p>
他們住下了。
十七
鱉娃盤腿坐在馬房的土炕上。他們被安頓在這里了。這里拴著幾匹牲口。
“這地方不壞?!绷锪镎f。他賊眉鼠眼到處亂瞅。
鱉娃正卷著一根煙。
“吃狗肉了——”
他們聽見矮個子土匪喊了一聲。從炕墻上的窗口剛好能看到伙房那里。他們看見矮個子土匪揭開鍋蓋,用鼻子嗅著冒出來的熱氣。他想取一塊肉嘗嘗。太燙了。他趕緊拔出手,放在嘴邊吹著氣。土匪們夾著碗。圍在鍋跟前等著領(lǐng)肉。
“我也領(lǐng)去?!绷锪镎f。
土匪看了溜溜一眼。溜溜指指鍋里。
“有福同享。”溜溜說。
土匪夾了塊肉,放在溜溜碗里。
“吃。日他媽不吃白不吃?!绷锪锝o鱉娃說。他把狗肉碗重重地蹾了一下。
鱉娃沒動。鱉娃看著老眼的那座小木房。從馬房的門里正好能看到那里。矮個子土匪端著一大碗上好的狗肉,敲著老眼的木門。他側(cè)耳聽了聽,給其他土匪們做了個鬼臉。
門開了。老眼一身熱汗。
“把肉放門口。”老眼說。
老眼在木房門邊上尿了一泡。他端起肉碗,門又關(guān)上了。
“操他娘。”溜溜說。他有些憤憤不平。
溜溜開始吃肉了。他憤怒地對付著一塊帶肉的骨頭。
“什么世道。不吃白不吃?!绷锪镎f。
“操他的媽媽?!绷锪镉至R了一聲。
鱉娃掐滅了手里的煙卷。煙頭上掉下來一溜火星。天黑了下來。
明月高照。土匪們已經(jīng)入睡。幾排平靜的馬房里亮著幾盞燈光。偶爾能聽見牲口響鼻和挪動蹄腳的聲音。
溜溜脫著褲子,唱了兩句酸曲:
先解紐扣后解懷那個,
然后再把那個褲帶解,
奴和你玩耍來……
老眼的木門緊緊關(guān)閉著。鱉娃一夜沒睡。鱉娃一夜都想著來米和老眼睡覺的樣子。溜溜累極了,一夜睡得很香。
天一亮,老眼就來找鱉娃。
“來米不是黃花閨女?!崩涎壅f。
鱉娃板著臉,他看見來米提著一個空臉盆從木門里走出來。她在伙房門口的甕里打了一盆水,又進了那座木房子。
“她和男人睡過?!崩涎壅f。
“噢么?!摈M娃這么說了一句。
“你們在路上走了幾天,怕是和你睡的?”老眼說。
“沒。沒有。”鱉娃說。
“看你說的?!摈M娃又說一句。他好像給老眼笑了一下。
“大屁股,肥突突的?!崩涎壅f。
老眼從屁股后邊摸出來一把鏟蹄刀。
“到馬房里轉(zhuǎn)轉(zhuǎn)?!崩涎壅f。老眼似乎忘了來米和男人睡覺的事。
“這些馬都是從蒙古買回來的。”老眼給鱉娃說。他很得意。他和鱉娃轉(zhuǎn)了好幾個馬房。他鏟蹄的技術(shù)很老練,搬起腿噌噌兩下就鏟好了。他放開馬腿,在馬臀上拍了兩下。
“純純的蒙古種,至少賺一半價錢?!崩涎壅f。
就這么轉(zhuǎn)了一圈,鱉娃不太別扭了。他甚至忘了老眼是個土匪。他甚至感到老眼是個能人。他想不通老眼怎么會是個土匪。他想世上的事說到底沒個什么道理。
“把老眼殺了。”嚼紅蘿卜的老女人說。
十八
那天早上,鱉娃看見一群土匪往牲口背上搭馱子,好像要上遠路。
“他們?nèi)ザㄟ叧勤s騾馬交易會。你要回去就跟他們一起走?!崩涎劢o鱉娃說。
鱉娃沒準備回去,所以鱉娃半晌沒說話。
“不走住幾天也行。”老眼說。他的一只手在一匹母馬的肚子下摸著。
“懷駒了。狗日的懷駒了?!彼f。
那匹小公馬揚著蹄子從馬房跟前跑過去,鬃毛像水一樣顛簸著。
“該騸他狗日的了?!崩涎壅f。
“我騸?!摈M娃說。
要上遠路的土匪們搭好了馱子。
“這回一定要賣個好價錢。”一個土匪說。
“順便去一趟蒙古?;貋碜呱轿?。山西的女人奶子大。”另一個說。
來米從木門里出來倒水。她提著臉盆,朝馬房這里看了一眼。溜溜趴在一口大缸跟前喝水。溜溜看沒人注意他,便放下馬勺,朝木房子溜過去。
“來米?!彼窃诖翱谕锟础D痉孔拥钠珘ι嫌袀€窗口。
來米已坐在炕上了。
“老眼把你怎么啦?我問你話哩?!绷锪镆桓辈灰樀臉幼?。
“呸!”來米隔窗朝溜溜臉上吐了一口。
“你讓我進來,我有話跟你說?!?/p>
來米開了門。溜溜和太陽光一起跨進來。
“行啊來米?!绷锪镌诘首由献拢栽诘芈N起一條腿。桌子上有吃剩的狗肉。溜溜拿過來一塊塞進嘴里。
“老眼這地方不壞?!绷锪镎f。
來米正在清點一疊皮貨。她對它們好像很滿意。她好像沒聽見溜溜的感嘆。
“你看這,三個月的羔皮?!眮砻渍f。
“老眼從蒙古弄的?!彼f。
溜溜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件重大的秘密。他一下一下瞪圓了眼睛,他使勁把那口狗肉咽下了喉嚨。
“我說來米,你還真跟老眼過一輩子呀?”溜溜說。
那時候,鱉娃正要騸那匹小公馬。老眼和幾個土匪把小公馬綁在一根木樁上。鱉娃騸馬的技術(shù)和挑豬一樣熟練。他在那里割了一刀。那一刀和挑豬很相像。他把帶血的刀子在褲腿上抹了兩下。
溜溜給來米講了他剃頭的事。
“他還以為我給他剃頭哩?!绷锪镎f得眉飛色舞,“剃著剃著,我就剃到他脖子上了。我手這么一劃拉,他就成了血脖子。你不信?我說的你不信?”
“他是我爹?!眮砻渍f。來米沒抬頭。
溜溜的眼睛又瞪圓了。
“你爹?你說他是你爹?!绷锪镎f。
“你把我爹割死了?”
“看你來米凈說笑話。”溜溜說。
老眼從門里進來。老眼一邊走一邊問來米:
“誰把你爹割死了?”
“沒有。來米說笑哩。嘿嘿,嗬嗬?!绷锪镉行┎粫α?。他想往外走。
“殺你爹就是殺我岳丈大人?!崩涎坌χo來米說。
“來米你可別胡說。嗬嗬,你們在,你們在。”溜溜順手拿走了吃剩的那碗狗肉。他退出門坎,撒腿就跑。
溜溜在土崖邊上找到了鱉娃。
“來米不走了。這里好吃好喝,她不想走了?!绷锪镎f。
鱉娃一臉鐵青,不知道想著什么。溜溜把那碗剩狗肉推在鱉娃跟前。
“吃。我在老眼屋里偷的?!彼f。
“她要和老眼過活。”他說。
“沒看出來。真不是個貨?!彼f。
“爛臟女人。”他說。
鱉娃一聲不吭。鱉娃咬著牙根,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你說咋辦?”溜溜說。
“日他的!遇到這號事情?!彼f。
他看見鱉娃把什么東西塞進嘴里嚼著。
“你不管?這么大的事你不管?你還是男人呢!他還睡過人家來米呢!”溜溜說。
溜溜終于看清了,鱉娃往嘴里塞的是土坷垃。鱉娃不緊不慢地嚼著。他又撿了一塊。
“你吃土?”溜溜說。
“做什么你吃土?”溜溜說。
溜溜有些害怕。溜溜的臉扭成了一堆難看的肉皮。
“啊哈,你吃土?!绷锪锿蝗患饴暯泻捌饋怼!八酝聊兀∷沸艹酝聊?!”
鱉娃已經(jīng)是滿嘴濕泥了。
遠行的土匪們上路了。牲口隊走過馬房,走上大路,一直走過了那道矮墻。
“他吃土呢!”溜溜喊著。
溜溜回到了馬房。他跪在炕上,想著鱉娃滿嘴濕泥的樣子。
十九
天還沒大亮,老眼就來喊鱉娃,叫鱉娃和他給牲口鍘草。老眼說人上了年紀瞌睡就少。鱉娃說人不上年紀有時候也睡不著。老眼說就是就是,咱鍘著草諞著閑話我還愛和你諞。鱉娃說走,鱉娃蹬上了鞋。
一間馬房跟前有一個干草垛。鱉娃扳鍘刀,老眼遞草。他們都是鍘草的把式。他們鍘得很老練。他們都很認真。
“嚓——,嚓——”
那時候天邊慢慢有了幾道紅色,像棗刺劃破的血印。那時候來米和幾個沒出門的土匪肯定還在睡覺。那時候騾馬寨子只有老眼鱉娃鍘草的聲音。溜溜睜眼看看鱉娃的被窩,以為鱉娃尿尿去了。他又閉上眼,嚼著唾沫翻過身睡了過去。
“嚓——”
鍘刀有力地切割下去,被鍘斷的碎草向一邊翻卷著。鍘刀抬起來的時候,刀口那里就齊刷刷亮出一道白茬。老眼的膝蓋壓在干草上,一下一下遞著。鱉娃扳著刀把,一抬一壓,一起一落。
“嚓——”鱉娃狠狠地壓下去。他把鍘碎的草朝旁邊撥了一下。
“我看你這人不壞,留在騾馬寨子算了?!崩涎壅f。
“弄我們這營生沒什么竅門。你到蒙古去,沒錢不怕,你借,你借蒙古人的。第一回少借點,借二十塊,還的時候你還三十。他巴不得你再借。再借你就借他三百,借了你就走人,走得遠遠的,你再買馬。天下那么大,他到哪兒找你?找個毬!”老眼說。
“你不要怕事,也不能怕死。人不怕死,什么事情都能干成,要什么有什么。”老眼說。
老眼說得不緊不慢,像講著一件平常的事情。他埋著頭,沒看鱉娃。他知道鱉娃在聽他說話。
鱉娃的臉色有些難看,嘴很干。鱉娃的嘴唇上炸起了一層白皮。鱉娃鬢角上的青筋鼓了起來。鱉娃的眼窩像兩個土坑。
“把老眼殺了?!绷颜f。
“我日他的媽媽?!摈M娃在喉嚨里咕嚕了一聲,不知道是罵六姥還是罵老眼。
老眼沒聽清。老眼遞草的手停下來。他伸著下巴看著鱉娃的臉。他不知道他的手正放在鍘刀底下。
“嗯?”他說。
鱉娃使勁把鍘刀壓了下去。他聽見一聲手骨斷裂的響聲。他看見老眼的兩只手離開了手腕,從鍘枕上掉下來,在白花花的碎草里動彈著。
老眼沒感到疼。老眼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張著嘴,看著鱉娃。他以為鱉娃要說一句什么話。后來,他終于感到疼了。他叫喊著蜷成了一團,在地上滾著。
鱉娃愣了好大一會兒。他想他應(yīng)該干點什么。他想他得把這件事干完。他跑進了馬房,在馬房里尋找著。他找到了一把镢頭。他操起它,朝蜷曲著叫喊不已的老眼跑過來。
他用镢背在老眼頭上砸了兩下。他感到镢頭砸在人頭上和砸在硬土塊上差不多。就這么他砸死了老眼。老眼的茶色石頭眼鏡斷成了兩截,鏡片上沾著幾滴粉紅色的液體。那時候太陽正一下一下在云層里往上拱著,云層里有一種擠破東西的咔咔聲。
二十
溜溜下了村外的土坡,就失眉吊眼地喊起來:
“殺啦!殺啦!”
他連滾帶爬地跑進村街,在街上來回奔跑,驚得雞飛狗叫。
溜溜從來沒有這么光榮過。全村人跟他來到村口,圍著他,聽他講述世界上最讓人驚訝的事情。他們張著眼窩,眨著眼窩。他們都渴極了一樣,想被深深地驚訝一次。
“殺啦?”拴牢的脖子和雁一樣。
“給我水喝。”溜溜說。
別人給溜溜一碗涼水。他一飲而盡。人們盯著他的嘴,等著他開口說話。
“來煙?!绷锪镎f。
有人把正抽的煙卷遞給溜溜。他狠狠地咂了兩口。
“殺啦?”仁義說。仁義也來了。
溜溜鄙棄地瞄了仁義一眼。
“人頭遍地……”溜溜說。
“啊?!比巳候}動了。
“遍地?”人們說。
“遍地……”溜溜說。
“遍……”
“尸堆如山……”溜溜說。
“如山?”
“如山。”
“山……”
“血流滾滾……”溜溜說。
“滾滾?”
“滾滾……”
“滾?”
溜溜像喝醉酒了一樣。人們激動得滿臉通紅。他們不知道該怎么才好。
“來了?!庇腥送蝗徽f了一聲。
人們鴉雀無聲了。他們齊刷刷把頭扭過去。他們看見了鱉娃。他站在坡頭那里,脖子上飄著兩條紅布。他站了一會兒,然后下坡,向村口走過來。
鱉娃走到跟前了。
鱉姓看著他們。他們看著鱉娃。他們突然都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他們都硬在了地上,一動不動。后來,鱉娃就看見有人想往回溜。
“回來啦?!彼├握f。拴牢很不自在的樣子,臉上的肉動彈了幾下。
“嘿嘿。”拴牢友善地笑了兩聲。
“回去抱娃去?!比柿x在他婆娘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婆娘腆了一下肚子。
再后來,人們一個跟著一個散了。溜溜左顧右盼。溜溜不知道這是怎么啦。溜溜的眼珠子咕嚕咕嚕滾著。
“嘿嘿?!绷锪锝o鱉娃笑著。
溜溜也走了。
鱉娃一個人立在村口,鱉娃滿臉干土。沒有人知道那時候鱉娃心里想一些什么。
那天,村上人給鱉娃燴了幾大碗菜。拴牢和存道幾個人陪著鱉娃吃喝了一頓。
村上順便炸了幾鍋油餅,全村人在六姥家門口吃了一次“大戶”。拴牢又敲著鼓在街道上走了一趟。他一邊敲鼓一邊喊:“吃大戶了——”
“鱉娃,這是專意給你弄的?!彼├沃钢菐淄氩私o鱉娃說。
鱉娃像倒臟水一樣往喉嚨里灌了一瓶酒。
“吃!”鱉娃說。
鱉娃叉開筷子,照準一碗肥肉片插了進去。
后來,人們看見鱉娃搖搖晃晃地從六姥家走出來。他一臉喜色,邊走邊唱:
來了來了又來了
披紅掛綠過來了
來了來了又來了
花花大門進來了……
他們看見他搖進了他家的那道土門。他家門口有許多土坯,整整齊齊地壘成幾個方塊。人們突然想起來,挑豬閹蛋的鱉娃好像說過,等他有了女人,就蓋幾間大房。
二十一
六姥臉上像涂了油一樣,泛著那種油光。六姥的柜蓋上有一串油餅,用筷子串著,像個小塔。六姥家上房屋里光線很暗,人們的臉埋在陰影里。
“不能留這種人?!庇腥苏f。
“留不成。誰知道會出什么事?!比柿x說。他蹲在最不顯眼的角落里。
“他殺了老眼,土匪饒不了咱?!彼f。
“等著看么?!彼f。
“殺了老眼,不知還殺誰呢!”仁義又說了一句。
六姥一聲不吭。六姥的手越過那串油餅,摸出來一根紅蘿卜。他們看著六姥。
他們肌肉緊張,精神亢奮。他們聽見那種不祥的嚼聲又響起來了,直往肉里鉆。
那天晚上月光很亮。不知誰家的狗叫了幾聲。許多人影從門里閃了出來,急匆匆穿過街道。他們來到鱉娃家的土門跟前。他們好像要商量什么事情。他們沒有說話。
鱉娃歪倒在土炕上正沉沉大睡。一根粗壯的大紅蠟燭蹴在半墻上的木楔子上。鱉娃挑豬的職業(yè)標志胡亂扔在炕頭那里。鍋臺上有一個盛水的黑瓷盆。那是一種連著土炕的鍋臺。
“鱉娃?!币粋€男人的聲音在門外叫著,很溫柔。
“鱉娃開門?!?/p>
鱉娃沒醒。
“開門!”聲音大了起來。
鱉娃醒了。他感到有點渴。他抱起鍋臺上的黑瓷盆灌了一氣。
有人敲門了。敲門聲越來越大。門扇猛烈地顫動著。鱉娃感到有些不對勁。鱉娃甚至聽見一聲窗紙破裂的聲音。他看見一根手指頭從紙洞里戳了進來。
“嚓——”。
窗紙被撕爛了。鱉娃看見了幾個人頭。鱉娃沒見過這種事。他想找一件什么東西提在手里。他聽見“嘩啦”一聲,然后就看見一堆人從門里擁了進來。
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弄死鱉娃的。那天晚上,許多人都聽見了鱉娃家那一陣可怕的響動。許多人坐在他們的土炕上,他們睜眼靜靜地聽著。
那伙人離開鱉娃睡覺的那間屋的時候,門沒有合嚴。他們看見一股血水從門坎底下爬出來,順著門縫里射出的那道光亮爬著,像游蛇一樣。他們才知道人身上的血能像箭一樣往外射,還能像蛇一樣地在地上往前爬。
他們在鱉娃家院子里和了一堆泥。他們挽褲腿,在泥堆里踩著。他們想把泥和得勻一些。他們看著那股血水。
“年輕人的血旺?!彼麄冋f。
他們排成一行,一直從土門外排到流血的那間屋門口。他們一塊一塊遞著土坯。仁義拿著泥刀,把土坯砌在門框里。仁義砌得很認真,他甚至不放過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
他把窗戶也砌上了。
他給砌好的土坯上抹了一層泥皮。
“唰——”他用泥抹子抹著,泥皮越來越光滑。他一直抹到天亮的時候。
“唰——”仁義還在抹著。
仁義抬頭往亮天的地方看了一眼。他看見山包子像他婆娘的奶子一樣。他想他婆娘這會兒還在炕上睡著。他想他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他想他婆娘要是不愿意他就在她的肥腿上擰一把,一擰她就愿意了。他離開鱉娃家的時候,看見還有幾道風(fēng)干的血水沒有蓋住,他抓了一把泥,摔在上面。
他到底聽見了牲口走路的聲音。那是許多天以后。那時候也是天剛亮的光景。村上人都聽到了。一伙騎牲口的人包圍了村子。
他們是騾馬寨子的土匪。
選自《收獲》1990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 鐘紅明 本刊責(zé)編 曹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