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1
岳曉山在家待到第七天的時候,接到了許洋的電話。
其實那都不能算是岳曉山的“家”。那扇脫漆的墨綠色防盜門連同防盜門內(nèi)脫漆的紅色木門內(nèi)的所有家具和電器,其實都屬于那個開300路公共汽車的北京司機。司機一再強調(diào)過這一點——他作為房東對這座二環(huán)內(nèi)小平房的絕對所有權(quán)。
司機光頭,看不出年齡,30、50都差不多,面團一般混沌的面目。他夏天總穿公交司機那種淡藍色的短袖工作服,不扣扣子,得意洋洋露出孕婦般圓潤的肚子。說那工作服是淡藍色,也僅是種粗略的說法。事實上那可能僅是它曾短暫擁有過的顏色。司機每月1號準(zhǔn)時來收房租,都是晚上來,因為白天的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開著300路公共汽車,在三環(huán)路上一圈一圈地跑。
“開車到一定境界,才會一直開環(huán)線,比如F1賽車,也比如300路?!边@話誰說的?那個學(xué)歷史的博士吧。相親見過一面。額頭長粉刺、戴紫紅色邊框的高度近視眼鏡和塑料仿制的類似蜜蠟的手串,見面不談歷史卻聊F1賽車。粉刺、紫紅色眼鏡、仿制蜜蠟、歷史博士和F1,怎么想這些元素都不應(yīng)該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個風(fēng)格復(fù)雜的博士在那唯一一次見面后,便再無消息。岳曉山的相親史幾乎都是一次性的——他們總是一面之后就不見了蹤影。
開車到了一定境界的300路公交司機來收房租的時候,有時會罵罵咧咧怒氣連天,有時又紅光滿面神色飛揚。岳曉山猜想他可能是個喜怒無常的男人,這讓她不由自主地害怕。他也許是處女座,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伤奈宕笕峙c洗不干凈的襯衫,也實在不像有潔癖的處女座,那該是水瓶座吧?然后岳曉山便不再想,她實在沒心思關(guān)心房東的性格隱秘。她希望生活中永遠不要有房東這個詞,如果可能的話。
那當(dāng)然不可能了。房東是無論如何躲不了的一個詞。事實上,岳曉山和房東在八年共見了96次面,在北京沒有第二個人和岳曉山有這么長久的交道了。北京這座城市就像個不停旋轉(zhuǎn)的魔方,你以為自己找準(zhǔn)了一個位置,卻很快被扭轉(zhuǎn)開去,你暈頭轉(zhuǎn)向,你剛剛被推送到一個新的位置,你又進入了下一輪的動蕩和旋轉(zhuǎn),你就這樣渾渾噩噩,隨波逐流,永無寧日。
時日長久,岳曉山終于明白,司機喜怒無常的原因其實很簡單——是岳曉山習(xí)慣性地把問題想復(fù)雜了。那僅僅關(guān)乎司機當(dāng)天在三環(huán)路上開公共汽車開得爽不爽。爽了就高興,不爽就生氣。高興的時候多是路況順利,多超了幾輛豪車,欺負了一些實習(xí)司機;生氣的時候多是堵車了,乘客不講理,被多超了幾回車。司機仿佛把超車看得很重,他有時候會若有似無地說一句,保時捷有屁用,上了三環(huán)還不如哥的車快。哥是司機的自稱,岳曉山?jīng)]有考證過公交司機是不是都自稱哥,但岳曉山的確沒有聽到過其他人自稱哥。有時候司機會沉默一些,半天說一句,今兒點兒背,居然被一比亞迪別了一路,丫的……
總體而言,司機的話都比較多,且缺乏條理,像300路的行車路線一樣永遠繞著圈打轉(zhuǎn)。
2
七天里,岳曉山那部因為內(nèi)存空間不足已無法更新的iphone4,一共來過五個電話。
岳曉山的電話鈴聲是iphone4自帶鈴聲的第一個,這個毫無個性的鈴聲經(jīng)常在公交地鐵甚至電視劇里響起。但岳曉山喜歡這個聲音,因為它真的太沒個性了。她總能聽到它。無論何時何地,它都讓她以為是自己的手機在響,然后她可以下意識高興一下——總算還有人惦記著她呢。當(dāng)然隨即她就會發(fā)現(xiàn)那鈴聲其實不是她的,但那也沒什么好失望的,她反而會再高興一下,因為她又躲過了一通電話。
電話是惡魔。你永遠不知道這惡魔會如何改變你的生活。
鈴聲響起的時候,岳曉山已經(jīng)不知道對著窗外看了多長時間了。其實她什么也看不見,那扇象征性的窗戶正對著胡同另一側(cè)那煙灰色的水泥墻。她只能看著平白無物的一面墻。不過她偶爾也把頭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這樣她還可以看見墻外同樣煙灰色的一片天空。
天氣總是陰霾。也好,反正就算青天白日朝霞落日,落在岳曉山的窗口里的,也只不過是灰撲撲一片墻。好日頭都像被別人家分割殆盡了,一點殘渣都不給她留下。初搬來此地時,岳曉山還見過同樣灰撲撲的鴿子。那些樸素的鳥,總是在鼓樓紅頂金瓦的上空無所事事地盤旋。鴿哨聲像消防警報一般長闊而嘹亮。后來呢,鴿子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它們難道不應(yīng)該是永遠不會迷路、永遠知道家在哪里的鳥嗎?它們怎么也不見了呢?
許洋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很怪,低沉得像個老年人?!拔?,岳曉山嗎?”
她那時的思緒還停留在鴿子上,以至于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個電話竟然是找自己的。誰還會打電話找岳曉山呢?在她丟掉工作之前,也許還真的有電話是找她的,但丟掉工作后呢,誰跟她都缺乏聯(lián)系的必要。
她有點煩。她寧愿這個電話如同之前那五個電話一樣,不過是虛張聲勢。那五個電話有四個是房產(chǎn)中介,熱情地向她推薦據(jù)說是萬里挑一像面包一樣新鮮出爐的房源。岳曉山的確找過房子,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的岳曉山剛來公司且收入翻番,她像暴發(fā)戶一樣去找中介公司宣稱要租公寓,從此房產(chǎn)中介便成為北京城里最掛念她的人——她總是接到他們的電話,他們噓寒問暖比遠親近鄰都來得貼心。不過最后總是會說到房子,房子找到了嗎?我們手上正好有一套啊,特別適合你這樣的,白領(lǐng)啊……只可惜岳曉山暴發(fā)戶的日子并不太長,她就職的公司不知道怎么就丟掉了一些重要“關(guān)系”,生意眼看著急轉(zhuǎn)直下。“關(guān)系”,做生意怎么能沒有關(guān)系呢?受牽連的岳曉山不明所以一夜回到溫飽。但也還好,討生活不易,她不為富貴只求安穩(wěn)。而且公司有他在,她也確實受到些照顧。租房這事說到底,不過是量入為出而已。于是事到如今,她也還是租著300路司機價廉物不美的小平房。然后,她把勉強還能維持生活的工作也終于弄丟了,于是這間小平房她也快住不起了。
還有一個電話是個騙子。一來就熟得不得了一般嚷嚷,你還記得我嗎?我們好久沒聯(lián)系了?岳曉山只是覺得無聊,這騙術(shù)她八年前就領(lǐng)教過了。對方倒是興致盎然,“哎呀,你怎么不記得我了,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你還在北京嗎……”最后這個問題觸動了岳曉山的煩心事,她煩躁地掛了電話。endprint
許洋倒是一下就叫出了岳曉山的名字。
但岳曉山想不出來是誰,這個聲音聽起來不熟。
當(dāng)然不熟了,十年沒聯(lián)系過了。
“我是許洋啊。”對方立即自報家門,這就不像騙子了。岳曉山回過神來,恍恍惚惚地想許洋是誰。
十年前還是挺熟的。高中同學(xué),似乎高考前最后兩個月還是同桌。每天埋頭復(fù)習(xí)之余也互相勉勵暢想青春,算是同患難過的。高考后岳曉山得償所愿來北京上了大學(xué),許洋如愿考上了不知道哪里的一所秘密軍校。軍校的秘密在于連名字都只剩下一個號碼,通知書拿到手之前誰也不知道學(xué)校在哪里。其實知道在哪里又有什么用呢?不過一樣打個背包去荒郊野地里熬歲月。據(jù)說許洋報到時什么都沒帶,家境困窘的他兩手空空去奔未來,并從此與一干舊相識們斷了往來,是那種徹底的了斷,沒電話地址,寒暑假也不回家地人間蒸發(fā)掉了。
就是這個許洋了,再沒別的許洋了。
“許洋,天?。 ?/p>
“沒想到吧!你還記得我,太好了!”他沒見外。聽起來就像他們一直很熟,只不過最近一兩個月沒通過話一般。
“當(dāng)然記得。你……怎么樣?”岳曉山好不容易從自己的滿腹心事里擠出一點智商,打了一個很勉強的招呼。
“我還那樣!”許洋說。
什么叫“還那樣”?她并不知道他的“那樣”是“哪樣”啊。
“哦,還在那個……軍校?”她也并不知道那是所什么軍校。她竟然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許洋的學(xué)校。其實她現(xiàn)在對那學(xué)校也興趣不大。
“早畢業(yè)了?,F(xiàn)在部隊?!痹S洋簡短地說,用一種不允許人再打探下去的決絕語氣。
那就不便再問了,何況本來也不想多問,但總得說點什么吧?
她想其實大可不必說什么,畢竟是他打電話來的,她只需要等他說就可以了。
她便沒說話。這頭那頭都安靜了幾秒。
“岳曉山,你還記得嗎?我們原來還是同桌呢!”許洋的聲音突然又恢復(fù)了精神。
“記得,高三吧?”岳曉山長出一口氣,覺得敘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啊,時間過得好快,有十年了呢!”許洋又說。
這都是寒暄。她需要順?biāo)浦鄣仍S洋進入正題。不知道他的正題是什么?但一定是有事情了,沒有事情誰會突發(fā)奇想給一個十幾年沒聯(lián)系的同學(xué)打電話呢。只不過,岳曉山悲觀地想,有什么事情也沒用啊。她岳曉山能有什么用呢?她什么事也辦不成。
“嗯,十多年了。”
“岳曉山,你還在北京嗎?”
“我……還在吧?!痹罆陨较肓讼脒@七天里一直困擾自己的問題——還要不要繼續(xù)留在北京。她遲疑了一下。眼下她應(yīng)該算還在北京吧。但明天也許就不在北京了,誰知道呢?她跟這個城市的全部聯(lián)系,其實都已不存在了。戶口不在北京,剛剛丟了工作,住的房子是租來的(快拿不出房租了),她的朋友們,那些工作上認識的人可以算朋友嗎?她很懷疑。她的愛情,哦,那更可恥,不提也罷。還有什么呢?還有什么將她與這個城市聯(lián)系起來呢?這時她覺得,租房也許還算件不錯的事情了,至少付了房租就能安心住下來。而工作呢友情呢愛情呢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卻沒這么簡單,付出不一定有回報,付出越多還可能失去越多。
不過她此刻的確在北京。她不僅在北京,還住在很多北京人都垂涎的二環(huán)內(nèi)后海邊鼓樓旁的四合院里。
生活在此刻,她確確實實在北京。
“太好了!我也在北京!”許洋夸張地叫起來。
“???”岳曉山心中像爬著一堆亂了陣腳的螞蟻。本來一個十年不見的老同學(xué)只是電話里一個陌生的聲音,但現(xiàn)在,他竟然也在北京,他就不再是一個聲音了,他變成了一種可能,一種不太好的可能。
“你在北京哪里?”許洋問。
“我,我在后海邊?!痹罆陨竭t疑了一下,說出了一個能讓自己理直氣壯的地名,權(quán)當(dāng)給自己長氣勢了。后海邊,全北京的北京人外地人外國人們,都知道后海邊意味著什么——千萬元一座的四合院、聲色霓虹的繁華夜景、酒吧夜店文化名流、花前月下浪漫海風(fēng)、老北京胡同風(fēng)情……嗯,岳曉山可以因為“后海邊”這三個字而稍微自豪一下。
“?。课覍Ρ本┎皇?。”許洋誠懇地笑著說,作出天真的坦白。這坦白澆滅了岳曉山剛剛點燃的一點自豪感。
“就在……”岳曉山其實也不知道怎么解釋。
“這樣吧,我們在天安門見面,好嗎?”許洋根本沒等岳曉山解釋,就拋出了“見面”——這兩個危險的字。
我們要見面嗎?岳曉山想。
“我是出差來的,對北京不熟,明天就要走了,就今天好不好?我們在天安門見面,就今天?!彼蝗莘终f便安排好了一切。
“這個……”岳曉山在想借口。
“不會吧?你今天有事情嗎?”
“其實也沒有?!彼l(fā)現(xiàn)自己的口氣很軟弱。
“沒事就來見我一下。你不來就是瞧不起我!”許洋斬釘截鐵,像是多年軍營生活鍛煉出來的。
她說,“其實也沒有別的事,就是……”
他說,“就是瞧不起我,我知道,你原來學(xué)習(xí)好,就瞧不起我們,你啊,十年了,怎么一點都沒變,還是這么驕傲呢……”
岳曉山百口莫辯,學(xué)習(xí)好有什么用呢?
她想,原來在他們心中她竟是個驕傲的人,她倒真的希望可以驕傲些,但又實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東西。她不過一只拔光羽毛的小動物,光溜溜的,一無所有的。
“就是……幾點?”她突然有種豁出去的想法,那想法像閃電一晃而過,但也給了她足夠的勇氣去打斷他的抱怨。見就見吧,還能怎么樣呢?撐撐門面的事情,像肌肉注射,難受一下,很快就過去了。
“太好了,6點怎么樣?天安門,毛主席的頭像下面?我就說嘛,你不會瞧不起我們的,雖然你在北京,你在皇城根里,你還在那個什么海邊,但你還是我的老同學(xué)嘛!”許洋說。endprint
“是后海。”岳曉山故作平靜。
3
從后海到天安門的距離不算遠,她可以走著去,穿過故宮一側(cè)那條狹長的南池子大街就是了。
南池子大街像鉛筆一般細長筆直,少有行人。在這條街上,你總能偶見三五老北京居民,像忽然看見前朝遺老。他們穿著睡衣,或在路邊小桌上下象棋,連為某步棋爭吵都客氣稱呼對方為“您”;或什么也不做,只靜靜聽著手里調(diào)頻收音機里傳出的其實根本聽不清楚的廣播,打量著本來就不多的行人。
一條隱秘安靜的路,路邊還有高大的不知道是什么樹,遮擋著風(fēng)和陽光以及渾濁不清的天空。一切都像隔著玻璃,鬧中取靜又恍如隔世。
她已經(jīng)很久沒走過這條路了。她曾經(jīng)經(jīng)常在這里散步,那都是因為他。因為他說,后海人多眼雜,長安街寬闊嚴肅,只有這條南池子大街適合他們來散步。
“你怎么能這么五谷不分呢,連這是什么樹都不知道。”也是在南池子大街上,他裝作生氣,指責(zé)她。
“我為什么要知道?”她跑開。
“不行,我要讓你知道,這是梧桐嗎?哦,不對,可能是楊樹?!彼贿呑分軄恚贿呧哉Z。
“原來你也不知道嘛!”她停下來喘著氣。
“那我至少知道,韭菜和蔥,絕對不一樣啊?!彼麖暮竺鏇_過來,一把抱住她,像捉住老鼠的貓一樣洋洋得意。
好時光總不能長久。岳曉山還沒來得及找到一套適合的公寓——這樣他來見她時,會方便一點,至少該有獨立衛(wèi)生間。盡管他也說過喜歡她的小屋,這小屋簡直就是面朝后海、春暖花開。他那時正摟著她一絲不掛的腰身,帶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
然而如果是冬天,情況就有些不一樣。天冷起來,兩個人總要互相鼓勵一番,才能積攢足夠的勇氣從床上掙扎著爬起來,再穿上厚得像城墻一樣的冬衣,只是為了去一趟胡同另一頭的公共衛(wèi)生間。他們需要再一通小跑,穿過冰冷如固體凝固的空氣,才能回到散發(fā)著煤煙味兒的小屋——隔壁的北京老太太在生火取暖。屋里倒是如身體般溫暖,但他們也總是迫不及待脫掉所有衣服,只為了光著脊梁擠進被窩。
其實也算浪漫。屋外大雪紛飛的時節(jié),他們在爐火通紅的小屋里做愛。她恍惚記得這是杜拉斯在哪本書里提到過的夢想,而這夢想她不過這么容易就實現(xiàn)了。杜拉斯其實是一個不會做夢的女人。
岳曉山這場失敗的愛情,在兩個月前終結(jié)于他橫空出世般冒出來的妻子。一個從來不被岳曉山知道卻確確實實存在的妻子,讓這杜拉斯式的浪漫聽起來不過像個笑話,不,像個段子。岳曉山最終成為了一個段子——當(dāng)女同事們興奮地談?wù)撝皶陨健迸c“小三”之時?!皬乃齺淼牡谝惶煳揖陀X得,她是小三的樣子,曉山曉山,就是小三小三嘛……”,“嗤,我也覺得,要不她為什么一來就升職呢?”“她說不知道他結(jié)婚了,怎么會呢?”“真能裝?。 ?/p>
這幾乎是南池子大街最美的季節(jié)。那也許是梧桐也許是楊樹,已經(jīng)變化出三種,不,五種顏色——赤橙黃綠青。四季的輪回里,它們只在這個短暫的季節(jié)里袒露出自己的色彩斑斕,更多的時候,它們或是一些嚴肅的枯枝、或混沌不分的綠、或一片毛茸茸黃色的芽、或飄飛如雪的白色的絮……這也是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而這最好的季節(jié),其實不過三五天,轉(zhuǎn)眼就過去了。
11月深秋,下午5點,天色在陰暗交會之間。岳曉山還有足夠的時間來走到天安門。
“北京我只知道天安門,雖然我沒去過,我們就在天安門見面吧!”許洋在電話中說。
無論多么意外,和許洋的見面還是讓岳曉山心懷一些期待。尤其在全世界都已將岳曉山忽略過去的時候,還有這樣一個人,打來一個電話,說要見她一面。
她試圖回想許洋的模樣:個子很高,似乎也很胖,高中時總穿最大號的校服。眼睛卻很小,也許近視,總是瞇著眼睛。喜歡打星際爭霸,上課的時候也要寫紙條約定放學(xué)后去打游戲。對,還喜歡寫紙條。盡管岳曉山幫許洋傳出的紙條上很多次其實都只寫著一句話“看完就把它撕掉”——許洋喜歡看見收紙條的人臉上困惑的表情。他似乎還很聰明,總是纏著岳曉山在作業(yè)本上用筆畫格子,下“五子棋”,她多數(shù)時候都下不過他。每當(dāng)許洋贏了棋,她又會收到一張故弄玄虛的紙條,上面寫著“《論雷鋒塔的倒掉》的最后兩個字”。
那兩個字是“活該”。
她知道,那課文他們都背過。
她開始希望能早一點見到許洋了。她甚至開始猜想他們見面后將用哪種語氣來說起這些回憶,嬉笑怒罵的、悵然若失的,其實都不錯。在北京,沒有人能與她分享回憶。她是一個封閉了回憶的人。在北京人們分享打折信息健康貼士和路況天氣,分享美食音樂和電影,分享一切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沒有人會分享回憶。
4
七天前,岳曉山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東西——還沒有裝滿一個家樂福的中號塑料袋,從東三環(huán)那間朝北的格子間辦公室里離開。
她走了,跟她有關(guān)的那些段子卻留下了。當(dāng)同事們深夜加完班再去雍和宮金鼎軒聚餐的時候,也許還會興致勃勃地說起她,如此,夜宵的氣氛便不再沉悶——說起她總比說起公司那些加薪升職的敏感話題要妥當(dāng)。
岳曉山其實也不太清楚她們會怎么說起她,她只是憑借兩年來與她們在一起的經(jīng)驗推斷,她們會像說起曾經(jīng)的某某某、某某某以及某某某一樣說起她——毫不留情的、幸災(zāi)樂禍的、打倒了再踩兩腳的。而發(fā)生在岳曉山身上的事情,該是多么適合在她們那些紅艷艷的、涂著迪奧烈焰純金唇彩的小嘴中流傳啊。
岳曉山的失業(yè),因為她與已婚老板的私情,而不再讓人同情——連她自己都不會同情自己,雖然她實際上正是被他——被那個身體滾燙、還責(zé)備她五谷不分的他,半勸說半威脅著辭退的。并沒有合同上的三個月工資作為補償。還要補償?是你岳曉山破壞了別人的家庭,你憑什么還要補償?“你能不能理智一些?”他誠懇地說這話的樣子就好像面對一個不懂事的小孩,而他的眼神事實上卻透露出,他才是那個膽怯的、受了驚嚇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孩。岳曉山甚至覺得他那個其實很可憐的老婆,都比他通情達理、大氣沉著,那個還很好看的女人對岳曉山說,“你還年輕,錯又不在你。但現(xiàn)在的情況,要么你走,要么他走,這么些年……”岳曉山聽著女人吞吞吐吐甩出的一堆短句子,便羞愧到去死都愿意,更莫說辭職了。endprint
她就這樣拎著塑料袋里的半袋雜物,走回二環(huán)內(nèi)的小平房,七天里唯一去過的地方只不過是胡同的公共衛(wèi)生間。
她不是故意不出去,她只是不知道該去哪里?
第一天,她試圖讓自己好好睡一覺,但她卻在早上七點準(zhǔn)時醒來。那該死的朝九晚五的生物鐘。她躺在床上,試圖再次睡過去。多少個早晨,她都夢想著可以不用起床而再次睡過去。然而這一天她竟然失敗了,她再也無法入睡。她只好精神抖擻地起床,洗漱、挑衣服,甚至從衣箱最底下翻出一頂咖啡色貝雷帽戴上,再仔細化了一個妝,又認真吃了一頓面包加牛奶的早餐……而時間才早上九點。她看著吃剩的面包殘骸繼續(xù)思考今天該去哪里該做什么。未果。半小時后,一身正裝的她開始打掃衛(wèi)生。她把積垢深厚的小屋擦得像銀子般閃閃發(fā)亮,再換了干凈的床單被套。這幾乎花掉了她一個上午的時間。下午,她再次陷入不知道該做什么的無助中。而她竟然天真地以為上午打掃帶來的疲倦可以讓她好好睡一個午覺,于是她脫掉貝雷帽,換上睡衣,又仔細卸妝,刷牙,躺在床上……然而她依然睡不著。她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他。
她在剛剛換過的床單上翻來覆去,并意識到她的時間突然變得比任何東西都要富足,富足到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打發(fā)。她想這似乎不是個好兆頭,在這個所有人都忙得飛起來的北京城。閑下去不是個辦法,她需要趕緊找一份工作。還好,找工作這事她不陌生,她好像永遠都在找工作。畢業(yè)八年,她換了八份工作。一直到這次“辭職”,她都以為這沒什么,她只是運氣有些不好罷了。但現(xiàn)在她不這么看了,她認為自己既運氣不好,還很愚蠢。比如,他堅持不公開他們的關(guān)系,因為“公司不允許員工戀愛,他在公司的地位尤其不能公開他們的關(guān)系”。而她竟然從沒懷疑過他。她沒想過她之所以是個“秘密”,跟公司規(guī)定沒有關(guān)系,而只是因為他已經(jīng)有了一位太太——雖然常年不在北京,但卻是活色生香存在著的太太。兩年來她從來沒有去過他的住處,他只說是因為許多公司同事都是他的鄰居,怕碰見,而她竟然都相信了他。
還有那些看了兩年笑話的同事們,她們吃了岳曉山那么多自制曲奇餅和小蛋糕,卻沒有一個人給過她暗示和提醒——他是有老婆的人,不過多簡單的一句話啊。岳曉山覺得自己足夠真誠,但也許她們也是真誠的,她們真誠地覺得這沒什么,她們真誠地裝作不知道岳曉山和他私底下的關(guān)系,她們真誠地對岳曉山隱瞞了實情。
就算有太太又怎么樣呢?岳曉山和他在一起的兩年時間也非虛構(gòu),所以,她大可不在意,她大可繼續(xù)享有和他有實無名的關(guān)系。這也確是他希望可以保持的現(xiàn)狀——大家都這樣,為什么她不可以?夫妻之名與夫妻之實,在這個年代本就是一團糊涂的事情。但岳曉山卻總是沒法糊涂,在這件事情上,她有太多童年陰影——父親在她小時候鬧出的那幾乎讓家族血肉橫飛的外遇事故,讓她在十幾年里斬釘截鐵地在內(nèi)心中將“小三”二字斗爭了千萬遍。而她一直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占領(lǐng)的道德制高點,沒想到這么可笑地就丟失了。她淪為他們夫妻腳下一抹污泥,他們像突然得了潔癖一樣對她避之不及。那就主動避開他們吧。于是,在得知自己無端做了兩年“小三”之后的第二個月,她“被辭職”了。有什么辦法呢?
她在黃昏時分再一次起床。剛剛打掃過的小屋在此時的光線下,又顯出一片渾濁。桌面上落下一層絨毛般的白色粉塵,她無意識地用手指在上面劃出了一些奇怪的圖形。黃昏總是讓人脆弱,沉默而漫長的一天里,她都沒有此刻這般悲哀。
之后是更加漫長的夜晚,身體更加疲憊而神智卻越發(fā)清醒。好像有兩個岳曉山,而這兩個岳曉山又一直在背道而馳。
眼睜睜看著窗口逐漸亮起來。想要逃離的愿望,就像晨光初露時的第一抹光線般一閃而過。她也是從那一刻開始認真思考離開北京的問題。然而她終究不是一個行動派。前一秒剛剛作出離開的決定,在下一秒便又被她自己否定。她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再堅持一下,也許就是明天吧,明天她就要開始做簡歷找工作從頭再來了,只不過是從頭再來而已么。她勉勵自己,這也許是一個轉(zhuǎn)行的好機會,這也許是她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然而當(dāng)她打開電腦打開簡歷文檔的時候,她覺得一個冷酷而堅定的聲音總在說,不過是徒勞,不過是又一個輪回,她不能真的改變什么,用不了多久,一切都將回到起點。
又過去了三天,五天……其實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
5
長安街的路燈像突然被誰摁了開關(guān),齊刷刷地亮起來,刺破混沌模糊的天色。一對穿綠熒光色運動鞋的年輕情侶,在南池子大街和長安街交會的路口焦急地打車。一群帶著同款藍色帽子的外地游客,圍著公交車站牌無所事事、茫然四顧。紅綠燈前,排隊的汽車像一條條不斷生長得更長的紅色火蛇,火蛇在信號燈變綠的那一刻,像一排失去禁錮的彈簧爭先恐后地彈射開,數(shù)條火蛇就這樣占領(lǐng)所有道路。很快紅燈亮起,紅色的蛇們,被腰斬一般,整齊地斷裂了。
天安門城樓已經(jīng)在燈火掩映下露出了輪廓。岳曉山踩著因多日缺少睡眠而始終軟綿綿的步子,看著自己這一身其實已經(jīng)不合時宜的裝束,開始慌張起來。她想起七天前她從公司那幢大樓走出來,這鵝黃色的毛衣還讓一路步行回家的她熱出了汗,而只不過七天,她隨手抓上穿出來的這件厚毛衣,在深秋的冷風(fēng)中單薄得就像穿在身上的一層衛(wèi)生紙。路燈的微黃光亮,讓毛衣袖口領(lǐng)口處那些因時日太久而磨光發(fā)亮的部分更加明顯,這讓她懊惱。她開始后悔為什么沒有好好打扮一下再出來赴約,哦,這竟是一次赴約!而她,其實很久都沒有赴過約了。曾經(jīng)她也這樣去一個約定地點、按照約定的暗號、跟約定的人碰面——那都是為相親去的。而今天她是去見一位,該怎么形容——老友?故人?這真是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
夜色中的天安門也許是北京最漂亮的地方。盡管岳曉山并不覺得這是一個適合老同學(xué)見面的地點,但她也默認了許洋的安排,就像在許多事情上一樣,她總是“被安排”的那一個。她總是不能坦然說出內(nèi)心那些不同的想法。
她遠遠地看著那城樓。身邊長安街上車流喧嘩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一條大河。她覺得自己正走在一條波濤滾滾的大河邊,并隨時都有想要投身進去的沖動。失眠讓她虛脫也帶來很多幻覺,而長距離的步行和這一刻涼水一樣潑在身上的晚風(fēng),又讓那些幻覺顯得無比真實。endprint
她想起第一次來到長安街,好像也是這個季節(jié)。那時初來北京的她,像走進仙境的愛麗絲般欣喜又膽怯。那個在冷風(fēng)中不停搓著雙手的18歲姑娘,內(nèi)心里正燒著一團火。她從未見過這般寬闊的路,那時她覺得自己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而不必停下來。那時一切都還未開始,她不擔(dān)心能不能交上房租,不關(guān)心工資多少,不在乎同事的八卦,不必去相親見些匪夷所思的人,不會跟已婚男人扯上關(guān)系……那時她沒有失過業(yè),沒有失過戀,沒有失過身,連錢包都沒丟過……那時她就像今夜一顆星星都沒有的夜空一樣純粹完整、一覽無余。
她覺得自己多年來其實就一直在一條環(huán)形跑道上奔跑——以為自己一往直前,但卻總是回到原點。不是么?今天她又回到了這條路上,長安街。她其實還是舍不得的。
臨近天安門的時候,那些圍繞著金水橋的柵欄讓岳曉山突然想起,晚上天安門并不開放,沒有人可以走到“毛主席畫像”下面。她想應(yīng)該給許洋打個電話,他們可以改個見面的地點——比如中山公園門口。
岳曉山第一次給許洋打電話的時候是5點50分。時間剛剛好。但電話沒有人接。岳曉山?jīng)]有在意,她在中山公園門口站著等了一會兒。一些便衣挺著過于筆直的身板,從她身邊走過。
6點,她再給許洋打電話,仍然沒有人接。于是她寫了一條短信,“天安門進不去,改在中山公園門口見,我已到。”
短信和電話都沒有回復(fù)。岳曉山有些困惑。她在6點10分打了第三個電話,一個熟悉的聲音提示她,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
情況突然有些復(fù)雜,可能信號不好,也許他在地鐵里?
她四處走了走,試圖在本來就不多的行人中發(fā)現(xiàn)類似許洋的身影。她又撥了幾次電話,仍然關(guān)機,似乎不是因為信號。難道出什么事情了?她應(yīng)該找一個人問問,可她不知道該問誰,同時認識她和許洋的只有那些高中同學(xué)們,而他們都不在北京。應(yīng)該報警嗎?因為赴約遲到半小時報警?那會被警察笑死。
許洋是軍人,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危險,也許只是堵車,也許只是手機沒電。
她決定在路邊花臺上坐下來等一會兒。
6
iphone4那個熟悉的鈴聲響起來。岳曉山受了驚嚇般從花臺上彈起。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機竟然都已經(jīng)濕漉漉地拿不穩(wěn)了。她看著手機屏幕的那一剎那,就知道壞了。在同一個來電界面里,手機提示給她的信息有:
來電人:房東司機;
時間:7點05分;
日期:2013年11月1日。
岳曉山第一次遺忘了房東來收房租的日子。
她怎么會忘呢?每個月的1號啊。岳曉山會忘記自己的生理周期,都不會忘記和房東的約定。這約定其實是房東在這場租房買賣中唯一在乎的事情。是的,他一開始就很嚴肅地和岳曉山談?wù)撨^這個問題,他很在乎收房租的方式。
剛開始租房不久,岳曉山就提出每月給房東的銀行卡里打錢,那多簡單啊——和房東每個月?lián)Q兩次公交車從房山區(qū)千里迢迢趕來收錢相比。但房東堅決不同意,他甚至說此前的房客出了更高的價格他都沒有租,正因為那個房客不愿意他來收房租。那個搖滾青年覺得,每個月要接待房東讓他有種被打擾的感覺。但房東就是不明白,他來收房租有什么不好,又不是讓房客每月?lián)Q兩次公交車去交錢。
房東的原話說得很糾結(jié),岳曉山梳理了其漫長的表述,領(lǐng)會到他的大意:一是房東信任拿在手里的人民幣甚過銀行卡。他說原來公交公司都在每月1號發(fā)工資,那發(fā)到手里的都是實實在在大大小小有零有整的鈔票,現(xiàn)在呢,直接發(fā)到卡里,完全沒有發(fā)工資的感覺,就跟白干活一樣。二是房東的生活其實很單調(diào),每月1號來收房租這種帶有儀式感的事情,對房東來說就像個節(jié)日。每次拿著剛到手的房租,他都會順路去鼓樓邊的“姚記”吃一份炒肝,或者去“烤肉季”點一份烤肉,心情好時再喝個小瓶二鍋頭——房山可吃不到這樣正宗的老北京炒肝。而炒肝和烤肉,其實都是房東作為曾經(jīng)住在后海邊現(xiàn)在搬到房山的老北京人的回憶。三是房東惦記著自己的房子,他想回來看看,收房租是唯一一個他能回來看房子的正當(dāng)理由。這個理由房東沒說,岳曉山是從他每次來時四處打量的眼神中猜測出來的。因為房東的“惦記”,岳曉山租住的這間房子倒還保養(yǎng)得不錯。連水管擰不緊、抽屜拉手松動這種小問題,房東都當(dāng)成天大的事情來解決。房東通過各種修理行為,暗示著他對房子的絕對所有權(quán)。岳曉山對此倒真不介意。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房東精心愛護下的老房子。她所需要做的,僅僅是每月1號把房租交給他而已,以實實在在的人民幣的形式。這件事八年來岳曉山做得還不錯。但今天岳曉山失約了,這八年來唯一的一次失約會不會成為房東眼里天大的事情呢?
岳曉山?jīng)]有立即接電話。電話是惡魔,她還不知道電話那頭的惡魔會說些什么?
但電話仍然執(zhí)著地在響。總是這樣,你在等的電話永遠不來,而你并不期待的電話卻總是在響。還有什么辦法?不接電話的后果當(dāng)然更嚴重,那個挺著啤酒肚的300路司機很有可能把岳曉山這個多年來按時交租的優(yōu)秀房客趕出去。簡直太有可能了。
“姑娘,你沒事兒吧?”房東的第一句話出乎岳曉山意料,沒有預(yù)想中的暴風(fēng)驟雨,房東首先關(guān)心的竟然是她有沒有事情?
“大哥,我馬上就回家。你等著,我馬上就到,我沒忘,今天交房租?!痹罆陨矫Σ坏靥拱?,迫切得像要保護自己巢穴的小動物。
“沒事兒就好,我先等著你,你不遠吧?我就說,你這丫頭從來沒不在家啊。要不我還提前打一電話的。”房東聽上去心情還不錯,也許今天他的300路在三環(huán)路上走得挺順利?
“不遠不遠,我馬上打車回去。”不等房東說話,岳曉山就做賊心虛地掛上了電話。盡管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心虛,畢竟她已經(jīng)承諾了,馬上回去。
可是,和許洋約定的見面又怎么辦呢?
許洋似乎失約了,就像岳曉山失約了一樣,可是岳曉山是無意的,許洋呢,他也是無意的么?這想法讓岳曉山害怕。她不敢再繼續(xù)想。
7點10分。她必須回去交房租,她不能讓房東再換兩次公交車回房山,她不能得罪房東,她不能在失去工作的時候再失去住的地方,哪怕僅僅是一間沒有衛(wèi)生間的小平房。她不能在這條無情的大街上晃蕩下去,等著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出現(xiàn)的十年沒有見過面的老同學(xué),她必須立即回到她真實的生活里,應(yīng)付交房租的事情、找工作的事情、所有的事情。endprint
岳曉山開始打車。那蛇一樣的車流里,每一輛一晃而過的汽車都亮著刺眼的前燈,像閃光的玻璃珠子一樣在她面前滾過,飛流直下三千尺,大珠小珠落玉盤。
那么多的車,為什么竟沒有一輛出租車?岳曉山徒勞地揮舞著右手,像后海邊酒吧外那些招攬客人的服務(wù)生一樣揮舞著。但沒有一輛車為她停下來。
過了10分鐘,電話又響。仍然是房東。岳曉山坦白自己還沒有打上車,她不敢撒謊說自己已經(jīng)上路了,她沒有了撒謊的勇氣。
房東已經(jīng)開始著急,他問岳曉山到底在哪里?岳曉山只是搪塞,她說很近,真的很近,一打上車,馬上就到。
可事實上,車在哪里呢?她無法再步行回去,那需要最少一個小時。后海沒有地鐵。從這里到后海也沒有順路的公交車。
她好像沒有別的選擇,除了繼續(xù)打車。
7
許洋的短信是在岳曉山幾近絕望的時候到來的,7點30分,她仍在長安街上等待一輛沒有乘客的空駛出租車。
短信是這樣的:“跟你開了一個小玩笑。今天遇上高中同學(xué),她們打賭說我不能將你約出來,我想試試,謝謝你配合。你也不要生氣。這只是一個惡作劇。不過我還要告訴你,我一直以為我們當(dāng)時還算好同學(xué),直到今天我才聽她們說,原來你當(dāng)時是那么瞧不起我,原來你還說過那些話,你真的很過分,所以這也是對你的一個小教訓(xùn)?!?/p>
岳曉山?jīng)]有完全理解,但她似乎明白了,許洋的失約,那是故意的。他根本就不曾以為這是個約定。對他來說,這只是一個玩笑、一個惡作劇、一個教訓(xùn),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約定。
她不知道什么是“那些話”,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瞧不起他”,不知道十年前的那個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而讓他在十年后仍然憤怒,那應(yīng)該是很嚴重的事情了,但她竟全無印象。
她撥了電話回去,但是被掛斷了。她回短信“什么意思?你不在北京?你騙人?”想了想,又把最后三個字刪掉,那太軟弱,像小女生的語氣,不合適。許洋是騙了她,但她竟然也這么容易就被騙了。這到底該怨誰呢?許洋說得沒錯,這是對她的教訓(xùn)。
短信剛剛發(fā)送,房東的電話又來了。
岳曉山在聽到房東暴躁聲音的那一刻,就哭了出來,她說她在長安街上,她打不到車,她不知道為什么?但就是沒有一輛出租車。
她還說,房子可以租,出租車不也是出租的嗎?為什么她需要租一輛的時候,卻就是沒有一輛車要停下來。全北京的出租車都去哪里了?它們都在躲著她嗎?
“姑娘,你剛說你在哪里?”岳曉山的哭聲似乎讓房東平靜了下來,而剛剛他正如頭獅子般試圖隔著電話將她一口吞掉。
還沒等岳曉山回答,房東又說:“你在長安街?長安街出租車空駛禁行啊,你永遠不可能打上車,你怎么能在長安街打車呢……”
然而岳曉山并沒有聽見。房東說“空駛禁行”的時候,岳曉山的手機響起了短信提示音。是許洋。岳曉山拿手機在手里看短信,房東的聲音掉落在深秋的風(fēng)里、淹沒在奔駛而過的車流里。
許洋的短信里只有一句話,“《論雷鋒塔的倒掉》的最后兩個字”。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