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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杰的日子

      2014-12-06 20:28扎西達娃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11期
      關鍵詞:母親

      扎西達娃

      到夏天,日子變得很長。朗杰無精打采地照料他的沒有什么特色的雜貨店,貨架上碼放著糖果煙酒,還賣用豌豆粉做的麻辣涼粉。母親和鄰居的幾個老太婆去西藏各地朝圣,家里就剩下他一個人?!皟鹤樱且粋€人悶得慌,找個正經姑娘做伴?!迸R走時母親說,“算賬時別用那小塊塊的算術機,那東西戳錯一下就虧一大筆賬吶?!?/p>

      中午的時候沒有什么顧客,朗杰坐在雜貨店門前的涼篷下拿一張報紙隨便翻閱,要么打開那架破舊的半導體收音機收聽無線電廣播,這個時候一般都收聽不到什么激動人心的音樂和新聞。太陽底下,稀疏的行人貼在墻根的陰影里像幽靈般無聲飄行。炎熱的中午把小巷各角落里所有的氣味都蒸發(fā)出來,只有在這座城市里出生長大的人才能從中嗅到一股親切而遠古的陳腐氣息。坐在雜貨店門前能聽到斜對面一家甜茶館里傳來的幾個西藏大學的學生們高談闊論的聲音,他們在談論這幾年蒼蠅蚊子的增長繁殖和城市犯罪率上升的關系以及拉薩是不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等等諸如此類空洞無聊的話題,他們的聲音被寂靜的午睡時刻吸掉了分量顯得有氣無力。朗杰前幾年也曾經是這所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有一次他在??习l(fā)表的一篇文體矯揉造作的散文被寫作教師在課堂上當眾羞辱了一通后,他一氣之下便輟了學。他懶散地斜靠在店門的木框上,喜歡對小巷里過路的行人瞎猜測,從一個姑娘走路的姿勢判斷她是個浪蕩女到鄉(xiāng)下人腰間鼓囊囊的皮匣里估摸有多少錢,或者發(fā)現一個孩子是個可疑的賊,時間一長他想入非非覺得做一名偵探也不錯。

      有一天坐在那里,走過來一個司機交給他一封信,是母親在各地朝圣時托司機捎來的,她似乎還沒學會通過郵局寄來。信中寫道:

      兒子:

      向神圣的布達拉宮膜拜敬禮!

      在日喀則尚巴運輸站,我們糊里糊涂爬上一輛大卡車。司機是個漢人,對我們大喊大叫,我們就是不下來,他沒有辦法,把車開得飛快。你猜后來司機把我們拉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不要說這里寺廟的影子看不見,村子里所有的房子全倒塌了。原來這里鬧地震,車上拉的是救災的東西。司機跟一位干部說這事不能怪他。當然不能怪他,我們自認倒霉。這樣一來我們被當作救災物資拉到這個餓鬼之鄉(xiāng)來了,又聽說我們來的公路上也鬧地震,把公路震斷了,又聽說政府要用飛機運糧食。益西大姐說:我們犯了方向路線錯誤。我們是來朝圣的,現在沒有辦法,只好坐在地上望著天空朝圣飛機,我們也成了災民等待吃救濟糧。

      媽媽上了年紀,胃口也變小了,只要政府給一口糌粑糊糊就不會餓死。

      我們表示要牢記這個教訓,今后不能看見汽車就爬上去。

      媽媽格桑

      母親她們一行人路上盡遇到些驚險有趣的事情。他接到的第一封信就談到剛出拉薩在離澤當五十公里處就翻了車,居然沒有一個人受傷,全部被拋到路邊松軟的沙灘上,幸虧車上拉的是用麻袋裝的羊毛。朗杰總是提心吊膽生怕母親發(fā)生意外,但母親仿佛不把這一切當回事。朗杰想起母親的家族有康巴人血統(tǒng),天生喜歡浪跡天涯。朗杰很寂寞,想給母親寫信,無奈她們漂泊不定,沒法聯(lián)系。

      母親她們既然被拉到災區(qū),朗杰也就不怎么擔心了,他知道在貧窮的山區(qū)遇到類似的災情時,當地人往往能得到比平時更好更多的食品。一般來說政府很重視這種事情,這個時候最能體現出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

      大約在六月間,朗杰認識了一個叫茨珍的女孩。

      茨珍是路過雜貨店吃涼粉時跟他認識的。她第一次來吃完涼粉后發(fā)現自己身上沒帶錢,她那副蠻橫的態(tài)度就像警察一樣,嚷嚷道不就是一碗涼粉嘛有什么了不起,要是把我惹火了你會招來麻煩的。朗杰不想惹惱她,揮揮手表示算了。這位穿牛仔衣的女孩舔舔嘴唇似乎還沒解饞,厚著臉皮又要了一碗,她一邊吃一邊稱贊涼粉的味道,辣得她嘟起紅艷艷的嘴唇直抽冷氣地說拉薩哪家涼粉也比不上這里,又香又辣真棒。在此之前朗杰已好幾次看見這位大約還是高中生的女孩從小巷那頭一家叫魯欽的尼姑寺里出出進進。他猜想這女孩過不了多久大概就要出家為尼了,不禁莫名其妙地為她感到惋惜。

      從此以后茨珍常來這里吃涼粉,兩人聊起來后才知道她有個妹妹在魯欽寺當尼姑,她只不過是經常去看望她。朗杰對陌生女孩們的話總不那么十分相信,通常她們一半出于自我防護的本能一半出于炫耀或狡黠的惡作劇會信口編出真真假假的事情。后來他發(fā)現跟她在許多地方都有共同的好惡,比方說他倆都喜歡聽央金娜牡演唱的歌曲,特別是一曲名叫《細雨中的街頭》的歌曲聽了叫人心里又癢又痛。兩人都希望有一天能看看大海。他們還相信這個世界充滿了無法解釋的神秘事物。說起這座城市一到晚上經常停電兩人都皺起眉頭,這是最讓人沮喪的時刻。

      “你將來能做大生意?!贝恼鋵λf。

      可是朗杰知道自己并不想做大生意。他有些悒悒不樂,覺得自己快要喜歡上這個女孩了。

      有天傍晚又遇上停電,朗杰沒事可干,離開家走到巴廓環(huán)形路隨轉經的人流躑躅而行,希望能在街頭跟一位陌生姑娘隨便搭訕消磨時間。在路南的巷口他看見茨珍和兩個不三不四的男人站在電線桿下東張西望像是在等待什么人,朗杰很想知道她跟這些男人晚上干些什么,便混在密麻麻的人流中挨到另一根電線桿后面悄悄觀望。過一會他們好像看見要等的人來了,茨珍身邊的一個男人躲進了漆黑的窄巷里,另一個躲在電線桿后面,茨珍雙手插在寬松的牛仔衣的大口袋里低下頭若無其事吹著口哨像個女阿飛在原地悠晃。朗杰看見一個留長發(fā)的康巴漢子朝茨珍走來,到跟前時她笑嘻嘻攔住他低聲說了句什么話,康巴漢子停住后左顧右盼一陣和她交談起來,忽然康巴漢子感到他身邊從電線桿后面出現的人,他一手推開茨珍拔腿就跑,接著朗杰看見了跟電影里一模一樣的鏡頭:茨珍忽然從口袋里拔出手槍就像女恐怖分子一副氣勢洶洶玩命的樣子喊叫著追趕過來,她身后兩個男人也拔出手搶追趕??蛋蜐h子一直朝朗杰這邊跑來,看見三只槍口正對著自己隨時可能射出致命的子彈,慌忙中朗杰調轉身體不由自主地跟康巴漢子像是同謀一般并肩而逃。對方邊跑邊不失幽默地對他說:“伙計,愿菩薩保佑你逃得像風一樣快?!庇谑抢式芄钠鹁耧w奔轉眼間把對方甩到了身后。剛跑了沒多遠,前面的路口又閃出幾個警察用槍口對準他們,朗杰來不及剎住腳步一頭扎進了警察的懷里,康巴漢子還想反抗被三名警察攔腰抱住摔在地上。接下來的場面很尷尬,茨珍氣喘吁吁跑過來發(fā)現是他,露出了滿臉的驚訝和困惑。朗杰平生從來沒有這么猛烈地奔跑過,他臉色鐵青大口喘息加上極度的驚嚇此時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茨珍身邊的一個男人掏出手銬給他戴上后很快被推搡進開來的一輛警車里。后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在刑事警察大隊的審訊室里呆了大約三個小時后警察終于證實了他的確是稀里糊涂卷進了這次逮捕殺人犯行動中的局外人,與罪犯并無任何瓜葛。到深夜他們用吉普車送他回家時茨珍在車里陪他,她向他解釋這不過是常有的誤會,如果他當時站在一旁不動彈那就什么事也沒有。朗杰低頭一聲不吭,忽然像孩子似的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作為一個遵紀守法的城市公民遭到突如其來的暴力恐嚇后又被無辜地戴上手銬受到拘留審訊,直到最后澄清身份之前他一直被作為罪犯對待。茨珍抱住他的頭靠在自己懷里不停地輕聲哄勸,他嗅到了她身體里熱烘烘的乳臊和香水的氣味。噢,他心想,女人的身體為什么總是有某種神秘的氣息,一旦挨進它,她的整個靈魂就變得很遙遠,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他感到孤獨極了。

      茨珍把他送到家里安慰了幾句話道別后,不到一個小時她又返回來,站在門口用盛氣凌人的口吻質問道:“嗨!你孤單單一個人,為什么不養(yǎng)只小狗呢?”說完她像是被什么東西擊垮了,低下頭,身子軟綿綿地靠在貨架邊。

      朗杰撩起披在她肩頭的一綹頭發(fā)纏卷在手指上,她的頭靠著他的肩,雙手圍抱住他的腰,兩人默不作聲地走到樓上朗杰住的那間小屋。茨珍從身上摘除了一只 7.62 毫米口徑的六四式自動手槍和一副鍍銅的金屬手銬放在小桌上,朗杰坐在床邊望著這只在燭光下泛著黯淡烏光的小型殺人武器,它能使人充滿不可侵犯的尊嚴和蔑視一切的勇氣,他還從來沒有親手摸過這東西,剛想拿過來體驗一下握在手中的感覺,茨珍握住他伸出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她已脫去外套解開了襯衣紐扣,一邊衣襟斜在肩頭,露出的一只乳房使人想到剛出鍋后捧在手中的一坨顫悠悠的涼粉。

      “你還要吃涼粉嗎?”他站起身說,“我去弄一碗。”

      “好吧,”她說,“少放點辣椒?!?/p>

      她調皮地伸出粉紅的舌尖在嘴唇來回擺動。

      那個時候,茨珍是警察學校的學生,臨畢業(yè)的最后一個學期被分配到巴廓派出所實習。她不當班的時候朗杰就關了店門,兩個人在樓上的小屋里聽央金娜牡演唱的歌曲,錄音機里的歌聲伴著有節(jié)奏的沙沙的雜音,磁頭很久沒清洗了。屋里總有幾只蒼蠅永不疲倦地在盤旋。窗外傳來兒童的嬉鬧聲。朗杰很不習慣茨珍身著警服躺在他身邊,盡管茨珍看起來更像是一位在某部電視劇里擔任某個角色而穿這套剪裁合體的橄欖綠警服的年輕女演員。朗杰擺脫不掉一個怪念頭——和她親昵時如同在褻瀆法律和國家尊嚴,他感到困惑。他用含混的抱怨引誘她摘掉帽子脫去外衣后,面對一個留披肩發(fā)穿素雅襯衣嘟起紅艷艷小嘴的少女,朗杰心里自在多了,可以隨意撫摸她,盡量不去注意她的警褲。他倆并排平躺在一起聊天時朗杰發(fā)現她有多么的纏人——也許所有戀愛中的少女都是這樣。過不了幾分鐘她就側過身來弓成一團像貓一樣鉆進他懷里,鼻子警覺地在他胸前嗅來嗅去似乎想嗅出什么可疑的東西,嗅了一陣她抬起頭對他說:“你該洗澡了?!薄澳銦o我洗吧。”“不,你還是別洗,我喜歡你身上的氣味?!薄斑€從來沒人給我洗過澡呢?!薄澳銒寢岆y道沒給你洗過嗎?”“想起來了,我媽媽又托司機捎來一封信,想聽聽嗎?”兩人在一起讀母親的來信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母親的來信透著兒童的天真和老人的幽趣,有不少俏皮話,讀起來叫人忍俊不禁。在母親那一代西藏人里,擅長寫信的女人并不多,母親早年當過小學教員,她一直保持每天讀報紙的習慣,對政府經常發(fā)表些批評意見,比方說前些年政府公布一條消息說:拉薩的野狗與城市居民的比例居世界之最。接著掀起了一場殲滅野狗的運動。她對此強烈反對,理由是這么多野狗只只都很壯實,正說明拉薩人生活很富裕,并且強調人不應該在這個世界橫行霸道,應該同各種動物和睦相處。在那些日子里,她以仁慈的心腸每晚從大街小巷抱回許多剛出生不久的野狗崽,第二天清早搭車把它們運到郊區(qū)的寺廟里去,那里是個安全的地方,雖然她自己從不養(yǎng)狗。接著在一次居民委員會的代表會上,她指出拉薩的竊賊比野狗更多,很少聽見野狗咬人的事卻很難找到有哪家沒丟失過自行車。野狗至少不會竄進別人家里叼走桌上的一塊肉,可是竊賊卻在一個月內三次溜進雜貨店抬走了她的十箱啤酒和三箱香煙。母親的來信經過幾番輾轉已磨得皺巴巴的,信中講述她們在昌都過得很快活,還趕上一座寺廟開光儀式的盛大活動。然后拐彎抹角地探問兒子是否有了女朋友,她暗示有兩類女孩不可交往,一類是成天嚼泡泡糖、身上藏有刀子在街上浪蕩的野女孩;另一類是有文化的女大學生。她在信中寫道:“……這樣的姑娘嘴巴很厲害,能把石頭說成冰糖最后還讓你吃進肚子里去……”朗杰看了笑著對茨珍說要是媽媽知道她兒子的女朋友身上豈止帶刀還帶手槍,她肯定會嚇昏過去。茨珍說她原來的夢想是在科技或文化部門做一名打字員,三十歲以后最好能在一家大集團公司當一名風度翩翩的經理秘書,她的這些幻想無疑是受電視里港臺愛情片和流行小說的誘惑。她甚至還很認真地給他朗誦自己寫的一些詩。在朗杰看來,她的詩寫得很蹩腳,并且莫名其妙。茨珍有一首詩的幾句話使朗杰既費解又不舒服:愛情沒有保修單/我們便成為人世間匆匆過客/請在歌聲中記錄下我的影子/在那個陰暗的早晨/昔日的少女高聲呻吟……他不明白她怎么會想出這些話來。

      “我年輕的時候從來不寫詩?!崩式芟駛€久經世故的老人悶聲悶氣地說。

      “朗杰老爹年輕的時候有不少女孩寫情詩送給他,但是他一首也沒看懂。”茨珍背過身對著墻壁大聲說。墻壁上貼了不少朗杰從畫報上剪下來的中外女影星照片,茨珍用鋼筆往女影星臉上畫胡子,畫得很仔細,看起來也很逼真,墻上所有女影星都被他畫上各式各樣的胡子。

      朗杰怔怔看了半天,說:“以后,我再也不往墻上貼任何照片了?!?/p>

      “那就貼我的照片好了,可是不許往我臉上畫胡子?!?/p>

      “到現在我還沒得到過你的一張照片吶?!?/p>

      “連我自己也沒有,我不喜歡照相?!边^了一會兒她說,“送你一張我妹妹的照片吧,她長得比我漂亮?!?/p>

      “貼一張尼姑的照片?”

      “誰是尼姑?”

      “你不是說過她在魯欽寺當……”

      “是她上中學時照的,你要不要?”

      “我不知道……”

      “那算了。”她指著墻上的照片說,“不許你把它毀掉,記住了。”

      “一個個像羅剎女鬼,我晚上睡覺會做惡夢的?!?/p>

      “哎,會做惡夢,年紀輕輕的做什么惡夢嘛?!?/p>

      朗杰說也許他見過她妹妹。魯欽寺的尼姑們常來小店里買點糖果,吃碗涼粉,只是他弄不清哪一個是她妹妹,他記不清有哪個女孩的模樣跟茨珍相像。茨珍立刻惡狠狠地警告他別去胡亂打聽她妹妹,最好讓她安安靜靜呆在佛門中。這個社會已經夠糟糕的,做一個真正的出家人很難,要抵制越來越多的罪惡的誘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巴廓地區(qū)是拉薩最繁華也是社會治安最混亂的地段,西藏各地的生意人、流浪人和朝圣者們都云集在這里,各種行劫偷竊、打架斗毆、走私賣淫的案件每日不斷。茨珍在派出所里成天忙忙碌碌,有時還要跟小伙子們一起巡邏到深夜。這個時候朗杰在家里打好一瓶酥油茶做幾只烤餅在昏暗的燈下邊看書邊等她。茨珍深更半夜回來后見此情景大為感動,她頭發(fā)凌亂,滿身塵土,衣服上還有血跡,朗杰又驚又怕不知她在外面又遇到什么危險。沒事,別擔心,茨珍拍拍他臉頰安慰他。說是她和兩個同伴巡邏時遇到三個偷木料的竊賊,正好三比三,他們撲了上去。茨珍沒選好對象,她的對手比誰都高大壯實,她拿出渾身的解數也沒能制伏他,在擒拿格斗中那家伙把她按倒在地后緊要關頭不僅不設法抽身逃走,反而大耍流氓,粗暴地撕她衣服扒她褲子企圖強奸她。噢!他媽的,這是怎么回事!她氣急敗壞地叫喊起來。這時她的一個同伴撲過來用手槍把在那家伙的腦袋上一陣猛砸,砸得頭破血流差點送了他的命。

      朗杰聽了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什么好。

      茨珍搔搔頭皮,困惑不解地說:“你說這是怎么回事?那家伙大禍臨頭居然還……有心思干這邪門的事。我真不明白你們男人……屬于哪一類動物。”

      “真是太恐怖了?!崩式苓B連搖頭。

      “是太滑稽了?!彼m正道。

      “是嗎?我可不喜歡這種場面?!?/p>

      “你什么也沒有見過?!?/p>

      后來朗杰發(fā)現茨珍有個怪癖,每當她去現場觸摸過槍支器械、犯罪工具或罪犯的身體后,總要用香皂一遍遍反復洗手,洗完后用懷疑的眼光在手上看半天,又放在鼻子底下嗅嗅,皺起眉頭說:“臭,還是臭?!庇窒磦€沒完。她從現場回來后給朗杰講述那些骯臟和暴力的行為時眼中充滿了狂熱,講完后臉上籠罩一層陰郁的困倦,兩眼失神地盯住一個地方不知在想什么,有時連飯也不想吃獨自躺在床上睡一覺。她從來不讓朗杰碰一下她的手槍,朗杰哀求說只不過是卸了彈匣拿在手中玩玩掂量一下她也堅決不答應,她說這一點也不好玩,拿在手中只會使人產生犯罪的欲望。朗杰說那你經常摸著它又怎么說呢?說不定還沖人家開過槍哩。

      “我早已是罪孽深重?!彼濐澋卣f。

      “你真……怪?!崩式苡挠牡赝?,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他靠過身去,一只手摟住她的腰肢。

      “我現在不想?!彼樯頀昝摗?/p>

      “那么跳個舞吧,你從來還沒和我跳過舞呢?!?/p>

      “我也不想跳舞?!?/p>

      “我就想要你跳舞?!?/p>

      “你怎么啦?”

      “沒怎么。只是這日子過得……挺悶的?!?/p>

      “是挺悶的,所以就事多,就有人去犯罪……”

      “別去思索。所以,就來吧……”他一把將她抱起來。

      茨珍雙手托住他下巴往后推,接著他感到膝關節(jié)被她插進來的腿往外一別,失去重心,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我該上班了?!贝恼渥テ鹈弊愚D身跑出門。

      朗杰感到憤怒,爬起身急忙追趕,從樓上追到樓下,一直追到雜貨店門外,茨珍像兔子一樣早已竄得無影無蹤。他捂著怦怦跳動的胸口坐在門前,煩躁地抓起一張報紙匆匆掠過上面的黑體標題,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澳銢]法跟她說清楚,你猜不透她是怎么想的?!彼弥鴪蠹堊匝宰哉Z大聲說,“她老覺得不順心,好像除了她人人都順心似的……有很多事情你沒法弄清楚……萊恩說:這座城市太沉悶,年輕人居住在古老沉悶的城市呼吸的是古老沉悶的空氣?,F在想想他的話有道理。萊恩很了不起?!?/p>

      “萊恩是誰?”

      朗杰抬頭一看,是鄰院一個叫卓嘎的姑娘,正靠在他身邊的墻上聽他發(fā)神經似的喋喋不休。她是那種在朗杰母親眼里屬于“不正經”的姑娘,穿一件緊繃繃的橫紋短袖衫,眼中閃著病態(tài)的肉欲,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你說什么?”朗杰腦子走神了,仰起脖子反問她。

      “萊恩是誰?你說他很了不起?!?/p>

      “就是那個美國人,你經常見他。前些日子他天天來坐甜茶館。”

      “哦——,是那個獅子臉,我叫他森珠。”卓嘎想起來了,“他在報紙上寫文章了?”

      “他去哪兒了?”朗杰好久沒見那位在西藏大學任教的會說藏語的美國人了。

      “他又不是我男人?!?/p>

      “可是他一見你就流哈喇子呀。他很有滋味吧?”

      “美國人的滋味,讓人永遠難忘?!弊扛略幟匾恍Α?/p>

      “你買點什么?”他問。

      “巧克力多少錢?”

      “老價?!?/p>

      “便宜點嘛,老情人了?!?/p>

      “六毛。要幾塊?”

      “四塊。你媽媽還沒回來,她現在在哪兒?”

      “我想她大概在橫渡英吉利海峽。給,記住,我們不是情人,我們從來沒有親過嘴,是革命同志?!?/p>

      卓嘎接過巧克力想了想:“哦,我現在身體不好,我天天去醫(yī)院?!?/p>

      朗杰也想了想,說:“你太緊張,需要休息?!?/p>

      “錯了,醫(yī)生說要我加強床上鍛煉?!?/p>

      “他是個流氓?!?/p>

      “你要是個流氓該多好?!彼眉珙^撞撞他胸部,慢騰騰離開了雜貨店。

      茨珍領到一筆夜班補貼費邀請朗杰去飯館,她駕駛一輛裝有警燈的公安三輪摩托車歪歪扭扭開進小巷停在雜貨店門前。朗杰覺得過于招人顯眼,磨磨蹭蹭不肯坐上去。茨珍埋怨他成天像個老頭似的守著小店一點情趣和嗜好也沒有,甚至連吸煙喝酒都沒學會。見茨珍一臉的傷心失望,他只好硬著頭皮坐進挎斗里,一路上連頭也不敢抬。街上的行人見一個年輕的女警察風風火火駕駛摩托車,旁邊車斗里坐著腰身佝僂的小伙子,還以為是她逮住的一個小偷。

      他們走進一家裝飾典雅的小飯館,善于察顏觀色的漢族伙計看見停在門口的摩托車立刻堆起殷勤的笑臉把他們請到一個舒適的坐位上。茨珍點了一桌的菜都很合朗杰的胃口。茨珍說今天是她生日,十八歲了。她說她第一次過生日。

      “太鋪張啦,太過分啦。”朗杰望著十個人也吃不完的滿滿一桌菜肴搖頭訥訥地說。

      沒多久茨珍一人連喝了三瓶啤酒,她臉色微紅,神情不安,東拉西扯說起學校準備把她送到北京公安大學深造,又說起最近一個案子的作案手段刁鉆古怪難以偵破,想不到拉薩也有了智能作案的高手,又問起她這些天沒去他那兒他是怎么打發(fā)日子的。朗杰說還不都是老樣子,到晚上翻翻通俗雜志聽聽音樂有時去隔壁鄰居家看看電視,還能做什么?

      “但是我想退學了?!彼鋈徽f。

      朗杰怔怔看著她。

      “跟你一起開店,過日子?!彼吐曊f。

      “你沒喝醉吧?”

      “沒有?!彼届o地搖搖頭,“一點都沒有?!?/p>

      “那好。咱們吃菜。”他把桌上的幾瓶啤酒放到桌下,“這盤牛肉炒得很香,你嘗嘗?!?/p>

      “朗杰哥,你不想跟我結婚嗎?”她問。

      “你瘋了,再過半個月你就該畢業(yè)了?!?/p>

      “是的,還有十二天?!?/p>

      “茨珍,你怎么了?”

      “你不愿意,是嗎?”

      “你以為……”他費勁地解釋,“這事就跟兩個人抱在一起親嘴那么簡單嗎?”

      “難道還有比兩人親嘴更復雜的事嗎?”她驚奇地反問。

      “再說,我媽媽會怎么想?”

      “我正要問你哪?!?/p>

      “我又問誰去?她還沒回來……”

      “她也許不回來了?!?/p>

      “她干嗎不回來?”

      “你問她好了?!?/p>

      “我沒法問,我不知道她在那兒?!彼j然地說。

      茨珍從桌下提起酒瓶又斟滿一杯咯咯笑著說你真是個正人君子,正經得有些假模假式了。朗杰斷定她是真的醉了,也就由她胡說八道自己悶起頭不聲不響地坐著。他記不清自己生日是哪一天,但他想,一個十八歲的女孩過生日除了興奮之外肯定還有別的復雜的心情,比方說把自己弄醉后莫名其妙地哭一場。茨珍沒有哭,喝完一杯酒盯住墻上的靜物畫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他輕輕拍拍她手背使她回過神來。她嘆了口氣,摸出一疊人民幣放在桌上,說:“山羊說它屁股很重,挪不動窩。其實小狗不過是叫了兩聲,沒有什么……”

      她扶著一張張桌子走出飯館,騎上摩托發(fā)動起來。

      “危險哪!”朗杰追出來喊道。

      摩托車朝前一沖開走了。

      朗杰覺得茨珍身上有一種他想象中子彈般的爆炸力和穿透力,她似乎把什么都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又什么也沒告訴。他認為茨珍是把自己的人生視為賭注和游戲,心血來潮在即將畢業(yè)時想退學,頭腦一熱就想結婚。朗杰看見別人家婚禮前忙得死去活來的準備工作以及婚禮上興師動眾的場面和種種古老繁瑣的儀式,還有沒完沒了的宴請款待,到最后新婚夫婦就像打完一場世界大戰(zhàn)似的累得筋疲力盡。他從來沒想到過結婚的事,那事情離他很遙遠吶。

      他付完賬慢騰騰站起來,外面下起了灰蒙蒙的小雨,店主人打開了錄音機,響起了他喜愛的歌手央金娜牡的歌聲:蒙蒙細雨街頭,我在尋找你的溫柔……

      小巷外有塊空地,不少司機愛坐甜茶館,空地便成了免費停車場。朗杰看見一個司機拿著幾封信朝小巷兩旁一家家門牌東張西望就知道準是母親托人捎信來了,司機果然找到雜貨店把他母親和鄰居幾位老太婆帶給家里的信交給他。他自然少不了免費請司機吃幾碗涼粉,又送他半條香煙和幾瓶啤酒,然后詢問母親的情況。

      “這么一群老太婆把信塞給我,我又記不清她們的名字?!彼緳C想了想說,“你媽媽是不是嘴里只剩下一顆門牙,是不是她?”

      朗杰兩眼望著天空,心里暗自罵這家伙的眼睛長到額上去了。這群老婦人個個都有自己鮮明的特征,唯有一點共同之處就是她們個個都只剩下一顆門牙。他只好點點頭。

      “呵,她很好。她們搭上我的車一路上唱歌,吵得我很煩,我只好把車開快些,讓風堵住她們嗓子眼。把她們顛哭了?!边^了一會兒他有些困窘地說,“后來她們報復我,把屎尿都拉在我車廂里。”

      “師傅您從哪里來?”

      “札達縣?!?/p>

      “那是什么地方?”

      “阿里那邊?!?/p>

      朗杰吃了一驚,上次母親捎來的信說她們去了昌都,轉眼間又跑到了千里之遙的阿里。

      朗杰打開信,里面還夾有一張色彩失真拍攝技術拙劣的照片,他看見母親呆若木雞地站在一座寺廟的門前,衣衫襤褸像個乞丐,兩眼發(fā)直地盯住鏡頭。他想看看母親的鞋是否也破得露出了腳趾,可惜她一雙腳沒被照進來。母親的字跡歪歪扭扭——

      兒子:

      向神圣的布達拉宮膜拜敬禮!

      我們朝拜達拉克神山時當地人說要二十一天才能繞神山轉完一圈。到第九天時我們被幾個印度兵捉住了,他們說我們闖過了國家,我們也不知道怎么就闖過來了。我們說我們一群婦女朝拜神山可不是來和你們的國家打仗的。后來一個年輕的長官過來,你想不出他有多好。我們說你們當兵的很辛苦,我們來看望你們慰問你們,他就把我們帶進兵營,士兵們排成兩隊夾道歡迎我們,他們的胡子可真長,還裹著頭巾。曲珍大姐一激動就喊口號:向解放軍叔叔學習!我們跟著喊。尼瑪大姐說喊錯了。你猜印度兵喊的是什么?他們喊的是印度話,我們一句也聽不懂。他們后來請我們吃飯,有面包、牛肉、咖喱米飯,還有酒。年輕的長官說吃完飯要用汽車送我們回去。我們裝著要上廁所,就一個個翻墻溜了。你說怪不怪,他們也不出來追我們。

      你想想吧,我也算是出了一次國。

      你猜猜我們還要去什么地方?先不告訴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愿菩薩保佑你快樂!

      媽媽格桑

      “這群老流浪婆?!崩式懿o惡意地罵了一句。

      母親早年出生于一個小貴族之家,她父親是酒鬼加賭徒,在她出嫁之前家里已是債臺高筑,只好變賣了僅有的一座莊園從此衰敗淪為平民階層。后來她嫁給了一個當警察的藏軍少尉,在那個年代她丈夫的地位和薪金遠不如一個普通的裁縫,她只好去一個中等貴族家當廚娘。她丈夫的職責就是站在巴廓環(huán)形路口的治安崗亭里見附近有酗酒斗毆的事上前勸阻或嚇唬一番完事,平時站崗值勤時手中還不停地捻一坨毛線或納一只鞋底掙點外快。他是個窩囊廢,在站崗值勤做手工活時靠在崗亭里的步槍經常被那些愛搞惡作劇的乞丐無賴兒們從后面小窗口里取出偷走。每到這個時候朗杰的母親只好自己去從酒館里、出售武器的貨攤上甚至從馬販子手中把步槍找回來,為這事她不知罵過丈夫多少回,可是沒過幾天槍又丟了,她只好又去找回來。朗杰還沒從母親肚子里降生時,他父親被一個康巴人用刀子捅死了。母親后來在一所小學做語文教師,直到十多年前退休后便開了這間雜貨店。日子一年一年過去了,母親也老了,那天她坐在貨攤旁,抬頭望著藍色天空中的一朵白云說昨天晚上肯定是白度母給她托了一個夢,她問了鄰居的幾位老太婆都說昨晚也做了同樣的夢。她問朗杰這是為什么。他答不上來,然后母親說她要走了,白度母在夢中顯現出西藏各地的神山圣湖和著名的寺廟,就是說她要去朝拜這些地方。三天后母親和鄰居的幾個老太婆每人帶上自己的一點行囊,揣一筆錢,歡天喜地爬上一輛超高的大卡車貨廂上面。朗杰望著這群脖子上掛滿哈達坐在高高的一車裝滿羊毛的麻袋上面大喊大叫跟家人告別的老太婆們,他搖搖頭暗自想道:這哪里是去朝圣,簡直像一個旅游觀光團。但比起國際旅行社專門接待外國人的那種豪華老人旅游觀光團,她們更像是一群即將遠行的老乞丐。

      朗杰抬頭看看天色不早,他站起身放下遮陽篷布,在關店門時才想起茨珍有好久沒來找他。二十天還是兩個月?時間概念已經很模糊,他知道她大概不會再來了,想必她早已畢了業(yè)被分配在公安局的某個部門,或者即將去北京深造。她將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警察,這點連茨珍自己也很清楚。只不過到現在為止她不論是做一名警察還是做一個妻子都太年輕了點。不管怎么說,朗杰和她相處了一段挺美好的讓人難忘的日子,在一起聊社會新聞,談流行服裝和新上映的電影,在一起隨錄音機的歌聲哼唱他們喜愛的歌,在一起爭吵,在一起做愛。他倆最后的分別是在什么時候?那是最后的一次做愛……兩人都感到興奮和激動。茨珍緊閉雙眼。朗杰渾身潮濕燥熱,他深吸一口氣將臉轉過去,看見散落在床邊另一側墊子上茨珍的一堆衣物:橄欖綠色的警察服、白色的內衣、粉色的褲衩、紅色的乳罩、警褲腰邊的皮帶像蛇一樣盤纏在衣物中,棕色的槍套露出黑色的槍把——手槍!一件殺人武器靜靜地壓在一個女孩白色的內衣上面,顯示出某種暗示和誘惑。靈魂的最深處激出一個強烈的渴望,他一只手悄悄伸過去拇指彈開了皮套上的暗扣,槍把上密密凸起的花紋扎在掌心如同一百顆針尖在抖動。這只手感到了武器的重量。茨珍閉著眼在體驗肉體的快樂。朗杰一只手摟住她的身體,另一只手握住槍把,產生一種奇異的興奮,在迷狂中他把這只沉甸甸冰冷的手槍貼壓在茨珍劇烈起伏松軟烘熱的胸脯當中,剎那間他全副身心痙攣地擰結成一團,多年來怯懦和壓抑在心底的宿愿終于得以完成和釋放,他的力量和勇氣敢于向整個世界挑戰(zhàn)!這時茨珍睜開了眼皮,望一眼壓在自己胸脯上的手槍,又抬眼朝他露出一絲迷人的笑容,她光溜溜的一條臂膀慢慢揚起來。隨著這神秘莫測的微笑,朗杰感到自己頸部動脈處被重重一切,腦袋頓時沉重而麻木,在失去知覺的最后一刻他看見茨珍正坐起身熟練地運用警察學校教材上的擒拿動作向他反擊,他胳膊被反擰在背后接著整個身體倒立著飛起來撞向墻壁……當他蘇醒時,發(fā)現自己躺在茨珍原來的位置上,她已穿好衣服坐在一旁傷心地掩面啜泣,他費力地想起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禁重重嘆一口氣。他永遠都是個懦弱的失敗者,跟他父親一樣,天生的窩囊廢。他不該對生活抱有太多的幻想,命運注定他只能在庸庸碌碌的人世間隨波逐流。

      “這不好……你腦子里……有個魔鬼……”茨珍哽咽道。

      “嘿!他媽的……誰都可以欺負我……”他翻過身,用枕頭捂住腫疼的脖子,渾身精疲力竭。

      “對不起,我出手太重。我不是故意的。”他聽見茨珍的輕聲道歉。

      過一會兒,他感到茨珍輕輕走過來給他掖好被角,然后悄然離去。關門的時候,一股氣流把貼在墻上的報紙拂刮得嘩嘩響。

      天色陰霾,窗外飄進稀疏的雨絲。

      夏天是個漫長的雨季,城市浸淫在潮濕的雨幕中,綿綿不絕的雨絲把所有的聲音都變得那么單調乏味。屋檐下的滴水聲,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招呼聲,遠處汽車駛過濕淋淋路面的粘黏聲全都化入淅淅瀝瀝的雨聲里。鉛灰色的天空飄來濕潤的風,讓人似夢似醒,昏昏欲睡。

      在那些陰雨蒙蒙的日子里,朗杰的雜貨店好多天沒開門,他每天和鄰院的卓嘎廝混在她家的床上。卓嘎有個不合法的丈夫,長年在外面做黑道生意,有大量的金錢供她揮霍,卻把她撇在家里獨守空房。她在床上像羅剎魔女般貪婪粗野的動作令人觸目驚心,朗杰很快就產生了難以忍受的厭惡,她的身體一挨過來他就想嘔吐。后來卓嘎幾次來找他約會都被他拒之門外,她終于惱羞成怒在他臉上抓出幾道血痕。他知道這是理應付出的代價,便以超脫的冷靜接受了對方給他的污辱沒有反手回她一記耳光。他獨自躺在樓上的小屋里,二十四年來他頭一次吸煙,吸得滿地的煙頭。他打開錄音機一遍遍聆聽央金娜牡的歌,纏綿憂傷,如訴如泣。涼風夾著雨絲從窗外飄進來,院里一個老人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在嘆息:“別下了,天哪!別下了,唉!”他轉過身去,墻壁上畫片里的女影星個個臉上還留著茨珍畫出的胡子,他用手沾了些唾沫往上面蹭擦幾下,那胡子被抹成了黑糊糊的一團,畫片上的女人變得更加蒼老和丑陋。

      “你們都老啦?!彼麑λ齻冋f。然后轉過身平躺,望著粘在屋頂上幾只蒼蠅,“這日子也過老啦?!?/p>

      錄音機里傳來央金娜牡的歌聲:“當你寂寞的時候,呼喚我……”朗杰聽了渾身顫栗,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流在枕頭上。

      十月末的金秋輝煌而短暫,又是一個傷感的季節(jié)。人們在風景優(yōu)美的樹林里縱情享樂,被泛著泡沫的啤酒灌了整整一個夏天之后,在秋天金黃色夕陽的映照和山谷里清風的吹拂中醒來,似乎想振作精神干點什么有意義的事已經晚了,眼看冬天又將來臨。

      這樣的季節(jié)給小巷的人們帶來了困惑和晦氣,市政工程隊的工人們?yōu)檫@一帶敷設下水管道挖壕溝時,在離朗杰雜貨店大約七八十米的一所墻角下挖出具高度腐敗的尸體。警察們在旁邊一座正要拆除的空院里支起一口大鍋,運來一車柴火和幾桶汽油,把尸體放進鍋里沸沸揚揚地煮起來,為的是讓腐肉脫落后根據骨骼和牙齒鑒定出死者的性別年齡和有關死亡原因的其它線索。警察們守在院里一連煮了三天,空氣中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腐臭氣味使得周圍的居民們叫苦連天,紛紛關閉門窗躲在家里詛咒警察干的缺德事。更多的人鎖了門帶領全家去落滿秋葉的樹林里作最后一次郊游。

      朗杰知道自己還沒忘記茨珍,猜想她是否也參加了辦理這個案子,便照常開了店鋪坐在門前,希望能夠見到她。時常有三兩個警察從那頭空院出來到雜貨店買一兩盒香煙或幾瓶啤酒。來了幾次之后,朗杰跟他們搭上話。

      “先生,還沒忙完?”

      “真他媽可惡?!本煺孪鹌な痔讌拹旱厝釉陂T外,接過啤酒坐在門坎上歇息,喝了幾口說,“簡直就像燉老牛肉似的怎么也煮不爛。”

      “這幾年我們周圍也沒聽說哪家有人失蹤。”朗杰說。

      “我們也查過,大概是外來的?!本煜肓讼胝f,“說不定我們瞎忙了半天是個古代的什么人。哎,這種事情不是沒有過?!?/p>

      朗杰留神觀察那邊空院,雖然有時也看見幾個女警察出出進進,但始終沒有看見茨珍的身影。他開始為自己故作多情忍受腥臭的氣味空守在這里感到可笑和羞愧。

      當那個戴黃帽穿棕色套裙的年輕尼姑用袖筒捂住鼻子走過來向朗杰要一碗涼粉時,他無法想象這個時候她怎么能吃得下去。尼姑坐在小凳上斯文嫻雅地吮吸涼粉,朗杰的頭皮陣陣發(fā)麻。他拿抹布胡亂在貨柜上抹擦,又揮趕盤旋在屋里的蒼蠅。

      “辣椒是不是少了點?” 他遠遠地站在貨柜邊問道。

      “這味道不如以前了?!彼痤^,幽靜的眼神透著淡淡的憂倦。

      “那是,鄰居們都在抱怨。我打算以后不再賣這道菜了,也賺不了幾個錢。”

      “哦,那就別賣了?!彼瓜卵郏^續(xù)輕吮碗中的涼粉。

      朗杰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在狹小的店鋪里來回走了幾步,才發(fā)現手中還拿著抹布,他把它扔在地上,抬起頭望著屋里飛舞的蒼蠅看了半天。

      “你還聽央金娜牡的歌嗎?我最近弄到一盤磁帶……聽說是她最后錄制的一盤……”他說。

      她皺起眉梢,仿佛想弄明白他說的是什么。

      “你別——這樣!”他忍不住嚷嚷起來,“我并不想為難你,可你也用不著裝成這個樣子。你瞧,以后咱們還算是鄰居?!?/p>

      茨珍放下半碗涼粉,站起身從懷里掏錢。

      “在未到達彼岸之前,我自然與萬物為鄰?!彼f。

      “可你永遠也到達不了彼岸。茨珍,咱們還得做好多年的老鄰居哩?!彼袔追謿埲痰卣f。

      “善男子,多少錢?”

      “五毛,老價錢。什么,善男——子?”他湊進她惡聲惡氣地說,“你撒謊,你根本就沒有一個妹妹在當尼姑,那就是你自己,你的靈魂早就飛進了尼姑廟。但是只有我才知道你以前很墮落。”

      “很墮落,以前是?!彼c點頭表示同意。

      朗杰看見她端莊的背影籠罩在一輪金黃色圣潔的光環(huán)中朝著耀眼的夕陽走去,如同一個緩緩遠離的靶子。他抬起右手做了個持手槍的動作朝她的背影瞄準,伸出的食指筆直指向她心窩?!鞍?!”他嘴里發(fā)出聲音。茨珍像被射中似的渾身顫抖一下?!鞍?!叭!”他又開了兩槍,那身影在金色的陽光下化為一團虛光。小巷寧靜而空蕩,仿佛不曾有人從這里走過。

      “你死了?!彼f。

      入冬之前,鄰居家的老太婆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來了,她們個個衣衫破爛,蓬頭垢面,見了家人興高采烈地又哭又笑。到最后只剩下朗杰的母親還沒回來,像個愛捉迷藏的頑童不時地在各地托司機捎個信來,語氣還是那么輕松愉快。反正朗杰也找不到她,并且沒法跟她通信聯(lián)系。母親的行為近似于耍無賴,像是執(zhí)拗地跟誰過不去,或者是在逃避什么,看來是不打算回家了。朗杰想到要是有一天收到母親從阿富汗或阿根廷什么地方寄來的信他也絕不會感到驚奇。

      第二年的春天,朗杰跟一個叫梅朵的姑娘結了婚,梅朵是醫(yī)院的護士,是個靦腆溫柔的姑娘。婚禮在梅朵家舉行,雖然辦得不像有錢人那樣豪華闊氣,但梅朵在拉薩有個龐大的平民階層的家族,前來賀喜的親戚們如同舉行盛大集會一般把她家的院子擠得水泄不通,宴請活動一連持續(xù)半個月也算夠得上水平了?;槎Y也沒有朗杰所擔心的之后會累得大病一場,親戚們只顧吃喝玩樂,才不在乎新郎新娘會躲在哪里?;楹罄式苓€守著他的雜貨店,妻子時常去魯欽寺里施舍點茶水,為佛燈添幾勺酥油,回家時對朗杰說她見到了茨珍。茨珍臉色憔悴,眼光黯淡,梅朵多次勸她去醫(yī)院檢查身體,她總是說她在這兒過得挺好,朗杰聽了很傷感。每當下午刮起漫天狂風他就早早關了店門,妻子在醫(yī)院還沒下班,他一個人躲在樓上小屋里打開錄音機聽央金娜牡的歌。如今從無線電廣播里已收聽不到她的歌了,朗杰一直保留了她錄制的兩盤磁帶。這個時候拉薩又冒出一批紅得發(fā)紫的男女歌手為聽眾所傾倒,但朗杰心里仍然珍藏和迷戀著央金娜牡那平靜悠遠、略為沙啞帶著憂傷韻味的歌聲,這歌聲是刻在他往日歲月里無法抹去的印跡,在他孤寂和沉淪的日子里它像朋友一樣給過他許多的溫暖和撫慰,不論在何時何地只要一聽見那熟悉的歌聲就能尋找到失落的往昔和從前的自己。

      有一天他產生了念頭,何不去見見這位他十分仰慕的歌手呢,但又不知怎樣才能見到她。后來才打聽到央金娜牡已不像從前那么走紅,每晚在一家叫“藍寶石”的歌舞廳里獻唱,進那里面門票只要四元錢。

      星期六晚上,他和妻子打扮了一下雙雙騎車出了門。這是一座因電力不足顯得黑沉沉的城市,街上行人稀少,路燈昏暗?!八{寶石”歌舞廳在城西方向,進去后狹小的空間烏煙瘴氣,盡是些妖冶怪氣的男男女女。透過藍幽幽的燈光朗杰四下巡視,看見角落幾個叼著煙卷無精打采演奏樂器的男人旁邊站立一個女子,穿著既華貴又俗氣,濃裝艷抹,手握麥克風嗲聲嗲氣地扭動腰身。他問旁邊一個人央金娜牡來了沒有。那人沖角落噘噘嘴說:喏,那不正唱著嗎?朗杰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那個歌手就是他心目中的央金娜牡,連歌聲都不像。他又問了一個人,另一個人沖角落擠擠眼皮說:喏,就是她。老兄只要你肯出三十塊錢,我保證這小妞會跟你上床睡覺。朗杰覺得生活處處在捉弄他,傷心失望地拉著妻子離開了歌舞廳。

      回家的路上,朗杰稍落在妻子后面,望著妻子騎車的背影和動作,發(fā)現她的形體非常難看。朗杰心想:這娘兒們,該生孩子了吧。

      選自《特區(qū)文學》1990年第1期

      本刊責編 曹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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