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下水面館

      2014-12-06 14:02曹軍慶
      長江文藝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海生鐵匠母親

      曹軍慶

      這個夜晚是謝堅強從監(jiān)獄出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在里邊度過了七年光陰。七年時間對度日如年的囚犯來說實在太漫長了。尤其是這個男人還曾經(jīng)做過副縣長,真無法想象他是怎樣熬過來的。作為一個倒臺的貪官,謝堅強交出贓款贓物后依然被判了九年。算算也還是比較重。辦完手續(xù),剛走出監(jiān)獄大門,謝堅強明顯還有些不太適應(yīng)。他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氣像煙霧、沙子,像針。外面的空氣和監(jiān)獄里面的空氣不一樣。那些像針一樣的空氣扎著他的肺,煙霧嗆著他的喉嚨。牢獄生涯讓他身體的各個器官一下子出現(xiàn)了短暫性休克。他的眼睛里一片橘黃,陽光飄蕩過來,打上他的臉,令他有一瞬間站立不穩(wěn)。

      宋春秀打的過來接他。這也是事前就做好的安排,謝堅強不要任何人來接。按他的想法,宋春秀也可以不來,他自己能回去。但宋春秀還是來了,的士??吭诼愤?。她看到老公走出來,又看到他搖晃了好幾下。他還局促地抬起手來,遮在眼前,像是怕光。謝堅強那樣子就像是一個盲人害怕過馬路,他怕有什么東西碾壓他。宋春秀好一陣心酸,時光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她的男人。謝堅強曾經(jīng)那樣強勢、自信和霸道。她并不知道剛才的踉蹌只是洶涌的陽光把他拍打成這樣了,接下來他還將嘔吐。謝堅強果真蹲在地上,勾著腦袋瓜子沒命地吐。外面的空氣怎么了?他把在監(jiān)獄里最后一餐吃進去的所有食物全都吐出來了。他的身子在嘔吐的時候一伸一縮,就像是路面上正在施工的一截黑乎乎的打樁機。因為他穿著深色衣服,整個人蹲在地上就是個黑乎乎的家伙。宋春秀趕緊走過去,一下一下捶著他的背。

      她說,“沒事的,回家就好了?!?/p>

      謝堅強仰起頭來,他看到了宋春秀。這個女人看上去不陌生。她臉上含著笑,是那種不甘心卻又老謀深算的笑。此時他不再嘔吐,嘴角黏著泡沫和穢物。坐進的士,他腦袋上沒有宋春秀假想中的滿頭白發(fā)。腰板也沒有塌下去。瞅著謝堅強只是比先前瘦了些,卻更結(jié)實?;蛟S是吃過苦,受過折磨,經(jīng)過太多體力勞動的緣故吧。這都是宋春秀自個兒的猜測,她想伸出手來,把謝堅強摟進懷里。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車內(nèi)彌漫著酸腐氣息,漂浮著很容易就能捕捉到的敵意和冷漠。后來宋春秀一直在尋找根源。酸腐的氣息容易理解,謝堅強剛剛嘔吐過。他嘴角的穢物在空氣里發(fā)酵,于是飄浮出濁氣。敵意和冷漠則是從他的坐姿和表情里透出來的。只需看上謝堅強一眼就能知道,他不想說話,懶得開口。司機的眼睛在后視鏡里狐疑而狡黠,他一邊開車一邊瞟著后視鏡。宋春秀對謝堅強說,“你累了,不如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養(yǎng)養(yǎng)神也好。”聽了這話,謝堅強像是得到了特赦,僵硬的坐姿慢慢變軟。他終是閉了眼,很快就從椅背上傳出輕微的鼾聲。

      到了家,謝堅強仍然不說話。他洗過澡,刮了胡子,端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拿過遙控器,摁了一通,最后鎖定在戲曲頻道上。宋春秀忙著做飯,中間她小聲地接聽過兩次電話??吹贸鰜硭M量把聲音壓到很低,她的眼神有些慌亂,謝堅強并沒有注意到。

      晚飯的氣氛顯得詭異,不像是正常的家庭晚餐。他們的孩子在一所寄宿學(xué)校里讀初中,平時不回家??諘绲姆块g里只有兩個人。宋春秀拉滅了電燈,餐桌上燃著兩根高腳蠟燭。電視里還在唱戲,是很邊遠地方的小戲種,可能是西部的戲。演員底氣很足,嘎嘣嘎嘣,每一句唱腔都像是吵架。宋春秀從廚房里往外端菜,她的影子橫在天花板上。“過來吧?!彼@樣輕聲喊著謝堅強,“今天給你接風(fēng),我陪你喝一杯?!?/p>

      謝堅強應(yīng)聲而起,往這邊走過來,卻沒有答話。他在沉默中邁著堅實的步子。映著燭光,他的影子掠過墻壁,很像是天幕上巨大的轟炸機正在撲向地面。宋春秀發(fā)了一下呆,巨大的影子讓她的內(nèi)心惶恐不安。她本來打算弄出一點情調(diào),可是卻沒有一絲溫馨,弄來弄去倒更像是弄成了某一處犯罪現(xiàn)場。如果謝堅強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把手槍或螺絲刀,絲毫不會讓她驚訝。他的沉默太不合適宜。是不是因為他剛從監(jiān)獄出來,所以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暴徒或搶劫犯?他像是憋著滿腔的仇恨跟憤怒。他在扮酷?或是他討厭回到家里,對出獄這件事他根本就不以為然?他不在乎有沒有人給他接風(fēng)?宋春秀寒心地想,謝堅強和從前不一樣,監(jiān)獄把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現(xiàn)在不是囚犯,你回家了,求求你活潑點好不好?”宋春秀叫道。她依然在努力,努力把氣氛往親情這方面扭轉(zhuǎn)。她想營造出和諧。拿親情、家庭以及久別重逢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也說服他。

      說話時宋春秀正端著湯盆。因為激動,她在走向餐桌時不小心滑了一跤,差點摔倒在地。她不得不把腰肢擺了好幾下,擺動腰肢是為了保持平衡,她并沒有摔倒。滑跤、傾斜,快摔倒時又及時穩(wěn)住了。但是盆里的湯卻潑出來了。湯水沾在她的袖管上,它們可惡地洇在衣服面料里面,又臟又油膩。

      “活潑是什么意思?”謝堅強問道。他已經(jīng)坐到餐桌的上首,雙手平放在桌上。

      “沒什么意思,就想你多說說話活躍一下氣氛。你這樣子太沉悶了,家還是應(yīng)該像個家,我不想把你接回來了還那么悲傷。你回來了,為什么不能高興一點?!?/p>

      “回來不回來,”謝堅強說,“這不是一件多么像樣的事情,根本說不上體面。也不值得燭光晚餐,不值得慶祝?!?/p>

      宋春秀被嗆著了。他的話里有火藥,一點就著。她忍著,不讓自己流出淚水。

      “我做錯了嗎?”她問道。

      “不是榮歸故里,也不是衣錦還鄉(xiāng)。我不過是刑滿釋放而已,那邊的罪卸下了?;貋砗笪疫€會戴上另外的枷鎖,我還有另外的罪?!?/p>

      監(jiān)獄是不是讓謝堅強呆傻了?他在想什么?宋春秀聽不明白。他畢竟回來了,回來就能開始新生活。

      “你沒罪,誰說你還有罪?!彼未盒阕街x堅強對面。她拿出濕紙巾擦拭著袖管上的油漬,紙屑碎在油污里面,袖管因此變得更臟。她想了想便放棄擦拭,不再管它。“看來,你還是沒有放下?!彼f,“坐牢算不得什么,坐牢的人多著呢。貪官也算不得什么,貪官也多著呢。你算什么,小巫見大巫,你只是小巫。放下吧,你得把這事放下。”

      “誰真能放下?誰又放不下?”謝堅強已經(jīng)開始喝酒了,他喝下一大口紅酒。他喝得太猛,禁不住咳了一下。這一咳,引發(fā)了一長串咳嗽。他咳嗆的聲音像是鎖著囚徒的鐵鏈子在響。endprint

      等到止住了咳嗽,謝堅強指著高腳蠟燭說,“你為什么要弄這些調(diào)調(diào)?小孩子把戲,合適嗎?”

      “沒什么不合適。就我們兩個人,沒人看見。就算你不在乎出獄這件事,就算你刻意輕看我為你接風(fēng)這件事??墒墙裉爝€是另一個很特別的日子?!?/p>

      “什么日子?”

      “我就知道你不會記得?!彼未盒憬K于哭出來了,她說,“你什么也記不得了。”

      謝堅強又喝了一大口酒,這回他適應(yīng)了酒精的刺激,再沒有咳嗆。他望著宋春秀。關(guān)于今天,他一無所知。記憶沒有給他任何提示。今天怎么了?他說,“你想說就說吧?!?/p>

      “結(jié)婚紀念日?!彼未盒阈呃㈦y當?shù)卣f,此刻她非常后悔自己居然還記得這么一個日子。如果和他一樣遺忘殆盡,是不是至少還能給自己保留一點點顏面?“十五年前的今天,我們在一所小房子里結(jié)婚了?!彼未盒憬又f,“那時候我們一無所有。”

      今天是八月十八日,果然是。

      監(jiān)獄為什么要選擇這一天釋放我?是巧合還是刻意?謝堅強堅信是巧合,監(jiān)獄才不會把誰的結(jié)婚紀念日當回事。紀念日有意義嗎?沒意義也已經(jīng)十五年了。時光過得真快。結(jié)婚的時候的確一無所有,可是那時候有愛情,有情欲??梢圆怀圆缓?,關(guān)在小屋子里不停地做愛。床板的吱呀聲、叫喚聲終日不散。而且有幻想、有干勁、有指望。現(xiàn)在有什么?

      “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不和我離婚呢?”謝堅強把酒瓶擱下,眼睛又紅又腫。

      “你想離婚?難道你走出監(jiān)獄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我離婚?”

      “不是我想離婚,是你守著個囚犯有什么意思?我在里面的時候就等著你離,你為什么不離?”

      “我不選擇和你離婚,并不是我能寬容你做過的那些破事。不是。你貪污你撈錢我能容忍,可是我不能原諒你搞女人。你那些破事早就公開了。可是我不離婚,因為我相信你一定還能東山再起?!?/p>

      “哦,原來你還這么想。你指望我重新變好是吧?你以為監(jiān)獄能改造我,進監(jiān)獄之前那些漫長的雙規(guī)也能改造我是吧?所以在我落難的時候,在我倒霉的時候,你還不計前嫌地守著我。這也是一種投資,就像賭博。你以為我還能翻本是吧,還能再站起來。共過患難之后,我一定會感激涕零。只要能夠再次發(fā)達,我不能不也不得不感恩于你。是吧,宋春秀?”

      “別這么說堅強,”宋春秀說,“我吃過的苦頭你應(yīng)該想象得到。你進去以后,好多人都在戳我脊梁骨。人們喜歡看到別人倒霉,尤其是貪官倒霉。貪官越倒霉,越大快人心。我盡被人戳。人們講你的故事,裝作是在竊竊私語,卻又故意在我路過的時候讓我聽見?!?/p>

      “那又怎么樣?你仍然挺著,不和我離婚?!?/p>

      “我不想故事在這個地方結(jié)束,這不是結(jié)束故事的地方。你還有未來。”

      “跟我說什么未來,可我不想再站起來。我被打倒了,我就想躺在地上。”

      “你不會。”宋春秀說,“你要么被打死。如果沒死掉,你不會躺在地上裝死?!?/p>

      “誰說的?躺在地上就是裝死嗎?不裝死就不能躺在地上?躺在地上很舒服啊?!?/p>

      謝堅強突然哈哈大笑。笑著,他猛地抓住一根高腳蠟燭,使勁折斷之后扔在地上,又高高地跳起雙腳亂跺亂踩。電視里還在唱戲。念對白,打打鬧鬧。飯廳這里看不見電視機,只能聽到唱戲的聲音??蛷d因此成了舞臺,有一伙人躲在墻壁后面唱念做打。謝堅強又抓住另一根高腳蠟燭,也扭斷了扔在地上。蠟燭熄滅了,燭油滴落,很快凝結(jié)于地。屋子里沒了光,一下子墜入黑暗中。也不是完全黑暗,客廳那邊還開著電視。屏幕上淺淡的光散落開去,半明不暗。謝堅強發(fā)作了一回,又坐回桌邊,他不再喝酒,專夾碗里的肉吃。他把肉塞進嘴里,塞得太快,腮幫上鼓出兩個大包。宋春秀開了燈,突然亮起白光。她眼里含著淚水。謝堅強剛才的行為顯然侮辱了她。他不光不領(lǐng)情,甚至還踐踏了她的尊嚴。她的臉于是浮腫起來,就這么一會工夫浮腫得厲害,上面透出鐵青。但是宋春秀隱忍著。她沒有發(fā)火,也沒有哭出聲來,沉默著彎下腰去,撿拾地上斷掉的蠟燭。她把一截一截的碎塊歸攏來,還用指甲刮著地板上的燭油?,F(xiàn)在她再次扮演了受害者的角色,隱忍著的受害者。一個人趴在地上收拾殘局,謝堅強則在大嚼食物。

      這時手機響了。一部新手機擺在沙發(fā)面前的茶幾上,它的響聲還很陌生。一開始他們都以為是電視里的聲音,沒有誰理睬。直到鈴聲停止,宋春秀才抬起頭來。她記起來了,剛才響著的正是謝堅強的手機。

      “你的電話在響?!彼x堅強說。

      謝堅強停下咀嚼,臉頰上的包像是長在上面了?!拔夷膩淼氖謾C?”他問。

      “我買給你的,你出來后用得著,方便。下午就給你上過號了?!?/p>

      謝堅強皺了下眉頭,“奇怪,下午才上號,怎么現(xiàn)在就有人打進電話,誰知道我的號碼?”說著,他又繼續(xù)嚼著嘴里的東西。臉上的包于是上下滑動。他的舌頭一定在攪拌,牙齒像是由螺絲固定著的齒輪,在里面切割撕扯。他為什么那么喜歡吃肉?他吃肉的樣子看著非常嚇人。

      “上完號我發(fā)給了兩個人。通知他們你回來了,也告訴他們這是你要使用的手機號碼?!?/p>

      “哪兩個人?”

      “你母親和段瑞松?!?/p>

      “你瘋了嗎?為什么要告訴這兩個人?”憤怒再一次涌上謝堅強的胸膛。他又想發(fā)作,想要一把掀掉餐桌,把杯盤碗碟摔個粉碎。宋春秀仍然趴在地上收拾。謝堅強忍住了,他沒掀餐桌,胸口卻堵得生疼。她為什么要提母親?母親在他十五歲時嫁給了他的殺父仇人,這種行為在謝堅強的意識里比亂倫還要丑陋,他如此定義這件事,怎么也不能原諒她。在謝堅強兩歲那年,父親的好友蘇振邦殘暴地殺害了父親。他將一枚長釘子從腦門心釘入父親的腦袋。用磚頭砸爛他的臉。然后他氣定神閑地向警方自首。警察來到現(xiàn)場,見慣了各類極端兇殺場景的警察們,看到父親的尸體后也一個個捂住了眼睛。父親的慘狀不忍卒睹。蘇振邦為此坐牢。但是兇手的律師出示了一張父親的遺書——或者叫授權(quán)書。那張荒唐的授權(quán)書足以證明,蘇振邦的所作所為源于父親的請求。這怎么可能?但專家確認那正是父親的筆跡。因此蘇振邦免除了死罪。如此兇暴的殘殺,他卻只領(lǐng)了個死緩,后又改為有期,最終服刑十三年。endprint

      蘇振邦出獄后,開了一家早點鋪子。母親居然搬過去和仇人住在一起。十五歲的少年謝堅強怎么也不能明白,她真是太不要臉了。剛好這一年謝堅強初中畢業(yè),他本來考上了重點中學(xué)縣一中,但是他放棄了。謝堅強離家出走,獨自來到鄉(xiāng)下投奔祖父。從此與母親反目成仇,他選擇了父親的父親,并在白龍鎮(zhèn)中學(xué)念了三年高中。在那里,他認識了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宋春秀和段瑞松。母親是謝堅強的仇人,她對父親的背叛,既毀掉了從前夫妻間的愛,也褻瀆了謝堅強的血統(tǒng)。他回到白龍鎮(zhèn),就再也沒有和母親聯(lián)系過。即使考上大學(xué)和結(jié)婚,他都堅持不讓母親出現(xiàn)。至于段瑞松,他和謝堅強之間也有過節(jié),他同樣不是謝堅強想見的人。這些事情宋春秀比誰都清楚,為什么單單要把電話號碼告訴他們呢?

      鈴聲停了一會兒,又響起來了。宋春秀抬起頭來望著謝堅強?!澳氵€是接一下吧?!彼f。

      謝堅強沒理她。宋春秀走過去拿起手機,她說,“是母親?!闭f著,她遞給謝堅強。謝堅強也沒接,他說,“不聽?!笔謾C仍然響著,宋春秀把它擱在餐桌上。鈴聲急驟,兼有震動。就像一只還沒有完全死去的鳥兒,正在餐桌上撲棱。

      “我以為是段瑞松,”宋春秀說,“他明天可能要來拜訪你?!?/p>

      “你安排的嗎?我不想見他?!?/p>

      “他是好意,他會有一些很好的想法。”宋春秀沒有說他有計劃,他有計劃要幫你。男人都有自尊心,尤其是失敗的男人更需要自尊作遮羞布。所以她只是說到想法。她本能地覺得,如果那樣說,可能又要激怒謝堅強。

      他們交談著,氣氛偏向于和解。這期間手機不再響,鳥兒徹底死掉了,也不震動。宋春秀之所以想到和解這個詞兒,是因為謝堅強終歸沒有掀掉餐桌。交談也能夠正常進行,至少謝堅強在傾聽,他在保持克制。

      “段瑞松能幫你,讓你東山再起?!?/p>

      “他能幫我嗎?”

      “你們見面時再詳談吧?!?/p>

      “他也是我的仇人?!?/p>

      宋春秀堅定地說,“他不是?!?/p>

      說完,宋春秀頭也不回地走進洗手間洗澡。謝堅強聽著嘩嘩的水聲,他在水聲中回憶她的身體。宋春秀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個美人了,她發(fā)育早,十四五歲時胸脯已經(jīng)有模有樣。走起路來搖擺出無限風(fēng)情,嘴唇像熟透的石榴一樣咧著。謝堅強回到白龍中學(xué)剛好和宋春秀在一個班上。段瑞松也在。段瑞松跟宋春秀都是鎮(zhèn)上的孩子,他們兩個還是鄰居。謝堅強祖父的家則在鄉(xiāng)下,在一個名叫煙燈村的村子里。來到白龍中學(xué)不久,謝堅強成了明星學(xué)生。他各門功課都好,人也長得高大英俊。高一時學(xué)校已經(jīng)把他當作高考苗子,這棵苗子從天而降,突然從城里跑過來。他身上因此既有光環(huán),又有一股子莫名的優(yōu)越感。與他恰成對照的正是段瑞松,他們倆互為鏡子。段瑞松成績差到極點,人也長得賊眉鼠眼,矮小瘦削。他父親卻是鎮(zhèn)上有名的鐵匠,終日兢兢業(yè)業(yè)地打鐵。鐵匠鋪歸屬于手工業(yè)社。人們路過那里總能聽到沉悶的鍛打聲。段鐵匠似乎有使不完的勁,他唯一的休息便是坐在火爐旁吸上一支煙。吸煙的時候段鐵匠泥塑似的沉默不語,沉默帶給他更深沉的休息。每個月里他還會出去一趟。白龍鎮(zhèn)靠著鐵路,在京廣線上。鎮(zhèn)子就像是一只小葫蘆掛在京廣線這根藤子上。鎮(zhèn)里有個很小很小的火車站。段鐵匠出行時多半會選擇晚上。他從白龍鎮(zhèn)坐上火車去廣水鎮(zhèn),再遠一點去往信陽?;蛘咄喾吹姆较蜃撸綕h口去。第二天早上再回來。段鐵匠出行就跟干部或供銷社的采購員出差一樣。但他卻不是出差,一個鐵匠出什么差?他之所以要到火車上去走一遭,其實是為了偷竊。段鐵匠長得五大三粗,做慣了重活,居然也精通扒竊這門手藝。他選擇晚上登車,那時候旅客們大都昏昏欲睡。段鐵匠悠閑地從一個車廂踱到另一個車廂。幾圈踱下來,他的口袋里便塞滿了鈔票。人們一般都信奉窮家富外的原則,在家窮一點可以,出門了總得多帶點錢。于是坐火車的人不會讓自己的口袋空著,段鐵匠也因此每一次都有收獲??可匠陨娇克运?,段鐵匠靠鐵路也就吃鐵路。但他不貪,一個月也就出門一次,頂多搞上兩次?;貋砗蠖舞F匠經(jīng)常請人吃飯,他還屢屢接濟鄰居。宋春秀母親多病,也經(jīng)常收到段鐵匠的資助。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他在干這種營生,可是段鐵匠從來沒有失手過。

      這樣的父親養(yǎng)出段瑞松這種兒子,不知內(nèi)在的邏輯在哪里?;蛟S血緣關(guān)系并不一定都有邏輯,肯定也有非理性的一面。段瑞松雖長得賊眉鼠眼,卻老早就把宋春秀視為嘴里的肉。從天而降的謝堅強自然成了他的天敵。他搞不過謝堅強。聽說謝堅強的祖父還在教他武功。祖父種田之余,精研武學(xué)。他打算在死之前,把畢生修為悉數(shù)傳于孫子。謝堅強悟性高,又勤勉,學(xué)習(xí)如此緊張還堅持每天站樁。他閉著眼睛,一站就是個把小時。一邊站樁,還一邊背誦英語。段瑞松明知搞不過他,卻從來沒有在心里認過輸。

      中午去食堂吃飯,宋春秀走在前面。段瑞松突然躥上來,他搭著謝堅強的肩頭。在他耳邊說,“你看她那小腰扭得!再看她那小屁股。我跟你說謝堅強,我早晚要強奸她。我有機會,我們是鄰居。瞅準機會我就要干她?!?/p>

      段瑞松有哮喘病,冬天容易發(fā)作。那些話在謝堅強聽來斷斷續(xù)續(xù),并伴有嘶嘶的雜音,就像是一臺信號不好的破收音機在響。謝堅強那時候根本就不曾對男女之事上心。他全部的心事就是考上好大學(xué),以此來報復(fù)或抵消對母親的仇恨。他沒在意宋春秀,更不會在意段瑞松。他對段瑞松只是本能地厭惡,無法理解他竟然說出強奸這樣邪惡的話來。聽到這種話,血液往謝堅強的臉上沖。段瑞松并沒有停止,他仍然在說,“謝堅強你相不相信,我一定能強奸她?!?/p>

      真不要臉。謝堅強一下子擰住他的胳膊,段瑞松的腦袋和腰立馬彎垂下去。

      “段瑞松你信不信,我馬上就能把你的胳膊當麻稈一樣折成十截?!?/p>

      打飯的同學(xué)都看到了這一幕,段瑞松顏面盡失。

      “我信,”他哀嘆著說,“你就饒了我吧?!?/p>

      段瑞松這一次在同學(xué)們面前丟了臉。不過,他不會放棄挑釁謝堅強。在謝堅強站樁的時候,段瑞松也站到他對面。他右手拿著一把折疊刀,左手舉著一根香蕉。他刷地一刀揮過去,香蕉斷掉一截。刷地又一刀過去,香蕉又斷掉一截。刀片鋒利,閃著寒光,段瑞松獰笑著。謝堅強紋絲不動,嘴里低聲咕咕嚕嚕地背誦英語單詞。他眼睛似閉非閉,也不知道他看見沒有。香蕉砍完了,段瑞松又從口袋里摸出一只蘋果。他還在玩刀子。刷的一刀,蘋果斷為兩半。半只蘋果掉落地上,另半只蘋果還舉在他手上。再一下,那半只蘋果又斷為兩半。這時謝堅強的手像練太極那樣輕輕劃拉了一下,不知怎么回事,刀子就到了他手上。他站樁的身形未變,如鐘如松。但是他把刀子塞進嘴里了,謝堅強叼著刀子,含著刀背。他的神態(tài)有些調(diào)皮。然后他的嘴巴蠕動著,像是在咀嚼食物。段瑞松聽到了咔吧咔吧的聲音。那把折疊刀轉(zhuǎn)瞬間就碎了,如同滿嘴的碎鐵塊,被他一張嘴吐掉了。段瑞松像是見到鬼魂似的逃開去。那之后他再也沒招惹謝堅強。段瑞松讀到高三,卻沒有參加高考,他提前混社會去了?;斓浆F(xiàn)在,居然混成了全縣最大的富商。endprint

      宋春秀考上財貿(mào)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銀行就職。謝堅強讀完大學(xué)也回到縣里,在縣一中教書。宋春秀如愿以償?shù)丶藿o了謝堅強。中學(xué)時代的?;ńK歸落到他手里。結(jié)婚那天晚上,宋春秀大哭了一場。謝堅強從來不曾懷疑過宋春秀,可是坐牢之后,回想自己的新婚之夜,謝堅強忽然間疑竇叢生。人在牢房里會有大段大段的時間想事情,腦子因此格外清閑空靈,很容易對一些往事起疑心。宋春秀激動不已,說得過去,但沒理由大哭一場啊。至于嗎?更不可思議的是謝堅強一上床就迫不及待地做愛,做完愛一轉(zhuǎn)身就睡著了?;槎Y上他喝了點酒沒錯,做完愛因為辛苦會犯困也沒錯,可是不至于那么困哦。謝堅強記得他當時實在困得不行,一個呵欠連著一個呵欠,呵欠打得他鼻涕眼淚都流出來了。宋春秀還在輕聲喚他,湊過頭來等著他親吻,謝堅強顧不上碰他的新婚妻子。他的頭沉得像石塊,一挨著枕頭就睡去了。那時候他頭昏,像是失去了意識,視線模糊。當他猛地激靈一下醒過來時,已是凌晨三點多了。他渾身疲乏又口干舌燥,爬起來到處找水喝。這時候他看到宋春秀正在搓洗床單。謝堅強說你半夜里不睡覺洗什么呀?宋春秀說上面都是血,太臟,怕你睡著不舒服,就洗了。謝堅強說明天早晨洗也來得及啊。說著,他往盆里瞅了一眼。盆里全是白色的泡沫,他并沒有看到血跡。既然宋春秀說有血,肯定就有。已經(jīng)搓洗掉了,或者隱藏在白色的泡沫下面。洗床單是在暗示宋春秀她還是個處女。謝堅強于是感動了,他俯下身去擁抱她。這一抱,宋春秀放聲大哭。這便是宋春秀新婚之夜的那一場哭。謝堅強在牢房里開始疑心自己喝下了不該喝的東西,比如安眠藥或迷幻劑。它們混在酒液里面,也可以混在水里面。貪官之所以倒臺,一定會有很多不尋常處。有了這種經(jīng)歷,他開始懷疑一切。不能不懷疑,他個頭大,體量重。宋春秀那么嬌小,在他沉睡時她是如何翻轉(zhuǎn)他,然后從他身體下面抽走床單的呢?只能證明他確實睡得死沉死沉。她有必要費那么大的勁嗎?費那么大勁是要遮掩什么呢?或許她根本就沒有流血,床單上也沒有血跡。她洗的原本就是一張干凈的新床單。她煞有介事地在盆里洗出一堆泡沫,其實那上面什么也沒有。洗床單只是為了給別人看,企圖以此證明什么。謝堅強看到了結(jié)果,卻沒看到過程。他坐牢期間懷疑自己當時被迫或無意間服用了安眠類藥物。藥效迅速發(fā)作。但是他強撐著,堅持做完愛。一旦松弛下來,他完全被藥物控制,怎么弄也弄不醒他。這么想清楚了,那么宋春秀一邊洗床單一邊大哭就有了另外的可能。她那樣哭并不是因為嫁給他而激動,不是。更可能是對她的設(shè)局終于涉險過關(guān)的一種慶幸——或后怕。

      謝堅強這樣解讀當年的新婚之夜。宋春秀卻還在洗手間里洗澡,嘩嘩的水聲讓人心灰意冷。這時手機又響了,謝堅強堅決不理。他知道還是母親。他不想接聽母親的電話,母親不可原諒。女人可以淫亂,甚至更加放寬尺度,她還可以去做娼妓。但是,她絕不可以和殺死自己丈夫的男人搞到一起。她厚顏無恥到主動去上殺夫仇人的床,唱的究竟是哪一出?謝堅強無法理解,他痛恨自己的母親。世界在一開始就被母親扭曲了。洗手間里的水聲停歇下來,宋春秀可能在身上涂抹洗浴液。手機再一次響起。宋春秀不失時機地打開水龍頭,她在沖刷自己。謝堅強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他為自己摁下了接聽鍵而羞愧。或許坐牢讓他的心變軟了,他不再像之前那么硬。一個不再硬的男人,就連自己都會瞧不起。母親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從聲音里絲毫聽不出她是個絕癥病人。

      母親說,“你在聽嗎堅強?”謝堅強沒做聲,他不會做聲。一直到母親說完,他都沒有吱一下。“我知道是你堅強。聽說你今天出來了,出來就好。你恨我,這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這我也知道??墒俏覡繏炷?,哪有母親不牽掛兒的呢?你坐了七年牢,我一次也沒去看你。不是不想看,是怕你不見我。我想總會有見的時候??墒俏蚁脲e了堅強,人不知道他一下子就會出什么問題。天有不測風(fēng)云這話一點不假。這不,我哪知道我會得上絕癥呢?”說到這兒,母親苦笑了一下?!伴L話短說,我是肝癌晚期,沒幾天活頭了。如果不是等著你出來,我可能早就走了。我熬著,就是想見上你一面。我們母子這一面一定得見堅強,不見不行。我在家里,醫(yī)院已經(jīng)放棄治療了。你蘇叔——哦對了,你不會叫他蘇叔。蘇振邦的下水面館也還開著,你要找我一問就能問到?!?/p>

      謝堅強右邊的半邊身子發(fā)麻,就像腦梗過后的偏癱,毫無知覺。因為他正是用右手舉著手機。母親的話說完了,他還舉著。他和母親幾十年的恩怨,很可能要以死亡來勾銷了。書頁打開,寫滿了仇恨憤怒,卻總有一只手將書本合上。

      宋春秀從洗手間里出來了。她是什么時候出來的,謝堅強竟然沒有注意到。她披著白色的浴袍,頭發(fā)濕漉漉地散開去,臉龐也不再浮腫,洇著淺淡的紅。

      “你接了母親的電話?”宋春秀驚訝地挑了挑眉毛。

      謝堅強沮喪地扔掉電話。

      “她說什么了?”

      “你說!”

      “好吧,”宋春秀嘆了口氣,“早點休息?!?/p>

      她在前面進了臥室。謝堅強不想進去,可是他又不得不進去。相隔七年,他將再一次和這個女人同房。

      臥室里一片黑暗,床頭燈也熄滅了。謝堅強記得從前的床頭燈是溫軟的紅光,光暈里透著肉欲氣息。宋春秀噴了香水,若有若無的味道像炊煙沁人心脾。謝堅強摸索著上了床,他在自己的床上變得膽怯。宋春秀把他的手拉向自己,但是他縮回了。她又拉,他又縮,如此重復(fù)了好幾次。

      “和我想象的不一樣?!?/p>

      “你想象什么了?”

      “你都餓了七年了,我想象你是一匹餓壞了的狼,一定會在床上把我撕碎?!?/p>

      謝堅強喘著氣,掙扎著打開床頭燈。燈亮了,卻是乳白色的光?!拔矣浀靡郧笆菧\紅的光,怎么現(xiàn)在變成白光了呢?”

      “先前的燈壞了,這是后來換的。”宋春秀遲疑了一下,“你喜歡紅的,還可以再換回來?!?/p>

      “是誰幫你換的?”問題突然冒出來,不請自到。以前家里的小玩意壞了,都是他的司機或秘書過來張羅。既然他坐牢去了,壞了的床頭燈誰來幫她弄?

      “哦,這個呀,段瑞松派人來弄的?!眅ndprint

      “又是段瑞松?!?/p>

      “他手下跑腿的人?!?/p>

      “我想問問,結(jié)婚那天夜里你急著洗的床單,上面真有血跡嗎?”

      謝堅強的提問飽含惡意,宋春秀不是聽不出來。

      “當然有,我怕你睡著不舒服,就洗了?!?/p>

      “我沒看見?!?/p>

      “你睡得那么死,當然看不見?!?/p>

      “我為什么睡得那么死?”

      “我哪知道,你喝了酒,又辛辛苦苦做了一場愛。”

      “這不是理由,我懷疑我喝了什么。”

      “喝了什么?”

      “不知道?!?/p>

      “你現(xiàn)在問這些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的貞潔?!?/p>

      “貞潔或者不貞潔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面有沒有隱情,我有沒有被蒙在鼓里。我害怕我就是一個大傻瓜。表面上看我什么都知道,說到底卻什么都不知道?!?/p>

      “你這是在清算嗎謝堅強?我們之間的賬你哪算得清楚。坐完牢你開始追問我們的新婚之夜,之前你怎么不追問?有什么好追問的。你雙規(guī)時自己都承認了外面有三個女人。兩個是你的下級,第三個林小紅還是公共情人,一只破鞋。我忍氣吞聲沒計較你,你計較我什么?”

      謝堅強啞口無言,宋春秀說的全是實情。人要變壞真是太容易了。謝堅強從什么時候開始沉淪的,想想都覺得他媽的扯淡。他自己壞透了,還有什么資格清算宋春秀。林小紅是他栽倒的原因之一。她曾給他的肉體帶來過欲仙欲死的快樂,他在床上叫她小心肝。事實上小心肝卻是射死他最顯眼的一只彈孔。

      “好吧,我不計較?!敝x堅強說。

      “我也不計較?!?/p>

      宋春秀以為和解再一次降臨。他們也終于完成了久別之后的肉體結(jié)合。它像是一個儀式,重新將兩人鎖定在一起。但謝堅強不認為這里面存在著和解,他僅僅是妥協(xié)于自己的本能。妥協(xié)讓人不好受,任由本能控制,證明自己的意志已相當薄弱。宋春秀則躲在被子里悄悄抽泣,她的肩頭一味地聳動著。

      謝堅強說,“你怎么又哭了?”

      宋春秀說,“不要你管。”

      聽到謝堅強細微的鼾聲,宋春秀確認他睡去了。這會兒,她獲得了一絲寬慰。剛才的性愛,她自己身體方面的呼應(yīng)都是假裝出來的。她沒有那種需要。但是她相信男人只要能做,就意味著他還沒有完全垮掉。這只是第一步,謝堅強一定要站起來。她不愿意他被摧毀,她要以自己的力量拯救他。謝堅強不是一個隨便就可以垮掉的人。當謝堅強來到白龍中學(xué),宋春秀一下子就誤打誤撞地愛上了他。這份愛既無辜又虔誠,它深切地植根于她的內(nèi)心。謝堅強高大硬朗、聰慧憂郁。這之前宋春秀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男生。他悲傷的面容令她心碎,他都承受了什么樣的苦難啊。宋春秀的成績并不好,如果謝堅強沒有來到這里,宋春秀也會像段瑞松一樣提前混入社會。她和段瑞松是鄰居。段鐵匠定時外出,到火車上走一走,其實也還是為了接濟宋家。每次外出歸來,段鐵匠都會送一些錢給宋春秀的母親。宋春秀的父親體弱多病,家境十分困難。段家的日子沒有那么悲慘,段瑞松的母親早已過世,父子倆的生活靠著鐵匠打鐵是能夠過下去的。段鐵匠外出偷竊,當然另有目的。為了掩人耳目,段鐵匠在給宋春秀母親錢的同時,還會給其他鄰居一點。他還在飯館里請他們吃飯。不過,段鐵匠的這些伎倆鄰居們?nèi)夹闹敲鳌H藗冎皇遣蝗フf破而已,他一直對宋春秀的母親存著一份心。宋春秀的父親因為實在無能為力,只能極不情愿地吃著老婆的軟飯。

      段瑞松很早就玩世不恭。本來他以為對宋春秀有天然的優(yōu)越感,又青梅竹馬。鳥兒最終能歸巢,鴨子肯定能煮熟??墒侵x堅強到來之后,徹底打破了他的幻想。宋春秀從此不正眼瞅他一下。段瑞松正是在那時候和謝堅強結(jié)下了冤仇。可是在學(xué)校里他又斗不過他。學(xué)習(xí)不是他的對手,打架也不行。段瑞松后來提前混入社會,一方面固然是他明白自己高考無望,另一方面也確實想逃離那樣一個令人絕望的環(huán)境。宋春秀不一樣,為了追隨謝堅強,她刻苦學(xué)習(xí),并好歹考上了一所財貿(mào)??茖W(xué)校。

      高考前夕,為了讓考生們放松,學(xué)校在操場上放映了一場電影。白龍中學(xué)是一所軍民共建單位,當?shù)赜旭v軍。電影也是部隊提供的,大約一個連隊的解放軍士兵和同學(xué)們一起看電影。他們排著整齊的隊形,坐著自己攜帶的馬扎。馬扎是X型的木頭架子,上面繃著三道皮帶。坐的時候張開,不坐合上。電影看到一半,一個新兵蛋子趁著夜色摸了宋春秀的臉。也有同學(xué)說還摸了她的乳房,當然她的原話是“還摸了她那里”。宋春秀并沒有辯解,她只記著哭哭啼啼。那個新兵蛋子是從某省城入伍的,據(jù)說他入伍之后就不幸失戀了。以宋春秀為圓心出現(xiàn)了一陣騷亂。她的哭聲被放大。電影于是停止放映,竹竿上的那只大燈讓整個操場亮如白晝。誰也不清楚謝堅強是怎么插入到那個圈子里去的,他身形飄忽。人們只看到他在拼命毆打那個新兵蛋子。同學(xué)們也包括士兵們紛紛避讓。那次毆打變成了謝堅強一個人的表演。他先后砸爛了三只馬扎。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不知如何收場。謝堅強當時并沒有愛上宋春秀,也不是為了保護她。他根本沒想那些。電影放映時他正悶悶不樂,他在思念他的父親,完全沒注意銀幕上的畫面。思念讓他愈加仇恨蘇振邦。當事件發(fā)生時,他并不認為他在毆打一個士兵。他當時把那個倒霉透頂?shù)娜水敵闪颂K振邦。這能夠解釋他的行為,他把那個人往死里打。

      就像謝堅強身形飄忽一樣,另一個人也同樣身形飄忽。他鉆入圈子并制服了謝堅強。他恰好是鎮(zhèn)派出所的胡特派。胡特派的老婆是白龍中學(xué)的老師,他就住在學(xué)校里。那天他下班后還沒來得及回家,也在這兒看電影。他還穿著制服。

      胡特派抓住謝堅強,高聲叫著,“我是公安局的,大家都不要亂動。我馬上帶他回派出所,電影繼續(xù),繼續(xù)!”

      到了派出所,胡特派打開柜子上的鎖,從里面拿出一把手槍。他說,“我有槍。”謝堅強多少年也沒弄明白他這句話的準確含義。胡特派鎖了大門,又鎖小門。他把手槍掖在腰上。然后他去廚房下了一碗面條,面條里埋著五個雞蛋。

      “現(xiàn)在,”胡特派說,“你的任務(wù)就是好好吃面條,吃完面條好好睡覺,明天再好好給我高考。別的什么事都不許想?!闭f完,胡特派還對著他眨了眨眼睛。endprint

      謝堅強想,被派出所抓了就是這樣子啊。盡管面條很咸,他還是狼吞虎咽全吃了下去。吃完又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后發(fā)現(xiàn)他睡在置留室里,那是犯人待的地方。里面好像只有一張床,胡特派趴在桌子上對付了一夜。

      胡特派睡眼惺忪,他說,“走吧,我送你去高考?!?/p>

      走進考場,謝堅強覺得自己就像是個被押著的犯人。這種感覺在他成為貪官之后變成現(xiàn)實。可是毆打新兵蛋子這件事卻不了了之,部隊那邊風(fēng)平浪靜。謝堅強考上了武漢最好的大學(xué)。入學(xué)時,居然是部隊的一輛軍用吉普車把他送到學(xué)校。謝堅強對此很是不解,校長笑瞇瞇地對他說,“我們是軍民共建單位嘛?!?/p>

      但是在路上,司機一言不發(fā)。謝堅強好幾次想逗他說話,他就是不吭聲。謝堅強于是放棄了,大概他和那個被打的人私交不錯,畢竟他們是戰(zhàn)友。

      謝堅強既是學(xué)習(xí)上的明星,又被視作英雄。宋春秀主動跟他示好,頻頻向他發(fā)起攻勢。一來,高中畢業(yè)后可以戀愛了。二來呢,英雄救美的故事又為她提供了一個恰當?shù)钠鯔C。謝堅強也不是很快就范,他內(nèi)心有雙重陰影。母親的行為是一種邪惡的示范和暗示,女人會不會都是她那樣的?另外,段瑞松反復(fù)在他耳邊強調(diào)過,他一定要強奸她。這個男人的誓言是否可以忽略?然而他們還是走到一起了。約會的第一個晚上,他們在東湖的磨山頂上待了一整夜。

      宋春秀記得那是夏天。他們在山坡上鋪了幾張報紙,兩人就躺在報紙上。謝堅強頭一回親吻了她,他的舌頭羞怯柔軟。但是沒有做愛。他們脫光了衣服。宋春秀記得磨山有很多蚊子。她的皮膚一向?qū)ξ米佣Rн^敏。蚊子成群結(jié)隊地叮在她身上,她居然忍受過來了。隨后幾天,宋春秀的身體出現(xiàn)了大面積潰爛。她知道皮膚潰爛是磨山的蚊子惹的禍,可是她一點也不怪罪它們。相反她認為值得,那恰恰是證據(jù),證明她和謝堅強真的在一起待過。

      早上醒來,宋春秀還在想著磨山的蚊子。她不明白,當時她怎么就聽不見蚊子的嗡嗡聲呢?謝堅強穿上衣服,在洗手間里弄出很響的聲音。她告訴謝堅強,段瑞松今天要來拜訪他。

      謝堅強說,“我昨天已經(jīng)說過了,我不想見他。”

      宋春秀說,“見一見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如果你堅持要我見他,我干脆出去。”

      “不是我堅持,是段瑞松他自己要來?!?/p>

      謝堅強果然一摔門出去了,他沒帶手機,也沒吃早點。出門后想順便找點東西吃。謝堅強隨意溜達著,無意間走到下水街。這條街以前沒有名稱,現(xiàn)有的名字也是因一家面館而得名。那家面館就叫下水面館,專做豬下水早點。豬下水不是什么金貴東西,說起來也不大好聽。面館天長日久地做,居然做出名堂來了。都說干凈,好吃。有人吃上癮了,隔老遠還要每天專門跑過來吃。這地方一出去就是環(huán)城路。下水面館夾在城管大隊和酒廠中間。是一條荒僻的巷子。以前算不上街道,雜貨鋪子漸漸多了之后才有了街道模樣。謝堅強做副縣長時分管城建,有一年請當?shù)氐奈幕私o還沒有名稱的地方命名。走到這里,那幫文化人異口同聲地說,就叫下水街吧。

      下水面館的主人正是蘇振邦,那年他從監(jiān)獄出來就在這里落了腳。選擇這里其實也挺隨意。門臉雖破敗,卻很便宜。這里偏僻,人少,流動人口更少。沒人相信在這里能把早點鋪子做下去。況且蘇振邦沒有舌頭,他不能吆喝,也從不招徠顧客。租下門臉,蘇振邦不裝修,也不在門上掛招牌。所謂下水面館,只是人們后來口口相傳的一個名號。他在頭一天買回豬下水,蹲在大門口頭也不抬地清洗。清洗完了,夜里便擱在爐子上燉熟。早晨端出來下面條。蘇振邦不會說話,誰能知道這里突然間冒出了一家面館?第一天他燉了一大盆豬下水,卻沒有一個人來吃。蘇振邦默然無聲地守著。下午,他把一大盆燉好的豬下水倒進下水道里。這里是一條爛街巷子,下水道沒有全都覆蓋上水泥蓋板,有些地方敞開著。倒掉沒賣出去的豬下水,蘇振邦再買來新鮮豬下水,又頭也不抬地蹲在大門口清洗。第二天仍然沒有一個人來吃,蘇振邦不得不再一次倒掉。連續(xù)十好幾天,他固執(zhí)地堅持這么做。下水道里整日流淌著醇香的豬下水。那條街巷先是飄蕩著香氣,香氣混合在風(fēng)里鉆入人的口鼻。行人不得不停下腳步,張大嘴巴吸氣。但是隨后就變得惡臭了。下水道很少清淤,流速遲緩,里面的食物沒過幾天就會變質(zhì)。蘇振邦以這種方式讓全城人都知道他開了面館,比電視里的廣告還厲害。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吃。這一吃不打緊,吃過的人都會上癮。好吃啊。蘇振邦的豬下水味道曖昧。有香噴噴的肉味,也有濃釅的的臭豆腐味。面館品種單一,只做豬下水面條。顧客進來都不說話,默不作聲地吃面條,吃完面條再默不作聲地付賬。

      謝堅強走進面館,他第一次進來。他知道這是殺父仇人經(jīng)營的地盤,知道母親在這兒,也經(jīng)常聽到關(guān)于這家面館的傳聞。但他從未來過,從未在此現(xiàn)身。

      面館里悄無聲息。這是一家沒有人說話的面館,果然名不虛傳。不說話源于約定俗成,以至于變成了規(guī)則。若是規(guī)則,可能還會有人突破,因此更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一種禁忌。特有的禁忌。唯有禁忌,更能遵守。蘇振邦冷著臉子,刻板地做事。在清水里煮面,面條煮熟后,再將豬下水澆蓋在上面。旁邊有個紙盒子,吃早點的人自己把錢丟在盒子里,自己端面條。謝堅強瞅了瞅室內(nèi),正如傳說的那樣,這么多年過去了仍然沒有裝修。光禿禿的墻壁。有個人丟了一百塊錢,紙盒里的錢顯然不夠他找零。他僵硬地站在那兒,等著后面的人交錢,他便接在手里??赡苓€不夠,湊不夠整數(shù)。那人耐心不好,索性將手上的錢都扔進盒子里,端著面條去吃。吃完了面條又去那里找錢。沒有人管,蘇振邦沒瞅他一眼。

      他殺了我父親,正是他。我父親早死了,他卻還活著??粗K振邦,謝堅強頭暈?zāi)垦?,像是喝醉了酒。他曾無數(shù)次在夢里手刃仇敵,揪下他的腦袋。可是這等好事只能發(fā)生在夢里?,F(xiàn)實中他甚至不能動他一下。因為他服過刑了,那一頁政府替他翻過去了。真是可惡。那么謝堅強為什么要來這里呢?為什么要第一次踏進面館?唯一的解釋是母親昨天的電話。母親將不久于人世,很快就會死去。他相信母親不會騙他。設(shè)想一下:如果母親在她和蘇振邦沒有任何瓜葛之前就死掉了,那會怎樣?謝堅強為自己屢次這樣想而內(nèi)心刺痛。那樣的話他將會無比痛苦。但是痛苦也有高貴和下賤之分。長時間無恥地茍活著只能讓兒子蒙羞。既然如此,我為什么還要來呢?endprint

      謝堅強舉頭望去,面館里不知何時又來了一個老者。老者坐在輪椅上。對上一眼,謝堅強覺得他很面熟。老者也像是認識他,點頭和他示意。老者身邊有兩個女護工照顧他。進來了一張輪椅,面館頓時顯得狹窄。人們走動時,都得偏著身子擠來擠去。護工穿著白色套裝,年齡不大。老者的每一個手指頭上都纏著紗布。謝堅強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旁。這時,蘇振邦端來一碗面條放在他面前。他面無表情地走過來,放下碗又面無表情地走回去做事。整個過程流暢而荒謬。謝堅強待了這么久,還是第一個由蘇振邦親自送來面條的顧客??墒俏也]有要吃啊,我只不過是坐在這里罷了,蘇振邦為什么要給我端來?既然端來就吃吧。味道真是不錯。下水面館能成為全城的名吃,看來是有原因的。

      吃完面條,身心通透。謝堅強挪開碗,發(fā)現(xiàn)碗底下還壓著一張紙條。他本能地把紙條團在掌心,見沒人注意才小心展開。原來畫著示意圖。出面館左拐經(jīng)過城管大隊,從胖三雜貨鋪旁進入螃蟹巷。直走,穿過化肥廠宿舍區(qū)。出護城河,上環(huán)城路,馬路對面是縣第二人民醫(yī)院。從二醫(yī)院圍墻右側(cè)進入付家巷,花壇處左拐,周小芬超市正對面那棟樓。右單元二樓,左側(cè)。線路標注得很詳細,謝堅強明白,一定是母親在那兒等著他。

      謝堅強像旁人一樣丟了八塊錢在紙盒里。偏著身子經(jīng)過老者,老者又對他深深地示意了一下??磥砝险卟还庹J識他,還想和他說話。兩個護工一人端面條,另一人端著盆清水。端面條的喂給老人吃。每喂一筷子面條和豬下水,都要先在清水盆里涮一通。謝堅強也對老者點了點頭,算是回復(fù)。

      母親的門虛掩著,門上有縫。謝堅強習(xí)慣性地敲了敲門,里頭有虛弱的聲音回道,“進來吧,沒鎖?!?/p>

      吱呀一聲,謝堅強推門而入,一個衰敗的老年女人躺在床上。屋子里大白天還開著燈,光線里飄蕩著醫(yī)院才有的藥水氣味。四周雖清貧寒酸,卻干凈整潔。破舊的家具上沒有塵埃,地上連一根頭發(fā)絲也見不著。母親試圖爬起身,或者至少支起半個身子斜倚在床頭上。她失敗了,很明顯她已力不從心。只是簡單動彈了這么幾下,就已經(jīng)喘得不行了。

      “看來只能這樣?!蹦赣H艱難地笑著,“我還是得躺著,很沒禮貌啊,這樣子見面真要請你原諒?!?/p>

      謝堅強搬一把椅子坐在床邊,他對母親的怨恨并沒有在這一刻化解。但是生命正在遠離這具躺著的軀體。怨也好,恨也好,沒有什么能讓死亡松開它的刀柄。我是在這具軀體里孕育出來的,我曾經(jīng)是那里面的一塊肉?,F(xiàn)在即使她很快就將離去,我們?nèi)匀蝗绱松?。我們多么陌生啊,她枕畔的發(fā)絲像不像父親墳頭的枯草?

      “你能坐在床沿上嗎?”母親為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而臉紅。謝堅強猶豫了一下,然后他挪過屁股坐上床沿。

      母親摩挲著謝堅強的衣服下擺,一直在說話。她的敘述緩慢低沉。聲音里充滿壓抑。臨終的聲音。后來謝堅強堅持認為,母親不是在講述秘密,也不是在講述事實。把母親的話當作秘密未免太輕浮了。盡管它就是事實,可如果把它當事實看待肯定也不恰當。世上會有這樣的事實嗎?那么,母親摩挲著謝堅強的衣服下擺到底講述了什么?沉浸在母親的聲音里,謝堅強仿佛回到了童年。母親的講述就像是在對著他催眠。因此他后來牢牢記住了催眠這種假想,當時他也真像是睡著了。

      我到底等到你出來了,她說。我以為我熬不過它,癌癥很討厭,醫(yī)生說它隨時能要了我的命。終于見到你了。你讀大學(xué)的時候,你結(jié)婚的時候都不讓我去。我也不敢去,怕攪了你的好事。不能參加你的慶典,不能去吃喜宴。實際上每次我都去了,我守在街邊,躲在不起眼的地方。謝堅強想到他做新郎官時,眼睛始終在四處張望。他心慌意亂是否也有直覺?

      母親在乾坤大酒店對面摔壞了兩只花盆,一只蘆薈,一只仙人球?;ǖ昀习鍏柭暫浅?,“瞎眼了你,擠什么擠!”母親一點也不生氣?!皼]事的,沒事的,我賠你就是?!闭f著掏出百元鈔票遞出去,“夠不夠?不夠我再給。”“撞見鬼了?!崩习逭f。“不是不是,你知道不?今天我兒子結(jié)婚。對面的車隊看見了嗎?那就是?!崩习宄瘜γ嫱?,稀稀拉拉幾輛破車,的確扎著婚紗。

      謝堅強和宋春秀的婚禮說不上體面。他們沒有錢,花不起。不過請了些親朋好友在乾坤大酒店喝了頓喜酒。母親被排斥在外,她提過要求,想來,但遭到謝堅強殘酷的拒絕。進酒店之前他悲傷地四處張望,也并未看見母親躲在對面的花店里。母親說她后半生過得安靜而幸福。她別無所求,和蘇振邦一起過了二十余年令她滿足。她必須把這一點告訴她的兒子。沒有蘇振邦,她無法活下去。他們過著最原始也最簡單的生活,做好豬下水,然后相愛。蘇振邦沒有舌頭,他身邊的女人通過他的口形變化和他交談。他有他的語言。他的語言沒有聲音,可是女人能夠辨識。她說話,他應(yīng)答?;蛘咚f話,她應(yīng)答。女人只需抬頭看他一眼就能明白。聾啞人有手語,需要做手勢。他們不需要。蘇振邦能聽到她說話,于是他也開口呼應(yīng)。盡管沒有聲音,看到他的嘴形一張一合女人也就明白了他在說什么。他們之間的溝通并非技巧,只是一種天長地久的默契。到了夜間,他們徹夜長談。他們睡得很少,夜間的談話對他們必不可少。這時候他們使用另一套語言。躺在被子里,他們的手指在對方的掌心里戳點、劃拉。戳點和劃拉即是他們在對話。他們說著相互都能明白的語言,通宵達旦地交談。她也不知道他們哪有那么多話要說。說那么多話夾雜著嘆息,有時候還會淚水長流。

      談?wù)撍吞K振邦之間的語言,母親顯然是在繞彎子。謝堅強相信無論彎子繞到哪里,她還是要說到父親。蘇振邦算什么?父親才是隱藏著的主角。

      謝海生和蘇振邦是一對密友,他們形影不離。兩人都擅飲酒,酒后常結(jié)伴外出。又都喜好植物,經(jīng)常胡亂地給他們不認識的植物命名。或許那些植物早有了自己的名稱,可是沒關(guān)系,既然他們不認識,當然可以冠以自己給出的名字。他們樂此不疲。謝海生是農(nóng)業(yè)局副局長,蘇振邦是供銷社副主任。兩人意氣風(fēng)發(fā),年輕有為,堪稱縣里的政壇新銳。有傳言說,謝海生很快要調(diào)到供銷社去擔任主任。那天,在一棵名叫刀把子的樹底下,謝海生乞求蘇振邦弄死他。

      那棵樹長得偉岸,因為不知道它的名字,有一次喝過酒之后,他們一邊撒尿一邊商量著叫它刀把子。endprint

      “你弄死我吧,”謝海生說,“振邦求求你,你就弄死我吧?!?/p>

      蘇振邦當他在開玩笑,或是在說醉話。

      “你想死???”

      “不死不行呀。”

      謝海生緊抓住他的手,蘇振邦被抓得生疼?;剡^頭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謝海生的臉色慘白。

      “別嚇我,你怎么了?”

      “我沒別的路走,只有死路一條。”

      面對刀把子,謝海生竹筒里倒豆子,把一切都告訴了蘇振邦。謝海生有個女鄰居,名叫于芬芳。于芬芳的老公在武漢,在武漢鋼鐵公司工作。武鋼是大單位,工資福利都不錯。但是老公常年在外,好幾個星期才能坐一趟火車回來。他們有個小女兒,玲玲還只有七歲,比強強——也就是謝堅強大五歲。玲玲上小學(xué)了,每次回來強強都要追在她屁股后頭跟著她玩。問題不在這兒。問題是謝海生和于芬芳搞上了,他們?nèi)缁鹑巛钡赝登?。鄰居帶給他們諸多便利。謝海生有時候回來一閃身便進了另一個門。于芬芳給了他鑰匙。這段戀情在一開始全是歡樂。歡樂源自身體的潛能,源于對道德的踐踏。但是歡樂漸漸變得沉重。它不會永遠那么簡單,它還將發(fā)酵,會有另外的東西加入進去。于芬芳嫉妒鄰居家的女主人。嫉妒來得那么迅猛。她不想再要武鋼的工人,她一心一意想要嫁給謝海生。于芬芳在縣供銷社工作,她比誰都明白謝海生是一個有前途的男人。可是謝海生明確告訴她,他不會娶她。男人的鐵石心腸令她齒寒。他只想腳踩兩只船,暗中擁有兩個家兩個女人。兩個女人都是他的,相安無事比鄰而居。他不能為了其中一個女人而離異,而再婚,那將是災(zāi)難性的丑聞。僵持讓于芬芳無比痛苦,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到武漢去看病,被診斷為植物性神經(jīng)衰弱。她大把大把地吞食谷維素,入睡前還要服用安定。于芬芳因此對謝海生有了怨恨,每次見面都要翻來覆去地抱怨。由愛生恨的事比比皆是。對謝海生而言,最初的歡樂已然逝去。于芬芳變成了一根雞肋。謝海生內(nèi)心打定主意,打算拋棄她。結(jié)局其實大家都已明白,可是于芬芳卻不甘心。謝海生喝醉了酒,他打開于芬芳的房門。但這時候于芬芳不在家。謝海生做下了該遭天殺的事情:他強暴了玲玲。玲玲當時熟睡在床上??粗⌒〉纳眢w,謝海生起了歹心。他拿枕頭捂住小姑娘的腦袋,在睡夢中強暴了她。玲玲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她拼死掙扎,像是有刀子在割她。于芬芳回來了,她看到了這一幕。她因為失眠在外游蕩。實際上所謂游蕩只不過是借口,她更像是在監(jiān)視謝海生。謝海生搖晃著身體,一看就是喝醉了。他走進院子,并沒有看見暗處的于芬芳。于芬芳尾隨著他。謝海生上到五樓,于芬芳還在三樓拐角處。聽到啪嗒一聲門開了,她以為謝海生回了他自己家。嫉妒之火再一次折磨著她。她停留在原處,想象他和他老婆在床上翻騰。想到絕望,她不愿上去。如果上去了,她還來得及阻止接下來的罪惡。沒有這種可能了,她在原地自怨自艾。然后,她一回到家里就看到了。于芬芳撲了上去。玲玲大出血,昏死過去了。于芬芳沒有大喊大叫,沒有驚動樓道里的人。她甚至失去了本能。女人面對如此慘狀,最低限度的本能也會喊叫。如果她叫了,施暴者謝海生將無處遁形。但是她沒有叫,她完全傻掉了。謝海生酒醒了大半,他跪在地上給于芬芳磕頭,求她原諒。他發(fā)誓,明天他就離婚。他要娶她,好好對她,好好對他們的女兒。

      于芬芳沒聽到他的話。她抱著玲玲走向醫(yī)院。在她懷里,玲玲像是一具小小的尸體。謝海生跟著她。玲玲在醫(yī)院得到搶救,她又活過來了。醫(yī)生必須詢問細節(jié)??墒怯诜曳蓟卮鸩涣?,她的眼神直著。謝海生替她回答了所有的問題。他告訴醫(yī)生,強暴玲玲的是一名入室搶劫犯。他不僅偷了東西,還加害了這孩子。他的證言被醫(yī)生采信了,后來也被警方采信。于芬芳繃得直直的眼神在玲玲搶救過來之后,便突然間崩散了。簡單點說吧,于芬芳瘋掉了,成了一個瘋子。她不可能提供任何有價值的說法。真正的罪犯謝海生毫無懸念地逃脫了。于芬芳長期失眠,其實是早期精神分裂癥狀。她在受到超強刺激時沒能收住,只會崩潰。

      接下來的事情居然是謝海生博得了好名聲。他事無巨細地關(guān)心幫助鄰居,被傳為佳話。那樣的日子謝海生受盡煎熬。他內(nèi)心懷著無人知曉的恐懼。在他幫助那對可憐的母女時,他害怕于芬芳隨時會蘇醒過來,一轉(zhuǎn)身指認他。他害怕穿幫。于芬芳瘋得愈厲害對他愈安全。理論上是這樣,可是他的良心受不了?,F(xiàn)在睡不著覺的是謝海生。那兩個人——那對母女恰恰是他活生生的罪證。罪啊。外人不了解這些曲里拐彎的內(nèi)情,他們只看到表象。因此一致贊美謝海生,說他是這縣里少有的好人。遭此打擊,武鋼的工人準備調(diào)回縣城。人們聽說謝海生在幫他活動,計劃安置在輕工系統(tǒng)。

      調(diào)動還沒有眉目,緊跟著又出了更大的事。于芬芳果然清醒了一會兒。在片刻清醒里,她沒有去指認告發(fā)謝海生。她沒這么做,相反她緊緊抱著玲玲,從府河大橋上跳了下去。母女倆消失在湍流里,她們的尸體幾天后在下游的云夢被發(fā)現(xiàn)。

      這件事蘇振邦也知道,全城人盡皆知,他怎么會不知道。瘋子母親挾持著幼女自殺,一樁無以復(fù)加的悲劇啊。但是他沒想到謝海生陷得這么深,沒想到真正的作孽者竟是他。真讓人恐懼,他做下的罪再怎么也贖不回來。在刀把子下面,他再也不認識謝海生了。這個書生模樣的人到底是誰?。?/p>

      “你弄死我吧?!敝x海生哀求著。

      蘇振邦明白他的朋友不是在開玩笑。他不光偷情,強奸幼女。同時他還背負著兩條人命。他的內(nèi)心不得安寧,罪孽深重活不下去。蘇振邦真希望他沒有耳朵,真想他沒有聽到所有這一切。誰這么不要臉,愿意知道這些呀!

      “為什么不去自首?自首吧,自然會有一個結(jié)果?!?/p>

      蘇振邦與其說在勸導(dǎo)他,不如說想脫掉干系。交給法律吧,跟他無關(guān)。

      “想過,可是我不想壞了我一世的名聲。我一死百了,老婆怎么活,兒子又怎么活?”

      “我懂了,”蘇振邦冷笑著說,“你想伏法,想得到應(yīng)有的處決。卻又不想公開你的罪,是吧?你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對慘死的母女倆有個交代,又不想讓人知道你對她們做過的事情?!?/p>

      “我就是想死。”endprint

      “那么,你自行了斷吧。”

      “但是我下不了手。我想過各種辦法,就是下不了手。我對自己沒辦法那么狠?!?/p>

      “所以你就求我了?!?/p>

      “你放心,我寫好了一封信。在信里我寫清楚了,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想死?!?/p>

      說著,謝海生把一張寫滿字的紙交到蘇振邦手上。蘇振邦看了上面的內(nèi)容。謝海生在信上說,他得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隱疾,不想再活在世上。他反復(fù)強調(diào),死亡是他自己的選擇。只不過他自己下不了手,才請了蘇振邦幫忙。蘇振邦如果能答應(yīng),是出于友誼,是對他的慈悲,而絕不是謀害。謝海生在信的末尾簽了名,還蓋上了血手印。

      謝海生跪在他腳下。蘇振邦腦海里猛地浮現(xiàn)出另一幅畫面:他也曾跪在于芬芳腳下。血往上涌,憤怒一下子扼住了蘇振邦的咽喉。他蹲下去,抓起一塊磚頭狠命砸向謝海生。謝海生軟軟地歪倒在地。蘇振邦繼續(xù)砸向他的臉。他的臉血肉模糊,就像是還在微笑。蘇振邦從沒有打過人,更不曾殺人。可是施暴居然帶給他意想不到的快感。于芬芳的遭遇廣為人知。女兒那么小竟遭劫匪強暴,她自己為此瘋掉。病情稍有好轉(zhuǎn),卻又抱著親生骨肉同赴陰間。這樁案子石沉大海,始終沒有告破?,F(xiàn)在蘇振邦應(yīng)該算是破了這個案子。他在刀把子下面伸張正義,他是一個行刑者。暴力得到暗示和鼓勵,他干得更起勁了。地上有一塊木板,木板上面豎著一根長長的銹鐵釘子。蘇振邦不小心一腳踩上它,木板翹起來,敲到了他的前額。憤怒的蘇振邦順手抄起,猛地掄向謝海生。銹鐵釘子正好釘入了謝海生的腦門心里,蘇振邦把它一寸寸地往里砸。

      有關(guān)這根釘子,后來一直是謝堅強揮之不去的心結(jié),它是蘇振邦足夠殘暴的證明。但是當時,對于殺起了性、殺紅了眼的蘇振邦來說,釘入釘子卻是令他興奮不已的靈感。他要把他的罪惡把他的恥辱釘進去。謝海生并沒有死,每釘一下釘子,他都要悶哼一聲。蘇振邦一邊行刑,一邊想著謝海生的供述。他所供出的罪,只能這樣來終結(jié)。蘇振邦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當磚頭砸向他的臉,當釘子釘入他的腦門心,蘇振邦的內(nèi)心真是蕩漾著慈悲。如果沒有那么深的友情,他才不會幫謝海生解脫。

      后來許多人都在說,蘇振邦是供銷社副主任,也想當主任。既然傳說謝海生要過來做主任,所以蘇振邦就要除掉他。它也是公安局的破案線索。但是蘇振邦什么也沒說,作為朋友他保守著謝海生的秘密。在法庭上,蘇振邦只是拿出了謝海生的信件。為了防止自己不小心說出什么,他當場咬掉自己的舌頭。他鼓著嘴巴,斷掉的舌頭可能還在里面跳動,腮幫的每一次鼓脹都清晰可見。憋了好大一會,蘇振邦才張開嘴。他的舌頭像青蛙一樣跳出來,落在地上?,F(xiàn)場就是這樣,從那以后,蘇振邦變成啞巴。他嘴里沒有舌頭。不是從來就沒有,而是被自己咬掉了。他作為啞巴去監(jiān)獄服刑,出獄了又作為啞巴開著一家面館。

      蘇振邦曾經(jīng)認為自己是個行刑者,這種感覺讓他在刀把子下面滿懷正義。施暴的過程從而有了說法,并獲得了終于討還血債的快意??墒菤⑷藭r的想法和殺完人之后的感受完全不同。望著朋友的尸體,當時所謂的正義徹底消解掉了。即使謝海生有罪,那么,殺死一個罪人你就沒罪嗎?不可能,絕對不是。他想起了謝海生之前種種的好,想起他們一起胡亂給植物命名。然后他嗚嗚地哭著,他確信自己也成了殺人兇手。事實再清楚不過,殺人沒有任何意義。一切都密閉著。他在被子里和謝堅強的母親徹夜長談。在她掌心里戳戳點點著劃拉著,或者也在她肚皮上戳戳點點。他們有默契,那是他們的語言。他用那種語言,在每一個夜里告訴她:他同樣有罪!殺人兇手!

      謝堅強從母親屋子里出來,幾次差點跌倒。母親對他進行了一場催眠。不是催眠又是什么?或許只有瀕死的人才有這等功力。謝堅強昏昏沉沉。從他有記憶開始他就被告知,父親是個好人。父親的正派善良有口皆碑。祖父讓他以父親為榜樣,叮囑他上進,要他做一個好官。雙規(guī)的時候,謝堅強覺得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死去的父親。他一直把父親當作動力。父親英年早逝,在他人生的繁茂之際被他最好的朋友謀害了。但是現(xiàn)在突然有了另外的結(jié)論。這結(jié)論外人無從知曉,只密閉在一個極小的圈子里。死去和活著的人,都僅僅只有極為有限的幾個人知道。那么,母親為什么要告訴我呢?這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如宋春秀提醒的那樣,段瑞松來過了?;蛘咚麄冊缇图s定好了,但他沒能等著謝堅強。他太忙,有事要辦就又走了。臨走時段瑞松跟宋春秀說,他還會再來。

      “別讓他來?!敝x堅強說。

      “他怎么能不來呢?”宋春秀說。

      “我不需要他?!?/p>

      “不要這么早就下結(jié)論,行嗎?”

      謝堅強做過副縣長,當時他分管城建。這可是個肥缺,瞅著的人多著哪。以他的本意,謝堅強并不想管這個。他更想管一管科教文衛(wèi)那一塊。管好文化人他有一套。對他們你只要有足夠的尊重,只要多恭維他們的作品,他們就會屁顛屁顛地跟著你跑。管城建則風(fēng)險太大了。可見在就任之前,謝堅強已經(jīng)給自己打過防疫針了,他是清醒的。即使這樣,他的免疫力仍然不夠。他還是栽倒了。房產(chǎn)商們爭先恐后地巴結(jié)他,他們巴結(jié)的方法你想都想不出來。只要愿意,謝堅強可以小便的時候都不用自己動手。自有人貓著腰拉他襠里的拉鏈,再小心地幫他牽出小弟弟。他只需站在便池旁,一邊口若懸河地打電話,一邊小解。解完之后,人家還會體貼地把小弟弟送回去,再將他褲子的拉鏈鎖好。這當然極端,謝堅強想起來卻并不覺著好笑。確實沒什么好笑的。那回段瑞松找他批地,在辦公室堵他,上車的時候堵他。謝堅強為了躲避,假裝電話來了,舉著手機喂喂著進了廁所。段瑞松也跟了進來,他彎下腰去替謝堅強扯拉鏈。謝堅強本無尿意,這時問了句:“你干什么?”

      段瑞松訕笑著,從下面仰起頭來,“領(lǐng)導(dǎo)太忙了,幫你處理點小事情?!?/p>

      謝堅強退后一步,從段瑞松臉上絲毫看不出羞恥。

      “你先出去?!彼f。

      如果謝堅強不讓段瑞松出去,如果他接著講電話,段瑞松一定會幫他扯拉鏈,幫他牽小弟弟。段瑞松當時彎著腰,就打算干這個。謝堅強沒站一會兒就出來了。他壓根尿不了,膀胱里也沒有尿??墒堑搅送饷?,段瑞松卻說,“領(lǐng)導(dǎo)尿的聲音真好聽,像一股激流。叮叮咚咚清脆激揚。響亮,真響亮。聽尿聽聲音,從尿的聲音能聽出男人的腎能力。呵呵,領(lǐng)導(dǎo)果然很棒。”endprint

      “我沒尿。”謝堅強淡然說道。

      “沒尿沒關(guān)系,”段瑞松沒想到馬屁拍得不是地方,但他沒覺得難為情,很快就巧妙地轉(zhuǎn)了個彎子,“我說的是讀高中時的回憶,那時候的事我也記得,我們經(jīng)常一起上廁所?!?/p>

      段瑞松扯到讀書,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他們以前同過學(xué)??墒侵x堅強從來不給他好臉色,也沒給過他好處。如此說來,段瑞松是怎么發(fā)達起來的呢?肯定有理由。他現(xiàn)在是縣里最大的富翁,騰達公司也是縣里唯一的上市公司。做到這么大,段瑞松自有他的手段??h里要建一條步行街,拆掉一大片舊城區(qū)。十幾億的大工程,當時它是謝堅強手里的事。想拿下步行街的人太多了。段瑞松正面強攻。他還請了省里的領(lǐng)導(dǎo)打招呼。有在任領(lǐng)導(dǎo),也有卸任老領(lǐng)導(dǎo)。有人直截了當,也有人閃爍其詞。謝堅強偏不給他。他信不過段瑞松,此人太有爭議,在他眼里段瑞松就是個瞎搞的商人。他聽說過很多段瑞松的事情,白道黑道皆有。這個工程不能交給他做。經(jīng)過比較,謝堅強比較傾向于潘紹發(fā)。作為段瑞松的競爭對手,潘紹發(fā)雖實力比他弱,但名聲上比他干凈多了。潘紹發(fā)是一個低調(diào)的企業(yè)家,他在家鄉(xiāng)建有希望小學(xué)和慈善醫(yī)院。很早以前謝堅強就和他認識,他們之間也有過合作。段瑞松老辣得很,他提要求歸提要求,競標歸競標,卻一分錢的禮也沒送。他盡量做到滴水不漏,我就不行賄!謝堅強好生奇怪,這么大的事他為什么按兵不動。但是潘紹發(fā)給了他三百萬。三百萬是謝堅強收到過的最大一筆錢。他想到過退回去。沒有這三百萬,之前那些零零碎碎的事哪一件也扳不倒他謝堅強。三百萬太多,若是出自段瑞松的手他更不會收,碰都不碰。然而送的人是潘紹發(fā),他那么忠厚,有錢了還像是個農(nóng)民??此谎?,你就會無條件地信賴他。謝堅強仔細權(quán)衡,就收下這最后一筆錢吧。把它當最后一次,潘紹發(fā)絕不會出賣我。謝堅強有能力把工程交給他做。辦事收錢,有何不可?

      但是紙終歸包不住火。事情真正敗露卻又不能怪潘紹發(fā)。因為舉報者是林小紅。那時候謝堅強和林小紅正打得火熱,她一翻臉一轉(zhuǎn)身就把謝堅強賣了。事后,他才知道林小紅是公共情人,她和謝堅強鬼混唯一的目的就是舉報他。她扳倒的貪官不止謝堅強一個??墒撬麄冊谝黄鸬臅r候,謝堅強認為她是愛著他的。她和宋春秀不同,她是一個知性而溫婉的女子。在兇險無比的官場能夠得到這么一個奇女子,謝堅強曾經(jīng)覺得慶幸。事實上林小紅在她多年的鬼混生涯里,也只對謝堅強情有獨鐘。謝堅強沉穩(wěn)、智慧而且結(jié)實。結(jié)實是男人身上極為稀缺的品質(zhì),尤其是官場里的男人,他們大都腆著大肚皮,像泡桐樹一樣松松垮垮。酒精煙草魚肉以及無止境地開會熬夜早已敗壞了他們的身體,西裝襯衣皮鞋包裹著的肉體并沒有多大用處。謝堅強不同,他似乎還堅守著男人最后的陣地。在床上他是英勇的。但林小紅是一個有信念的女人。謝堅強是她特地選定的對象,是她的對手。與其說她選定謝堅強,倒不如說是她選定了分管城建的副縣長這個職位。她本來不想告發(fā)他,因為她迷戀他。女人可以迷戀男人,甚至僅僅只是迷戀他的身體。這個沒有錯。林小紅敢于和自己過不去,摧毀自己。告發(fā)自己迷戀并深愛著的男人,會讓她更有榮譽感。

      告發(fā)謝堅強之后,林小紅得了一種罕見的疾病。她的頭部經(jīng)常暈眩。當暈眩到來時,整個世界全都顛倒了。地上的道路河流房屋車輛全到了天上,天上的東西則到了地上。林小紅必須就地躺下,遇哪兒是哪兒。如果不躺下去,她懷疑自己也會飛起來。暈眩長期折磨著林小紅,不過這已經(jīng)是后話了。

      進入雙規(guī)程序,謝堅強一開始還想抵賴。辦案人員把視頻調(diào)出來給他看,他立刻崩潰了。雙規(guī)真讓人恐懼,他們掌握的東西你永遠也想不到。坦白交代吧,都說出來。雙規(guī)那會兒,謝堅強覺得交代實在是解脫。每次交代都帶給他由衷的喜悅。然而他不明白,潘紹發(fā)為什么要錄像。他不光錄了這一次,以前也多次錄過。他們之間的交往基本上都錄上了。辦案人員手上的視頻資料無比齊全,他們要看什么就能調(diào)出什么。全都有據(jù)可查??墒桥私B發(fā)看上去那么忠厚。關(guān)鍵是謝堅強收了錢愿意替他辦事,也辦到了,他有必要錄下這些玩意嗎?

      步行街這塊大蛋糕,在謝堅強倒臺之時順理成章地砸到段瑞松的頭上。段瑞松公開宣稱,他走正常程序,陽光操作,經(jīng)得起審計,經(jīng)得起調(diào)查。很久以后謝堅強才知道,潘紹發(fā)其實和段瑞松是一伙的。潘紹發(fā)是段瑞松的馬仔。如此淺顯的道理,謝堅強必須進了牢房才能想通。在他做副縣長的時候,他在臺上。他們兩個不過是在演戲,演戲給他看。作為正反兩方他們勢不兩立,謝堅強把他們當作兩顆棋子擺在桌子上。他要么選擇這個,要么選擇另一個。選擇一個意味著放棄另一個。實際上無論選擇誰都選了段瑞松。也就是說謝堅強沒得選擇,段瑞松拿下步行街沒有懸念。所謂選擇無非是在陪著他玩,給他一個說得過去的面子。玩吧,既然想玩就由著你玩。往更前面說,還有更多內(nèi)情謝堅強同樣不知道。步行街完全是為段瑞松量身訂做的一項工程,潘紹發(fā)一直在給段瑞松打工。

      他們就是這種關(guān)系。謝堅強無師自通地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并且也從林小紅那兒得到了證實。林小紅在謝堅強坐牢期間來探過監(jiān)。據(jù)她說,在所有被她扳倒的貪官中,她只探望過謝堅強。在反復(fù)誘惑和告發(fā)貪官的拉鋸戰(zhàn)中,林小紅自己也受到了牽連。她不可能獨善其身,不可能不中槍。林小紅也有罪,她判了一年刑期,緩刑兩年。如此輕判更像是一個象征或暗示。林小紅不想再折騰了,她對貪官的告發(fā)終結(jié)在謝堅強身上。望著這個女人,謝堅強發(fā)現(xiàn)他一點也不恨她。她也不是太憔悴,只略顯疲憊。他告訴林小紅說,“我想通了:段瑞松和潘紹發(fā)很可能是一伙的?!?/p>

      林小紅挑了挑眉毛,“想通了是什么意思?他們當然是一伙的。誰都知道的事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p>

      “沒人告訴我,我也不知道。這會兒我沒事做,串在一起想才想明白?!敝x堅強有些顯擺地說。他在監(jiān)獄里盡琢磨從前的事。

      “想吧,還有很多事你慢慢都能想明白。你時間多著呢?!绷中〖t說,“我倒是沒什么可想的。不過,我打算不干了?!?/p>

      “不干什么?”謝堅強頗為意外地說,“你又沒工作?”

      “退出江湖,不再干那個事。我懶得再和貪官們纏斗。老實說我確實厭倦了,沒意思。我必須得放棄。”endprint

      “為什么?”

      “實際上這不是我的事,我已經(jīng)弄倒了七個貪官?!绷中〖t苦笑著,“嘿嘿,這七個中間當然包括你?!?/p>

      “我知道包括我。”

      “可是沒用,一切照舊。別人只當我是破鞋、娼妓?!?/p>

      “壯士退隱,刀劍入鞘。”

      “你在笑話我嗎?”林小紅很認真地問道。

      “沒笑話你。我現(xiàn)在還能笑話誰?你從前的想法我并不知道,可見壞女人也有大志向。但是你的事情不由你說了算。你知道嗎?人們都叫你公共情人?!?/p>

      “知道,也就是破鞋,人人都能穿?!?/p>

      “你說得形象,好像是這樣。我也穿過你?!?/p>

      “我喜歡讓你穿?!?/p>

      話說到這份上,都有些語塞。穿與被穿,其中的含義分毫不差地都記起來了,身體難免泛起陣陣驚悸。如今一個身陷囹圄,另一個正在探監(jiān)。只是身份實難確定。他們是曾經(jīng)的情侶?抑或只是受害人和告發(fā)者?

      想了想,謝堅強沒話找話說,“不干這個,你會干什么呢?”

      “寫作?!绷中〖t簡短地說。

      謝堅強不知道她所說的寫作是指什么,他想起了縣城里那些寒酸的文人。那些人活得特別累,沒一個有出息。她想寫什么?想寫回憶錄嗎?把她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情用文字記下來?果真如此,我也會是其中的一個章節(jié)啊。

      “我可以問一下嗎?你想寫什么?”

      “寫作是另一項黑暗的事業(yè),它同樣看不到一絲光亮。對寫作而言,黑暗是最為恒久的狀態(tài)。”

      這樣的回答不著邊際,明顯是答非所問。

      “好像是這樣?!?/p>

      “我就喜歡干那些黑暗的沒有光亮的事情。我以后干的事情和以前干的事情估計差不多?!绷中〖t有些羞澀地說。

      那次會面,謝堅強一次又一次地回味過。他真的不恨她,恨她干什么呢?沒有她,還會有別人。貪官倒不倒臺,僅僅只是中彩。這世上中彩毫無邏輯,靠的全是運氣。

      謝堅強沒運氣,或者說他的運氣耗盡了,因此倒下是必然的。

      但是段瑞松太有運氣了,運氣始終在他那里。步行街是一道巨大的坎。邁過這道坎子,做下這個工程,段瑞松的財富呈幾何級迅速膨脹。他是神話。人們見證了神話在自己身邊誕生。兩個人的運氣和命運比對,謝堅強處于下風(fēng),他進了監(jiān)獄。

      自從丈夫進了監(jiān)獄,宋春秀就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營救謝堅強。

      所謂營救,更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拯救。她沒有能力讓謝堅強不被雙規(guī),也沒有能力讓他不入獄。前面這些事情她都束手無策,做不到。但是宋春秀關(guān)心謝堅強出來之后,從監(jiān)獄出來這個時間節(jié)點太重要了。他以往是個驕傲的男人。她愛他,從來都愛。她不能讓他一出來就垮掉。他不能輸,他永遠不是一個可以輸?shù)哪腥?。她要讓他更成功,比從前當副縣長更光鮮。做官當然好,但是做官不是唯一的道路。既然做官的路已經(jīng)堵死了,他還可以走別的路。宋春秀不想拿他和別人比,段瑞松就是現(xiàn)成的例子。段瑞松算什么?宋春秀再清楚不過。她知道他們所有的底細。就算他給謝堅強舔屁股都不夠格,可是他竟然出人頭地了,他走到哪兒也不比一個副縣長差。宋春秀相信,只要謝堅強放下身段,他肯定能比段瑞松做得更好。不過謝堅強和從前不同了,他也需要平臺,需要有人拉他一把。他沒辦法平步青云,沒辦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飛起來。左想右想,只有段瑞松能為他提供幫助,問題在于謝堅強怎么可能去求他!所以宋春秀就得在他出獄之前做好鋪墊。七年來她始終在和段瑞松糾纏,糾纏的目的就是要得到他的承諾,這是另一場持久的拉鋸戰(zhàn)。

      宋春秀多次找過段瑞松,要他在謝堅強出來后拉他一把。段瑞松卻跟她打哈哈,不說拉也不說不拉。他在謝堅強面前說過,一定要強奸宋春秀,這個他沒做到。盤點這一生,所有的事情他都做到了,就是這個沒做到。謝堅強橫刀奪愛,拿走了鐵定屬于他的女人。如果謝堅強不回到白龍中學(xué)讀書,他們不可能相識,宋春秀又哪會嫁給他。謝堅強高不可攀,段瑞松跟他比就是個小癟三。曾幾何時,世道輪回,現(xiàn)在宋春秀也要來求他了。段瑞松先給她點甜頭,邀她到騰達公司做了財務(wù)總監(jiān)。只是掛個名,核心賬目不要她管。職位印在名片上,并付給她相當可觀的年薪。宋春秀還在自己單位做著,這邊只是做個兼職。

      段瑞松說,“你已經(jīng)不是縣長夫人了,這么安排,誰也不能說是變相行賄?!?/p>

      宋春秀接受下來了,她并非在乎這點錢。她也是見過錢的人,接受下來只是為了有更多機會留在段瑞松身邊。他們經(jīng)常把同學(xué)這層關(guān)系放在嘴上說,邊說邊懷舊。并且還扯出舊話,說兩家曾經(jīng)是世交。他們一起懷念讀書時謝堅強多么優(yōu)秀,懷念他看電影時毆打過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派出所的胡特派抓捕他正是為了保護他。他一身正氣,怎么看怎么有英雄氣概,沒想到日后也會跌跤。說到這些段瑞松總要自嘲一番,他稱自己當時就是一反派形象。人的一生反差很重要,張力就在這里。段瑞松如果先前破敗,現(xiàn)在依然破敗,那么他一定羞于提及從前??墒钦孟喾?,他從前破敗不堪,現(xiàn)在卻飛黃騰達,因此便要屢屢提到從前的失意。宋春秀也明白,這樣的交談不過是泥沼。段瑞松哪是自嘲,他根本就是在炫耀。同時,更是在羞辱不在現(xiàn)場的謝堅強。宋春秀忍受著,以此滿足他奇怪的嗜好。所謂敘舊,所謂同學(xué)關(guān)系,都是他媽的隔靴搔癢,是搔的姿態(tài)。有一天段瑞松直接告訴她,“我發(fā)過誓要強奸你。”

      段瑞松說,“有好幾年我都在想著強奸你,你知道嗎?”

      這樣赤裸裸的問話宋春秀無法回答。她說知道不好,說不知道也不好,只能不語。

      既然說開了,不妨說下去,不妨說明白。他段瑞松可以幫助謝堅強,沒問題。他可以拉他一把,但是要有條件。這是什么時代,沒有任何事情是平白無故的。不可能!更何況涉及到真金白銀。他開出的條件很簡單,“就是你和我上床?!彼f。

      “我現(xiàn)在不缺女人,要什么樣的女人都能要到。要你是想圓我少年時代的夢。你是我的夢。”

      “不光是夢,”宋春秀補充說,“你還想贏了謝堅強。贏了他別的還不夠,你還想贏他的女人。你一直在謀劃輸贏,尤其是對謝堅強。你就是想贏他,贏他就那么重要?”endprint

      “還是你懂我宋春秀,真不虧是我的紅顏知己。”段瑞松說,“條件我開出來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宋春秀不愿付出自己,這樣的纏斗貫穿謝堅強七年的牢獄時光。到了八月十七日,明天謝堅強就要出獄了。宋春秀被逼到最后的角落,退無可退。她必須在謝堅強出來的時候得到段瑞松的承諾,獲得他的授權(quán)。他要幫他。但是段瑞松的條件從未更改,他拒絕討價還價。最初的條件也是最后的條件。沒有人逼著宋春秀這樣做,包括段瑞松。完全是她自己的決定。宋春秀答應(yīng)了。她在最后關(guān)頭放棄抵抗,脫光自己上了他的床。那就是一場交易,徹頭徹尾的交易。為了心愛的男人——為了謝堅強,哪怕上了斷頭臺又何妨。她把他的床當作斷頭臺,始終閉著眼睛,忍著淚水。她想他可以宰了她,她能夠忍受世上最殘暴的刑罰。她甚至暗自希望段瑞松能對她的肉體造成傷害。肉體上的傷害或許能稍稍減輕精神上的痛楚。她閉著眼睛,腦子里浮現(xiàn)出這樣的疑問:如此丑陋的性行為能不能殘害肢體?應(yīng)該可以吧,比如折斷一支胳膊或瘸掉一條腿。

      但是結(jié)束時,她什么也沒殘缺。

      宋春秀強調(diào)說,“我必須告訴你,我還愛著謝堅強?!?/p>

      “正因為你還愛著他,”段瑞松說,“這件事才有意義。”

      段瑞松的話宋春秀聽不懂。如果她愛慕錢財權(quán)勢屈服于他,他不會覺著好玩。這類女人太多了。他要的恰恰就是這種效果:她愛著謝堅強,卻又在愛人出獄前夜投靠了段瑞松。段瑞松終于給謝堅強戴上了綠帽子,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時候扣在他頭上的。段瑞松拍打著宋春秀的臉蛋說,“放心吧,我會對他負責的?!?/p>

      聽了這話,宋春秀肝腸寸斷,偏又極不爭氣地有了幾分心安。

      宋春秀企圖拯救謝堅強,謝堅強既不知情也不領(lǐng)情。他堅決不和段瑞松見面。不接他電話,在他們約定好的時間里離家出走。他到下水面館去吃面,在那里消磨掉大片時光。

      謝堅強后來想起來了。那個老者,坐著輪椅在下水面館里由護工推著吃面的人,他認出來了。他是段瑞松的父親,也就是從前白龍鎮(zhèn)上的段鐵匠。

      段瑞松終歸是有錢了,錢多到不知道怎么花才好。有一段時間他到處買房,在武漢東湖也給父親買了一棟別墅。段鐵匠單獨住,不和段瑞松住一起,有人專門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他在武漢在縣城在鎮(zhèn)子上都有房子。段鐵匠本來住在東湖養(yǎng)尊處優(yōu),安享晚年。奇怪的是,過一段時間他就會犯一回偷竊的癮,偷竊和吸毒的癮差不多,經(jīng)常容易復(fù)發(fā)。段鐵匠實在忍不住了,就會重操舊業(yè)。他不再上火車,現(xiàn)在他去醫(yī)院。同濟和協(xié)和醫(yī)院都在漢口解放大道上,相距不遠。段鐵匠就在這兩家醫(yī)院輪流作案。在醫(yī)院偷竊真是太容易得手了。那些病人和病人家屬對扒手們完全敞開著門戶,一點也不設(shè)防。他們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溫順地等著厄運。段鐵匠行竊時把自己裝扮成病人,他不用化妝看上去就像極了。盡管養(yǎng)尊處優(yōu),段鐵匠還是老得不成樣子。裝扮成病人活動起來更不惹眼。他選擇的地點也沒有錯。過去坐在火車上的人才會懷揣著鈔票,現(xiàn)在則是去醫(yī)院的人帶著大把大把的錢。段鐵匠偷竊并非為了金錢。他就是玩,客串。他把偷來的錢一轉(zhuǎn)手又交給在街上隨便遇到的哪個乞丐。那些得到錢的乞丐想不明白,他們怎么會遇到這樣豪爽的人。天上掉餡餅,也能掉鈔票。把錢交給乞丐讓段鐵匠有了片刻滿足。他因此獲得了劫富濟貧的感覺。在醫(yī)院偷竊,讓段鐵匠找回了職業(yè)榮譽和自尊。再把不義之財散給街上可憐的乞丐,又滿足了他行俠仗義的虛榮心。

      段鐵匠偶爾跑一下漢口,就像當年在鎮(zhèn)子上偶爾跑一下火車。過著這樣的日子也蠻不錯。警方不久就破案了。醫(yī)院畢竟和從前的火車不同,里面安裝了大量監(jiān)控探頭。案子破了無所謂,段瑞松有錢將父親搞定。他到派出所去繳罰款,一個勁兒為父親的荒唐行為賠罪認錯。他告訴警察,他的父親就是好玩。他在娛樂,搞笑搞怪。不是流行這個嗎?他父親也不例外。聽了段總的陳述,又收到那么多罰款,加上段鐵匠年歲過大,警察就放了他一馬,沒追究刑事責任。警方也意外,似乎逮著了冤大頭。事倒是過了,可這事的后遺癥沒過。因為警方提供的事實反過來讓段鐵匠受不了了。原來段鐵匠搞笑搞怪做下的那些事并非行俠仗義,恰恰相反,他是在傷天害理。警察說他偷了好多人的救命錢,然后又把那些錢送給了職業(yè)乞丐。乞丐都是些流氓地痞。他們以乞討為職業(yè),吸附在街巷里。警察還舉出一些例子。某些鄉(xiāng)下人因為身上的錢被盜,無錢醫(yī)治,病人的病情延誤,竟丟了性命。也就是說段鐵匠不光謀了財,同時他還害了命。得著那些救命錢的乞丐們卻并不可憐,他們躲在背地里過著奢華享樂的生活。

      這事干得!段鐵匠被徹底打蒙了。他是個好心腸的老人,根本無法寬恕自己做下的罪孽。救濟乞丐本來有他自己的動機。一個是過幾把偷竊的癮,再一個還是想多行點善積點德。段鐵匠老覺得兒子錢是有了,卻不干凈。他自己多行善積德或許還能替兒子還些債。想法是對的,沒想到搞反了。沒替他還債不說,反倒給他罪上加罪了。段鐵匠在武漢再也住不下去了,段瑞松從東湖接他回來,安排他住進縣城里的名波苑小區(qū)。

      段鐵匠為了懲戒自己,更為了徹底戒掉偷竊的癮,他在名波苑把自己手指上的指甲殼全都敲掉了。那天,他告訴兩個護工他要睡上一會兒,叫她們自己出去玩。

      “你們不要回來?!彼f。

      兩個護工都出去了。一個回家給兒子做飯,另一個去娘家伺候癱瘓在床的母親。她們都樂得有半天空閑。段鐵匠一向安靜,想不到他竟會自殘。段鐵匠先敲打每個指頭,敲到指甲松開了之后,再拿手去剝。就像吃基圍蝦剝那上面的硬殼。滿手都是鮮紅的血。指甲殼上沾著絲絲縷縷的筋筋絆絆,段鐵匠硬生生地將它扯掉。做這件事時段鐵匠一絲不茍。其間的慘叫聲不絕于耳,仿佛有十個人在同時受著古代的酷刑。他住在深宅大院,房屋緊閉,隔音效果奇好。他的慘叫聲因此就像是深埋在墳?zāi)估铮瑐鞑怀鋈?。段鐵匠在家里給自己施刑。他的刑罰主要在于疼痛。敲打并剝?nèi)ブ讣讱な撬芟氲降淖顬樘弁吹恼勰?,他希望以此來減輕另外的東西。另外的東西是什么呢?段鐵匠心里清楚得很。

      段瑞松辭去了那兩名護工,怪罪她們擅離崗位。如果她們還有一個人在身邊,父親也做不了這種事。他懷疑父親神志出了毛病,一定是腦子壞了。有賭徒剁手,段瑞松能夠理解,實為恨自己太深,卻也是逞一時之快。沒人會像父親這樣折磨自己的肉體。想想他做下的事都覺得恐怖,汗毛直豎。敲掉十個指甲他該有怎樣的耐心??!段瑞松另請了兩個新護工,命令她們須臾不得離開他的父親。謝堅強看到的正是新護工,他看到段鐵匠的每個指頭上都纏著紗布。護工天天推著段鐵匠去醫(yī)院消毒換藥,卻從不見好。紗布上總能看到斑斑血跡和痂殼。護工之間有時會交頭接耳,她們懷疑老爺子睡覺的時候并沒有停止搗鬼。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聽話,很可能睡到半夜又要摳挖自己。不過她們并沒有把這事報告給段瑞松,因為她們沒有證據(jù),僅僅只是猜測。endprint

      好長時間了,即使在一座縣城,也沒辦法把謝堅強和段瑞松弄到一起。宋春秀惱火極了,她想出的所有辦法到頭來都顯得拙劣。段瑞松確實也忙,別人見他都要提前一個星期預(yù)約。這不是理由,責任不在他這一方。他向宋春秀表態(tài),他可以無條件地見謝堅強。偏偏是謝堅強不尿他這一壺,就是不打照面。我他媽的干嗎要見他?宋春秀只好把底牌亮給他。她告訴謝堅強,段瑞松有兩個方案。一個是謝堅強到騰達去,做他的副總。另一個是謝堅強自己做,段瑞松給他一個項目,一塊地,并在資金上支持他。由著他做一個獨立的公司,就像當年的潘紹發(fā)那樣。

      “我估計你會選第二個,自己做?!彼未盒阏f,“不需要你做什么,都替你安排好了。沒什么丟人的,不會讓你低三下四。放心好了,只是見個面。見個面就行了,總不能不見面吧?”

      宋春秀循循善誘。

      “在我頭上怎么會有這等好事?”謝堅強偏著腦袋問道。

      “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是做過副縣長的人。你有能力。只要你想做,你肯定比段瑞松強一百倍。”

      “又是段瑞松,離了他不能活嗎?”

      “暫時的,”宋春秀信誓旦旦地說,“你是一架飛機,這會兒你就把他當作你的機場跑道吧?!?/p>

      “跑道?”謝堅強冷笑著,“你還跟我提到潘紹發(fā)。正是他向我行賄送錢,然后林小紅告發(fā),段瑞松在后臺坐收漁利。整個鏈條一清二楚,這故事你也知道,他們都是一伙的?,F(xiàn)在你卻說像潘紹發(fā)那樣。哪樣?做段瑞松的馬仔嗎?”

      “何必當真!謝堅強你何必這么計較個人恩怨。這么說吧,你能不能把你自己當作一個國家呢?把段瑞松也當作一個國家?,F(xiàn)在網(wǎng)上不是一直在討論國與國的關(guān)系嗎?網(wǎng)上說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p>

      “謝堅強國和段瑞松國。”謝堅強哈哈大笑。

      “這么想一點也不好笑?!?/p>

      “既是國與國的關(guān)系,必然有地緣政治和核心利益。他國為何對我國如此慷慨?我仔細回想過。我并沒有給過他好處啊。段瑞松他憑什么?他不可能再從我這兒得到什么了?!敝x堅強攤著手,甩來甩去,他絕望地說,“我不再是副縣長了,什么也沒有?!?/p>

      “如果你這么頹喪打不起精神,又不想大動干戈,不妨到騰達去先做一段時間副總?!?/p>

      宋春秀往后退卻,她不想被逼到死角去。

      “你是他的財務(wù)總監(jiān),我再去做他的副總。我們夫婦倆一塊去給段瑞松打工啊?!敝x堅強凄涼地笑著,“是這意思嗎?”

      “臨時性委屈一下你,有什么不行!”宋春秀說,“你睜開眼睛看看四周吧,誰在乎你做過什么,誰管你做什么。人們只看結(jié)果,只管你最后是什么樣子。至于過程怎么樣,全他媽的扯淡。”

      “你在說服我嗎?”謝堅強說。

      “沒用的。我知道沒用?!?/p>

      “我不懂,就算段瑞松要羞辱我,也不會這樣不惜血本。商人嘛,按你的方案畢竟要拿出一大筆錢來,他舍得嗎?告訴我,你一定是給過他什么。”

      “你還在懷疑我?!?/p>

      “我到了監(jiān)獄才開始琢磨事兒,琢磨不通的地方肯定有問題。”

      “琢磨吧?!?/p>

      “比如我們新婚之夜,你半夜起來洗床單。”

      “多久了啊。是的我洗過,哪兒不對?”

      “我懷疑你根本就是在洗一張干凈床單。那張床單上面什么也沒有?!?/p>

      “但是你相信我愛你嗎?”

      “你讓我相信什么呢?”

      “好吧,那么我把一切都告訴你,絕不隱瞞?!?/p>

      宋春秀太愛謝堅強了,從她十五歲就愛上他了。卑微的愛,絕望的愛,她從來只管付出。害怕那愛里面有一點點瑕疵。新婚之夜,宋春秀本是把自己無比貞潔地奉獻出來了??墒侵x堅強沉睡之后,宋春秀卻沒看見本應(yīng)出現(xiàn)的血跡。她驚呆了,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真的害怕,害怕謝堅強醒過來質(zhì)問她。她無法回答,拼命回想書上看到的答案,沒一個靠譜。宋春秀相信自己是干凈的,絕對是處女之身,所以她覺得撒一個善意的小謊無關(guān)緊要。于是她抽出床單在那兒搓洗。正洗著,謝堅強醒來了。她為自己不得不在新婚之夜玩這種小聰明大哭過一場。那是她撒下的第一個謊,一旦撒謊,往往就必須用新的謊言去圓過去的謊。第二天夜里,謝堅強和宋春秀做完愛后居然再次出血了。謝堅強問怎么又有血?宋春秀不得已撒了第二個謊,她說是月經(jīng)來了。事實應(yīng)該是前一天夜里他們的性行為并沒有完成,謝堅強喝醉了,又迷迷糊糊,沒能進入她的身體。兩個人卻都不知道,他們以為他們做了。這一次才是真的,又被宋春秀說成是月經(jīng)。她把它叫作大姨媽。她說不巧得很,大姨媽來了。既然說到這里,不如什么都說了吧。她說到了七年來和段瑞松的拉鋸糾纏,說到了八月十七日那一天的自我墮落。八月十七日是謝堅強出獄的前一天,也是他們結(jié)婚紀念日的前一天。她承認那一天她背叛了謝堅強。她也不想那樣。人生不由你想不想,有些事必須去做。她和段瑞松之間有一本賬,她需要支付自己。那是她這一生唯一的污點,卻是為了謝堅強。

      結(jié)局原來是這樣,這樣才有邏輯。謝堅強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他冷酷地問道,“八月十七日會不會是你的第三個謊言?如果是,你以后還得再用第四個謊言來圓這個謊。是不是???”

      “再沒有謊言了,我出賣自己也是為了你?!?/p>

      “別往我身上扯,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沒關(guān)系。出賣也好,交易也好,好處還是留著你自己得著吧,我不要。與其這樣,我還不如去找林小紅?!?/p>

      “她太無恥了,你不會的?!?/p>

      “為什么?”

      “誰都知道她是破鞋?!?/p>

      “破鞋沒錯,可是現(xiàn)在還有干凈東西嗎?”

      “你要那樣做沒人攔你,但是更為傷天害理?!彼未盒阕旖堑募毤y聚攏來,仿佛剛說出一句惡毒的咒語。

      正說著話,謝堅強的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屏幕上只有幾個字:“你母親安詳?shù)刈吡??!?/p>

      短信是從母親的手機上發(fā)來的,落款蘇振邦。謝堅強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母親不會再熬下去,她見了謝堅強一面,放心地走她自己的路去了。endprint

      在殯儀館,謝堅強看著母親的遺容。她已化過淡妝,看上去有些鮮艷。蘇振邦在另一側(cè)望著謝堅強。他們站在死者兩旁,是一種奇怪的和解,和解在這一刻涌上心頭。是他陪伴了母親。謝堅強視線模糊,幾乎要哽咽。他看著這個沒有舌頭的男人,看著他的嘴唇正在悄悄蠕動。于是他想起了母親說過的話,母親說從他嘴上能看出他在說什么。蘇振邦蠕動著嘴唇一定是有話要對我說。謝堅強試著去解讀他的唇語。他緊盯著他的嘴唇,看到了他的唇線,上面的裂紋在錯動。這會兒他像母親那樣毫不費勁地看明白了。是的,明白無誤。他看到蘇振邦在說,“等安排好你母親的后事,我也會隨她去的?!?/p>

      謝堅強點了點頭,表示聽懂了他的話。

      蘇振邦又說,“放心,沒人能找著我。”

      母親曾經(jīng)和蘇振邦有過默契,謝堅強此時也有了這默契,他無師自通地讀懂了蘇振邦的唇語。

      如此說來,母親和蘇振邦是相愛著的。他陪著母親度過了安寧祥和的后半生。此時在母親沒有火化之前,他們?nèi)匀辉谝黄?。仿佛電光石火,謝堅強腦子里猛一下照亮了?;蛟S母親的講述也只是選擇性的講述,她一定有另外更隱秘的事情沒有告訴我。謝堅強往更遠處追溯。在蘇振邦和父親還是好朋友的時候,事實上母親已經(jīng)和他好上了,他們背著父親私通。但是父親并不知情,他始終把蘇振邦當成知己。于是所有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當父親對他坦陳自己的犯罪事實時,蘇振邦在憤怒的同時,內(nèi)心還存有私情。他為母親不值,痛恨她攤上了這么一個禽獸不如的丈夫。而且正好有了一個機會,可以除掉父親。那是一次激情殺人。殺過了,因為知道自己潛在的動機,蘇振邦自認和父親一樣罪孽深重,所以他用余生贖罪。咬舌自虐,既是害怕泄漏父親的罪,也是害怕泄漏自己的罪。父親為他的罪惡支付了生命。蘇振邦若想獲得相同的解脫,則需要更長時間。

      謝堅強再一次審視母親,審視蘇振邦,想從他們那里得到求證。但是蘇振邦不再使用唇語,沉默在他臉上堅硬如鐵。相較而言,母親死亡中的沉默更像是沉思或懷想。

      儀式從簡。送走了母親,謝堅強這天晚上卻沒有回家。他徑直去了名波苑,林小紅也住在那兒?;丶易屗麗盒?。他跟宋春秀說要去找林小紅,本以為是爭吵時的氣話,其實早就是心里的決定。名波苑小區(qū)中央的噴泉旁邊,段鐵匠正坐在輪椅上。他舉起手,指著月亮,兩個護工無所事事地陪站著。她們對天上的月亮熟視無睹??吹街x堅強進來,段鐵匠木然地說,“終于還是來了?!?/p>

      謝堅強說,“你在等我嗎?”

      “沒有啊,”段鐵匠奇怪地反問,“我等你干什么?”

      “你說我終于來了?!?/p>

      “那是你的事?!?/p>

      “好像你早就料到了?!?/p>

      段鐵匠異常神秘地說,“我能和你說說我的手指頭嗎?”他討好地望了望護工,她們并沒有躲開的意思。

      “說吧?!?/p>

      “他們說我剝自己的指甲殼,是為了戒除偷癮。其實不是,我沒那么大的癮?!?/p>

      “那是什么?”

      “為了我兒子,段瑞松?!彼麎旱蜕ひ?,像是在對著謝堅強耳語,“我多受點罪,日后他少得點報應(yīng)?!闭f完,段鐵匠還眨了眨眼睛。謝堅強看到那眼睛里變得濕潤。

      “你真這么想?”

      一個護工趕緊說,“老爺子腦子有毛病,說話不清楚?!?/p>

      另一個也說,“老糊涂了,當不得真?!?/p>

      “切!”段鐵匠堅持對謝堅強眨眼睛。“當然這么想。我現(xiàn)在沒指甲殼剝了,等有空了,我再想辦法扯頭發(fā)。我把她們?nèi)ч_,一根一根扯。反正我多受點罪,我兒子就能少得點報應(yīng)。我受得住,要來都對著我來吧?!?/p>

      謝堅強走過去了,段鐵匠還在指認天上的月亮。他和林小紅住在同一個小區(qū)。他腦子真不清楚嗎?

      他屈起指頭敲門,林小紅不開。再敲,還是不開。當謝堅強準備離開的時候,門卻開了。林小紅站在門里邊,全身穿著黑衣服,眼睛紅腫。她也在奔喪么?看見進來的人是謝堅強,林小紅一扭身進了里屋。她一點也不驚訝,就像這是必然要發(fā)生的事情。

      “你好不要臉啊,我害過你告發(fā)過你,你為什么還要來呢?”林小紅說。

      謝堅強扳過林小紅的肩頭,她轉(zhuǎn)過來了。手在黑暗中撫摸她的脖子,撫摸她的眼睛。他抹下她的淚水,一手溫熱一手冰涼?!安恢?,我也不知道原因?!敝x堅強嘆息著。

      “如果重新選擇,我還會告發(fā)你?!?/p>

      “會的,你肯定會這樣?!?/p>

      “也不一定,”林小紅突然說,“你恨我嗎?”

      “我還能恨誰?!?/p>

      “沒有恨,人生還有什么意思?”

      “沒意思?!?/p>

      “找點有意思的事吧,求求你!我他媽的頹廢極了,無聊乏味極了,真是沒意思啊。我操!什么事才會有意思呢?”林小紅有些歇斯底里,死命揪著謝堅強的頭發(fā)。謝堅強任由她揪著,頭往后仰,大口喘著氣。

      “你不會和我同歸于盡吧?”

      “不會?!绷中〖t松開他。

      他們開始做愛。謝堅強細致地碾壓她。林小紅吞沒他,由著他侵占。由著他長驅(qū)直入。打開自己。咬合。兩個人無非是兩只齒輪,彼此鑲嵌。如同剛剛消逝了一場海嘯,他們裸露自己,甘愿當作對方的海灘。

      林小紅再一次揪住他,她抽泣著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我哪知道?!?/p>

      “我姓母親的姓?!?/p>

      “這個重要嗎?跟母親姓的人很多呀。”

      “可我的父親是蘇振邦。”

      “這不是真的。”謝堅強猛地掰開她的手?!澳阍诟议_玩笑,怎么會這樣。不可能,連這種事都是真的那也太虛假了。我相信,相信沒有比這個更虛假的了?!?/p>

      “是真的?!绷中〖t小聲說,“母親懷了我挺著大肚子,在蘇振邦入獄之前和他離了婚。原因是蘇振邦殺了人,母親以為他會獲死刑。蘇振邦殺人的時候他妻子已經(jīng)懷孕六七個月了,那肚子里的嬰兒就是我。我姓了母親的姓,在外地長大?!?/p>

      夜一下子就深了,深到骨髓里。明白了所有原委,謝堅強和林小紅頓時像兩個孤兒。他們相擁而臥,很快沉入到睡夢里。

      天還沒亮,但是快亮了。謝堅強從夢中驚醒,懵懂中打開林小紅的房門。他有些恍惚,像是誰剛敲過門。栩栩如生的夢境這會兒什么也想不起來。他倚著門框發(fā)呆,不知道為什么要開門。謝堅強看上去臉色蒼白。林小紅從身后走來,雙手環(huán)扣在他腰上,她的長發(fā)從他肩背那里一瀉而下。

      “我剛做了一個夢?!绷中〖t說,她的聲音有點溫暖,有點磁性,聽著軟軟糯糯的,像是還沒睡醒。

      “奇怪,你也做夢了?!?/p>

      “我夢見你正在做夢,”林小紅說,“我夢到你的夢境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所做的夢。我看見你夢到宋春秀。宋春秀在你夢里悔罪,她要殺了段瑞松求得你的原諒。她果真殺了他,拎著他的人頭來敲你的門。咚咚咚,我看見你從夢中驚醒了?!?/p>

      是這個夢,謝堅強記起來了。因為聽到有人敲門,他便一骨碌起床開了門。開了門卻又不知何故,于是倚在門上悵然若失。

      林小紅接著說,“我的夢還在繼續(xù)。宋春秀沒殺段瑞松,可是她在偽造殺人現(xiàn)場。她把紅色油漆潑在地上,濺上墻壁,并且也潑滿自己全身。紅油漆像極了鮮血,宋春秀恐怖猙獰。然后我也醒來了。”

      “夢中有夢,你在講一部電影嗎?”謝堅強拉了拉她的手,像是在腰間緊了緊繩索。

      林小紅認真地說,“我一醒來就到門口來找你?!?/p>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兒?!?/p>

      “你靠在門上。”

      晨光正降臨名波苑小區(qū),天色發(fā)白。兩個護工推著段鐵匠往小區(qū)外面走。段鐵匠睡不著,一向起得早。謝堅強和林小紅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他們慢騰騰地往外走。這個時間,他們大概像往常那樣,要去下水面館吃早點。但是從今天開始下水面館將不復(fù)存在。是啊,母親去世了,蘇振邦也將注定不知所終。謝堅強從蘇振邦的唇語中讀到過,他知道結(jié)果。城里再也找不著一個沒有招牌——卻又人人都知道它叫下水面館的地方了。他們會去哪里吃早點呢?這雖然不是一個問題,可是既然謝堅強想到了,它的確就是一個問題。

      責任編輯 向 午endprint

      猜你喜歡
      海生鐵匠母親
      冷槍
      鐵匠教子
      紅色馬欄
      寶刀
      鐵匠的發(fā)明
      Functional characterization of a Δ6 fatty acid desaturase gene and its 5′-upstream region cloned from the arachidonic acidrich microalga Myrmecia incisa Reisigl (Chlorophyta)*
      給母親的信
      A Fe-Ni-Cr system filler metal for brazing of stainless steel*
      麻臉鐵匠
      悲慘世界
      静乐县| 丽水市| 梁河县| 永仁县| 富顺县| 绵竹市| 托里县| 钦州市| 徐汇区| 渭南市| 舒城县| 蓝田县| 新龙县| 常山县| 通江县| 左权县| 上饶县| 建宁县| 甘洛县| 大宁县| 定陶县| 禄丰县| 襄樊市| 瓮安县| 大同市| 会昌县| 临武县| 德江县| 酒泉市| 中西区| 三都| 大埔县| 且末县| 阿荣旗| 天祝| 星座| 特克斯县| 财经| 洪雅县| 漯河市| 绥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