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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年秋天

      2014-12-06 20:30陳鵬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殉情麗江姑娘

      陳鵬

      路德維希二世拉著茜茜公主的手說,“真要走?你走了……我怎么活?”

      茜茜公主以為這是路德維希二世——比自己年輕八歲的表侄的深情道別,對其嚴(yán)重缺乏預(yù)判。她吻了吻他的面頰,“好好生活,我會定期來看你?!?/p>

      結(jié)局出人意料:一八八五年春天,茜茜公主告別路德維希二世重返奧地利。再回巴伐利亞時,竟是次年夏天為溺水身亡的表侄奔喪。她哭倒在路德維希二世的靈柩前,不停地說他還活著,“快把他喚醒呀!他沒死,沒死!他只想警告你們他對這一切是多么厭倦……”

      肖丹的講述惟妙惟肖,或壓低嗓門客串路德維希二世,或悲痛泣絕地扮演茜茜公主。全車游客豎起耳朵,幾乎感覺不到大巴在高速路上疾馳。沈鹿緊挨著我,嘴唇微啟,盯著肖丹,仿佛打量一個通神的魔女。我們已陷入十九世紀(jì)那場驚世駭俗又撲朔迷離的王室戀情之中。窗外陽光燦爛,白云在德意志大地投下陰影;遙遠(yuǎn)的巴伐利亞山下,沃疇和芳草綿延伸展,成群的牛羊凝固不動;近處繁花盛開,濃密的樅樹、榆樹和杉樹挺立于天光云影之下,如同一百二十年前那場絕戀的見證人。肖丹的故事結(jié)束了,她坐回導(dǎo)游專座,大聲說,路德維希二世修建的新天鵝堡就要到啦,頂多二十公里。車?yán)镬o悄悄的。沈鹿沖肖丹微笑,后者,也沖她笑笑,然后轉(zhuǎn)身,面對飛速后退的公路。沈鹿扭頭看我,說路德維希二世和茜茜公主最大的嫌疑在于:那時她已經(jīng)是奧地利皇后了,怎么可能和表侄長期保持如此親密的關(guān)系?貴為皇后的她不怕非議?路德維希二世也一點不顧忌自己的國王身份?

      我無法回答。

      肖丹從座椅后方的網(wǎng)兜里取水,擰開。大巴車發(fā)出低低的嗡鳴。司機是個意大利佬,光頭,很帥,讓人想起墨索里尼,而不是意大利國家隊那幫帥哥。車是從荷蘭阿姆斯特丹開出的,經(jīng)比利時、德國,三天后折返巴黎,再從法國前往意大利。十天后,我們將在羅馬登上返程的航班。

      窗外,巴伐利亞山挺立于鋼藍(lán)色的天空下,新天鵝堡隱約出現(xiàn)在鉛灰色山巔。但除了肖丹,無人能確認(rèn)這一點。

      “你真相信這個故事?”沈鹿低聲說。

      我還是無法回答。

      “我不太信?!彼f。

      我在昆明機場才見到她——一頭短發(fā),穿窄窄的藍(lán)色牛仔衣、牛仔褲,一雙黑色耐克鞋,背一個棕色雙肩包,拖一口小小的黑皮箱;看上去很瘦,臉色略顯蒼白,嚼口香糖的樣子桀驁不馴。但總的說來,她屬于漂亮而氣質(zhì)上佳那一類美女。

      “你是李果?”

      “是,我就是?!?/p>

      “你比我想象的樣子成熟?!彼f。

      “干嗎不干脆點,說我顯老?”

      當(dāng)年我們一所中學(xué)畢業(yè),昆明一中,省重點名校。我高她兩屆,是她正宗的師兄;十天前我們在校友網(wǎng)上認(rèn)識,還算聊得來。她突然問了我一個驚人的問題:去歐洲嗎?我們搭個伴吧。我說我考慮一下。她敲來一串省略號。晚上,我上QQ時她果然在線。我敲了一個字:“行!”

      她叫沈鹿,每天都泡在網(wǎng)上。

      “這么快就答應(yīng)啦?”她回我。

      “嗯?!?/p>

      “我看過你去泰國象島的照片,挺漂亮的?!?/p>

      “謝謝?!?/p>

      “那個美女也挺漂亮的?!?/p>

      “葉斯斯,一個朋友?!?/p>

      “她還在象島?”

      “還在。我估計,她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她是地道的昆明人?”

      “是?!?/p>

      “為什么不回來?”

      “她愛象島?!?/p>

      我只能這么說,只能如此解釋那個炎熱的夏天我在象島的奇遇。為此我還寫了一部小說《今年夏天》,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看看。我保證那是一部不錯的中篇小說,故事的深處浪漫而神秘。事實上,葉斯斯永遠(yuǎn)是葉斯斯,她去往象島之前就考慮得相當(dāng)充分——再不回來了。我那趟所謂的相親之旅只是一廂情愿。但我一點也不后悔,甚至得感謝她,讓我多了一次如此奇妙的經(jīng)歷。然而誰的憂傷痛苦不都只屬于他自己?別人哪有能力改變或介入?還是聽從緣分的安排吧。

      從象島回來不久我辭職了,也沒興趣重新找個工作。手頭的錢也還夠用一陣。我算過,就算去一趟歐洲也不至于餓死。掙錢糊口的問題,不如到了紅嘴鷗重回昆明的冬天再說。有什么大不了?

      另一個方向,我說的是地球的另一端,我小說的另一個男主角劉冬已登上開往麗江的大巴。正值秋天,這家伙去麗江為一部宣傳片選外景。大巴剛到楚雄,他一頭撞上了我們都在談?wù)摰摹捌G遇”。

      姑娘應(yīng)該不到三十,修長苗條,一頭長發(fā),穿白襯衫、牛仔褲,一身淡淡的香奈兒氣息上了車;再無別的空位,姑娘徑直向他走來,指指他身邊放著背包的座位問他,“對不起,有人嗎?”

      “沒有?!彼s緊拎起背包塞到椅子下面,起身讓她。姑娘擦著他的膝蓋往里走,坐下。幽香彌漫,他的心怦怦跳。她挺漂亮的,氣質(zhì)冷艷。以他的職業(yè)眼光判斷,猜她是電影演員也毫不為過。這類姑娘就喜歡扎堆往麗江跑,似乎那地方真是遺世獨立的天堂。車子啟程,沿高速公路直奔滇西。她從包里掏出一只銀色TOUCH,戴上耳塞,不久又拽出一本書,并不畏懼大巴震顫,專心致志往下讀。不到半小時,她似乎累了,合上書。他偷覷了一眼,竟是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大學(xué)里讀過,情節(jié)全忘了,只記得是一男一女跨世紀(jì)的愛戀。劉冬并非我這樣的文學(xué)迷,遠(yuǎn)遠(yuǎn)不是。但現(xiàn)在,這書讓他找到了突破口。

      “好書!你喜歡馬爾克斯?”

      她回頭,取下耳塞。

      “馬爾克斯,我在說馬爾克斯。你喜歡他?”

      “不喜歡。”姑娘微微一笑,“第一次讀他?!?/p>

      “我讀過《霍亂時期的愛情》?!眲⒍暇毜刈ミ^書,隨手翻開,高聲朗讀。這一段正好說到兩人多年書信之后的一次見面。女主角從未想到自己心目中的他竟是個頭發(fā)稀疏、瘦小猥瑣的家伙。她失望透頂,像吞了一只蒼蠅一般轉(zhuǎn)身就走,中斷了和他多年的通信。

      姑娘皺著眉頭,“有那么絕望?”

      “就像今天的網(wǎng)友約會嘛,見光死?!?/p>

      “有道理?!?/p>

      “是真理?!?/p>

      “可最終還是走到一起了啊。怎么解釋?”

      “除了愛情,還能是什么呢?這本書就想告訴我們這個淺顯的常識。”

      她似笑非笑。他無法捕捉她笑容后面的意味。是笑他賣弄、顯擺?他沉默下來。她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說呀,接著說——沒偷看前言吧?”

      “沒有。我對這輛車發(fā)誓。”

      她笑了??磥聿⒎请y以接近的文藝女青年。

      “從昆明來?去麗江干嗎?”他問。

      她半天才說:“看個朋友?!?/p>

      “怎么跑楚雄啦?”

      “先去了黑井。”

      “一個人去了黑井?”

      “是啊?!?/p>

      他稱贊她了不起。她說她自己不算膽大,而是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都是旅游熱點地區(qū),又是旺季,再說,云南人向來純樸,就算孤身一人也沒什么危險嘛。

      黑井,兩山之間的狹窄古鎮(zhèn),因產(chǎn)鹽聞名,青石板路面踩上去滑溜溜的,屋檐破舊低矮,院落潮濕幽暗。比起麗江、大理,黑井太小了,也太閉塞了。他問她在昆明做什么職業(yè),她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他知趣地合上《霍亂時期的愛情》,拍拍封面,還給她。

      沿途聊得不錯。盡管她有一搭沒一搭的,也不太主動,可還是順著他的話題說了不少。除了馬爾克斯,核心議題還是旅游;從香格里拉到蒼山洱海,從玉龍雪山到西雙版納。此后劉冬的話越來越多,尤其侃到當(dāng)?shù)匦〕浴髡f和掌故更是神采飛揚。她越來越冷淡,不久,他終于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大概引起了她的反感,要不干嗎轉(zhuǎn)頭望著窗外不再吭聲?

      沉默片刻,他小心翼翼地問她:“從沒去過麗江?”

      “第一次?!彼f。

      “沒聽過殉情的傳說?”

      “殉情?”

      “不對,不是傳說,是真事。”

      她立即摘下耳塞。前排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厭惡地回頭看他。劉冬深知這樣的眼神意味著什么,于是壓低聲音:“算了,到了麗江再說吧。”

      “咳,麗江還早得很!”

      劉冬四處打量。右側(cè)幾個男人瞪著窗外或直視前方,女人們在打瞌睡。前排的男人連聲咳嗽。后排兩個男人喋喋不休說起大理的天寶之戰(zhàn)。這吸引了姑娘的注意力,她往后看了看,低聲問他:“這都怎么啦?我們是不是……”

      “別理他們?!彼÷曊f。

      大巴車一路疾馳,窗外的景色單調(diào)、重復(fù),貧瘠的山開膛破肚,石頭和泥巴被當(dāng)?shù)厝苏ㄩ_、運走,換來鈔票。姑娘顯然累了,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他再次偷偷打量周圍的男人,他們以某種兇狠不屑的目光回敬他,似乎他對一個陌生美女的大獻殷勤引起了公憤。他低下頭,抱著兩手,在姑娘美妙的氣息中迅速睡去。很快夢見了玉龍雪山。

      遠(yuǎn)遠(yuǎn)望見南部山巔的新天鵝堡了。哥特式尖頂,屋宇錯落有致,厚重的大理石墻垣發(fā)出乳白色光亮,在懸崖絕壁之上不時出現(xiàn)又瞬間消失。藍(lán)天白云間的童話世界,迪士尼《白雪公主》的城堡原型。路德維希二世是超凡脫俗的藝術(shù)家而不僅僅是受人擁戴的國王。奧德邊境的高山峽谷、草地鮮花美極了,似乎全無雜質(zhì)。歐洲本就像個世外之境,更遑論新天鵝堡坐落的巴伐利亞山區(qū)。

      肖丹醒了,或者說,她根本沒睡。她起身向我們交代注意事項:幾點上車,幾點返程,上了新天鵝堡該注意些什么。全車二十七人安安靜靜。此時,新天鵝堡重新被高大的山體遮住。山谷的光線突然暗下來,大巴車向上繞行幾圈后,在半山腰一個停車場內(nèi)停好。我們下了車,抬頭即可望見陡峭的懸崖,新天鵝堡緊靠峭壁露出乳白色的圍墻一角。神秘,邈遠(yuǎn),仿佛難以企及。

      “大家注意啊,步行上山。兩小時后這里集合?!毙さし磸?fù)強調(diào)。她是個嬌小的四川女人,約三十出頭,圓臉,皮膚雪白,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她這一路的講解十分詳盡,讓我學(xué)了很多知識。我們差不多是挨著她下車的。肖丹沖我笑笑,沖沈鹿眨眨眼,低聲說:“好好玩!”

      沈鹿反身拉她的手,“你不去嗎?”“不去啦,我在這兒等你們?!蔽覇査线^幾次新天鵝堡。肖丹伸出一根手指,“就一次,你信嗎?”“我信?!彼中α?。一再聲稱,新天鵝堡絕對是好地方,值得用心品味。

      “再去一趟唄?!鄙蚵拐f。

      肖丹示意,車?yán)镆徊糠种欣夏耆硕疾辉干仙剑门阒?/p>

      我和沈鹿即將走出停車場,沈鹿突然反身走向肖丹,“親愛的,你說路德維希二世死于自殺?”

      “是啊,自殺。新天鵝堡還沒竣工哪。出事前一天,他還視察了工程進度。當(dāng)天夜里就消失了。第二天清晨,有人在山下的天鵝湖里發(fā)現(xiàn)了他和私人醫(yī)生……”

      沈鹿不再追問。

      我們立即上山,否則兩個小時哪兒夠?我們這一行百分之八九十是中老年人,除了我和沈鹿,也就兩對年輕夫妻。此時,一部分人已舉步上山,但仍有十來個老人堅持留在停車場內(nèi)。山太高,他們爬不上去。

      我和沈鹿走得飛快。公路蜿蜒平整,路肩下鋪著細(xì)碎的白石子,兩側(cè)是茂密的松樹、杉樹和樅樹;透過森林,望得見巴伐利亞山脈躺在明凈的藍(lán)天下,一面瑩潔的湖水不時閃現(xiàn),亮如鉆石。我指給沈鹿,“是路德維希二世自盡的天鵝湖?”沈鹿看了看,一言不發(fā),兩手緊扣雙肩包的背帶,低頭爬山。她的黑色耐克鞋和我的添柏嵐鞋在碎石路面上發(fā)出清脆的嘩嘩聲。山風(fēng)撲面,樹葉顫動,到處彌漫著濃烈清香;接連繞過幾道大彎,遠(yuǎn)處的天鵝湖消失了,但高處的新天鵝堡漸漸清晰。身后,同行的兩對年輕夫婦亦步亦趨,很快又被我們遠(yuǎn)遠(yuǎn)甩開。

      在新的轉(zhuǎn)彎處,沈鹿停下來?!拔也惶矚g茜茜公主?!彼f。

      我沒吭聲。

      “如果她愛她的表侄,就不該遠(yuǎn)嫁奧地利。按照肖丹的說法,這世上大概只有她才救得了路德維希二世?!?/p>

      “你沒看過《茜茜公主》?好像全天下的女孩都喜歡她呀。”

      “喜歡她什么?漂亮?天真?嫁入皇室?”

      “……”

      “可路德維希二世還是死啦?!?/p>

      “你喜歡路德維希二世?”

      沈鹿仰頭眺望山巔。從這里,能看到新天鵝堡的白色圍墻了。

      “修建了這么一座古堡的國王,這么一個有大想象力的家伙,還不值得我們喜歡嗎?”

      我無法反駁。

      在肖丹的敘述中,路德維希二世十五歲就愛上茜茜公主,之后終身未娶。甚至,二十三歲那年還為了年長八歲的表姑取消了與公主索菲的婚約。他就是個遁世的藝術(shù)家,一個天賦異稟的國王,不僅癡迷童話,更要構(gòu)筑童話;他一手設(shè)計了新天鵝堡并斥巨資修建它,讓它成為曠世杰作,與高天鵝堡遙遙相望。對了,他還把當(dāng)時失意的音樂天才瓦格納請到新天鵝堡,無私地資助他,讓他完成一部部杰作。夜里他從來不睡,經(jīng)常騎一匹白馬在巴伐利亞山中馳騁。他寧可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不再拋頭露面,人人都認(rèn)為他患了嚴(yán)重的精神病,按今天的話來說是抑郁癥加社交恐懼癥,凡塵俗世的喧鬧總讓年輕的國王痛苦不堪。沒人確切知道茜茜公主在他的人生歷程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遠(yuǎn)嫁奧地利給路德維希二世帶來致命打擊。一八八六年六月,四十一歲的國王再也不堪重負(fù),自行溺斃于天鵝湖。

      抵達(dá)大理后都沒了睡意。準(zhǔn)確說,他的睡意是從她那兒來的,一旦姑娘醒來,他自然來勁了。大巴車從下關(guān)收費站前的大麗高速路口駛出,路面像奶油般平滑,沿途風(fēng)景越來越美。山體蔥郁而溫柔,公路從山中貫穿,迎面袒露的天空藍(lán)如絲綢,像剖開的蘋果。山是洱海邊的峻嶺,可惜著名的洱海被山隔斷,連一絲洱海的氣息也聞不到。

      “可惜啦,”姑娘說,“不湊巧,否則我就在大理待個三五天?!?/p>

      他指著左側(cè)遠(yuǎn)處綿延的山,告訴她那是蒼山十八峰,山下就是洱海。姑娘讓他留意光線變化——是彩色的嗎?山和公路都變成彩色的啦!他仔細(xì)看去,還真是,高原天空和氣壓的瞬時變化讓陽光變幻莫測,像一群彩色的孩子從云頭奔下;對面山岡隨之出現(xiàn)綠色、藍(lán)色、褐色與玫瑰色,狀如繽紛的地毯。

      “你從麗江返回可以在大理待幾天嘛,”他說,“我免費導(dǎo)游,如何?”

      姑娘笑了,“我看行?!?/p>

      “那說定了?!?/p>

      “說定了?!?/p>

      光線正向左移動,茶色玻璃上出現(xiàn)細(xì)細(xì)的光斑,在她額頭盤旋不去。

      “我聽說過望夫云傳說?!?/p>

      “對對對,蒼山望夫云!”他指給她看:蒼山十八峰最高的是玉局峰,每到冬天,峰頂霧氣繚繞,那是化身云霧的大理國公主在呼喚洱海海底的獵人阿布哪。

      “公主愛上窮小子阿布,父王當(dāng)然反對,公主不管不顧跟著獵人私奔了,后來——”

      “南詔國王請來海東的羅荃法師施展魔法,大理壩子下了三天大雪;積雪覆蓋了玉局峰獵人的山洞,公主凍壞了,獵人決定下山偷出法師的袈裟為公主御寒。他吃了仙桃,飛往羅荃寺盜出袈裟。法師發(fā)現(xiàn)了,用蒲團狠狠擊中獵人后背,獵人墜入海中,化身石螺——”

      “公主憂憤而死,變成白云,飛到玉局峰頂,每到冬天就召喚石螺……洱海風(fēng)浪大作,直到現(xiàn)出海底的石螺,公主的哀哭才會止住?!?/p>

      兩人相視一笑。車廂陷入岑寂。醒來的男人女人連連嘆氣,咳嗽。

      “這就是一個殉情的故事嘛。”姑娘說。

      “同意?!彼f。

      “麗江的殉情故事,和望夫云故事差不多?”

      他偷偷地打量,前后幾個男人都閉著眼睛。

      “有本質(zhì)區(qū)別?!?/p>

      “傳說和真實的區(qū)別?”

      “對?!?/p>

      車子在山下加油站停住,他們下車去了衛(wèi)生間,五分鐘后繼續(xù)出發(fā)。姑娘從包里掏出兩只蘋果,遞一只給他,他毫不客氣地接過來,大口咬著??诟邪l(fā)生了根本性變化,他似乎從沒吃過這么棒的蘋果。車內(nèi),那些早已醒來、活動了筋骨的男人又對他怒目相向了,好在,由于眾所周知的劣根性,他們眼中業(yè)已露出深深的自卑或滿不在乎的倨傲。姑娘掏出TOUCH,他問她聽的什么,姑娘拽過一只耳塞塞入他的左耳。音樂響起,竟是幽冥的古琴曲。他非常驚訝。聽了一陣后發(fā)現(xiàn)與大理景致竟有驚人的融合度,也暗契姑娘的氣質(zhì)??侦`的琴聲如淙淙流水,無須為看不到洱海而遺憾了。他將耳塞交還姑娘。她塞進耳朵,抱著雙臂,轉(zhuǎn)頭面向窗外。夕陽下,她的臉泛光。

      大巴直達(dá)麗江客運站。下車后,劉冬幫她取出車底的黑箱子,主動提議把她送往她朋友那里。她說太麻煩啦,他說一點也不麻煩,麗江,我熟。姑娘說了一個位于束河古鎮(zhèn)的客棧名字。他不再搭理幾個同車男人兇惡的目光,攔下一輛出租車,帶她直奔束河。姑娘說,不知麗江會讓她失望還是驚喜。他說,通常情況下,來過的人還想再來。姑娘說,但愿吧。窗外,雪山大道兩側(cè)的新式納西樓房飛速后退。她一聲高喊:“玉龍雪山!”

      是玉龍雪山。就矗立在車窗正前面。巍峨、莊嚴(yán),刀子般的山峰直插天空,峰巔有少量積雪,白得耀眼。

      她說真沒想到玉龍雪山這么近啊!他糾正她說,看起來近,其實遠(yuǎn)得很,少說五十公里。

      她索性搖下車窗,黃昏的冷風(fēng)撲進來,她長長的發(fā)絲散開又向后飛去,夕陽將其染成鎢金色。他掏出手機為她拍了幾張照片,她沒有阻止,也掏出手機來回拍個不停。一刻鐘后,車子抵達(dá)束河古鎮(zhèn)大門,他付了車費,拖著她的箱子帶她往里走。他大約知道她所說的客棧方位,她一路跟著。到處是人工搭建的痕跡,她滿臉的失望——店鋪太多了,賣烤肉、絲巾、旅游工藝品、手鼓、T恤衫的,所有的東西似曾相識;游人不多,此時大部分去了餐館。踩著硌腳的石頭路進入酒吧街,坐在店門口彈唱的歌手和四處飄蕩的電吉他聲復(fù)制著類似北京三里屯的小資情調(diào)。每間酒吧都坐滿客人,要么東張西望,要么盯著歌手,人人都懶散得仿佛即將睡去。一條漂亮的河居中穿過,水草如頭發(fā)一樣搖曳,雪白的海菜花星星點點。姑娘似乎沒多少興致,緊跟著他穿出酒吧街,穿過閑逛的人群。他注意到,不少男人向她投來驚訝的一瞥,他多多少少有些自得。暮色四合,滿街的仿古建筑亮起燈光。穿過大石橋,對面才是正宗的束河古鎮(zhèn),它保留了茶馬古道時期的風(fēng)貌,客棧大多在此聚集。橋下,清一色的酒吧陳列,不同風(fēng)格的歌聲發(fā)出滑稽的共鳴。

      他們好容易才找到這家名為“晃點”的客棧,她真被晃點了?!獟熘t燈籠的大門敞開,靠河邊的窗戶也敞著,鋪著扎染布的桌邊并無客人;往里走,一個四四方方的天井浸在幽暗中;桌上的燈光朦朧曖昧。他站在院中大聲問,有人嗎?一個十七八歲的當(dāng)?shù)丶{西小伙從樓上跑下來,姑娘說了朋友——也就是這里的老板的名字,得到的答復(fù)是,去騰沖啦。她十分茫然,“什么?騰沖?”

      “是啊,一大早就走了,和一幫朋友開車走的?!?/p>

      “我們半月前就約好的,我今天到。”

      “這就不曉得了。打他電話試試。”

      “關(guān)機呢?!?/p>

      劉冬問納西小伙,還有沒有房間,先讓你們老板的朋友安頓下來啊?;卮鹫f早沒了,七間房一周前就訂完啦。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兩人回到街上。街邊流水淙淙,游客已十分稀少。他問姑娘怎么辦?姑娘一聲嘆息,說還能咋辦,再找地方唄。

      “你這什么朋友啊,不靠譜。”

      她沒吭聲。

      “要不這樣,我們先找地方吃飯,住的地方再說。”

      姑娘隨他引領(lǐng),往北面三眼井方向走去。不久,他找到一家從前來過的小飯館,點了幾道當(dāng)?shù)靥厣?。姑娘坐他對面,兩手撐著下巴,說不出的落寞。

      “沒事!麗江歡迎你?!眲⒍参克?。

      姑娘仍不說話。窗外隱隱傳來河邊酒吧的音樂和歌聲。

      “是男朋友?”

      “女的?!?/p>

      “那更沒必要難過了。在麗江,什么事都不算個事,心血來潮,拔腳就走?!?/p>

      “早知道,我就在黑井多待幾天?!?/p>

      他繼續(xù)安慰她,說這點意外算什么嘛,重要的是你到了,到麗江了?,F(xiàn)在你屬于麗江,麗江也屬于你。

      姑娘笑了。

      一桌的菜。砂鍋豆腐、麗江臘排骨、牦牛干巴、雞豆粉。她吃得實在不多。他隨便講了幾個不涉黃的小笑話,她馬上哈哈大笑。飯后到處打聽客棧,真邪門,整個束河竟無一間空房。劉冬仍拖著她那只黑箱子回到大石橋頭,兩人坐在燈影搖曳的欄桿上,星星在頭頂閃爍,仿佛伸手就可抓住,河里星光蕩漾。初秋的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馬糞味,晚風(fēng)劃過樹梢。

      “要不,”他小心翼翼地說,“我?guī)闳ヂ蹇斯示铀诘难┥酱灏?,去我住的地方碰碰運氣。洛克驛站,地方不錯,就是有點遠(yuǎn)。”

      “靠譜嗎?”姑娘明顯累了。

      “靠譜。我豈敢晃點你?”

      “行?!?/p>

      那是當(dāng)?shù)匦麄鞑繛樗才诺?,唯一的?dān)心是,現(xiàn)在差不多已九點,還能否找到出租車趕赴三十公里外的雪山村?但總得試試。他拖著箱子帶她重新穿出束河,就在鎮(zhèn)口的牌坊下,他順利攔下一輛面包車。納西族司機一聽要去雪山村就有點蒙,說這么晚了,跑那么遠(yuǎn)?他堅定地問他:“多少錢?”

      司機猶豫半天,開價說:“三百。少一分都不去?!薄叭倬腿??!彼ч_車門,讓姑娘先坐進去。司機慌了,連連抱怨說,太遠(yuǎn)啦,我是真不想去啊。他說三百不少了,快走吧。司機不再說話。劉冬上車拽好車門。面包車向雪山方向疾馳。姑娘不再說話,黑暗掩來,他已看不清她。麗江的夜晚與白天全然不同,車子更像在空中飛馳。一條筆直的公路出現(xiàn)了,面包車照直了開,前后沒有一輛車。窗外出現(xiàn)大片的丘陵和曠野。司機沒話找話,問他那么晚去雪山村搞什么?他隨口回答:“殉情。”

      司機嚇住了?!澳銈?,你們兩個要殉情?”

      姑娘撲哧笑了。“是啊。不行嗎?”

      司機也嘿嘿笑了?!澳逦遥挠腥パ┥酱逖城榈?。要去就去云杉坪嘛,死了才能去玉龍第三國?!?/p>

      新天鵝堡門票二十歐,我們各自掏錢買票。入口處排著一列游客,古堡嚴(yán)格限制著游客數(shù)量。入口位于小廣場的側(cè)前方,從小廣場即可眺望山下:蔥蘢的樅樹、杉樹密集環(huán)繞,遠(yuǎn)處的巴伐利亞山區(qū)躺在淡淡的霧靄中。抬頭就能看見兩座糅合了巴洛克與哥特風(fēng)格的古堡尖塔,它們白亮耀眼,墻身仿佛撒了一層鹽。那兩對年輕夫婦跟上來了,也買了票,沖我和沈鹿抱怨說只能等下一撥啦。沈鹿端著相機到處拍,把我撇在一邊。這回她帶了一只不錯的尼康D300,但多次拒絕我的參與,更不用說和我來張合影啦。

      “我們沒那么熟吧!”這是她的口頭禪。我只好用像素1300萬的手機隨便拍點東西。不指望有多棒,能證明來過歐洲就行了。

      沈鹿拍了一圈后終于向我走來,說要不我們合個影?我受寵若驚,她笑了,瞧你這可憐樣,沒跟美女合過影???我嘿嘿傻笑。她將相機交給同行夫婦其中的一位丈夫——我已經(jīng)知道他姓何,整天樂呵呵的,他老婆姓劉,比他嚴(yán)肅得多;另一對夫婦,丈夫姓江,妻子姓馬,走到哪兒都喜歡買紀(jì)念品?,F(xiàn)在,何老兄抓住相機,我挨近沈鹿,再次聞到她清爽香甜的氣味,卻不敢伸手?jǐn)埶!熬瓦@一次啊?!彼吐曊f,像是警告。我們倚在古堡圍墻上照了兩張合影,何老兄還想再拍,遭到沈鹿的拒斥,說夠啦夠啦我們又不是兩口子。何老兄笑了,說,出門在外,不是兩口子勝似兩口子嘛,你就當(dāng)他是你老公吧,我們都沒意見。這話讓江氏夫婦嘿嘿笑了,只有劉女士沒笑,仍板著個臉。

      “別亂說!我們只是朋友。”沈鹿從何老兄手中一把抓過相機。

      工作人員沖我們招手,一批游客已出來。我和沈鹿走向入口。何老兄與江氏夫婦忙著四處拍照。沈鹿突然低聲問,有沒有注意山下的天鵝湖?我說沒有。她說我角度不對。她指了指平臺后方的雉堞,告訴我從那兒俯瞰,清清楚楚的,亮得像一面小鏡子,很漂亮,難怪路德維希二世選了它。我們往里走,同行的六七人似乎來自中東,說話語速極快。沈鹿讓我看她拍的照片,果然,隱匿于山下的一小片湖水精致而靜謐,隱隱反射陽光,形成一小片影影綽綽的藍(lán)色光點,宛如棲息的蝴蝶。

      新天鵝堡窄窄的入口越來越近,我的心臟莫名狂跳。我交還她相機。她挎在胸前,表情倏然凝重。

      首先是紅色回廊。一名女導(dǎo)游走向我們,警告說古堡內(nèi)部嚴(yán)禁拍照,之后每人分發(fā)一只耳機,戴上后可調(diào)整語種。耳機內(nèi)的漢語講解是個沉穩(wěn)的女聲,告訴我們現(xiàn)在置身何處,路德維希二世塑像就在紅色回廊中部,但我們差不多走完整條回廊仍不見這位童話國王的蹤影。哪兒出錯了?進入仆人房間,更沒有路德維希二世塑像了。幾個中東游客很快超越了我們大步向前。我和沈鹿慢下來——盡可能地慢,似乎要將童話氣息攥在手里?;蛟S太熟悉中國帝王們奢華的宮殿了。不得不說,曲折、幽閉、狹窄是新天鵝堡帶給我的直接感受。但很快會被它冥想式的氛圍吸引。精細(xì)的局部、繁復(fù)的裝飾無不帶著奇異的夢幻感。起居室最有特點,床榻是胡桃木的,帳幔用了金絲絨和藍(lán)絲絨,既輝煌又浪漫。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國王對金色和藍(lán)色情有獨鐘。從起居室進入小暖房,再從小暖房踏入宮殿,我驚呆了,沈鹿也張口結(jié)舌?!菡纪ナ今妨退闹軌Ρ诶L滿了瓦格納戲劇中的人物:《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伊索爾德,《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中獻身拯救人類的布侖希爾德和《帕西法爾》中寓言式的孔德里,等等等等?!赌岵埜闹腑h(huán)》占據(jù)顯要位置,壁畫大而莊嚴(yán),不得不抬頭細(xì)看。整個宮殿造型更像歌劇院,分割出一樓、二樓,沈鹿讓我別光顧著抬頭,趕緊低頭瞧瞧。大理石地板竟繪有一只巨大的圓球,上面畫滿走獸飛禽、樹木花草。耳邊的解說告訴我:頭頂?shù)鸟妨笳髦c太陽同向移動的星辰,由金色黃銅制造的枝狀燈架則像極了拜占庭的王冠,亦象征了路德維希二世的王權(quán)。我呆呆站在這個輝煌的宮殿中心難以動彈,被它的繁復(fù)和精密鎮(zhèn)住了。趁女導(dǎo)游離開,沈鹿頻頻舉起相機偷拍,但很快抱怨光線太暗,根本拍不出效果,就算調(diào)整光圈也白搭。

      只能凝神仰望。布侖希爾德面容沉重,讓人想起拉奧孔,一雙大大的眼睛飽含痛苦……女聲已講到陽臺部分。我們干脆取下耳機。

      “難怪他深居簡出?!鄙蚵寡鲱^輕聲說,“太棒啦,太棒啦!”

      “可他是國王,不是藝術(shù)家。”我說。

      “國王為什么不能是藝術(shù)家?可以把國家交給別人?!?/p>

      “他差不多就是這么干的?!?/p>

      “那些人還有什么不滿意?巴伐利亞人民不愛他嗎?”

      “你相信他瘋了?他叔叔把他軟禁起來,宣稱為他治病?!?/p>

      沈鹿搖頭。

      “你不相信他瘋了?”

      “不是瘋,是超凡脫俗。你說呢?”

      我拿不準(zhǔn)。

      沈鹿摸摸額頭,這差不多成了她的習(xí)慣動作。“我不相信他是自殺?!?/p>

      “肖丹也這么說。說他的死有很多疑點。他溺亡于天鵝湖,但肺里沒發(fā)現(xiàn)太多積水。”

      “就是嘛。僭越,篡位,這種故事老掉牙啦。一個醉心童話的國王,既然沒法將他從王位上趕下來,那只有——”

      風(fēng)從窗外吹入,帶著巴伐利亞山地特有的涼意。沈鹿突然說:“走!”

      “哪里?”

      “跟我走!”

      她一把抓著我往回走。我們從暖房回到起居室。床榻、帷幔、枕頭、被褥,一絲不茍。沈鹿左右打量,那位女導(dǎo)游已經(jīng)帶著幾個中東人走遠(yuǎn)了。難道沒發(fā)現(xiàn)我們兩個中國人并未跟上?沈鹿膽子越來越大,竟然翻越了隔離線逼近國王的床榻。我渾身冒汗,低聲喚她:“你瘋啦,有監(jiān)控呢!”沈鹿置若罔聞,仔細(xì)繞床一周后才退到隔離線后面,悄聲說:“沒有?!?/p>

      “沒有什么?”

      “你說呢?”

      “我哪知道。”我急了。

      沈鹿并不解釋,拉著我重返宮殿。她摸索著墻壁、座椅來回搜尋,還是沒什么收獲。她究竟想找什么?王叔謀殺親侄兒的證據(jù)?一杯毒藥?一把尖刀?別傻了,那可是一八八六年!

      外面響起腳步聲,女導(dǎo)游大步走來,我迎上去,在右側(cè)回廊與之相遇。她大聲用英語質(zhì)問我怎么回事,隊伍差不多參觀完了我們還在這兒磨磨蹭蹭。我連連道歉。沈鹿趕上來,我一把抓著她穿出回廊。女導(dǎo)游帶領(lǐng)我們來到新天鵝堡陽臺,幾個中東人全在這里,舉著手機相機一通狠拍——從陽臺向下遠(yuǎn)眺,原野、森林、高山一覽無余,景色漂亮得無可挑剔。恰恰在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小小的天鵝湖。就躺在遠(yuǎn)處的樹林和草地之間,粉色、紫色的鮮花左右環(huán)繞,湖面閃爍著類似碎玻璃碴子的銀光,湖水深處游弋著一抹不易察覺的靛藍(lán)。我走神了,依稀看見年僅四十一歲的國王于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二日深夜喚醒醫(yī)生,縱馬前往湖邊,之后……對,那匹馬,當(dāng)然自行返回。路德維希二世俯身摸了摸湖水,相當(dāng)涼,是夏天特有的溫度;他瞇眼打量天空和大地,向后瞭望新天鵝堡——為紀(jì)念高天鵝堡才修建的堡壘,一個徹頭徹尾的童話裝置,一個專屬于他的天堂。如果被親叔叔驅(qū)逐、軟禁,還有什么好留戀的?他走向天鵝湖——這湖也是他命名的,像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可以將自己交給它,如同從未失去什么,也就永遠(yuǎn)不死。湖水閃動,像舞臺的帷幕徐徐拽開,沉甸甸的水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帶著久違的興奮筆直往前走……私人醫(yī)生海因里希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堅定的追隨者,還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勸慰宣告無效?或者,這個不會水的家伙急于拯救國王失足溺水?……無窮的可能性。我搖搖頭,將幻象趕走。沈鹿凝神眺望那片深藍(lán)色的湖水,似乎也沉浸在無限的想象之中,突然一聲嘆息。金發(fā)碧眼的導(dǎo)游帶領(lǐng)中東人往外走了。沈鹿仍落在最后。她拖住我說:“等等!”像是命令,絕無商量的余地。

      導(dǎo)游看了看我們,先行帶領(lǐng)中東人走向回廊。

      沈鹿的手指緊貼墻壁來回摸索。這一次,果然有重大發(fā)現(xiàn)——就在陽臺居中位置,被拱頂陰影覆蓋的白色花崗巖或大理石表面,竟有一個小小的坑洞,也就小手指粗細(xì),指甲大小。如果不是特別留意,像刑偵般的縝密,肯定發(fā)現(xiàn)不了它。哪個游客會在意一塊小得不能再小的瑕疵?

      “看見了?”她興奮不已。

      “這是……”

      “你覺得呢?”

      女導(dǎo)游無可奈何地疾步走來,一定被兩個中國游客氣壞了。

      我一臉茫然。

      “槍眼呀傻瓜!”沈鹿背對導(dǎo)游,舉起D300迅速拍下它。

      “槍眼?!”

      “走,快!”

      她迎向女導(dǎo)游,我緊緊跟上。她滿面的笑容讓對方?jīng)]法指責(zé)?!皩Σ黄饘Σ黄?,都怪這里太美啦!”她用英語說。女導(dǎo)游抱怨我們過于拖拉,已不能繞過天井和瞭望臺返回出口,只能抄近道,自行從古堡地道出去,還有希望趕上那幾個中東游客。

      正中下懷。她帶領(lǐng)我們直奔平臺外側(cè)一道小小的鐵柵門,沒上鎖,一推就開。黑咕隆咚的臺階透出森森涼氣。我主動前行,帶著沈鹿一步步往下走。地道墻壁大約每隔五米有一盞小燈,燈光昏暗;臺階呈螺旋形向下蜿蜒,大約轉(zhuǎn)行兩個三百六十度之后,我們踏入平地。地道向前伸展,地面是磚石鋪的,沒走多遠(yuǎn)就向右拐去,直行數(shù)十米后又突然向左。不久,兩側(cè)墻壁上出現(xiàn)交叉放置的長槍、斧頭,像是中世紀(jì)的騎士裝備;我湊過去伸手撫摸,涼颼颼的。地道幽暗,空曠,腳步聲經(jīng)穹窿拱頂反射后似乎無限放大,滯悶地敲擊耳膜,讓我想起夜里縱馬馳騁的路德維希二世,想起淹沒他的藍(lán)色天鵝湖。無人說話。沈鹿偶爾抬起手中的相機,打開閃光燈拍照,但拍完后又對照片非常不滿,稱什么也看不清,這古堡真是邪門了。

      她問我對那個槍眼的看法。

      “我不認(rèn)為是個槍眼?!蔽艺f,“仆人打掃房間啦,游客的惡作劇啦,還有墻壁本身質(zhì)量啦,都有可能制造這種小坑嘛,怎么能斷定是槍眼呢?”

      “絕對是槍眼。圓的,而且不大。鉛彈肯定被取走了。你說的那些可能性根本站不住腳,這可是德國啊,不是中國?!?/p>

      “好吧,就算是槍眼,能說明什么?”

      “路德維希二世死于新天鵝堡?!?

      “……你的意思是,他先被殺,再被扔到湖里?!”

      “我剛才一直看那片湖哪。怎么看怎么覺得沒法淹死他。”

      “為什么?咱們距離那么遠(yuǎn)?!?/p>

      “直覺?!?/p>

      我們的談話聲更顯空曠,仿佛不是兩個人在交談,而是地底的兩個幽靈在竊竊私語。陰暗的光線與古老墻壁滲出的潮濕氣味讓這種詭異感更加強烈。我渾身冒汗。沈鹿不再拍照。我們并肩走著,步伐完全一致,仿佛丈量某個空間,推敲某種說法。我想起初識沈鹿那天,她背著包,站在人群背后,一臉漠然。那么苗條,那么出眾。

      “明擺著,他的叔叔為了攫取王位,于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二日當(dāng)晚,也就是路德維希二世檢視了新天鵝堡工程之夜,將他射殺在陽臺上。之后,王叔又殺了私人醫(yī)生,差人把他們送往天鵝湖……”

      我無法回答。

      “你不覺得,合情合理?”她說。

      我寧可相信,路德維希二世死于心碎,死于對茜茜公主的無限癡情。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鄙蚵箵尠孜遥艾F(xiàn)實一點好嗎?這就是一起謀殺案?!?/p>

      “好吧,就算你是對的,那王叔干嗎要殺私人醫(yī)生?”

      “你傻呀,醫(yī)生可能目睹了他殺害國王的全過程。”

      遠(yuǎn)遠(yuǎn)望見出口的光亮了。我們加快腳步。兩側(cè)墻壁仍交替出現(xiàn)中世紀(jì)騎士的鎧甲、斧鉞和長矛。就在出口前兩三米處,他猛然出現(xiàn)了——路德維希二世塑像,就在這里。即便是銅塑也栩栩如生。他居然這么漂亮,長長的鵝蛋臉,輪廓秀美挺拔,兩眼向左側(cè)望去,仿佛要看盡整個巴伐利亞王國;兩手交疊置于胸前,左膝微屈,身體前傾,似乎在聆聽《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的大詠嘆調(diào)。仔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他的下巴,他的嘴唇無不透出深深倦意,像個精疲力竭的跋涉者,內(nèi)心藏著數(shù)不清的哀傷。

      我們呆呆看著。光線灑下來,他凝神遠(yuǎn)眺的眼眸深邃發(fā)亮。這一次,沈鹿竟沒有舉起相機。

      走出地道就是瞭望臺。幾個中東游客已不見蹤影,更別說何、江夫婦了。

      沈鹿又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走,去天鵝湖!”

      “現(xiàn)在?!”

      “現(xiàn)在?!?/p>

      好吧,讓我們先說說麗江。

      姑娘追問,什么是玉龍第三國,劉冬沒吭聲。司機說:“是東巴經(jīng)上記載的天堂。納西人,哪個不想去?據(jù)老東巴講,玉龍第三國美極啦,到處是鮮花草地,牛羊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年四季的果子美酒吃不完喝不完;綾羅綢緞想穿多少穿多少;住大大的木頭房子,火塘天天晚上燒得旺旺的,人們不會生病,沒有煩惱,每天賽過活神仙,比我們納西族的神都逍遙快樂……”

      姑娘一言不發(fā)。車子大燈照亮公路,兩側(cè)的冷杉、曠野處在無邊的靜默中,玉龍雪山已無法分辨,天地大得像另一個傳說。不久,前方出現(xiàn)岔道,司機向左開去,爬上一段坡地后,右側(cè)的冷杉背后出現(xiàn)村莊的輪廓。燈光稀少,司機沖路邊躥起的野鳥罵了一聲,筆直向前開。劉冬低聲說:“到了?!焙诎抵校钥床磺骞媚锏哪?,但能感覺到她香甜溫暖的氣息。他已經(jīng)熟悉它了,甚至,已經(jīng)有些依賴。

      面包車進了村,在一幢石砌的老房子前停住,房檐下掛著兩盞紅燈籠。近處傳來狗叫,窄窄的水泥街道上沒一個人。左首一家雜貨鋪還亮著燈,柜臺后的男人正看電視,瞟一眼他們又扭過頭去。劉冬付了車錢,拎著箱子下車,姑娘跟上來。納西族司機懶得再說話,掉頭就走。掛燈籠的石砌房子掛著牌匾,寫著“洛克驛站”,漢字下方是東巴文,字形如畫一般好看。劉冬推門而入。一個寬敞的天井,四周是一溜木石結(jié)構(gòu)的房屋,一樓二樓亮著燈,光線灑入院中。院子是石磚鋪的,圓形壽字圖案長滿細(xì)細(xì)的嫩草。明明秋天了,似乎還沒有秋天的寒意。天空更加遼闊,星星亮得驚人。

      客棧的女服務(wù)員熱情地為他們安排住處。兩人的房間緊挨著,一墻之隔。她說算姑娘運氣好,剛走了幾個背包客,還有兩間空房。

      “都來看洛克故居的吧?”劉冬問她。

      “當(dāng)然咯,洛克是大名人嘛?!彼氖舷?,漢話還算地道。

      姑娘問他洛克是誰,他說稍后告訴她,轉(zhuǎn)身讓女人沏一壺麗江茶,再來幾只雪桃、幾只蘋果。女人高聲答應(yīng),在一樓的某個房間里忙活。他卸了背包,將箱子擱到她房間去。兩間位于二樓的客房只隔一層薄薄的壁板,任何動靜都一清二楚。房間素雅干凈。當(dāng)他們重新站在門前的回廊上,麗江秋夜的寒意突然降臨了。不是起風(fēng)了,而是從夜色中陡然滲出,讓人猝不及防。村莊躺在黑暗中,靜得只能聽見狗吠、某人的一記咳嗽、小賣店里的電視音樂。他本打算就在前廊的小桌前跟她講講洛克和殉情的,但現(xiàn)在看來,夜晚將越來越冷,姑娘明顯不太適應(yīng)。他們面對黑暗站了一會兒,待女人端著茶水果盤上來,姑娘提議可以去他的房間。他暗暗笑了,并無邪念,只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愉悅。有漂亮姑娘陪著,你總會美滋滋的。

      女人開了一句只有納西婦女才有膽子開的玩笑,“你們干脆睡一間房啊,省錢,暖和!”

      劉冬嘿嘿傻笑。姑娘似乎滿臉羞紅,說我是來找朋友呢,相信他才來的。劉冬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放心吧。他悄悄打量姑娘,她的臉在前廊光線下如嫩瓷。他的確沒什么邪念,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她看起來仍拒人于千里之外,絕非隨隨便便的人。納西女人白他一眼,笑著直奔他房間,放下東西就走。他們跟進去。小小的空間并非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反而比大巴上剛認(rèn)識的時候拘束多了。兩張雪白的床也太扎眼啦。靠墻兩把椅子,中間有小小的茶幾,他坐過去,讓門開著。姑娘坐他對面,臉上毫無倦意。他有些困惑:她究竟從哪兒來?昆明?來麗江真是看望一個并不將她放在心上的女友?

      太靜了。夜風(fēng)吹進來,屋里還算暖和。他削了雪桃給她,她擺手拒絕,說夜里從不吃零食。他問她從前對麗江了解多少?她說,很少,也就知道古城、玉龍雪山、《印象麗江》和納西古樂,別的一無所知。像全世界跑這兒來的陌生人一樣一無所知。

      “麗江就像有什么魔法,你承認(rèn)嗎?吸引你非來不可?!惫媚锏捻娱W閃發(fā)亮,抬手摸一摸額頭,“我早想清楚了,就算我朋友晃點我,我也能獨自走遍麗江?!?

      “就是?!?/p>

      “說吧,你的殉情故事?!?/p>

      “哈哈,不是我的。麗江的。”

      “快說吧!”

      “嗯,我們先從約瑟夫·洛克講起?!?/p>

      沈鹿不由分說拽著我直奔山下?,F(xiàn)在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的方位了——就算沿著公路反方向下山也很難抵達(dá)天鵝湖,除非你有一輛車,一個當(dāng)?shù)貙?dǎo)游。沈鹿的念頭何其瘋狂!我勸她快走吧,回停車場,肖丹和一車的人還在等著我們。她問現(xiàn)在幾點,我說了時間,距離肖丹規(guī)定的兩個鐘頭還剩一小時。沈鹿說足夠啦。之后拔腳飛奔,全然不顧我的大聲叫喊。我只好跟上去。路邊的冷杉樹、松樹、樅樹綿延不絕,新天鵝堡布下長長的影子。我慌了。她哪兒知道天鵝湖的確切方位?要是誤了大巴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畢竟是德國,是歐洲。

      可我豈能撂下她?

      這個沈鹿,自我們上飛機后一直昏睡。長達(dá)十個小時的飛行讓我們跨越東西半球,昨天清晨抵達(dá)阿姆斯特丹,我催她醒醒,到啦。她睡眼蒙嚨,似乎累狠了——她整天趴在網(wǎng)上,和各種各樣的網(wǎng)友聊天。她的工作是圖書裝幀,為某個小有名氣的設(shè)計師打下手,活兒多得干不完,經(jīng)常加班加點;她從沒考慮要不要換個工作。我TMD是真愛這工作啊。她在網(wǎng)上粗口,用QQ聊天為自己減壓。師兄妹的身份讓我們多少有些親切,不過,更深入的話題,諸如痛苦歡樂夢想之類,我們從來不聊。

      我必須告訴你,自機場見面直到落地阿姆斯特丹,我們沒說過十句話。昨天游覽了荷蘭幾個著名景點,傍晚趕到比利時的安特衛(wèi)普小城,在一家小旅店下榻。沈鹿和我各睡一屋,中間隔著肖丹。我仍記得睡前她們一前一后去了旅店大堂,待在沙發(fā)里聊得相當(dāng)投入,不久便開心地哈哈大笑,笑得差不多趴在對方身上,把我和恰好路過的何老兄夫婦嚇一跳。我們面面相覷,低聲說聊什么呢這么嗨?她們并不解釋,迅速正襟危坐。我記得肖丹開始抽煙,沈鹿向她要了一支。之后,她從她背包里掏了一整盒紅塔莊園送給肖丹。肖丹又笑了,說親愛的,明天我請你喝咖啡。就明天。德國的咖啡絕對正點。啤酒也行,隨你挑。

      后來肖丹問她是否和我很熟,或者,我是她男朋友?沈鹿又笑了,使勁搖頭,那樣子像急于和某個罪犯撇清關(guān)系。才不是呢,他呀,老李果呀,你看他滿臉的憂傷啊,就差在臉上寫上“別理我,煩著呢”。兩人又哈哈大笑。肖丹上下打量我,說李果,你煩什么呢?到了歐洲你還煩?這兒的經(jīng)濟危機跟你沒關(guān)系吧?還是你一手制造了經(jīng)濟危機?你說你憂郁個什么鳥勁兒呢?沈鹿說對對對,我就想問他這句,你憂郁個什么鳥勁兒呢?肖丹不再放肆地笑了。畢竟,導(dǎo)游身份給了她某種權(quán)威。她責(zé)怪沈鹿不通人情,說人家陪你來歐洲呢你怎么這樣。沈鹿也意識到自己有點過了,沖我涎著臉,吐吐舌頭,“師哥,我的好師哥,你不會介意的對吧?肯定不會?!彼龥_我撒嬌。

      “不會?!蔽艺f。我回到房間,關(guān)上門。心里有個黑洞。這個洞自前妻劉鹽跟著央視的家伙失蹤之后就出現(xiàn)了,這個洞就算在美麗的泰國象島也未填平。這個洞一直都在。她們說得對,是我的問題。我干嗎要來這一趟?就為了有個美女作陪以便填上那個洞?

      今早,我們從比利時直奔德國,沈鹿的話仍少得可憐,似乎該說的全在網(wǎng)上說了,相見只剩厭倦;仿佛網(wǎng)上那些熱絡(luò)的段子、搞怪是沖著另一個人去的。她說她沒料到我悶得像只啞鈴,既無呵護女性之紳士風(fēng)范,更無幽默的樂觀心腸,似乎我對她太失望了。我對她說——我是在科隆大教堂門前對她說這番話的——我以為是你對我太失望嘛。此后我們?nèi)詿o多少話題,分坐大巴的前后排,并沒湊到一起擠擠的意思。我由內(nèi)而外感到累,說不出這種累來自何處。我經(jīng)歷了漫長難挨的冬天,溽熱沮喪的夏天;經(jīng)歷了劉鹽的背叛,葉斯斯的憂傷,如今已是秋天了。歐洲沃野千里,美景讓人窒息但還是覺得累,似乎永遠(yuǎn)倒不過時差。

      一路上,沈鹿自顧舉著相機狠拍,對誰都不冷不熱,大概只有對肖丹才網(wǎng)開一面,時常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這問那,叫她親愛的,像關(guān)心孩子似的關(guān)心肖丹?!L年在國外帶團,怎么照顧丈夫孩子?干嗎選擇這個職業(yè)?厭倦嗎?……

      肖丹說,她當(dāng)初大學(xué)英語畢業(yè)立即干了導(dǎo)游,而且是國際導(dǎo)游,這樣就能走遍世界。厭倦?就算一年飛十趟巴黎也從不厭倦。導(dǎo)游的職業(yè)道德就是重復(fù)嘛。說這話時她擠到沈鹿身邊咧嘴笑了,重復(fù)而不厭倦,這不是生活的真相是什么?我坐在她們身后,被不同的芳香所籠罩。沈鹿的香水明顯硬一些,肖丹的更柔軟,兩種類似梔子花與野百合的香氣交錯混雜,在安靜的車廂內(nèi)彌漫。有時肖丹為我們即興演唱,歌曲是潘越云、蔡琴那一類老歌;她給我們看她丈夫的照片——很帥的家伙。兩人都四十一歲了,還沒打算要孩子。

      我記得肖丹昨天在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qū)問沈鹿:“你是攝影師?”

      她搖頭,“就是個玩票的?!?/p>

      肖丹笑了。

      “你提醒我啦,我還真想成為拍這行的攝影師?!鄙蚵怪钢t燈區(qū)的成人圖片,肖丹哈哈大笑,說好啊,我給你當(dāng)模特?兩人笑作一團。當(dāng)時還是上午,紅燈區(qū)并未開張。我隱隱有些嫉妒。沈鹿,我正宗的小師妹,怎么能對一個陌生女人這么快就熟絡(luò)了把我晾在一邊?理智和經(jīng)驗很快矯正我:正如劉鹽和葉斯斯——分別出現(xiàn)在我《去年冬天》《今年夏天》的兩位女主角——我不能真正了解女人;萍水相逢的她們,又豈能讓我真正了解?

      她們的共同愛好是香煙。意大利司機每隔兩小時停一次,絕不超時行駛。每到路邊的休息站,兩人就待在站外草坪上點一支煙。要么沈鹿抽肖丹的,要么肖丹抽沈鹿的。煙霧沖上蔚藍(lán)的歐洲天空,她們不再大笑,甚至不再說話,只是默默站著,看我們進入休息站,買點小東小西。我總覺得她們氣質(zhì)華貴,高高在上;無論打量我,打量何老兄夫婦、江氏夫婦,還是打量一車的中老年朋友,那目光似乎認(rèn)定我們卑微而瑣屑。我不知道哪兒來的這感覺。我在網(wǎng)上和沈鹿說過我剛離了婚,看起來,她已告訴肖丹。我多多少少有些丟臉,似乎成了一個毫無秘密的有缺陷的人了。

      她們只抽煙,從不喝休息站的咖啡。

      直到進入法蘭克福,沈鹿才跑來與我同坐。我不知道為什么,她也不做解釋,只是讓我坐進去,隨后又讓我坐回靠走道的位置,方便她拍照。

      “讓你在這地方生活,你干不干?”沈鹿指著窗外德國鄉(xiāng)間遼闊的原野說。

      “當(dāng)然干?!蔽艺f。

      “干什么?”她追問,“你能干點什么?”

      我無法回答。

      “要不逃跑吧?我和你,我們偷偷跑吧——半夜你偷了肖丹箱子里的護照,對,我們押在她那兒的護照,跑路吧。有護照還怕什么?”她說,聲音低沉兇惡,像個狡詐的王妃。

      “可我只會點英語,德語一句不懂,也沒個一技之長啊?!?/p>

      “我賣身養(yǎng)活你?!彼α恕?/p>

      “天哪!”

      “好吧,你賣身養(yǎng)活我?!?/p>

      “我?一個純爺們——”

      “天哪,你太無趣了李果?!彼f。窗外,幾朵白云浮動,像海浪和奔馬。“你不是最無趣的男人,也是最無趣的男人之一?!?/p>

      我說不出話。她端起相機繼續(xù)拍照。拍一陣突然起身,掠過我的膝蓋,走向肖丹。很快,兩人就在車廂前部低低笑出聲來。幾個老同志猛然驚醒,被窗外白亮的光線刺疼了眼睛。

      這就是四十八小時以來的沈鹿。我跟不上她,不了解她。如果她徹底陌生,我的歐洲之行大概會自在得多,可惜這種由熟悉到陌生的半吊子網(wǎng)友關(guān)系最終讓我在現(xiàn)實的歐洲進退維谷。至少,我的快樂遭到稀釋,仿佛車胎被扎了卻找不到兇手。

      只有此時,只有抵達(dá)巴伐利亞的新天鵝堡,我才感到網(wǎng)上那個熟悉的沈鹿回來了。沒法解釋。她就像個傾訴者那樣突然敞開,抖摟著她的秘密和想法,迫使你加入她。你絕無拒絕的理由,甚至還感激涕零呢。

      現(xiàn)在我跟上沈鹿,和她并肩而行。腳下的碎石子發(fā)出嘩嘩的響聲,傳向樅樹林和冷杉深處。天空裂開,露出晶藍(lán)色的骨髓,路面依然平滑,陡然插向山后;沒有天鵝湖的蹤跡,根本不能確定,這么走下去、走多久才能找到它。我們都很清楚,高處看到低處的某個地標(biāo)實際上視差很大。但只能走,硬著頭皮走。沈鹿的毅然決然讓人敬畏。她小小的牛仔外套豎立的衣領(lǐng)一直在我身前搖晃,成了某種象征,讓我嗅到冷杉樹和石灰石的堅硬氣味。半個月后,我將反反復(fù)復(fù)記起那天下午,記起她背著雙肩包、短發(fā)俏然的模樣,無數(shù)的光斑在她腦后跳躍,將她裹緊,松開,再裹緊。

      我們走得飛快,差不多一路小跑。我出汗了。時間緊迫,誰敢保證一小時之內(nèi)能趕回來?我又說了一遍:“沈鹿,你真瘋了。”她回頭看我,額頭滲出細(xì)汗。“那你回去?我一個人走?!?/p>

      “你別這樣?!?/p>

      “我哪樣?”

      “你不覺得你太強勢?”

      “謝謝。我這輩子凈給別人當(dāng)孫子了?!?/p>

      “你讓我陪你來歐洲,你讓我陪你找天鵝湖,你讓我——”

      她停下來,狠狠瞪著我。

      “你聽我說,沈鹿,我的意思是——”

      她轉(zhuǎn)身就走?!安幌肴ツ憔驼埢?。”

      “不說了。我跟你走?!?/p>

      我大步往前。

      她嘆口氣,向我道歉。我沒說話。她說喲你還來勁了是嗎?你就從沒干過什么任性出格的壯舉?那我送你一個吻行嗎?我仍不說話。她猛地奔過來,出其不意在我嘴唇上飛速一吻。我驚呆了。她撇撇嘴,走得飛快。我跟上她,問她要不我?guī)退诚鄼C?她一聲不吭。下山的公路十分幽靜,沒有一個同行者。猛然從身后傳來低低的馬達(dá)聲。一輛銀色“大眾”穩(wěn)穩(wěn)開來。我站到路邊,伸出大拇指。馬達(dá)的轟鳴與車輪碾軋碎石和瀝青的聲音聽上去曼妙無比。

      它真停下來了。司機是個大塊頭,留絡(luò)腮胡子,但看起來也就三十多歲。副駕位置坐著一個消瘦的女人,扎金色馬尾辮,寶藍(lán)色的眼鏡;后排車窗關(guān)著,但能依稀看見一個孩子張大嘴巴瞪著窗外。我用英語問司機,能否帶我們?nèi)ド较碌奶禊Z湖?男人撇撇嘴,揮手讓我們上車。

      車?yán)镎鎭y。想象不到的亂。后座堆滿了報紙、玩具、衣物。男人告訴我,他們從西班牙來,在當(dāng)?shù)刈饬塑嚨教幣?。那個孩子頂多四歲,漂亮得像假的,沖我和沈鹿咧嘴笑個不停。女人回身將他抱到胸前。車子駛向山下。沈鹿長噓一口氣。

      “你相機不錯啊。”男人沖沈鹿說。沈鹿回答,還行。男人又說:“誰都想看看天鵝湖,都想看看。我們幾天前剛?cè)ミ^?!蹦腥送笠曠R,笑了,看起來十分憨厚?!皬哪膬簛??日本?”

      “中國?!蔽艺f。

      男人又笑了,“啊哈,中國!”

      “去過?”

      “沒去過。我知道它很老,很大,哈哈。”男人的妻子也笑了。男孩一直笑個不停。

      “我們半小時后必須返回新天鵝堡停車場,”沈鹿說,“你還往回走嗎?”

      男人驚訝極了?!鞍胄r?!”

      沈鹿說了原委。男人搖搖頭,覺得我們的舉動不可思議。他用西班牙語飛快地與妻子商量了一番,最終答應(yīng),可以在路邊等著,再將我們送回去。我小心翼翼地問他,多少錢?他笑了,“一萬歐!”我也笑了,知道他隨口說笑。他又說,自己年輕時(難道他現(xiàn)在不再年輕?)曾橫穿美國,如果不是那些熱心的司機一路捎帶,哪能走完全程?“放心吧,”他說,“明年我準(zhǔn)備去中國,希望在長城下面的公路邊碰上你們,帶我逛逛皇帝的宮殿故宮,怎么樣?”

      “沒問題?!?/p>

      男人笑了。

      車子來到山下,男人伸手指向遠(yuǎn)處一片樹林,告訴我們從這兒過去,穿過樹林就是天鵝湖?!笆宸昼姡脝??”他看看表。“千萬別下水,那可是路德維希二世淹死的地方。沒人敢在天鵝湖游泳,從來沒有?!蔽尹c頭答應(yīng)。他的妻子,那個面容消瘦、正面看去更顯老態(tài)的女人沖我們瞇眼笑笑,似乎陽光過于強烈?!皶r間足夠啦,你們都能來一場——”男人沖我擠擠眼睛。我當(dāng)然明白他暗指什么。我連連搖頭。他做了一個舉槍射擊的動作,嘴里發(fā)出“砰”的聲音,沖我哈哈大笑。

      我們踏入草地,奔向那片黛青色的冷杉林??雌饋聿贿^兩百米距離居然走了很久,草地平整光滑,是優(yōu)質(zhì)小葉草,一地細(xì)碎的繁花??諝庵蟹曳妓囊纭I蚵古芷饋?,蒲公英在腳邊散開,飛向空中。我們爬上山坡,沈鹿率先進入杉樹林,很快用英語傳來高喊:“我的上帝??!”

      薄薄的冷杉林如一面帷帳,我迅速突破了它?;仡^張望新天鵝堡,它遠(yuǎn)遠(yuǎn)聳立于高天流云之間,被蒼茫的綠色包圍。再回過頭,天鵝湖就在眼前——仿佛鑲嵌于德意志大地的翡翠,水面毫無瑕疵,湖中的天空、云朵和對岸的冷杉樹如畫一般靜止,讓你無法分辨究竟是樹木映入水中還是樹木長在水里;百米開外的湖面顏色更深,漆黑如炭。我的心怦怦跳,淡淡的水腥味讓我無法思考;仿佛面對的不是路德維希二世自盡之地,而是天邊的圣境或封凍的淚痕。他真會挑地方!

      我們呆呆站著。四周沒有一絲雜音。

      “我想下去?!鄙蚵雇蝗徽f。

      “下水?”

      沈鹿已開始行動了:放下背包,脫了外套,褪下牛仔褲,甩開耐克鞋。

      “你真瘋啦,那哥們只給十五分鐘!你忘了他咋說的?——沒人敢來天鵝湖游泳!”

      她毫不理睬,脫得只剩一件紅色T恤和黑色三角褲,一步邁入水中。

      我回過頭,西班牙哥們的引擎蓋閃閃發(fā)亮。她修長的兩腿也在波光之下閃閃發(fā)亮。我屏住呼吸。她一步步往里走,湖水沒至膝蓋,之后是腰,最后是胸。她不叫,也不喊,只能聽到她漸漸急促的呼吸和水波輕輕蕩漾的喧響。她游起來,是標(biāo)準(zhǔn)的蛙泳。水面清澈透亮,她的雙腿緩緩打開,收攏,又打開。

      我無法說話。空曠的嘩嘩聲布滿我們之間,有什么東西在震顫,在暗示,在改造,但是很難確定。我回頭眺望新天鵝堡,它白如象牙,高高的哥特式尖頂直插云霄。遠(yuǎn)遠(yuǎn)傳來汽車?yán)嚷暎靼嘌栏鐐兇呶覀兞恕?/p>

      “上來吧!”我沖沈鹿美人魚般的背影大喊。

      她已游出數(shù)十米遠(yuǎn),對我的呼喊置若罔聞。我不得不用英語沖汽車方向嘶吼:“馬上!”

      沈鹿終于游回來了。遠(yuǎn)處的喇叭聲嗚嗚不斷。她游得飛快,仰著頭,并未看我。她抵達(dá)岸邊,矯健地起身上岸,從背包里掏出一塊毛巾擦拭自己。我轉(zhuǎn)過身,避開她濕漉漉的前胸和袒露的小腹。她動作飛快,一陣干凈利落的窸窣。

      “搞定!”她說。

      我回頭看她,除了頭發(fā)有點濕,她與下水前的沈鹿幾乎毫無變化,只是臉色因湖水的浸潤稍稍發(fā)白。她沖我笑了。赴歐洲以來,我還從沒見過她這么燦爛的笑容。西班牙哥們的喇叭聲驟然停止。我們背上背包穿出樹林,空氣里密集的芳香猶如蜜蜂歸巢,染遍整個巴伐利亞山區(qū)。正前方,西班牙人的車竟已開動,如一道閃電射向山谷,瞬間消失了。我大呼小叫。沒用,這一家三口顯然等得不耐煩啦?;氐铰愤?,沈鹿沖我直搖頭。

      “跑吧?”

      “跑!”

      我們?nèi)鐾染团堋O壬仙?,再下山?/p>

      劉冬描繪的洛克更像一個浪漫詩人。這個美國探險家兼《美國國家地理》撰稿人在麗江大地奔走,將它推向全世界。他長年對東巴文化的浸淫整理全部賣給意大利的東方文化研究所,多達(dá)兩千卷集。這家伙有個美麗的麗江情人,就是當(dāng)?shù)丶{西族姑娘,一九四九年他被勒令出境,姑娘未能隨行。沒過多久,姑娘的尸體從金沙江虎跳峽下游打撈上來。種種證據(jù)表明,是自殺。

      她一臉震驚?!白詺ⅲ繛槭裁醋詺??”

      他無法回答。

      “為了洛克?他就不能把她接到美國?”

      “這種可能性為零。一九四九年,剛解放?!?/p>

      姑娘呆坐不動。

      “她不是跳崖自盡的,是在云杉坪上吊的。誰也搞不清楚她的尸體怎么跑到了金沙江。冥冥中自有天意?洛克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就是虎跳峽。并且,據(jù)說他們倆就是在虎跳峽邊的雨遮村認(rèn)識的。當(dāng)時她還不到十六歲?!?/p>

      姑娘蜷在椅子上,抱住膝蓋。

      “洛克臨死前說了一句話,他想回到鮮花環(huán)繞的麗江山谷,而不是躺在冰冷的病榻上??梢娝麑惤母星?。明天一早,我?guī)闳タ纯此墓示印kx這兒不遠(yuǎn)。”

      姑娘神思恍惚。“你的意思是,洛克的女人……殉情?”

      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叫。麗江的深夜深邃神秘。

      “我還沒請教你的芳名?!眲⒍f。

      “……叫我小男吧,趙小男。男孩的男?!?/p>

      “這名字挺陽剛的,和你對不上號?!?/p>

      她默不作聲。

      “鄙人劉冬?!?/p>

      “接著說故事吧。你接著說?!?/p>

      “你談過戀愛嗎?”

      趙小男微微一笑,“我都三十四啦?!?/p>

      他暗暗吃驚。“哪兒像啊,一點看不出來?!?/p>

      “我不會告訴你我的戀愛史。你問也白問?!彼龑⒛侵汇y色TOUCH掏出來,來回?fù)芘?/p>

      “我沒問哪。”

      “你接著說啊。都跟著你跑這么老遠(yuǎn)啦?!?/p>

      劉冬喝一口茶,估計今晚將很難入睡。也罷,有這么一個漂亮姑娘陪著聊聊天不也挺好的?他簡單說了說麗江的殉情歷史:當(dāng)?shù)丶{西族青年崇尚自由戀愛,一旦父母阻撓,他們立即奔赴東巴經(jīng)記載的玉龍第三國。除了東巴經(jīng),更早的殉情傳說可追溯到納西神話《魯般魯饒》和《黑白之戰(zhàn)》。納西語“魯般魯饒”的意思是“牧人兒女遷徙之地”,也被譯為“只有青春和愛情的地方”。故事講述羽勒排和久命兩個相愛的年輕人因為父母反對,最終殉情?!逗诎字畱?zhàn)》講述黑族與白族為爭奪太陽的光明而戰(zhàn),黑族公主故意引誘白族王子,不料兩人真的墜入愛河,黑族首領(lǐng)下令處死白族王子,公主傷心欲絕,殉情而死……

      “據(jù)說,無論羽勒排、久命,還是王子和公主,他們的殉情地都是云杉坪。自選一株云杉樹,用上吊的辦法結(jié)束現(xiàn)世生命,等待轉(zhuǎn)世輪回?!?/p>

      “為什么是云杉坪?”

      “據(jù)東巴經(jīng)記載,云杉坪就是傳說中進入玉龍第三國的入口。所以,殉情的男女都是懷著莫大的憧憬和幸福自盡的。 ”

      她半天沒有吭聲。燈光幽暗,劉冬竟產(chǎn)生了強烈幻覺——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眼前的趙小男是真是假?為此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讓她幫忙削了一只麗江蘋果,大口吃了它;之后,又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大巨村的姑娘阿茲米愛上本村青年阿木達(dá),但阿茲米父母早早將她許配給了鄰村的大戶人家。阿茲米和阿木達(dá)商量,要么遠(yuǎn)走高飛,要么殉情。私奔的代價太大,要是被親人捉回將割掉鼻子挖掉眼睛;最終還是商定,去玉龍第三國。兩人高高興興上街買了很多東西,計劃十天后去往云杉坪。這些東西花光了他們所有積蓄,有金銀首飾,有漂亮衣服,有各種各樣的小吃,還有兩張嶄新的羊皮坎肩。十天后,他們偷偷騎著騾子和毛驢上了山,抵達(dá)云杉坪。他們松開韁繩讓騾子毛驢回家,再用清新的松毛鋪地,在一個山洼里盡情歡愉;當(dāng)晚,他們相擁入睡。第二天一早,乘著第一縷霞光,兩人在樹下鋪好羊皮褂,將兩條黑布掛到云杉樹上,之后,他們面對面,笑著鉆進繩套,蹬掉石頭……詭異的是阿木達(dá)沒死。天知道怎么出現(xiàn)了意外。大巨村的家人兩天后找到他們,他還活著。樹下的羊皮褂子已落上一層薄薄的雪,和新的沒什么兩樣。

      “活著?!”

      “活著。他在家里躺了三天三夜,不吃飯,不說話。他知道他這一生都完了?!?/p>

      “為什么?”

      “沒人看得起殉情未果的人。無論男人女人。他自己抬不起頭不說,整個家族都為之蒙羞。”

      “后來呢?”

      “再死是不可能了——他愛的人已死,他們已無法去往玉龍第三國。他逃出家門,沿街乞討。最后流落大理賓川一帶,一身破衣爛衫死在街邊,連狗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她呆呆望著他。燈光閃動,遠(yuǎn)遠(yuǎn)傳來沉悶的人聲。

      “為什么買羊皮褂子?”

      “東巴經(jīng)上說,羊皮褂子可以在陰陽相交的時辰化作皮筏,載著他們渡過冥河,去往玉龍第三國?!?/p>

      趙小男將自己抱得更緊了。他問她冷不冷?要毯子嗎?她默許了。他從柜子里找到薄毛毯,為她披上。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一個村子里七對男女相約一起殉情,十四個人,齊刷刷吊在云杉坪的云杉樹上。那場面……”

      “天哪!”

      他故意岔開話題?!澳愠鲩T都帶著TOUCH?都聽古琴曲?不聽點流行歌啊什么的?”她沒回答,下意識將它抓起來,放回包里。

      “講啊,接著講?!?/p>

      “都差不多,雙雙尋死。沒死的這輩子也就完蛋了?!?/p>

      “也有人貪生怕死?”

      “有,當(dāng)然有。男的占絕大多數(shù),臨了突然變卦。死的大部分是姑娘。”

      “突然變卦?”

      “天知道。突然就怕了?!彼α耍澳腥寺?,比女人怕死?!?/p>

      “有例外嗎?比如,女的沒死成?”

      “也有,也就是前幾年的事情。男的上吊死了,死得硬硬的。女的臨時反悔了,看著男的活活吊死。她后來做了一個流浪歌手,到處跑,到處唱。像那個沒死的男人一樣從來不敢回村。”

      “比起這么活,死豈不是簡單痛快得多?”

      “就是。心愛的人都沒了,你還能怎么活?凡是經(jīng)歷殉情沒死的人,就算天下再大,也容不了他啦。他將終生活在殉情的陰影下,成了行尸走肉?!?/p>

      “你見過這樣的人?”

      這一回,沉默持續(xù)了很長時間。遠(yuǎn)處繼續(xù)傳來風(fēng)聲、狗叫聲。他抬腕看表,兩點了。他趕緊勸她,“歇吧?明天我?guī)闵显粕计嚎纯茨强弥难城闃??!?/p>

      她想了想,也只能如此。有些恍惚地起身,取下毯子。“好吧,晚安。明天幾點起床?”

      “隨便,想睡到幾點就幾點?!?/p>

      趙小男走回隔壁。他輕輕地掩上門。一時有些心慌。是那些熟悉的殉情故事發(fā)生了神奇效應(yīng)?還是僅僅一墻之隔住著一個漂亮姑娘——不對,都三十四歲了,應(yīng)該是女人啦。他很快聽到她的洗漱聲,走動聲,上廁所的嘩啦聲。他想象著,卻又無從想象。麗江的確神奇,洛克走后不久人們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長得和他一模一樣,孩子的母親并非是那個自盡殉情的納西姑娘,而是一個年長的村婦。洛克的名聲絲毫不受影響。納西族活得明明白白:誰規(guī)定了一個男人必須終生死守著一個女人?生下兒子就是男人的本事。反之,納西女人同樣如此。那個孩子被稱作小洛克,說一口地道納西話,也說漢話,卻說不了一句英語。

      他草草洗漱后迅速入睡。夢中竟牢牢惦記著她那只銀色TOUCH,仍能聽到陣陣古琴之聲,美極了。他在夢中告誡自己必須借來好好聽一聽,最好借一個晚上。

      十一

      還沒趕到停車場,遠(yuǎn)遠(yuǎn)看見肖丹等在路口。我和沈鹿已大汗淋漓。這一路耗時四十八分鐘,相當(dāng)于足球賽中我跑個半場。途中,沈鹿體力嚴(yán)重不支,我們只能跑跑停停,否則的話正常速度半小時應(yīng)該趕到。

      肖丹大步走來,臉色鐵青。

      “一車人等你們呢!我差點報警!”

      我和沈鹿連連道歉。我瞎編說:迷路啦。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你們真以為是國內(nèi)???還是團費比別人交得多?”肖丹冷笑。她一臉細(xì)汗,肯定來回找了好幾圈。

      除了道歉,還能怎么辦?此時的沈鹿與斷然下水的沈鹿判若兩人,她低著頭,噘著嘴,又撒嬌又賠禮的模樣像個孩子,讓人沒法拒絕。

      “快上車!”

      我們尾隨肖丹上車。車?yán)镆黄г?。只能繼續(xù)道歉、賠不是。何老兄夫婦說了幾句好話:誰也不愿意走丟嘛,回來就好,萬幸哪。肖丹站在車廂前部,大聲說:“今后請務(wù)必遵守規(guī)定的集合時間!由于耽擱一個多小時,意大利司機要求加薪,三百歐。大家說說,這錢怎么辦?”

      我和沈鹿立即舉手說,我們認(rèn)罰。

      意大利司機沖我搖搖頭,用英語說他非常抱歉。我掏了三百歐交給肖丹。大巴駛出停車場,車內(nèi)一片嘆息,之后陷入寂靜,只有發(fā)動機的轟鳴和輪胎碾過路面的吱吱聲。沈鹿靠窗坐著,緊挨著我,不停擦汗。她發(fā)間的水味似乎還沒散開。她拍拍我的腿,撲哧笑了,隨即捂住嘴巴,低下頭,以免被人發(fā)現(xiàn)。

      “待會兒還你錢啊,我三分之二,行嗎?”

      十二

      一早起來,空氣清冽逼人,雪山村整整齊齊出現(xiàn)在玉龍雪山下,村里的房子大多是石砌的,又圓又大的鵝卵石筑成的墻面閃閃發(fā)亮,青灰色屋頂緊緊挨著,似乎相互取暖。村莊外圍是大片桃林,從山坡向下就是他們昨夜來時的方向,綿延的冷杉樹叢和開闊的原野勾勒出廣袤的麗江大地,像遠(yuǎn)古一般粗獷、原始;成群結(jié)隊的褐色大鳥掠過村莊飛向雪山,突然在淡綠的天空中消失不見。玉龍雪山大得不成體統(tǒng),可見清晰如刀的鋼藍(lán)色山峰和峰頂?shù)陌}皚積雪,陽光從對面照下來,峰尖閃爍不止,很快就被云霧罩住了,山體倏然消失,就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他們在院中吃了女人親手做的早餐:小米粥和麗江粑粑,加一點當(dāng)?shù)佧u腐,味道好極了。此前女人為他們叫了一輛面包車,他們還沒吃完,一個和昨夜那位納西司機幾乎一模一樣的男人已經(jīng)等在門邊,沖他們嘿嘿笑著,逗弄隔壁跑來的黃狗。他們很快收拾了東西跟他上車。云杉坪位于玉龍雪山腹地,距離山腳稍近。趙小男問司機是否真是昨夜那位,對方嘿嘿笑了,說咋個可能嘛,我專跑云杉坪,不跑束河,更不去古城。一路上壯美、遼闊的風(fēng)景,隨參差的冷杉樹,低矮的荊棘、沙松和成群的飛鳥稍有變化,光線和公路的起伏讓所見更加動人。一小片湖水、松林和石頭都像是臆造的,那么純凈,那么生動;雪山的逼人氣勢加劇了風(fēng)景的強度,讓秋天微微泛黃的草坪、渾厚的高原巨石熨帖而馴順,仿佛與天空一體。趙小男這個初來乍到的拜訪者呆望著??諝夂軟?,呼呼刮擦她的臉。他主動為她關(guān)上窗戶玻璃。她微微一笑。一路無話。

      逼近雪山時,公路陡然向上,爬行很久后進入山間,景色越來越壯美,山體大得無法形容,一個接一個岬角仿佛要困住他們。半個小時后,車子終于在一道大門前停住。劉冬下了車,叮囑司機等著,然后買了門票后帶趙小男往里走。濃濃的綠色撲面而來——云杉樹林間袒露出兩三塊足球場面積的巨大草坪,毫無秋天跡象,綠如剔透的湖。抬頭即可望見湛藍(lán)的玉龍雪山主峰。空氣澄凈如水,帶著雪山的絲絲寒氣。

      他們沿棧道往里走。很快找到了著名的情人樹——納西男女青年殉情最多的那棵參天大樹。它伸出千百條枝丫,較低的樹枝上還有手絹或巾帕,顯然是游客系上去的。它所在位置正對玉龍雪山,就在草坪前端的邊緣位置,再往后則是向山體蔓延的密林。太近了,雪山仿佛向人低語,差不多能聽到它的呼吸了。趙小男來回?fù)崦涓桑@著它走了好幾圈。游客漸漸增多,紛紛擠在樹前拍照留念。他問她要不要也來一張?她拒絕了。

      風(fēng)撫摸樹梢,發(fā)出低嘯。

      “冷嗎?”他問。

      趙小男搖頭。她今天特地加了一件藍(lán)色牛仔衫,衣領(lǐng)豎著,穿一條黑色牛仔褲,一雙黑色耐克運動鞋。長發(fā)扎了馬尾,看上去清爽干練,和昨天的趙小男全然不同。

      “去過歐洲嗎?”她突然說。

      他搖頭。

      “這里讓我想起德國巴伐利亞的新天鵝堡。城堡下面,有大片草坪?!?/p>

      他們沿棧道繞行一圈,又回到殉情樹下。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她流淚了。也就剎那工夫。她背轉(zhuǎn)身擦掉它,大聲說:“走吧。下一站哪里?”

      下一站是《印象麗江》。距離云杉坪一小時車程。無人說話。趙小男望向窗外,就快到達(dá)演出地時她拽開車窗,冷風(fēng)撲面,將她的臉吹得通紅。

      這臺由張藝謀執(zhí)導(dǎo)的著名實景演出上座率很高,最動人的段落就是殉情——納西男女青年出現(xiàn)在舞臺最高處,向父母依依惜別,這當(dāng)然是故意渲染,現(xiàn)實中的殉情不會告知父母。之后,兩個演員在碩大無朋的雪山背景下往左走去,一步三回頭,向親人鞠躬,道別。驚心動魄的音樂響起來,“呀——呀——呀拉索”,女聲合唱太美了,也凄楚至極,聲聲揪扯人心。舞臺用它特有的方式強化了殉情的浪漫哀婉。音響強烈沖擊,旋律漸漸沉重。男女演員終于消失了。趙小男不停擦拭眼眶。這一次想躲也躲不掉了。他打算安慰她的,但想想就作罷。只能裝沒看見,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演出結(jié)束,她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一絲淚痕了。

      “我還真想留下來?!?/p>

      “別傻了?!彼f,“麗江玩一玩可以,要是扎根生活……”

      “洛克不就扎根了?”

      “洛克是洛克?!彼行鈵馈D忝棵颗錾线^于柔弱敏感的時刻難免會氣惱的。無論自己還是別人。

      繼續(xù)乘車下山,途中他講了一個最近的殉情故事:一個甘肅來的姑娘在麗江邂逅一個韓國小伙子,兩人一見鐘情,在古城開了一家客棧,后來姑娘發(fā)現(xiàn)韓國人已結(jié)婚成家,她一氣之下產(chǎn)生自殺念頭,韓國人發(fā)現(xiàn)后堅決表示他愛的是她,不是韓國妻子,如果她非死不可,他愿意跟她一起死。故事的結(jié)局是他們真的消失了,從他們開設(shè)的小客棧里雙雙消失。三年來無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铩;仨n國、回甘肅的可能性都是零。除了殉情,是否還有別的可能?警方至今還沒找到他們。

      趙小男一聲不吭。

      返回雪山村已是下午五點多,他們在客棧吃了晚飯。之后,他提議去看看洛克故居。她拒絕了,說一個老外住過的地方有什么好看?她累了,頭痛得厲害,想睡一覺。

      他們來到房間門口。他還記得她進去之前掏出那只銀色的TOUCH塞進耳朵。隱隱傳來抑揚頓挫的古琴聲,與麗江的氛圍搭得不能再搭。

      “有任何需要,隨時叫我。”他說。

      她輕輕點頭。

      他回到房間,很快睡著了。差不多晚八點才敲開她的房門。夜色籠罩了雪山村,屋里一片黑暗。她讓他進去,他隨手按亮電燈。她仍穿著那件牛仔衣、牛仔褲。顯然是和衣而睡。

      “餓嗎?”他說。

      趙小男搖頭。他給她倒了一杯水,又將茶壺坐上。它很快發(fā)出呼呼囂叫。

      “你去過歐洲?”

      她點頭。

      “什么時候?”

      “去年……夏末初秋吧……”

      “說說你的故事。”他微笑著,“這一整天了,全是我一個人在說?!?/p>

      “我沒什么故事?!?/p>

      “人人都有故事啊?!?/p>

      “我沒有。”

      他不再堅持,靜靜望著她。她的臉沉浸在幽暗與燈光交錯的地帶,煥發(fā)出某種讓人訝異的哀傷。

      今天她哭過兩次了。至少兩次。

      “那你休息吧,我去村里走走。”他說。

      “好的,你去吧。我還是累。是高原反應(yīng)?”

      “沒準(zhǔn)。餓了可以叫樓下的大姐。她人很好,隨時可以為你送吃的?!?/p>

      她掏出那只小小的TOUCH。

      他掩上門,下了樓。

      十三

      劉冬在臨近的小賣店買了一包香煙。柜臺后的男人說一口納西腔很重的漢話。他抬頭之際,劉冬赫然發(fā)現(xiàn)此人不就是傳說中的小洛克?高大,健壯,五官清晰。“你父親是洛克?”劉冬問他。此人笑了,搖搖頭,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還想追問,此人卻抱著一壇子土酒轉(zhuǎn)入后院去了。是他,錯不了。但如果真是小洛克,至少也六十出頭了,此人看起來頂多四十。怪哉。他望著他消失的背影,有些恍惚。返回客棧時大約九點剛過,趙小男屋里燈亮著,仍悄無聲息。他在門前喊她,她并未回答。一定又睡著了。他眼前出現(xiàn)她戴著耳塞無休無止聆聽古琴曲的模樣。那就不打擾她了吧。他有點悻悻然返回房間,打開電視,看了一陣就關(guān)了。四周傳來風(fēng)聲,像小女孩低低的哭訴,也像男人沒臉沒皮的浪笑。他從背包里掏出《導(dǎo)演鏡頭調(diào)度》隨手翻閱,沒多久就沉沉睡去,連個像樣的夢都沒做。

      醒來是后半夜,他起身撒了泡尿,猛然想起隔壁住著個美女,竟然沖動地走到床頭,啪啪拍了拍他們中間那道薄薄的墻。隔壁悄無聲息。他猛然驚醒,為自己的舉動慚愧得不行,連忙用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裹住腦袋。還好,趙小男那頭毫無反應(yīng)。但愿她睡熟了,就算醒著也千萬別誤解他。如果說她剛從楚雄上車那陣他一度有過奢望和幻想,那么,經(jīng)過一整天的相處,那點艷遇般的興奮早已消失得差不多了。他不知緣由。是今天她的兩度落淚嗎?還是,她骨子里的冷艷氣質(zhì)讓人不得不扔掉那點非分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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