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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懸在半空中

      2014-12-06 20:36鬼金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天梯海濤

      鬼金

      一只黑色的鳥

      不知道從什么地方

      誤入到廠房里。

      它落在草枕上,

      啄食著上面的草籽。

      我開動吊車,機(jī)器發(fā)出的聲音,

      讓它惶恐地飛起來,

      漫無目的,在封閉的廠房內(nèi),

      四處沖撞著,找不到出口。

      沒有人能幫它,沒有。

      我在心里,祝它好運(yùn)。

      1

      楊懷打來電話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工作。楊懷說,那晚上下班的時候,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問,什么事啊?我晚上沒時間。其實(shí),我只是不想利用我個人的時間來為工廠服務(wù)。奉獻(xiàn),于我而言不存在。因?yàn)?,工廠已經(jīng)把我們當(dāng)成了機(jī)器一樣,我為什么要奉獻(xiàn)?楊懷說,那長話短說,廠里打算排演一個《天梯》的話劇,想邀請你。你想不想來?我把吊車的手柄打回到零位。整臺吊車都處于停止?fàn)顟B(tài)。吊鉤上正懸掛著二十幾噸的鋼材,等待裝到火車上,發(fā)運(yùn)到異地。我連忙找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把吊物放下去。

      我還是藏了個小心眼兒,沒有馬上答應(yīng)楊懷的邀請,而是問,能不能從工作崗位上借出?如果能借出的話,我就參加。楊懷說,暫時還不能,也許排練的時候能吧。我想,那就不用上班了。這個條件還不錯。楊懷說,新來的宣傳部長兼工會主席很重視這件事的,是他點(diǎn)你的名,他好像看過你寫的小說。我感到驚訝,我嚇了一跳,因?yàn)槲以谛≌f里沒說過軋鋼廠一句好話。它就像一座監(jiān)獄,而我是軋鋼廠的“囚徒”。我說,如果不借出的話,我就不參加了。楊懷說,東山,你別裝清高,少了誰,軋鋼廠都照樣轉(zhuǎn)。我說,我裝了嗎?楊懷說,你就是裝了,車間領(lǐng)導(dǎo)讓你寫新聞報道,你連一個字都不給寫,你不是裝是什么?我說,我三班倒,一個工作日八個小時在車上,連他媽的撒尿都在車上解決,大便還要請假。你說,我用個人業(yè)余的時間為工廠寫報道,我圖什么?我可不想工作之外的時間還沉浸在工廠的噩夢之中。楊懷說,那你怎么能寫小說?我說,寫小說是我個人的事情,我沒有占用公家的時間寫小說吧?其實(shí),跟你說話簡直就是對牛彈琴。你不懂。楊懷說,不是我求你,你愿意參加就參加好了。要不是工會主席點(diǎn)你的名,我才不會找你呢!我說,好吧,那我不參加了。楊懷撂了電話。你他媽的楊懷有什么啊,不就是你媽在東湖區(qū)法院當(dāng)院長嗎?跟廠長認(rèn)識,你才調(diào)到工會的嗎?以前你不也跟我一樣,在下面干活開吊車嗎?而且技術(shù)差得要命,被下面的人罵得狗血噴頭。

      2

      早上起來,吃了早飯,上了會兒網(wǎng),看了會兒加繆的小說《局外人》。手機(jī)關(guān)機(jī)。睡覺。

      下午二班,15:20開班前會。老生常談的安全問題。段長老王跟我說,東山,一會兒開完會,你去廠工會一趟,工會主席找你。班組里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他們這些年都以為我會被調(diào)走,可是,我還在開吊車。我感覺到他們的目光一閃,又熄滅了。我說,我那車的活誰干?段長老王說,我讓班長安排人了,你完事后,回來就上車,別耽誤。不會有什么好事吧?我說,楊懷昨天給我打過電話了,好像廠里要排一個什么節(jié)目,參加公司的匯演。我拒絕了?,F(xiàn)在工段里的人員少,生孩的,病假的,我不想影響生產(chǎn),不想給段長你添麻煩。段長老王笑了笑看著我說,心里話嗎?我說,當(dāng)然了,我是那種沒有覺悟的人嗎?段長老王是一個不錯的人,四十多歲,國字臉,身體看上去很瘦,但健康。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有夢想的人,隨著歲月的打磨,夢想也沒了,激情也沒了。我扔給他一支煙,他說,煙卷沒勁,我還是來我的老旱煙。

      我去了廠工會。因?yàn)閺S部剛剛裝修過,沒有門牌,我在迷宮般的走廊里,轉(zhuǎn)了好久,誤闖了幾個屋,看到里面的人都在玩電腦游戲,還有的在打撲克。我心里很生氣,媽的,我們在工廠里倒班,你們這些機(jī)關(guān)人員卻在……我一生氣,竟然忘了問他們工會主席的屋在哪。我在走廊里猶豫著,是否回去。這時候,一個戴眼鏡的人從一間辦公室里出來打電話。聽他的電話是在跟一個女人講,很賤的口氣。等他打完電話,我硬著頭皮問,工會主席的辦公室在哪?那人領(lǐng)著我,去了工會主席的辦公室。他打開門,對著屋里坐著的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說,主席,有人找。他一臉笑容都要掉地上了。那個叫工會主席的人說,謝謝。那人轉(zhuǎn)身,拉過門,輕輕關(guān)上,鎖舌響了一下,人走了。

      我看著工會主席說,你好,我是東山,聽說你找我。

      工會主席滿臉微笑地走過來,伸出手,跟我握手。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這個人見到領(lǐng)導(dǎo)就緊張。還好,他有些平易近人。

      工會主席說,你好,我早就聽說你了,本來應(yīng)該我去見你的,這不原料車間最近出了一起重傷事故,你也知道,我忙得腳打后腦勺了。剛處理完,公司又要舉辦文藝匯演,讓我們廠也出一兩個節(jié)目,我就想到你了。對了,我還沒介紹我自己,我叫柳萬東,從公司機(jī)關(guān)剛調(diào)來。

      我說,我?guī)筒涣耸裁疵Φ?,不是有楊懷嘛?/p>

      他給我遞煙,我看了看是軟包的玉溪煙。我接過煙,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他說,這是我自己買的煙,不是別人送的,抽吧。我笑了笑。他過來要給我點(diǎn)上,我說,我有火。我湊過去想給他點(diǎn)上,他自己也點(diǎn)著了。他把煙放到茶幾上,一邊給我沏茶一邊說,你也知道我們廠近來因?yàn)槭鹿暑l發(fā),在公司的印象不好,開例會的時候,廠長總是被點(diǎn)名批評。廠長想利用這次匯演轉(zhuǎn)變一下我們廠在公司領(lǐng)導(dǎo)眼里的形象,所以很重視。我想排一個話劇。在公司機(jī)關(guān)工作這么多年,公司里的大大小小的匯演,我也參加過,但從來沒有過話劇,我就想,這回我們廠可以搞一個。想聽聽你的意見。

      從他給我煙的時候說的那句話,就讓我對這個人有些好感。但我還不能完全判斷,我還是有些謹(jǐn)慎。這些年,因?yàn)槲业牟痪行」?jié),肆無忌憚地說話,得罪了很多人。

      我透過煙霧看著他。我在判斷這個人。我一直相信我的直覺,盡管有錯過,但多數(shù)還是準(zhǔn)確的。但他隱藏得很深,我摸不到底。因?yàn)榇┲a臟的工作服,我沒有放肆地坐著,也沒蹺二郎腿,而是很端正,也是吸取以前的教訓(xùn)。我吸著煙,很快吸完。多年的夜班生活,讓我對煙草的依賴是貪婪的。右手食指的指甲都是焦黃焦黃的。我沒有說話,沉默。這么多年,我懂得沉默的重要。我眼睛的余光盯著茶幾上的煙,想伸手再拿一支,我還是控制住了。我掏出自己的五塊錢的七匹狼,獨(dú)自點(diǎn)上。他說,抽我的。我開玩笑地說,抽上癮了,買不起的。我笑笑。我說,抽煙從低價錢的往高價錢的抽,可以;可是如果從高價錢的往下抽,嗓子就會不舒服,會疼好幾天才會適應(yīng)過來。他說,我有這個體會,這不在機(jī)關(guān)工作這么多年,家里你嫂子開浴池,我才抽得起,要不我也抽五六塊錢的。這樣的交談,讓我感覺很舒服,很親切,很溫暖。我開口問,本子有了嗎?他說,我想請你來搞這個本子。我怔了怔,一臉的為難。我說,我從來沒有搞過劇本。他說,我相信你,藝術(shù)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回我沒客氣,開始抽他的煙了。我說,我倒寫過一篇小說叫《追隨天梯的旅程》,但這個小說很難改成劇本,更別說話劇了。他說,你就放手去搞。我說,光是歌功頌德的,我不會。我更尊重藝術(shù)。他說,你也知道是公司的匯演,如果搞得太另類了,上面也接受不了,“擦邊球”,你懂吧。我感到為難,不停地吸煙。我看著他,他好像也在思考。他說,你就當(dāng)支持我的工作,幫我的忙。我這個人面子矮,既然人家已經(jīng)這么說了,我不好再拒絕。我說,我可以嘗試一下。不過,我有個問題,如果本子有了,誰來導(dǎo)演呢?其實(shí),我這么多年一直希望能導(dǎo)一部屬于自己的小片子,但我沒有說出來。他說,我來導(dǎo)演,你看成嗎?我可是一個門外漢,到時候,還要請你多多幫忙。我質(zhì)疑地看了他一眼,我承認(rèn)我認(rèn)真了。我是對藝術(shù)本身認(rèn)真了。要搞就要搞好,搞一個像樣的。這么多年,有兩件事情我是認(rèn)真的,一個是情感,另一個就是藝術(shù)。我更多指的是寫作本身。他好像看出我的質(zhì)疑,說,不相信我嗎?我說,那倒不是,只是我還不了解你,所以沒有把握,這很正常,不是嗎?他說,你會了解我的。他表情看上去有些嚴(yán)肅了。我笑了笑,說,其實(shí),我有一個想法。他說,你說。我說,我想來導(dǎo)這個話劇,你可以做藝術(shù)指導(dǎo)。他笑了,說,這當(dāng)然好了,那就你來導(dǎo),我來把關(guān)。我的心里歡喜了一下,又變得沉重了,蹙起眉頭。因?yàn)槲覐膩頉]干過這樣的事情,對我是一個挑戰(zhàn)。他說,廠里會適當(dāng)考慮給你嘉獎的。我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搞出來不掉份。我說,能不能考慮給我?guī)滋旒伲蚁腱o心去搞本子。他躊躇了一下說,現(xiàn)在生產(chǎn)任務(wù)緊,吊車司機(jī)很缺,你還是業(yè)余時間搞一下,等本子出來了,我再去廠長那看看能不能給你請假。他確實(shí)是一個高明的人,他也同樣不知道你的底細(xì),不知道你能否搞出來,所以才這樣說。我說,好的,那我工作去了。他站起來送我,說,再抽一根煙吧?我說,不抽了。我看了看煙灰缸里,我抽了他五支玉溪煙。

      我們握了握手,我離開了陰森的透著冷氣的廠機(jī)關(guān)。

      下樓的時候,我遇上了楊懷。他正從辦公室里開門,剛閃出半個身子,看見我了,連忙又縮了回去,好像撞見鬼了似的。

      出了廠機(jī)關(guān),我才松了口氣。我感到腹部丹田的地方一陣的灼熱,焐出汗了。我連忙把藏在褲帶下面的那本《局外人》拿了出來。書皮上已經(jīng)濕漉漉的了。

      我上班的時候,一般都會帶一本書,在工余的時間,偷偷躲在吊車的駕駛室里看,像做賊似的。因?yàn)檫@是違反勞動紀(jì)律,要扣獎金的。

      半夜下班,回家的時候,我沒有像往常那樣打出租車回家,而是走回家。一路上,我都在想《天梯》的劇本怎么寫。既能通過審查,又能保持我的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我甚至想到了可以融入舞蹈。

      3

      毛潔失蹤了兩年,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沒有什么理想的人。每天除了在工廠里工作,再不就是酗酒。有時候,也跟人去那種廉價的舞廳里找女人。我把我大部分藏書都賣了,看著那些人搬走我的書,我整個人都空了,就像他們搬走了我墳?zāi)沟拇u頭,搬走了我的骸骨。我嘴里說,趕快搬走,趕快。他媽的。當(dāng)整個屋子空蕩蕩的,我還是哭了。回想起以前,我下夜班后,一個人睡在那些書中間,我能感覺到那些書里的靈魂,在睡夢中我與他們交談。它們像我的棺槨一樣圍攏著我?,F(xiàn)在,一切都不存在了。被我當(dāng)廢紙賣了。賣了。賣了。當(dāng)年這個跟我說“我?guī)湍銓ふ夷愕撵`魂”的妹妹,看到我的樣子,幾乎要哭了。她說,哥哥,你……她還是哭了。眼淚涌出眼眶。

      我看著毛潔說,哭什么?我只是一個輸給靈魂的人。沒什么。我的肉身還茍活著。我笑著說,好像有一個人說過,生存不是茍活。對于我,生存就是茍活。我已經(jīng)一敗涂地,一無所有,只剩下這一具仍舊存在的肉皮囊。你說,我還能怎么樣?自殺?我還沒有面對死亡的勇氣。沒有。沒有!我吼叫著。

      毛潔看著我,眼睛里透出一道溫暖的目光。

      我承認(rèn),那一刻,我變得柔軟了。

      我仔細(xì)打量著她。她好像比兩年前更加成熟了。成熟里透著一種內(nèi)斂。她不再是那個午夜站在橋上朗誦詩歌的女孩了。但她的身上,仍透著一股讓我感到羞愧的氣息。也許,這就是人們說的,一個人存在的氣場。

      她不說話,我也沒有追問她這兩年干什么去了。這重要嗎?過去重要嗎?就像我的過去,已經(jīng)一片狼藉。

      毛潔說,你的目光像困獸,你知道嗎?

      我說,我沒有必要知道。即使像困獸,也是一只死亡的野獸,在我的體內(nèi)滯留?;蛘哒f,它在代替我活著,而我徹底死了。我幻想有一個路過的饑餓的魂魄,趕快來填滿我虛空的肉身。

      毛潔撲哧笑了。

      我說,你笑什么?

      毛潔說,笑你還知道,你是一個虛空的肉身。其實(shí),你對自己是一個比較明晰的人,你只是不愿去面對。如果說,肉身在左,靈魂在右,你只是偏離了你的靈魂而已。

      我說,別這樣剖析我。我會痛的。

      毛潔笑得更大聲了。

      毛潔說,你還沒有徹底變?;蛘哒f,你還沒有墮落到極致。你還是一個可以救藥的人。

      我說,這怎么可能?我嘗試過,但還是一次次都失敗了。

      毛潔說,所以我來了。

      我說,你來怎么?你能幫我嗎?

      毛潔說,不知道,也許能,也許不能。

      我壞笑著。我臉上的肌肉感覺有些不舒服,有一種撕下面具的疼痛。

      毛潔說,你的壞笑充滿了邪惡。

      我說,我本來就是一個充滿邪惡的人,只不過那一個時期,我隱藏在文字里,現(xiàn)在我完全從文字里走出來了,遍體鱗傷,所以我又恢復(fù)了我的本來面目。

      毛潔說,你還是一個清醒的人。

      我說,是啊,清醒讓人更加痛苦。你知道嗎?我把我的那些書賣了的那天,我哭得一塌糊涂。我感覺就像被人拿走了我的骨骸,整個身體一絲力氣都沒有了。我要徹底與我的那種生活決裂,文字帶給我的更多是敏感、脆弱的心。我不要那么活了。那始自于絕望之上的一點(diǎn)希望,也不能拯救我。所以,我干脆墮落算了。是的,墮落。給肉身另一種存在的方式?;蛘哒f,我企圖打破我的靈魂器皿。肉身傾倒一空的瞬間,我還真他媽的有一種解脫感,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享受肉欲之后,我還是痛苦……還是痛苦……你說,我還有救嗎?

      毛潔就那么看著我,目光像刀片一樣。

      我說,你目光那么兇干什么?殺了我嗎?這樣倒好了。來殺了我吧,殺了我。我還記得,有一個電影里,有一個人想死,自己下不了手,最后雇人殺他,但結(jié)尾是沒殺……我雇你殺了我吧,真殺……就是讓我到達(dá)死……

      毛潔說,我怕臟了我的手。

      我“哦”了一聲說,那你來干什么?像一面鏡子一樣照出我的原形嗎?還是……我現(xiàn)在可是什么都沒有了。孩子出生五個月,她就帶著孩子離開了。我這個工人階級的窮人,養(yǎng)活不了她們,這就是她的借口。嘿嘿。現(xiàn)在好了,除了工廠這根生存的繩子拴著我,沒有什么拴著我了。以前還有那些書,現(xiàn)在它們可能他媽的早變成紙漿了。我自由了,徹底自由了。

      毛潔說,你自由個屁!有一條隱性的繩子在拴著你,只不過你看不見罷了,但你知道,你知道它存在。你滿嘴墮落的,你殺人了,還是放火了?頂多你嫖了幾個女人……這就是墮落了嗎?靠,你他媽的應(yīng)該振作起來。

      我說,靠,你還會罵人?

      毛潔說,罵人算什么,我還想抽你嘴巴呢。

      我承認(rèn),那一刻我的無賴相,一定讓她厭惡了。

      毛潔說,有人說過挺住意味著一切。

      我說,在風(fēng)中風(fēng)干嗎?成為木乃伊嗎?

      毛潔說,我發(fā)現(xiàn)你反駁的能力越來越強(qiáng)大了。

      我哈哈地笑起來,說,我用呈現(xiàn)悲觀來抵抗悲觀。

      毛潔說,你哲學(xué)家???

      我說,不敢,是生活教會我的。你當(dāng)年不也站在橋上,大聲地朗誦詩歌嗎?如果你剃個光頭的話,你也許就是蒙克油畫《吶喊》的翻版,其實(shí),某些時刻,我們都是那站在橋上吶喊的人。我們是黑暗的一部分,而我們的周圍存在著一道金黃色的地帶,那也許就是我們臆想或?yàn)橹畩^斗的希望。

      毛潔睜大眼睛看著我,輕輕地喊了一句,哥哥……

      我說,肉麻。

      就在“肉麻”兩個字剛從我的嘴里吐出來的時候,“轟”的一聲,整個地面都跟著顫動起來。我的耳朵在霎時間,發(fā)出嗡嗡的耳鳴。整個人在那聲音的渦流里,顫抖著。我已經(jīng)聽不見聲音,我看著毛潔,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道紅色的液體從她的耳朵流出來,像一條蟲子蜿蜒在右側(cè)的臉上。

      廠門口,那些下班的人,凝住了,他們張大著嘴……

      過了一分鐘左右,人群慌亂了,喊叫著,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我沖著煉鋼車間的方向,我知道怎么了。

      是爆炸。

      那升騰的紅云,在半空中燃燒著,仿佛要改變天空的色彩。上班這么多年,我還是頭一次經(jīng)歷這么大的爆炸,以前也有過,但從來沒有這么大。

      我充滿了恐懼。

      天空上那擴(kuò)散的紅云,變得猙獰起來。

      我對毛潔說,我們走吧。

      毛潔問,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走吧。

      我說,你的耳朵流血了。

      她這才意識到,伸手摸了一下。這一摸不要緊,整個臉都變得血色模糊。她看著手上的血,表情竟然是那么地平靜。

      我還是緊張地問,你的耳朵沒問題吧?

      毛潔說,你說什么?你大點(diǎn)兒聲。

      我加大嗓門,幾乎喊著,說,你的耳朵沒問題吧?

      我想,如果毛潔的耳朵因?yàn)槲叶隽藛栴},我會內(nèi)疚一輩子的。對于我這個無用之人,一個在生活中輸?shù)靡凰康娜藖碚f,竟然有一個人因?yàn)閬碚椅叶錾狭吮ǎ瑢?dǎo)致耳朵失聰?shù)脑?,我真的就是一個罪人了。

      我的想法后來還是應(yīng)驗(yàn)了,還好,僅僅是一只右耳。

      毛潔說,我的耳朵熄滅了聲音,我用心和靈魂與你交流,引領(lǐng)你從你的迷茫中走出來。

      我們還是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右耳的鼓膜震破了。我沮喪地看著毛潔,說,對不起。她卻微笑著,看著我,說,沒什么,這樣正好可以少聽聽這個世界的那些嘈雜的聲音。在那爆炸發(fā)生的瞬間,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倒塌了,現(xiàn)在,那些秩序在重新立起來,一部分聲音,會回到我的左耳里。她的樂觀讓我更加難受。她說,你不會因?yàn)槲易兂闪艘粋€右耳失聰?shù)娜硕灰疫@個妹妹了吧?我不知道說什么,嘴巴動了動,上前抱住了她。

      我跟毛潔說了廠里要我寫那個《天梯》劇本的事情。她看著我說,很好,這也許是你的一個開始,“天梯”多么富有意味。也許,每個人都有他們的一個天梯。我勸你,還是完成它。我說,我能行嗎?毛潔說,怎么就不行?你要相信你自己。你的悲觀,兩年過去了,仍舊籠罩著你,而且我感覺,更加地強(qiáng)烈了,你要沖破這道悲觀的墻。

      我沒想到,兩年沒見的毛潔仍舊沒有變。她理性而富有激情。這是我缺少的。也許跟她的對話,我夸大了我的境遇和痛苦。我為什么會這樣?天曉得。

      我說,那我嘗試一下。毛潔說,這就對了。你自認(rèn)為你沉淪到了谷底,其實(shí),你也一直在上升。我說,你這句話倒讓我想起歌德的那句話,偉大的女性引領(lǐng)我上升。毛潔嘿嘿地笑著,說,你說我嗎?我可不是偉大的女性。我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我問,這次回來,還走嗎?毛潔轉(zhuǎn)著她毛茸茸的大眼睛看著我說,不知道。

      4

      晚上,23:40接班。我們管這個班叫三班。在工廠那陰暗潮濕的宿舍里,我被手機(jī)的鈴聲鬧醒。其實(shí),我一直都沒有睡著,被其他睡覺人的呼嚕聲、咬牙聲、打嗝聲、放屁聲驚擾著。這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想毛潔的出現(xiàn)。

      那么,這個毛潔是否我臆想出來的呢?還是真實(shí)存在過?我絞盡腦汁,回憶著。透過黑暗罅隙里的一道光,是月光,我回到了兩年前的一個夜晚。

      那天下班,我洗完澡,夜已過半。從廠里出來,天上星星滿天,大街上空蕩蕩的,路過永豐立交橋的時候,我聽見一個人的喊叫:“月亮,我要槍斃你。是的,槍斃你。還有,那隱藏在月亮深處的麋鹿?!蔽倚南?,這誰啊,在他媽的作詩嗎?我抬頭看去,只見一個人站在橋上。是邊緣,絕對的邊緣,隨時都可能從上面掉下來。我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這是要自殺嗎?月亮在天上,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單,像黑暗天空的一個洞;像一只獨(dú)眼;像一盞晦暗的燈。那個人就站在橋的邊緣。從她恍惚的身形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女性?!拔乙獦寯阑?,槍斃草,槍響了,麋鹿,你怎么還在那里巍然不動……”我承認(rèn),我被她的詩歌迷住了。這樣的夜晚,有這樣的詩歌,讓整個世界都跟著黯然失色。我不想打斷她。但我又怕她突然跳下來,然后在漆黑的地面上,流淌著她的血。這是我不想看到的。不想。相對于死亡,詩歌也許不那么重要了。盡管我相信,詩歌在這個很多事物都泯滅的年代,是高貴的,圣潔的,甚至是靈魂的,但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需要它了。是的,不需要。我扔下自行車,悄悄地繞上了橋。我是那么的緊張,大氣都不敢出?!白訌椩谀愕纳眢w里生長,麋鹿,那紅色的彈孔,讓我看到了世界的殘酷,你,逃離吧,逃離吧,我將跟你一起……”我連忙沖上去,一把抱住了她。我說,別想不開,好死不如賴活著。她的話嚇了我一跳,她說,哥哥,你想強(qiáng)奸我嗎?跟這黑暗一起強(qiáng)奸我嗎?我說,你誤會了。她說,是你誤會了,是你。我說,看來我是好心當(dāng)成了驢肝肺。我松開了她。她眼神渙散地看著我,說,哥哥,這個世界不要我了,你要我吧?對她的話我沒法回答。我點(diǎn)了支煙,看著她。借著月光,我看到她左臉頰上的一塊黑色的胎記。我同時也聞到了很濃的酒味。我看著她說,其實(shí)我們都是孤獨(dú)的孩子,這個世界不要我們了,我們自己要我們自己。你說呢?就像你說的,槍斃花,槍斃草,槍斃云朵和星星,但我們不能槍斃我們自己。不能。她說,給我一支煙。我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遞給她。她狠吸了一口,看著我問,哥哥,你是詩人嗎?我笑了笑,說,不是。我是軋鋼廠里的一名吊車司機(jī),跟詩人無關(guān)。每天黑白顛倒地,像一架機(jī)器般轉(zhuǎn)動著。這樣說著,我又點(diǎn)了一支煙。她說,我叫毛潔。我說,我叫東山。她說,我沒有哥哥,你做我的哥哥吧?我說,可以嗎?她說,可以。她還說,我心情不好,在重金屬迪廳里,嗑了一粒藥,跑出來就在這里發(fā)飆了。我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我說,你是我在大街上撿的妹妹。她說,你是在大街上撿到我的哥哥。我們兩個人都哈哈地笑起來。我說,你知道嗎?我差點(diǎn)給精神病院打電話了,問問是不是有人跑出來了。她說,也許我真的是一個病人,在這個時代。她的話讓我沉默。難道我不是嗎?我們企圖用一種東西,它可能是沒有形狀的,但它存在,我們要用它來校正我們存在的肉身。這是一種什么東西呢?也許是靈魂。想到這,我內(nèi)心一陣陣悲涼,眼淚在眼眶里涌動。是的,黑夜,你看不見我的眼淚??床灰姟T谖覀儽缓谝雇哪且豢?,我們尋找一種光源。這光源也許就是我們自己。來自肉身深處那個寥廓的空間,幽微的空間。她問,想什么呢?我說,沒。她說,我們也許是大地上的陌生人,一無所有的,什么也不是的,沒有歸宿的孤獨(dú)者。在永生的夢魘里,作為懲罰,得重新開始人生。我看著她,盯著看,幾乎要看到她的骨頭里。她問,你看什么?我說,看你是人還是鬼?她笑了,是那么的溫婉。她說,你說呢?我說,是鬼吧?還是個女鬼。她說,那你是什么?我沉默。我是什么?是什么?

      毛潔說,哥哥。問一個問題,能再見到你嗎?哥哥。

      我說,怎么不能呢?倒是,我覺得這像一場夢似的,是夢嗎?

      毛潔說,不是,是真實(shí)的。即使是夢的話,也是我們生活中需要的一種夢,你說呢,哥哥。

      我說,我送你回家吧?

      毛潔說,不用了。我們一起從橋上下來,毛潔鉆進(jìn)了一輛出租車,搖下車窗看著我說,我會找你的,哥哥。

      兩年中,毛潔就再沒出現(xiàn)過。

      接班之后,我囚禁在吊車的駕駛室里。車間里的燈光跟白天一樣。下面的活不太多,干到凌晨兩點(diǎn)多的時候,休息了。我倚在椅子上,又一次想到毛潔,我還是不能相信她是真實(shí)的,如果是真實(shí)的話,我更愿意相信,她是那個來度我的人。

      也許毛潔可以是《天梯》劇本里的一個人物。對,就把她寫進(jìn)劇本里。甚至可以讓她在劇中朗誦《神曲》里的一段話:

      你們在永恒的白晝中守望,黑夜或者睡眠也無法向你們隱瞞世間的一舉一動。因此,我要加倍用心回答,好使對岸那個淚流滿臉的人明白,罪孽必須以分量相等的悲苦償還。不但源于天體運(yùn)行的作用,更加藉由神圣的無邊恩典,這個人在少年時期便已才華畢露,豐收可期??墒峭恋卦绞欠饰?,當(dāng)你撒下不良的種子,野草便只會越加繁茂。曾幾何時,我只要讓他注視我年輕的眼睛,便足以引導(dǎo)他行走正道??墒俏乙浑x開塵世,進(jìn)入第二階段的生命,他就立即誤入歧途,把我棄之不顧。當(dāng)我脫離肉身向靈界上升,變得更加美麗和圣潔,他卻開始覺得我索然無味,對我的愛也隨之減退,并且越加遠(yuǎn)離真理的道路,只懂追逐虛假偽善的幻影。我祈求他通過夢境或其他方法得到提示,呼喚他回歸正途,但他卻無動于衷,一切最終徒勞無功??匆娝翜S至此,拯救他的唯一方法,就是讓他親眼目睹地獄里那些受詛咒的靈魂。為此我來到死者的國度,含淚請求維吉爾做他的向?qū)АH缃裨谒蛇^忘川,喝飲那洗滌的清泉之前,假使不讓他以懺悔之心流下幾行罪疚的眼淚,上帝的最高法令豈不是形同虛設(shè)?

      這樣劇本里就有了愛,有了拯救,還缺少一些東西。

      5

      早上下班的時候,我還是給柳萬東打了電話,電話沒人接。煉鋼廠的熔煉爐爆炸,噴出來的鋼水燒死一人,燒傷兩人。安全科的人說,有一個人的睪丸都燒掉了。我給柳萬東發(fā)了短信說,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的話劇還排嗎?我在廠門口的小吃部吃早飯的時候,他回了一個短信說:“我在開會。話劇照常進(jìn)行?!蔽一亓艘痪洌骸昂玫?。”也許因?yàn)槲乙衙珴崒戇M(jìn)劇本之中,我有了動力。其實(shí),這也是對我自己的一次救贖,我想。

      背景可以設(shè)計在經(jīng)濟(jì)危機(jī),整個鋼鐵行業(yè)受到巨大的沖擊。人們處在惶恐之中,向往著一座天梯的出現(xiàn)。個人的。集體的。

      小陳給我發(fā)短信說:“師哥,后天師傅燒三周年,師娘跟他兒子也從北京回來,你去嗎?”

      我回說:“明天正好,我下第二個三班,我去,在哪集合?”

      小陳回信說:“西鄉(xiāng)碼頭?!?/p>

      我說:“好的。幾點(diǎn)?”

      小陳說:“早上八點(diǎn)?!?/p>

      我說:“好。到時候,你叫我一聲,我怕我睡覺忘了?!?/p>

      小陳說:“好?!?/p>

      回家后,我蒙頭就睡,晚上還一個三班。多年的倒班生活就是這樣,更多的時間是在睡覺。

      下午醒的時候,我想了想劇本。

      毛潔仍沒有聯(lián)系我。

      我想,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會把她寫進(jìn)劇本里的。我心里偷笑。

      下班后,隨便吃了一口早飯。這幾年來,我習(xí)慣了隨便。攔了一輛出租車,到了西鄉(xiāng)碼頭。小陳和師母都沒有到。我打電話給小陳。小陳說,我去火車站接師母了,我們正在路上呢。小陳退伍后,分配到軋鋼廠,跟師傅學(xué)開吊車。我們就成了師兄弟。我們的關(guān)系比較要好。小陳沒開幾年吊車,他姐夫高升了,就找了關(guān)系到廠里給人開小車了。但我們的關(guān)系還保持著。偶爾,會在一起吃個飯。

      西鄉(xiāng)碼頭的陽光很好,我坐在一個小店的門口,倚著柱子,困意就上來了,迷迷糊糊,睡著了。昨天晚上,下面的軋機(jī)出了毛病,在修理機(jī)器,我連眼都沒合一下,不時地配合他們拆卸零件,然后,安裝,不好使,再拆卸,再安裝。眼皮就差用火柴棍支起來了。兩個眼珠子瞪得酸溜溜的,直淌眼淚,眼眶都木了,眼珠子隨時都可能從里面掉出來似的。除了抽煙,還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要不,實(shí)在是頂不住這黑夜的重壓。再加上長時間坐著,腰椎都要折了。雖說,吊車工作更多是熟練工,但要保持高度集中,腦子里的一根弦時刻都要緊繃著,一個小的疏忽可能會讓下面的工人輕則骨折,重則死亡。再加上一般都高空作業(yè),所以,吊車被歸入特殊工種。什么鉗工、電工、焊工、鉚工都算不上特殊工種。吊車這活,好人不愿意干,賴人想干還干不了,時刻都關(guān)系到人的性命。這么說,絲毫沒有聳人聽聞的意思。

      小陳他們喊我的時候,已經(jīng)買好了紙錢、紙元寶,還有兩瓶白酒。我跟師娘和師傅的兒子打招呼。師娘明顯老了,從師傅出事后,她的頭發(fā)就白了,現(xiàn)在更加灰白了。小陳說,又干了一宿嗎?我說,是的。師傅的兒子在北京上學(xué)就留在那里工作了。他看上去很靦腆,文文靜靜的,不愿意說話。也許是不愿意與我們這樣的粗人交流吧。我問了師娘在北京的情況。小陳在之前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一艘小船。我們坐船航行在卡爾里海的海面上。海風(fēng)吹得我困意全消失了。師娘看著我說,你也應(yīng)該換一個工作了。別像你師傅,在軋鋼廠干了一輩子了,要退休了,卻……我笑了笑說,不好換。

      船上無話。

      師傅姓陳。前兩年,軋鋼廠突然買了卡爾里海中的一座島嶼,開發(fā)公墓。像師傅這樣的年紀(jì)大的吊車工就被派過來工作。一個說法叫分流。公墓開發(fā)得差不多了,不知道哪個領(lǐng)導(dǎo),突然,心血來潮,說什么,軋鋼廠的公墓就要有軋鋼廠的特點(diǎn)。就把一些廢舊的機(jī)器運(yùn)過來,安置在公墓之間。領(lǐng)導(dǎo)還美其名曰,這樣我們的工人去世后,也不會寂寞。師傅就是在運(yùn)送那些廢舊機(jī)器的時候,出事了。

      船到了島上。我們找到師傅的墓地,擺上供品,師娘還特意從兜里拿出一盒師傅喜歡吃的紅燒肉,倒上了酒。

      我們給師傅磕頭的時候,師娘在清理師傅墳上的荒草。

      我還給師傅點(diǎn)上了三支煙,只見那煙就仿佛師傅真的在吸一樣,著得飛快。師傅也是一個煙鬼。那白色的煙灰靜靜地矗立著,聳然不倒。我相信,師傅抽了那煙。師傅也在墳?zāi)估锟粗覀兡亍?/p>

      從島上回來,我請師娘吃了飯,在酒桌上,我又睡著了。

      我夢見了師傅……

      6

      在一個飯局上,一個年輕的女孩坐在鄰桌有說有笑的。那女孩耳朵上的大耳環(huán)像兩個圈子,晃來晃去。女孩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帶裙,胸部很豐滿。她笑的時候,胸部都跟著顫動起來。她的旁邊坐著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男人。我覺得眼熟,好像認(rèn)識,又想不起來他是誰了。絞盡腦汁,我還是想不起來。也許是我過于專注那個女孩了,男人才把目光掠過來,飄飄蕩蕩地落在我的臉上。我感覺到那目光的不屑和冷漠的挑釁。但,很快,那目光就變得柔和了。他站了起來,向我走過來。我看見他的腿有些瘸。我還是警惕地握緊了桌上的啤酒瓶子,裝作倒酒的樣子。那女孩也愣住了,喊著他,你干什么去?他沒有回頭。距離我兩米遠(yuǎn)的地方,他開始喊我,東山,是你嗎?東山。我奇怪了,這個人竟然認(rèn)識我。我放松了警惕,放開了手里的啤酒瓶子。也許是酒喝多了的原因,我懵懂地站起來說,你是誰?我不認(rèn)識你。他說,你他媽的東山,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啊?我大聲地說,你誰???他說,我是馬建波啊。你都忘了啊?我們在軋鋼廠一起開過吊車,后來我從吊車的梯子上摔下來了,腿瘸了,我就辭職了。想起來了嗎?我多少清醒了一些,想起來了。他伸出手拉著我,看了看桌子上的人他都不認(rèn)識,我也不想給他介紹。他說,到我那桌去坐一下吧。好幾年沒見了,你還在軋鋼廠開吊車嗎?我說,是的,把牢底坐穿。我跟著他去了他那桌,他給我介紹女孩叫小美。女孩看了看我,伸出她染了黑色指甲的手,跟我握手。很柔。很軟。馬建波問了一些工廠里的事情。我說,還是老樣子。我問,你現(xiàn)在干什么呢?他掏出一張名片。我看見上面寫著私家偵探。我說,靠,你行啊?干起私家偵探了。馬建波說,也是為了糊口。你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Φ脑挘颐赓M(fèi)。我笑了笑說,我能有什么事,除了在軋鋼廠開吊車,要不就是睡覺。馬建波問,你還寫東西嗎?你可是我認(rèn)為的作家。我說,狗屁了。就是寫字玩。馬建波說,你謙虛了。我揣起了馬建波的名片。這時候,我那桌已經(jīng)在喊我了。馬建波說,我們一起喝一杯吧?改天,我單獨(dú)請你。女孩也舉起了酒杯,她的黑指甲看上去很性感。

      7

      柳萬東打來電話問,劇本寫得怎么樣了?要快,再加上排練,30號就要匯演了。我請示了廠長,想把你借出來,可是,廠長說,生產(chǎn)任務(wù)緊,等排練的時候再說。你就克服一下。到時候,我請你吃飯。對了,說個小事,你不是喜歡買書嗎?你可以把發(fā)票給我,我看能不能幫你報銷。

      我沒有說什么。我已經(jīng)把這次創(chuàng)作當(dāng)成我自己的事情了。因?yàn)槊珴?,因?yàn)閹煾担驗(yàn)閴粝?。因?yàn)槲液诎祻浡撵`魂。我需要這樣一座看不見的天梯。

      劇本寫完了。我第一個就想給毛潔看看??墒?,怎么都聯(lián)系不上。電話也關(guān)機(jī)。這個神神秘秘的毛潔到底要干什么?關(guān)于她的身份我一直感到神秘。我陷入一種茫然的狀態(tài),突然,我想起了馬建波。找出他的名片,給他打電話說,我想請你幫我調(diào)查一個人。我告訴了馬建波毛潔的電話。這是我掌握的唯一數(shù)據(jù)。馬建波有些頭疼地說,我試試看吧。我說,謝謝。馬建波甚至還問了我,這個女孩是我什么人?情人嗎?我說不是。他又問了很多問題,但我都拒絕回答。

      給馬建波打完電話,我又看了看劇本,我嘲笑自己說,這是我的“白日夢”。

      8

      我找柳萬東討論劇本。他給我遞煙,說,你抽煙,我看看劇本,沒想到,你還蠻快的。他獨(dú)自點(diǎn)了支煙,看著劇本。剛下夜班,這次,我沒有在乎,放松地倚在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看到他辦公室里的冬青很長時間沒有修剪了。在冬天里,那綠還是讓人有些驚心動魄。一會兒工夫我竟然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夢見自己從高空墜落下來,下面是一個黑色的深淵,就像世界的盡頭。那種墜落過程中的恐懼感,把我驚醒了。我發(fā)現(xiàn)身上多了件工作服棉襖,是柳萬東幫我披上的。柳萬東還在看劇本,看來他也抽了好多煙,屋子里煙霧繚繞的。我盯著他,只見他一會兒緊蹙著眉頭,一會兒又放開了?;蛘呙蛑欤齑絼幼鲙紫?。甚至還有磨牙的聲音。從他嘆氣的聲音中,我感覺到了他的憤怒。這憤怒是來自劇本里的,還是來自別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沒抱希望這個劇本能通過。我完成了,或者說是我的一個文字的作品。至于作為工廠領(lǐng)導(dǎo)的柳萬東能否通過,對于我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承認(rèn)我很放松。我站起來,舉起兩個胳膊,伸了個懶腰,還依次甩了甩兩條腿,在伸展胳膊的過程中,仿佛把昨夜全部的疲乏都從頭上集中到了腰部,再一挺腰,那疲乏就跑到了腿上,我一甩腿,就都被我甩走了。身子一下子輕松了很多。渾身的骨頭仿佛也變輕了。我走到那盆冬青跟前,伸手把幾個枯黃的葉瓣從枝干上摘下來,扔到了根部,不久,它們會腐爛,變成肥料。我還拿起了旁邊的水壺,給冬青澆了澆水,看著水珠晶瑩剔透,滴在葉片上滾動,帶起了葉片上的微塵,讓葉片變得更干凈了。

      餓了一宿,肚子嘰里咕嚕響起來。我看見柳萬東的更衣箱里有一盒拆開的蘇打餅干,伸手拿了兩塊,吃了起來,還順手在飲水機(jī)上倒了杯水。

      我在惦記一只鳥。天亮的時候,黎明的晨曦裹挾著寒冷,從廠房上面幾塊灰撲撲的玻璃鋼上透過來。有早上的寒霜,從鋼架結(jié)構(gòu)的上方飄落下來,讓我誤以為是下雪了。今冬,還沒有下雪呢,氣候干燥寒冷,再這樣下去人怎么受得了。就在我盯著那些晶瑩的霜體落下的過程中,我感覺到它們是那么輕,那么輕,落到黑色的鐵上,紛紛融化,水珠像從鐵金屬的內(nèi)部滲出來似的。突然,我聽到一聲鳥鳴,我看到一只黑色的鳥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誤入到廠房里。它落在草枕上,啄食著上面的草籽。我開動吊車,機(jī)器發(fā)出的聲音,讓它惶恐地飛起來,漫無目的,在封閉的廠房內(nèi),四處沖撞著,找不到出口。沒有人能幫它,沒有。我在心里,祝它好運(yùn)。

      我聽到柳萬東打火機(jī)打火的聲音。

      我剛剛走神了。我看見他點(diǎn)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從鼻子里噴出來。眼睛還盯著劇本。

      你們的生活讓我感到陌生,柳萬東說。他的聲音帶著沉重。陌生中我能感覺到你寫的痛苦、掙扎、抵抗,還有你的愛,個人的,還有對這個集體的憂患的愛。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一個工人竟然能對一個工廠存在這樣的憂思,難得。說句實(shí)在的話,我也沒有。這么多年,在官場上,我見得多了,也麻木了。我一直想保持一種清流,一種可能的潔身自好,但我想,我沒有做到。我也只是為了仕途和生存而活著,我承認(rèn)我麻木了。我很少或者說沒有想到你們的生活竟然是這樣的。如果你寫的是你們真實(shí)生活的話。

      我一直沒有接話,但他這句“如果你寫的是你們真實(shí)生活的話”,我開始說話了。

      我說,我寫的是真實(shí)的,盡管有文學(xué)的部分。你們成天在機(jī)關(guān)里,你們看到了什么?你們聽到了什么?在那些報表和匯報中,你們能看到和聽到真實(shí)嗎?不能。其實(shí),你剛才說你麻木,我何嘗又不麻木呢?不麻木又能怎樣呢?我這么說沒有譴責(zé)你的意思。我只期望真正有人關(guān)心一下,我們的生活,我們工作的狀態(tài),而不是僅僅關(guān)心生產(chǎn)任務(wù)。我們不是機(jī)器,但你們已經(jīng)把我們變成了機(jī)器,我只是工作,工作,成為機(jī)器的一部分……可你們想到過嗎?我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

      我承認(rèn)我說話有些激動了。

      “機(jī)器壞了還要保養(yǎng)修理,可我們?nèi)松×?,就要扣獎金或者轉(zhuǎn)崗。其實(shí),不像很多領(lǐng)導(dǎo)想象的那樣我們只是干活掙錢……你不覺得這樣太冷漠了嗎?沒有人性嗎?我這樣說,可能尖銳了,但我不是針對你。”

      柳萬東說,從你的文字里,我理解你說的話。但陳師傅在軋鋼廠公墓述說這部分是否能隱去“軋鋼廠公墓”,這樣太明顯了,也不好通過。

      我有點(diǎn)猶豫,說,處理一下,是可以的。

      柳萬東說,除了這部分,其他的我都感覺很好,你寫出了你們這代和80后這代人的精神狀態(tài),我們確實(shí)應(yīng)該關(guān)心和了解一下你們的精神狀態(tài),而不是只關(guān)心產(chǎn)量。就像你說的,我們是人,不是機(jī)器。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像老一輩的那種集體榮譽(yù)感,還有他們的奉獻(xiàn)精神是來自于信仰,而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信仰,我們更多囚禁在你們定的制度里,你們沒有給我們可能的自由、民主,對集體的憧憬的自由和民主,我們沒有。我們是被異化的……

      我為什么這么激動?我還有很多話要說,我說話的語速很快,語無倫次,像機(jī)關(guān)槍。但,我還是停下來,不想說了。也許因?yàn)槔ьD,我連連打著哈欠。

      柳萬東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但我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來,他聽進(jìn)去我說的話了。他繞開話題回到劇本上,說,從個人的角度講,我更喜歡毛潔這個人物,還有東山這個人物。他們的身上帶有一種理想主義的激情。問個八卦的問題,毛潔是誰?

      我說,我認(rèn)識的一個女孩。

      柳萬東問,她是干什么的?

      我說,不知道。也許她就是為了這個劇本而存在的吧。

      我笑了笑。

      柳萬東說,其實(shí),我的心里何嘗不存在這樣的一座天梯呢?每個人都有他們不一樣的天梯。你說呢?

      我說,是的。

      我太困了,說,你覺得這個劇本可以排演嗎?

      柳萬東說,很好啊,可以,相信會讓很多人大吃一驚的。完全可以跟大劇院的話劇媲美了。明天我就召集廠里的文藝骨干,由你來挑選人物。我一會兒就打電話,把你借出來。讓你受累了?;厝ニX吧。對了,還有人物小林的那些情色的部分,我想也處理一下吧,你覺得呢?

      我說,可以。

      臨出門的時候,我問,今天晚上的夜班我還上嗎?

      柳萬東為難地看著我說,再上一個吧。

      我“嗯”了一聲,走了。

      9

      錢英年說,工廠里撒滿了被遺忘的青春骸骨,還有很多正在淹沒的青春,《天梯》企圖喚醒那些青春的生命。錢英年是我多年的朋友,他在市話劇團(tuán),一年也導(dǎo)不了一個話劇。我請他來幫我,畢竟我沒導(dǎo)過。再加上我還要演,我吃不消的。他四十多歲,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有些自來卷。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眼鏡后面的眼睛讓人感覺到總是睡不醒似的。他細(xì)讀了劇本,看了看廠里的那幾個文藝骨干,撇了撇嘴,小聲地對我說,你這個劇本給他們這些人演白瞎了。我笑了笑,貼著他的耳朵說,你就將就將就吧,就當(dāng)幫我了。

      我扮演東山。柳萬東扮演師傅。扮演小林的是一個叫馮海濤的。毛潔的扮演者叫嚴(yán)靜,是廠醫(yī)務(wù)科的醫(yī)生。我很不滿意她,她的氣質(zhì)還有體型跟毛潔相差太遠(yuǎn)了。還有,她看上去有些老,兩個乳房即使戴著胸罩也像兩個口袋。對這個女人,我沒什么好感。還記得有一次夜班,我肚子疼去醫(yī)務(wù)科找點(diǎn)藥吃,沒想到,那天晚上她值班。我動了幾下門,是鎖著的,等我從窗戶看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她正跟一個男人在床上肉搏呢。我敲了敲窗戶,那個男人嚇了一跳,連忙停止了動作,從她身上翻下來。她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看著我。正好有一個小氣窗,她伸手打開問我,有事嗎?我說,肚子疼,想找點(diǎn)藥吃。她生氣地說,肚子疼,你去醫(yī)院啊?我看不了。我說,找點(diǎn)止痛的就好。她從床上起來,披了件白大褂,找出一小盒藥遞給我。她蔑視地看著我。我當(dāng)然知道她瞧不起我們工人。

      對于嚴(yán)靜扮演毛潔,我就像跟一個老婊子搭戲,找不到感覺。我甚至沖動地想勸柳萬東放棄這次匯演,隨便找個唱歌的節(jié)目對付過去得了。我跟柳萬東探討過,但他不同意。他安慰我說,再找找,如果找到合適的就把嚴(yán)靜換了,找不到就對付。我沒有辦法了。倒是錢英年對嚴(yán)靜很滿意,兩個人說了幾句話就熱火朝天了。嚴(yán)靜說,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在劇社里還演過朱麗葉呢!錢英年說,我在大學(xué)里演的是羅密歐。兩個人搭訕著,旁若無人。馮海濤倒是很不錯,話也不多,躲角落里看著手機(jī)里的玄幻小說。不時抬頭看看我們。他那一頭染過的黃色頭發(fā)我看不慣。后來,他發(fā)表意見對我說,你小看了我們80后。我說,在排練的過程中修改。你就按你的真實(shí)狀態(tài)去演就好。他電話很多,不時出去接電話。在廁所里,我聽到他說有人因?yàn)榇蚓W(wǎng)絡(luò)游戲跟人在網(wǎng)吧約架,打起來了,還捅傷一個人。他說,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沒有你的戲,我還要在下面倒班,辛苦死了。本來,今天的約架我也要去的,但我說廠里有事,就躲過去了。馮海濤比我小一輪,也是屬虎的。除了那一頭黃毛,我喜歡這個小兄弟。

      排練就這么開始了。

      我對扮演毛潔的嚴(yán)靜還是不能適應(yīng),在對詞的時候,我總感覺她老婊子般地賣弄風(fēng)情。她還對錢英年開玩笑說,我的天梯在我的兩腿之間。我惡心得想吐。找不到我心里的毛潔扮演者,眼下只能對付。我甚至誘導(dǎo)她,讓她回到她剛?cè)霃S時的青春夢想的幻滅。我企圖從她的青春里找到那一份可能的純潔。網(wǎng)上說,有導(dǎo)演為了讓演員入戲,給她們看黃片。我只是讓嚴(yán)靜回到她的青春年代。這下壞了。她哭了。但這也許就是我要的,也許這淚水能清洗掉她身上的一些東西。她說,不演了。還是柳萬東勸她,她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下來。但整個人郁郁寡歡的,就是錢英年逗她,臉上也不見了那種媚笑和騷勁。

      下午,馮海濤來晚了。

      我問,干什么去了?

      馮海濤說,那個在網(wǎng)吧捅人的朋友,跑了。因?yàn)橹?,他們通過電話,所以警察找到他去詢問。我說了,我跟你們在一起,到時候,你要給我作證??!

      他本來氣焰囂張的,現(xiàn)在看上去有些萎蔫。對詞的時候,神情恍惚,丟三落四的。

      柳萬東倒是表現(xiàn)得很好,他畢竟是領(lǐng)導(dǎo),我不好說什么。但為了這個話劇能像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呈現(xiàn)在觀眾的面前,我還是說了真話。他沒有找到那種情緒,很難入戲,對詞的時候,就像朗誦,很是僵硬,沒有感情。我提出一個建議說,改天我領(lǐng)你去軋鋼廠公墓看看,也許,你會找到一些什么。

      這樣下去,這臺戲會搞砸的。現(xiàn)在只是對詞階段,還有燈光和舞美都沒介入。

      我憂心忡忡。

      晚上,嚴(yán)靜竟然給我打電話,說,她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本來想留在省城的,可是男朋友甩了她。她父親利用老戰(zhàn)友的關(guān)系就分配到我們廠醫(yī)務(wù)科了。沒想到一個廠長看上她了,然后,又甩了她,還有車間主任也找她。她就開始破罐子破摔了。找了一個做鉗工的丈夫,知道了她的過去,就打她,折磨她,她就離婚了。她后來,還用手機(jī)給我發(fā)了很多她年輕的時候?qū)懙脑姼?,看上去,還不錯。她的經(jīng)歷,讓我對她的感覺多少有些轉(zhuǎn)變,但我還是想換下她。因?yàn)樗x我的毛潔的形象,太遠(yuǎn)了。她還說,錢英年幾次約她出去吃飯,她都拒絕了。她說,錢英年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兩只眼睛色瞇瞇的。我知道他要我什么。我也有我的天梯,但是什么?我是那么模糊,這么多年,我都認(rèn)為我的天梯在我的兩腿之間,讓男人去攀爬,現(xiàn)在,有你的這個戲,我要重新思考我的天梯是什么了。它模糊,但它存在。希望你能幫我找到它。我安慰著她說,會找到的。

      10

      錢英年說他把我的劇本發(fā)給省城的老費(fèi)了。老費(fèi)還沒回話。我們文化宮的燈光和舞美都是業(yè)余水平的,如果能得到老費(fèi)的支持,就更完美了。我知道老費(fèi),看過他導(dǎo)演的戲。這個人的水平很高,不知道他能否看得上我這個業(yè)余水平的劇作。錢英年跟我說話的時候,看著嚴(yán)靜。嚴(yán)靜今天化了妝,有些濃妝艷抹的意思了。錢英年湊過去,花言巧語地夸嚴(yán)靜美麗,像淑女了。嚴(yán)靜倒沒有絲毫的驚喜,而是抿著嘴,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眼睛里深藏著憂郁。她多少有些入戲了。是她的情緒,而不是濃妝艷抹。我哈欠連連,因?yàn)檫@么多年的夜班生活,我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倒時差似的,我不能適應(yīng)白天不睡覺的習(xí)慣。錢英年說,你怎么了?像吸了毒似的。柳萬東沒有來,說有緊急的會議。馮海濤神神秘秘地走過來跟我說,你還不知道吧?副廠長跑了,跑到加拿大了。對廠里的很多事情,我是不關(guān)心的。除了工作,更多的時候,我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但我還是好奇,問,什么情況?副廠長在設(shè)備改造的過程中,貪了一個多億。前幾天突然失蹤了,廠里接到一封來自加拿大的信,是副廠長的辭職信。我瞪大了眼睛說,貪了這么多!馮海濤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繼續(xù)說,副廠長大學(xué)的時候是在北京念的,后來犯了錯誤,回來了,他媽在廠里的人事科,他就當(dāng)上了鍛鋼車間的技術(shù)員,從技術(shù)員開始到段長,直到副廠長……沒想到,就這么跑了。這回我們廠有好戲看了。柳萬東開會回來,臉色陰沉著。我們都沒有問。他對詞的過程中,充滿了憤怒的聲音。副廠長跑了這件事連馬建波都知道了,打電話問我。我說,我又不是反貪部門的,我聽說了。我叫你幫我查的事情,怎么樣了?馬建波說還在查,但還沒找到你說的那個人。這個毛潔到底是什么人呢?我說,你一定要幫我找到這個人。馬建波說,兄弟的事,我一定會肝腦涂地的。我說,謝謝。馬建波問,你沒上班嗎?在干什么?要不要出來喝一杯?我說,在排戲。馬建波問,排什么?我說,工廠里的一個匯演,我寫了個劇本,叫《天梯》。這時候,我想,馬建波這個人物應(yīng)該加到戲里的。我隨口說,我把你也寫進(jìn)這個戲了。一個瘸子。馬建波說,有床上戲嗎?我喜歡床上戲。我說,沒有。馬建波,要不要我本色出演?我說,好啊。但,我更希望你能幫我找到我要找的那個人。馬建波說,我開玩笑的,我才不會去演呢。工廠對于我是一場噩夢,我可不想噩夢連連,那回是我的腿,如果再回去的話,說不定我的小命都不保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好好享受生活呢。演的時候,我去看看。我說,歡迎。

      在休息的時候,嚴(yán)靜竟然拿出一本《汪國真詩集》,說,我翻了很長時間,才找出來的。那時候,我很迷他的詩歌。我笑了笑。

      馮海濤說,東哥,我們是否也來點(diǎn)兒穿越?

      我同樣笑笑。

      我對柳萬東說,還想再加一個人物,就是馬建波那種類型的。我說了馬建波的故事。柳萬東同意了,打電話開始聯(lián)系人。除了對詞,這一上午,他都沒怎么說話。

      中午我們在食堂吃飯。柳萬東沒有來,他說,還有一個會,公司要來人。你們陪好錢導(dǎo)演,我就不陪了,等匯演完,我請大家去萬豪大酒店。他跟錢英年說,對不住了。錢英年說,沒什么的,以前排戲都吃盒飯的。柳萬東走后,我拍著錢英年的肩膀說,讓你看看工人們的食堂,你也體驗(yàn)一下工人的生活。嚴(yán)靜說,我姐打來電話說我爸失蹤了,我要去找找,下午會晚點(diǎn)兒回來,到時候你跟柳主席說一聲。我說,好的。錢英年嬉笑著說,不會是去約會吧?嚴(yán)靜說,去你的。嚴(yán)靜走后,錢英年對我說,這個女人怎么變了個人似的?我笑笑。

      食堂里一片慌亂。干了一上午活的工人們饑餓地?fù)頂D著打飯。我對錢英年說,你們?nèi)プ胰ゴ蝻?。馮海濤搶先了一步說,我去吧,東山哥。我說,挑最好的,我這還有飯卡。有幾個我認(rèn)識的工友,跟我點(diǎn)頭打著招呼。我和錢英年坐著吸煙。錢英年轉(zhuǎn)著腦袋四處看著。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我厭惡食堂里的那股味,平時,我要是能在外面買點(diǎn)的話,我是不來食堂的,貴不說,做的也不好吃。這座食堂是后建的,以前這個地方是一個老車間,墻上還寫著“文革”時候的標(biāo)語“毛主席萬歲”什么的字樣。改造的時候,扒掉了,就建了食堂。因?yàn)閾頂D,一個女孩端著飯盤閃了一下,菜湯都灑在了我的褲子上。她臉紅地看著我說,對不起。我抬頭看著她說,沒事。我看她的時候,驚呆了。這個人長得怎么那么像毛潔!這時候,馮海濤把飯打回來了。紅燒肉,還有木耳炒肉。我招呼錢英年吃飯,說,對付吃一口,等會演完了,請你吃大餐。錢英年吃了幾口,露出難看的表情,看了看我說,這飯菜也太難吃了,你們平時就吃這些嗎?我說,是的。我們管它叫“豬食”。錢英年幾乎嘔吐出來,放下筷子不吃了。我說,你別這樣,你大盤子吃慣了,這樣也算體驗(yàn)生活了。你看我們的那些工友,一個個狼吞虎咽的,吃得多香。錢英年又勉強(qiáng)吃了幾口,還是放下了,皺著眉頭。我也餓了,早上沒吃。我也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我真是餓了,把錢英年沒吃的幾塊紅燒肉夾過來,把肉皮上的幾根豬毛拔掉,然后拌了拌米飯吃下去。錢英年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我笑了笑。我說,你他媽的別用這樣的眼光看我,你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馮海濤一邊吃飯一邊擺弄著手機(jī)。我看見面前遞過來幾張潔白的紙巾。我抬起頭,是剛才的那個女孩。她說,擦擦你的褲子吧。我笑著說,沒事。你哪個車間的?她說,原料車間的。我說,我吊車車間的。她把紙巾放在桌子上,轉(zhuǎn)身走了。我怔怔地發(fā)呆。我對錢英年說,你看剛才的那個女孩怎么樣?讓她來扮演毛潔,你不覺得她的氣質(zhì)上很像我寫的那個毛潔嗎?錢英年轉(zhuǎn)著頭四處尋找著那個女孩,只見她安靜地坐在一個角落里吃飯。我也看過去,越看感覺越像毛潔。錢英年說,真的很像你寫的毛潔。你能邀請她加入嗎?我說試試看吧。一個工友吃完飯,過來遞給我一支煙,說,這兩天怎么沒看見你上班?忙啥呢?我說,廠里有個文藝匯演,把我借出來幾天。他說,你這兩天不上班,我們班組這個月的競賽看來要泡湯了。那個吊車司機(jī)開得簡直像牛車。我笑笑說,那是為了你們的安全。他說,慢也行,可是手太差了,上午差點(diǎn)兒把吳老二給擠在鋼堆里了,嚇得吳老二都尿褲子了,把那吊車工罵得狗血噴頭。那吊車工也老實(shí),一聲沒吭。我說,你們就知道罵人,欺負(fù)老實(shí)人。要是我在的話,你們罵我試試,折磨死你們。他嘿嘿傻笑說,但你的活干得好,就是脾氣不好。不說了,下午的活還一大堆呢,三趟車皮等著裝呢。他走后,等我再轉(zhuǎn)身看那個女孩的時候,她不見了。我問錢英年,你看到那個女孩往哪個方向走了嗎?錢英年說,沒看到。我連忙跑出食堂大門,連個人影都沒看到。錢英年也追出來說,你一定要找到這個女孩,讓她來扮演毛潔。我說,怎么找啊?又不知道人家的名字,我總不能去原料車間一個崗位一個崗位地找吧。馮海濤站在身邊說,我有個辦法。我問,什么辦法?你可以在原料車間的的澡堂子門口等她下班。除非她不洗澡。再說了,原料車間那么埋汰,她不可能不洗澡的。這倒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下班的時候,我果然去原料車間的澡堂子門口,等了很長時間,看著一個個洗得干凈的女工脫去她們的工作服,穿著光鮮地從里面走出來,但是沒有她。

      我有些失望。

      11

      早晨飄起了雪。我起得很早,我要去原料車間的澡堂子門口等那個女孩。在澡堂子門口,寒風(fēng)吹得我瑟瑟發(fā)抖。我緊緊地亮著胳膊抱著肩膀??粗切┡ひ粋€個光鮮地進(jìn)去,然后換上工作服從里面走出來。我眼睛一亮,看到了那個女孩,我喊著,喂——其他的女工也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我走過去,那個女孩認(rèn)出了我。她驚恐地看著我,看我的褲子。我還穿昨天的那條褲子,沒有換。上面的油漬還在。她問,你要干什么?不會讓我賠你的褲子吧?我說,不是。她說,那你干什么?大不了,你脫下來,我給你洗洗,你不會追到這里來吧?我說,你誤會了。其他的女工也圍過來,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流氓分子似的。我說,都別這么看著我啊,我不是壞人。我有事想單獨(dú)跟她說。其他的女工又看了看我,才走開,還轉(zhuǎn)頭對她說,快點(diǎn)兒,別遲到了,遲到要扣錢的。女孩問我,什么事?你說吧。她的眼睛盯著我的褲子看著。她竟然也是一個單眼皮。臉上充滿了蓬勃的朝氣,兩只眼睛忽閃忽閃的,長長的睫毛掩映著她明亮的眼睛。她的頭發(fā)看上去比毛潔的要長。毛潔是短發(fā)。她有些害羞地看著我說,有什么事嗎?快說,你看我干什么?你認(rèn)識我嗎?還是你想……那一套現(xiàn)在過時了,我有男朋友了。我說,你誤會了。她說,那就快說。一會兒,我要遲到了。她的某種跟毛潔一樣的氣質(zhì)從藍(lán)色的工作服里溢出來,在我的眼前流淌著。她急了,說,你再不說的話,我走了。我說,有這么一個事,廠里有一個文藝匯演,我寫了一個本子,想請你去扮演我劇本里的人物。我說著,掏出來打印好的一份劇本,遞給她。她翻了翻劇本,一下子就看到毛潔的那段很長的臺詞,動了一下眉頭說,這段話不是《神曲》里的嗎?我在劇本里沒有注明那段話是引用《神曲》的。我詫異地看著她說,火眼金睛?。∈堑?,那段話就是《神曲》里的?!渡袂纺敲撮L,連我這個總看書的人也記不住的,我引用的時候,也是從書上找到的,沒想到她一眼就看出來了。刮目相看。她還在看劇本。我說,就是這件事,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可以聯(lián)系廠工會主席,把你借出來。也許,匯演后,能給一點(diǎn)兒補(bǔ)貼。她抬眼看了看我,說,我看過你寫的東西,在網(wǎng)上。我也害羞了,我在人前很少提及我寫的文字的。我說,都是寫著玩的。她說,從你的文字里能看出你對文字的敬畏,你在你的文字里追尋那不可能的幻美的靈魂。我說,你高看我了。她抿嘴笑了笑。我說,你同意了嗎?你要同意的話,就趕快加入我們的團(tuán)隊(duì)吧,沒幾天就匯演了。她說,我從來沒演過,能行嗎?她露出不自信的語氣。我說,沒問題。我的直覺告訴我,你能行的。她說,你就那么相信你的直覺嗎?我笑笑說,是的。她說,那好吧,如果你能把我借調(diào)出去,不用上班,也不錯。我問,你叫什么名字?她說,余曉。我說,以前我在原料車間開過吊車,怎么沒見過你呢?她說,我剛分來不久。我說,那我這就去跟工會主席說。她把劇本遞給我。我說,你拿著吧,要是不能把你借出來,還希望你多多批評呢。她說,謝謝。她說,那我上班去了。她轉(zhuǎn)身走了。我沖著她的背影,喊著,余曉。她笑著,回頭問,還有事嗎?我說,沒有了。本來我想問問她是否跟毛潔有什么關(guān)系??磥?,這是不可能的。我轉(zhuǎn)身的時候,她喊我,喂。我回頭問,有什么事嗎?你不會改變主意了吧?她說,不是,只是我還要照顧家里的病人,到時候,希望你能給說說,我每天下午都要提前一個小時走的。我說好的。后來我才知道,余曉的母親在動遷的過程中,跟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發(fā)生了矛盾,被打了。

      去找柳萬東的路上,我撓頭的問題是怎么跟嚴(yán)靜說,把她換掉。她會同意嗎?盡管她看上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但她要是不同意的話,鬧起來,還是會變回原形的。我在心里祈禱著她會答應(yīng)。我甚至構(gòu)思了另一個方式,就是讓她也變成劇本里的一個人物,這樣的話,劇本看上去就會豐滿很多。就這么辦。

      找到柳萬東,他同意了,連忙打電話給原料車間。那個車間主任很通情達(dá)理,同意了。我在旁邊說,讓余曉馬上過來報到。柳萬東笑著看我說,你開吊車真是白瞎了。我也笑了,哈哈地笑著。嚴(yán)靜打來電話說,父親還沒找到,她去電視臺登尋人啟事,完事就過來。

      錢英年說,老費(fèi)看了劇本,認(rèn)為這是他近年看到的少有的反映工人生活的好劇本,他打算從省城過來。我說了燈光和舞美的問題。他說,他來看看,如果可以的話,舞美和燈光,他從省城幫著解決。

      我興奮得幾乎大叫起來。

      我對柳萬東說,有貴人相助,這回我們的這場話劇一定能叫響的,一掃這么多年我們廠在公司的不良印象。

      柳萬東倒是有些悲觀地說,希望如此。

      馮海濤突然提了一句,副廠長的事解決了嗎?能引渡回來嗎?

      柳萬東揮手說,不提這事,相信紀(jì)檢部門會給我們工人一個好的交代的。我們好好排戲吧。

      馮海濤吐了吐舌頭,不吭聲了。

      余曉很快就來了,看上去還有些緊張。我們對了對詞,她好像有些感覺了。她對我說,從劇本里,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未來。我才工作不長時間,已經(jīng)多少感覺到你劇本里寫的那種壓抑和異化了。

      我說,同樣你也會找到屬于你的天梯。

      余曉看著我說,是一種抵抗嗎?還是來自內(nèi)心的,精神的?

      我說,尋找天梯的過程,也許就是一個人活著的過程,始自于絕望之上的希望吧。

      余曉說,你描寫的工廠讓我感到惶恐、不安、茫然、迷惘,但我相信這也是我即將經(jīng)歷的未來。

      我說,恰恰這些是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我呈現(xiàn)它們,讓更多的人看到我們存在的現(xiàn)實(shí)。

      我相信余曉能理解我說的話。

      錢英年嘲笑我說,東山,你入戲太深了。

      余曉說,你劇本里的毛潔太高尚了,我演不了。我發(fā)現(xiàn),我有些害怕這個人物,她就像一面鏡子,照出我的丑惡來。我不敢面對。

      我生氣了,說,我說你能演你就能演。

      余曉小聲嘟囔了一句,怎么還被你綁架了???

      我沒吭聲。她看著我陰沉著臉,再沒說什么。

      下午,柳萬東找來一輛車,我們?nèi)ボ堜搹S公墓。車開到西鄉(xiāng)碼頭的時候,天冷得厲害,錢英年說,這么冷的天,我就不去了,我坐公共汽車回去了。我看著他凍得都要萎縮了,我說,好吧。其實(shí),你應(yīng)該去看看的。錢英年搖頭說,算命的說我今年最好別到那些忌諱的地方。殯儀館。公墓。車禍現(xiàn)場。剛才我想起來,所以,我就不去了。我不好挽留。錢英年看了眼嚴(yán)靜,嚴(yán)靜扭過頭去,沒看他。錢英年悻悻地下車,向公共汽車站走去。余曉問,晚上我們能趕回來嗎?我還要給我媽送飯呢。我說,沒有意外的話,我們能回來的。余曉也不說話了。馮海濤低頭玩著手機(jī)。我在西鄉(xiāng)碼頭買了兩捆紙錢,還特意給師傅買了兩瓶白酒。正宗的紅星二鍋頭。路上,我看到一個男人在電線桿子上貼著尋人啟事。嚴(yán)靜說,你看,那尋人啟事上的照片是那個人自己。我好奇地看過去,那個男人慌張地看著我。我惡作劇地說,我是城管的,趕快把你的尋人啟事揭掉。那男人瞪大眼睛看著我,罵了句,我操你媽。罵完,他就跑遠(yuǎn)了。嚴(yán)靜在旁邊笑。柳萬東找了條船,不過那船主說,我不能等你們,你們要回來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們。我看著他,蓬頭垢面的,兩只手縮在袖筒里,嘴里叼著根煙。我有些不相信他,說,那我們先付你一半的錢,你來接我們后,我們再把錢都給你。他說,好吧。但你運(yùn)的這些祭奠死人的東西,我忌諱,你要多給我二十塊錢。嚴(yán)靜在旁邊說,你這不是敲詐嗎?那人說,不坐,你們就去找別人的船吧。我說,好的,就多給你二十塊錢。嚴(yán)靜鼻子哼了一聲,瞪了我一眼。余曉和馮海濤抬著那兩捆紙錢,看上去很累。馮海濤開玩笑說,要是我們有這些真錢就好了,就不用上班了,起碼也有幾百萬了。余曉一直沉著,沒有說話。

      海水湛藍(lán)。海風(fēng)很大。余曉穿著一身白色的羽絨服坐在船頭上。馮海濤凍得連手機(jī)也不玩了,說,這鬼冷的天,我們要去看鬼嗎?我沒有說話,看著海面上有兩只白色的海鳥在飛翔著,其中的一只潛入海水中。嚴(yán)靜給她大姐打電話說,你去看看膠丸路發(fā)現(xiàn)了一個老頭,說很像我們要找的人,你去看看。我在上班呢。柳萬東接了廠里的一個電話,一直沒有說話。余曉說,這片海真的好長時間沒來過了,上次來還是小時候,母親領(lǐng)著我來的。她說著,站在船頭上看著浩渺的海域。馮海濤突然問我,東山哥,你說釣魚島會打起來嗎?我說,不知道。嚴(yán)靜給我看了一條短信,是錢英年發(fā)來的。錢英年的話有些肉麻。我嘆息著說,這個錢英年,從我認(rèn)識他那一天起他就是這樣的。天真冷,海風(fēng)刮在臉上,像刀割似的。我想,這次軋鋼廠公墓之旅,也許是《天梯》的一個過程。希望老天保佑《天梯》的成功。我嘲笑自己何時變得這么認(rèn)真了。柳萬東透露一個小道消息說,下個月我們可能只開半個月工資了。這下炸鍋了。馮海濤說,是因?yàn)楦睆S長的事嗎?嚴(yán)靜尖叫著說,那日子怎么過啊?余曉低聲說,我媽的住院費(fèi)還等著我開資去交呢。柳萬東說,都是暫時的,相信我們廠會渡過難關(guān)的。

      一陣傷感的沉默被嚴(yán)靜打破了。

      嚴(yán)靜說,我想起來了,我在軋鋼廠公墓還有一塊墓地呢。我說,我也有一塊。柳萬東看著我們,問是怎么回事?余曉和馮海濤都瞪著眼睛看著我們。馮海濤說,你們可是真有先見之明啊。這么早就把墓地買好了,現(xiàn)在的墓地比房子還貴呢。嚴(yán)靜說,當(dāng)年開發(fā)軋鋼廠公墓的時候,你們都還沒來廠里呢。當(dāng)年是強(qiáng)行集資入股,每個工人拿出五千塊錢就可以有一塊墓地。你不拿出五千塊錢,就可能轉(zhuǎn)崗或者下崗。還說日后會分紅,可到現(xiàn)在,我們一分錢也沒得到。不過,現(xiàn)在看,這公墓的價格還真漲了??磥?,我們還是賺了。小馮,你如果覺得合適的話,我可以原價轉(zhuǎn)讓給你。馮海濤說,我不要,我不想生前就安排好死后的事情。我說,不過后來這個工程成了爛尾,也不知道我們當(dāng)年的合同是否還會有效?嚴(yán)靜說,當(dāng)然應(yīng)該有效的,要不我們就去上訪。我聽說,有房地產(chǎn)商想接這個工程繼續(xù)開發(fā)的。柳主席,你沒聽說嗎?柳萬東說,我剛來不久,廠里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軋鋼廠的水很深?。颗缓?,連我都可能會被淹死。他嘆息著。余曉也融入了我們的談話說,我想考公務(wù)員,不想在這廠里長干。嚴(yán)靜說,你們還年輕,會更有出息的,像我這么老了,熬吧,就盼著早點(diǎn)退休了。我說,我也是。柳萬東說,也別都這么悲觀,相信會好起來的。我們都知道柳萬東的話是安慰我們。馮海濤說,我一個朋友的廠子破產(chǎn)了,還分了七八萬塊錢呢,現(xiàn)在自己干,也發(fā)了。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的。過一天是一天。我就是這個態(tài)度。馮海濤看著我說,元芳你怎么看?我說,還是那句話,始自于絕望之上的希望,總還是有希望的。就像我們在劇本里尋找的“天梯”一樣。當(dāng)天梯從天堂里下來的時候,我們在剎那間是興奮的,以為我們就要到達(dá)天堂般的樂園了,可是,在我們要爬上天梯的時候,我們會感到恐懼,我們掙扎著,彷徨著,我們爬上了天梯,我們在天梯上看到下面的世界,我們好像看清楚了,但我們真的看清楚了嗎?那畢竟是我們生活的地方,也許只有在那里苦楚地掙扎才有意味,所以,我們還是會從天梯上下來,回到地面上來……不是有人說過,活著是什么?活著就是折騰。我們可以逃離,但逃離之后我們就真的能解脫了嗎?我們可以逃出工廠,逃到社會上去,社會上就會比工廠里好嗎?但我們終究無法逃離出這個宇宙吧?每個人平衡自己的心態(tài)很重要。

      余曉看著我,仿佛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馮海濤說,你說得太高深了,我不懂。不過,你說的活著就是折騰,我同意。你看美劇《越獄》嗎?我喜歡那個結(jié)尾。

      我說,那就是真實(shí)的嗎?那只不過是很多人的夢想,是虛構(gòu)的。

      余曉的一句話嚇了我一跳。余曉說,恰恰是那部分虛的東西讓我們的活著有了意義。

      我看著余曉笑了笑。我承認(rèn)我笑得很甜,很甜,仿佛心里面有蜜汁在流淌著。

      柳萬東說,你們真是年輕人,看來我老了。

      船到了,靠岸。我們登上島嶼。那船轉(zhuǎn)頭,我說,我們打電話的時候,別忘了來接我們。那人沒有說話,劃船走了。

      當(dāng)年這個島上還有幾戶人家,后來都搬走了。還能看到幾處破舊的民房,風(fēng)吹雨淋的都倒塌了。

      余曉和馮海濤都很好奇地四處看著。

      嚴(yán)靜說,我要找找我的那塊墓地,據(jù)說,還有一塊生鐵的墓碑呢。

      我說,我們先把紙燒了,祭奠一下我們軋鋼廠先輩們的魂靈。

      我們找了一塊空地,四周堆放的破舊機(jī)器都生銹了,像巨大的骨骼。我們在空地上燒紙,火焰熊熊地燃燒起來。我們一邊烤火,一邊肅穆地盯著那些火焰。一陣鈍痛襲上我的胸口?;鹧媸悄敲匆郏敲疵髁??;鸸庵校曳路鹂吹侥切┫容厒兊臍g笑聲,嘩然地在島嶼的上空響起。

      燒過紙后,我找到師傅的墓地,給他敬了酒。

      嚴(yán)靜一直沒有找到她的墓碑,看上去很失落,一副上當(dāng)受騙的樣子。

      整個島嶼看上去是那么的破敗,狼藉不堪。一些施工的工具扔在地上,都生銹了,還有那些散落的混凝土,都被風(fēng)化了,踩上去,就碎了。施工留下的垃圾也遍地都是,有的被風(fēng)吹到了石頭的角落里。馮海濤拉著我指了指一個東西,是一個用過的避孕套,已經(jīng)發(fā)黃。我找到了我的墓碑的位置,不過那個地方我一點(diǎn)都不喜歡。我倒是看上了一塊巨石,我想,將來如果可能的話,就在這個巨石上鑿一個洞,把我的骨灰封存在里面,然后刻上我的名字“東山之墓”。死后,我的魂靈可以在這石頭上曬太陽,看海鳥。我暗自在心里笑了笑。

      突然,余曉喊叫起來。

      我們跑過去,看到巨石的不遠(yuǎn)處,有一個老頭坐在一塊墓碑的旁邊。嚴(yán)靜沖過去,喊叫著,爹,爹,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老頭回頭看了看我們。嚴(yán)靜埋怨著說,爹,你讓我們好找,我們還以為你……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老頭說,吳英雄托夢給我,說想我了。吳英雄當(dāng)年在軋鋼廠的一次變壓器爆炸中,救過我的命。嚴(yán)靜說,這大冬天的,你沒凍壞吧?老頭說,有火。我不冷。

      這真是一個意外,嚴(yán)靜竟然在島上找到她爹。

      在島上待了兩個多小時,我們聯(lián)系那個船主,竟然沒有人接聽電話。余曉在馮海濤幫助下,爬到了那塊巨石上,站在上面遙看著遠(yuǎn)方。馮海濤問,你看到了什么?余曉說,大海。馮海濤說,廢話,你在海上看到的不是大海,還能是什么?余曉仍站在巨石上面看著遠(yuǎn)方。起伏的波浪就像一個顫動的天梯,從遠(yuǎn)處延伸過來,鋪排著,把她帶到更遠(yuǎn)方,那遠(yuǎn)方是什么?她看到了什么,沒人知道。嚴(yán)靜攙扶著她爹,坐在石頭上。老頭對嚴(yán)靜說,你給你吳伯伯敬個禮吧,他畢竟救過我,沒有他,也就沒有你。嚴(yán)靜彎腰敬禮。

      柳萬東一直表情嚴(yán)肅,一句話都沒說。但我能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沉重。他甚至還撫摸了一下那些生銹的機(jī)器,鐵銹粘了一手。他還掏出手絹,仔細(xì)地擦拭著豎在那里的幾個工人形象的雕塑,然后像老朋友一樣,在他們的肩膀上拍了拍。

      天馬上就要黑了,也越來越冷了。大家都很著急。

      馮海濤說,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們參觀過烈士陵園,你卻帶我們來這鬼地方,現(xiàn)在沒有船,我們怎么回去?。窟@晚上還不都凍死了???

      我只好聯(lián)系小陳,讓他開車趕過來,幫我聯(lián)系船。

      12

      馮海濤跟我說,我想追余曉做我的女朋友,你看能行嗎?我笑笑,沒說話。馮海濤說,你倒吭個聲啊?我說,夠戧。馮海濤說,我爸說了,只要我有女朋友打算結(jié)婚,就會給我買房買車的。我說,也許余曉看重的不是這些。馮海濤問,那她看重什么?我說,我又不是余曉,我怎么可能知道呢?馮海濤顯得很沮喪。

      錢英年出事了。他那天從西鄉(xiāng)碼頭回來,沒有回家,而是找了一家足療店嫖娼,被抓了。我很后悔找錢英年來幫忙。我覺得他有些玷污我的《天梯》。我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不讓他再來幫我們排戲了。

      老費(fèi)還沒有來。我猜也許錢英年說了我什么壞話,他不來了。嚴(yán)靜看出我為老費(fèi)的事心情不好。她說,要不我去找錢英年談?wù)?。我說,不用。老費(fèi)不來就不來吧。相信很多問題我們會自己解決的。

      余曉沒有來。她因?yàn)槟赣H的事把房地產(chǎn)商告上了法庭,今天開庭。后來,余曉發(fā)來一條短信說,敗訴了。

      柳萬東倒是帶來一條好消息,他說,他已經(jīng)把重新開發(fā)軋鋼廠公墓的報告交上去。以后只要是軋鋼廠的職工逝世,都可以免費(fèi)享受一塊墓地。

      這是好消息,我想。

      13

      我的胃病犯了。潰瘍出血。打了幾天滴流。多少好了一些,又開始排戲。嚴(yán)靜從廠醫(yī)務(wù)科拿來我需要的藥,在排練的現(xiàn)場給我打點(diǎn)滴。嚴(yán)靜說,我成了你的私人保健醫(yī)生了。我笑笑說,謝謝。我對柳萬東說,我要是犧牲了,這可是工亡,你可以給我一個烈士當(dāng)當(dāng)。柳萬東說,你不會犧牲的,你的好日子就要開始了。我問,什么意思?柳萬東說,難道《天梯》就要匯演了,不是你希望的嗎?我嘿嘿地傻笑。我說,能怎么樣?匯演完了,我還不是要回車間開吊車。我說,你還記得軋鋼廠公墓的那塊巨石嗎?我要是真的犧牲了,就把那塊大石頭給我吧,做我的墓地。余曉給我買了水果,洗了,遞給我一個蘋果說,不說這些好嗎?嚴(yán)靜說,你不會犧牲的,你小瞧了我這個醫(yī)大畢業(yè)的醫(yī)生了,我會治好你的。

      馮海濤告訴我,余曉已經(jīng)報名公務(wù)員考試了。

      我單獨(dú)問了余曉,說我支持你。但是,沒有你這樣的人以后在軋鋼廠我會寂寞的。

      余曉看著我說,什么意思?你不會愛上我了吧?

      我說,怎么會?我都可以當(dāng)你叔叔了。

      余曉問,毛潔是真實(shí)存在的嗎?

      我猶豫了一下說,是的。

      余曉問,你愛她嗎?

      我說,愛,但不是你說的那種,是另一種。

      余曉說,精神之愛嗎?

      我說,是的。

      余曉問,她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我想見見這個女孩。

      我說,不知道。前不久她在廠門口,我們見過一次,她又失蹤了。不過,我已經(jīng)叫我的一個朋友馬建波幫忙去找這個人了。

      余曉說,找到了,你會告訴她,你愛她嗎?

      我說,不會。

      14

      我們到文化中心彩排的時候,老費(fèi)打來電話說,要過來。我真是太高興了。老費(fèi)表揚(yáng)了劇本。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柳萬東他們,他們都?xì)g呼著。我因?yàn)樯眢w里失血,神情恍惚,無力坐在了椅子上。嚴(yán)靜的同學(xué)在市醫(yī)院,她說,我領(lǐng)你去看看吧。好好查查,也放心。不是嚇你,我一個親戚也是胃病,后來去檢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長滿了東西,連食管都堵住了,飯都不能吃了。我笑笑。我說,老天爺不會這么不公的吧?

      還是去了醫(yī)院。做胃鏡的時候,我躺在床上,任那個管子伸進(jìn)我的喉嚨里,我的胃里。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不是因?yàn)楸瘋N揖拖褚粋€待宰的羔羊。那胃鏡就像一只眼睛在看著我身體的內(nèi)部。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說,只是一些潰瘍。嚴(yán)靜和我都松了一口氣。但醫(yī)生說,不能再上夜班了。還有,要忌辣的,不能喝酒、抽煙。忌辣的什么的,我都能做到,但不上夜班?不可能。我沒有能力改變我的工作環(huán)境和狀態(tài),我個人的。我沒有能力。嚴(yán)靜說,要不你跟柳萬東說說,我看這個人挺好的,也愛才,說不定,他能幫你改變一下。我說,算了。我不想麻煩。嚴(yán)靜生氣了,說,那你就愿意這樣嗎?犯病的時候,像一個死亡將至的人。我啞然。我承認(rèn),這么多年,我都處于這種對胃出血恐懼的狀態(tài)之中。甚至,有些病態(tài)了。

      余曉跟我說,她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在一個迷宮般的世界里,滿目瘡痍的。她恐懼地走著,尋找出路,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是一個女聲,在喊她。但,那只是一個聲音,看不到人。后來,她跟著那個聲音,從夢魘般的世界里走了出來。

      余曉問,你說那個女聲會是毛潔嗎?

      我說,不知道。

      我讓馬建波幫我查找毛潔的下落,可是,一直都沒有消息。

      其實(shí),我沒有告訴余曉,我做了跟她同樣的一個夢。我也不知道那個聲音是誰,只不過,我的夢中有性愛。很多人在那個迷宮般的世界里交媾著,他們像攀登一樣,像一場歡愛的盛宴。我在那些人們的交媾聲中尋找著。我沒想到,我跟著那個聲音走出那個迷宮。迷宮的出口竟然是軋鋼廠公墓。白茫茫的,下雪了。雪花飄揚(yáng)著。軋鋼廠公墓白茫茫一片。是的。白茫茫一片。大海也結(jié)冰了,我看見人們在冰面上走著,他們像一個隊(duì)伍。我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一道光亮,溫暖地落在那塊巨石上。我看見我的名字,已經(jīng)刻在了上面。我看見余曉赤裸著她青春的肉體躺在上面……天梯高高地從天際懸掛下來……閃閃發(fā)光……毛潔從上面走下來。她降落到我的面前,那天梯霧化般消失了。

      我看到那些逝去的軋鋼廠的魂靈們復(fù)活了,他們像苦役犯一樣,在機(jī)器中勞作著。我坐在吊車?yán)铮粗麄?,操作著我的吊車,把整個島嶼都吊起來了。整個軋鋼廠公墓就像一個巨大的重物,被我吊起來,就像被凍住了似的,懸置在半空。

      天梯又出現(xiàn)了。毛潔引領(lǐng)著他們一個個走上了天梯……他們就像一條條銀色的魚,擺動著,游蕩在夜晚的星光之中。

      世界像一個沒有屋頂?shù)陌咨块g。

      我漸漸感覺不到現(xiàn)實(shí)的重量。我。

      15

      嚴(yán)靜在念心理咨詢師,她把課堂上的一個問題,拿來問我:

      現(xiàn)在有一架飛機(jī)從天空上飛過,如果讓你給它涂上顏色。你選哪一種顏色?

      A.綠。

      B.黃。

      C.白。

      D.紅。

      我說,我選D,紅色。

      嚴(yán)靜說,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你充滿了欲望。你向往靈魂之輕。你的生命意識強(qiáng)烈。但會陷入思考的極端,偏激,有自殺傾向。你在尋找一個可能的方式抵抗這個世界。

      我說,你說的欲望包括性欲吧。我承認(rèn),但對于物質(zhì)的欲望,我不是那么看重。

      嚴(yán)靜說,如果再讓你選一種顏色的話,你選什么?

      我說,我不會選,只選紅色。

      嚴(yán)靜說,你是一個專一的人。紅色又是危險的,喜歡你的人,就會真喜歡你,不喜歡你的人,會拒你于千里之外。

      我說,只有真正了解我的人,才會喜歡我。

      我說,為什么是飛機(jī)?為什么是給飛機(jī)涂上顏色?而不是其他。

      嚴(yán)靜說,題就是這么說的,我也不知道。

      我說,我喜歡飛機(jī)。

      16

      老費(fèi)帶來的舞美對我們很不滿意,但我們的執(zhí)著感動了他。他的眼神柔軟下來。我給他遞了支煙,用馮海濤送給我的防風(fēng)打火機(jī)要給他點(diǎn)上。他說,不用,我不喜歡這種打火機(jī),沒有火苗,我更喜歡搖曳的火苗的這種簡易的打火機(jī)。他掏出打火機(jī),上面還粘有一張女人裸體的圖片。他咔噠一下,只見火苗搖曳著,像舞蹈的身體,像柔軟的匕首,靠近叼在嘴上的煙……

      我好長時間沒去過那種老澡堂子了,可以在一個熱氣騰騰的池子里把自己泡在里面。我厭惡工廠里的那種淋浴,浮皮潦草的。

      我在街上四處找這種老澡堂子。

      下雪了。

      馬建波打來電話說,毛潔找到了,她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只有在南方溫暖濕潤的空氣中才能得到治療。她說,她會跟你聯(lián)系的。

      我說,謝謝。

      馬建波說,是哥們,我會肝腦涂地的。

      我很感動,再一次說,謝謝。

      馬建波問,你的《天梯》明天就要匯演了吧?我一定去看。

      這時候,我才想起來,那個扮演馬建波的工人因?yàn)橥当I廠里的合金屬,被抓起來了。后來,我就砍掉了這個人物。

      老澡堂子在一個巷子的深處。除了幾個老頭,就我一個年輕人。我泡在水里面,感覺到水的溫?zé)崆秩胛业纳眢w里。我把整個身體都沉入水中,像一個嬰兒回到母親的羊水之中。我看到童年的我,父母離婚;少年的我為看到城市女孩涂抹口紅的嘴唇臉紅;技校的三年里,我獨(dú)來獨(dú)往;再就是十幾年的囚禁在工廠的那個懸置在半空的吊車駕駛室里,無數(shù)個白天和黑夜……水一樣流走了我的青春……

      從澡堂子出來,我想明天《天梯》就要匯演了。

      我將重生嗎?

      回到家的時候,我睡了,還是被毛潔的電話吵醒。

      毛潔說,哥哥,你還好嗎?我想你了。昨天,我這南方的小鎮(zhèn)上,路過一個舊書攤,我買到一本1983年版的富恩特斯的《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還有四頁就看完了。

      我聽到她翻動書頁,數(shù)數(shù)的聲音。

      毛潔說,看到這里,我想到了你,哥哥,我要朗讀給你聽:

      ……這是一場狂舞,在這場舞蹈中,時間吞噬著時間,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不能扭轉(zhuǎn)事物的消滅進(jìn)程……孩子、大地、宇宙??傆幸惶欤@三者都會既無亮光,也無溫?zé)?,也無生命……只有被遺忘掉的混沌一片,沒有名稱,也沒有人來給它取個名稱??臻g和時間,物質(zhì)和能量,都融合為一……一切事物都共有一個名稱……都沒有名稱……但這一天還未到來……現(xiàn)在人還在呱呱墜地……你的心臟還在跳動,你終于明白到,從今天起,一個未卜的冒險開始了,世界展開了,它把時間交給你了……你存在了……你站在山上……你要去生活……你要成為宇宙秩序的匯合點(diǎn)和理由……你的身體有它的理由……你的生活有它的理由……你現(xiàn)在是,將來是,過去也是宇宙的體現(xiàn)……星系是為了你才亮起來的,太陽是為了你才點(diǎn)燃著的……這是為了讓你能愛,能生活,能存在……

      聽著毛潔的朗誦,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汩汩地流淌著。我哭出了聲音。

      窗外有人在放煙花,一簇又一簇,一輪又一輪,一重又一重,世界是那么的絢爛美麗??!

      選自《長江文藝》2014年第7期

      原刊編輯 吳佳燕

      本刊責(zé)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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