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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是兄弟

      2014-12-06 14:05袁亞鳴
      長江文藝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小珠亞東李健

      袁亞鳴

      歷史涉及的只是一個民族生活的極小部分,人民的大部分生活和艱辛創(chuàng)業(yè),過去和未來都不會有文字記載。

      ——摘自伍德沃德《英國簡史》

      我出生那一年,亞東6歲。對于我和亞東來說,6其實是個不好的數(shù)字,犯沖。亞東是爸媽領(lǐng)養(yǎng)的。在領(lǐng)養(yǎng)亞東之前,爸媽以為他們已經(jīng)沒有能力生養(yǎng)了。他們一直在努力,但最后無奈而沮喪地放棄了。他們的愛就像一罐窖藏多年的原裝蜂蜜。他們愛得太深了,就像老鼠愛大米。這是媽說的。當(dāng)她遇到爸后,便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原來的家庭,和爸在一起了。為了紀(jì)念這樣的愛情,他們在生養(yǎng)努力無果后,決定領(lǐng)養(yǎng)亞東。他們把生養(yǎng)的努力轉(zhuǎn)移到亞東身上后,亞東便立即沉沒在了他們愛的蜂蜜里。那樣的甜蜜,我相信用任何語言都是無法描繪的。媽沒奶水,他們給亞東吃最好的奶粉。等到亞東16個月,要斷奶的當(dāng)口,媽的朋友說沒有母乳的孩子會生軟骨病,走路瘸腿。媽一急,去中醫(yī)那里討藥方,拼命喝催奶的湯藥。她還買了各種各樣的吸奶器,套在乳房上每天工作不止。所有努力無望后,無奈之下從老家請了一個乳娘。媽是那種果決的人。凡事要么不舉,但一舉必定成局。亞東補奶,一補十個月,媽心里踏實了。她說要補就要補足。所以亞東喝奶一直喝到了三歲。三歲后的日子,亞東更甜蜜了。他的優(yōu)越感,常常體現(xiàn)在他給他的小伙伴們派送玩具上。琳瑯滿目的玩具,讓他的小伙伴們驚呆了。要什么有什么。送了,媽媽會再買,這是他的口頭禪。泡在蜂蜜里的亞東來到了他六歲的那一年,好日子戛然而止。忽然之間他就從蜜罐里被拎了出來。我出生后,爸媽的蜜罐就不再是亞東一個人獨享了。非但不再獨享,而且他幾乎還被排斥到了蜜罐外頭。媽媽再買的口頭禪后來就常常被不滿和歇斯底里的哭喊所代替,而最后,亞東學(xué)會的是沉默。

      享受蜜罐的人首先是我。我的降生打開了爸媽的記憶之閘,他們真摯濃烈的情感得到了釋放,奔泄而出。他們迫不及待地把我放進了他們的蜜罐。爸媽可能覺得,六年前我就該享受蜜罐了。我的遲到,讓他們欣喜之余有了愧疚的感受。這樣的愧疚對亞東來說是不利的。不幸的是,這樣的愧疚非但沒有到此為止,反而還有了蔓延。第四年,山里的外婆死了,媽奔喪后回來,帶回了亞欣。亞欣是媽和她前夫生的孩子,媽和爸結(jié)婚后,亞欣就被送到了外婆家。當(dāng)時的情況是,爸沒結(jié)過婚,也沒有過孩子,無法生育的嫌疑事實上就落在了他頭上。為了減輕爸的壓力,媽做出了送走亞欣,領(lǐng)養(yǎng)亞東的決定。在我出生前的日子里,他們視亞東如同己出,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亞欣。

      亞東勉強退了一步,剛剛適應(yīng)了有我的生活??墒莵喰赖某霈F(xiàn),再次把亞東猛推了一把。亞欣比亞東大兩歲,但個頭還沒亞東高。為了讓亞欣適應(yīng)城里的學(xué)習(xí)進度,媽讓他留了級,并和亞東同班。她這樣做的初衷,顯然是為了便于亞東照顧他。但事實適得其反。亞欣瘦得出奇,但看不出瘦在哪里。他瘦得怪形怪狀。要仔細(xì)看,才看出他瘦是瘦在了他的頸根上。那顆大腦袋,就像放在了一根細(xì)細(xì)的銅絲上,前后左右,放在哪兒都是一副耷拉相。他眼睛不好,也許在鄉(xiāng)下營養(yǎng)不良,加上不重視,從不注意保護,等到給他配戴近視眼鏡時,竟然左眼已經(jīng)八百,右眼一千度以上了。媽心疼了。畢竟是媽的親生骨肉呢,在外面吃了這么多年苦,媽難免有些內(nèi)疚,于是下決心,要加倍補償亞欣了。而爸呢?則完全沉醉在得到了我的巨大歡愉當(dāng)中。歡欣不已一個密罐,本來就浸泡亞東一個人,現(xiàn)在就這樣拆開來,名義上是一分為三,亞東就覺得自己被冷落了。

      媽喜歡吃水果,她這一愛好深深影響了亞東。在我沒降生前,媽經(jīng)常買水果回來,尤其是火龍果。隔幾天,亞東就會要了吃??珊⒆佣嗔酥?,媽忙了許多,加上各種開銷大了,吃水果的機會大大減小。亞東要過幾回,媽都沒答應(yīng)。有一次媽發(fā)了獎金,便買了兩個火龍果回家。當(dāng)時亞東不在家,亞欣說亞東今天做值日生。媽把火龍果分了。正當(dāng)我們津津有味,快吃完的時候,亞東回來了。他沒有看我們吃的東西,他朝地上看了一下,然后就直接上了閣樓,連晚飯也沒下來吃。其實他一推開門,就聞到了他鐘愛的味道。那樣的味道已經(jīng)滲透在他骨髓里了。媽有些歉意,但她馬上又犯下了另一個錯誤。她連嘴和手都沒擦,就上去安慰亞東了。她說,你吃得比你哥哥、弟弟多得多了。下次媽買了一定給你留一份。媽這話在亞東聽來,就是不情愿的意思,那是在說亞東以前吃得太多了。

      夏天吃甘蔗了,也不能由得亞東挑了。媽把中間又甜又嫩的段落給我,把最甜的根段給亞欣,亞東得到的是味淡如水的梢梢頭。亞東把分給他的甘蔗扔進了學(xué)校的廁所。還不解氣,吐了兩口,又撿了塊磚,狠狠地砸了。一不小心,濺出一串糞水。臉和鼻子上都沾了,又是一通嚎叫,跳起來還想砸,終顧慮糞水濺起,忍了動作,卻存下了心結(jié)。

      那時候家里的住房不寬裕,是爸結(jié)婚時單位里分的。生我的時候,正逢國家商品房改制,分房無望,而爸準(zhǔn)備購買一套大房子的錢還沒籌齊。亞東原來的床讓給了我。媽摸著亞東的頭說,亞東乖,你一定還記得孔融讓梨的事。亞東點點頭,媽說好,弟弟小,哥哥要謙讓弟弟。等大房子來了媽給你最好的房間。媽的話很溫馨,于是亞東帶著憧憬,住上了閣樓。閣樓是家里堆放雜物的地方,爸媽單位分的柴火就堆在那里。其實說是柴火,實際都是上好的木料。那些木料,是爸媽單位里外貿(mào)渠道過來的包裝箱。那些包裝箱必須是上好的木頭,才能遠(yuǎn)涉重洋,不遠(yuǎn)萬里來到中國。單位效益好,這些好木頭被當(dāng)成福利,分給了員工。爸媽一次次儲備著這些木料,期待有一天,可以用它們來裝修新房。

      每天吃過晚飯,媽把亞東打發(fā)上閣樓,然后就開心地和我玩。她給我講故事,給我能讓我高興的一切。我擁有亞東的玩具、亞東的書、亞東的奶和點心等等。這些原來都是亞東獨享的。現(xiàn)在卻不是了。亞東在賭氣,但他不寂寞。他很快找到了一窩老鼠,他和老鼠玩。那些木料放得時間太長了,老鼠在里面做了窩。大的老鼠四處為家,但呱呱落地的小老鼠只能呆在窩里。亞東開始和那些小老鼠說話。他學(xué)媽說話,媽說什么,他就說什么。我笑的時候,他就讓那些小老鼠跟著笑。小老鼠不會笑,他就給它們喂奶,發(fā)糖,要還沒效果,他一急就掐它們,把它們弄出聲來。他的意思是要它們學(xué)我笑。我笑,小老鼠就必須有聲音。不能停。有一次,我笑著笑著突然停了,那些嘰嘰嘰響做一團的老鼠聲音就沒來得及剎車,終于驚動了媽。這樣的聲音其實已經(jīng)有好多次引起媽的懷疑了。她懷疑的時候,就抬頭看樓板,把臉上的笑收斂許多。那天正好降溫,媽本來要給亞東加被子,于是她就帶了被子上樓了。閣樓上,媽看著亞東驚呆了。亞東身上套著媽做飯時用的圍單,桌上除了我的奶瓶,還放著好幾個盤子。盤子里是各色各樣的水果和點心。亞東盤腿坐著,腿上是一個紙盒,里面是四五只小老鼠。他手上還抓一只,掐著它,一邊給它灌奶,嘴里一邊說,你笑,你也笑。那次媽動手了。最后激怒她的是一張照片。那是張全家福。全家福上,我夾在爸媽中間,笑得樂開了懷。亞東沒有參加那次照相,現(xiàn)在他把那張照片放在了老鼠的紙盒里。而平時上學(xué)時,這張照片就會放進老鼠窩?,F(xiàn)在在媽面前,全家福已經(jīng)浸透了鼠窩的臭味,媽一下就火了。她當(dāng)著亞東的面踩死了那些老鼠,然后狠狠地教訓(xùn)了亞東。她把亞東打倒在地,最后坐在了他的頭上。在這過程中,爸一直在勸,但媽不讓。媽說,他心太毒,在咒我們。爸知道媽的脾氣,爸對亞東說,你討?zhàn)?,你對媽說對不起。你一討?zhàn)?,媽就停手了。但亞東一聲不吭,任憑懲罰升級,始終不討?zhàn)?。那天,后來爸陪著亞東睡在閣樓。爸對亞東說,你媽就是那個脾氣,她是為家好,也為你好。爸披著棉襖,在床頭給亞東剝大栗吃。亞東不吃,爸就摸他的頭說,你這脾氣,爸擔(dān)心你長大要吃大虧。endprint

      亞欣來到城里后,為了照顧他,媽起先在房間里給他鋪了張床。但是不便和難堪的事不久就發(fā)生了。爸媽好不容易等到了夜深人靜,可一有動靜就驚醒了亞欣。他戴好近視眼鏡,瞅準(zhǔn)角度,撲上去就把爸掀倒。又有幾次,媽在上面了。他沒掀媽,就半挺著身子,倚在床上,黑暗里不聲不響地看著她。媽克制地完了事,剛要舒口氣抹抹額上的汗,一轉(zhuǎn)身就看見亞欣暗中發(fā)光的眼睛,嚇得尖叫了起來。

      這樣的事情是無法持續(xù)下去的。爸在亞東的床邊加了塊板,亞東的床就變寬了。亞欣正式搬上去的時候,爸給亞東買了一斤最好的野山栗子。亞東自從那次受罰后,就迷上了爸給他的大栗。床加寬后,栗子還是熱烘烘的。爸說這是爸專門為你買的,他們都沒有。你做功課的時候吃。亞東點點頭。這樣亞欣就睡上了亞東的床。過了一陣,亞東說他無法和亞欣睡了。亞欣天天半夜尿床,有時候還弄到他身上,害得他到學(xué)校被同學(xué)恥笑。亞東用了“恥笑”這個詞,那是他剛剛從課本上契訶夫的小說里學(xué)來的。他說這話時,是他眼睛睜得最大的時候。他抬起眼,靜靜地看著遠(yuǎn)處,嘴一動不動地說著,很動人。但回過頭再想想,他的話聽上去,明顯是他放大了這件事在學(xué)校里的效果。弄得爸媽無所適從。亞東堅決要求與亞欣分開睡。他主動睡地鋪,靠著那堆木料。他和亞欣同班,亞欣走過時他就摁住鼻子。不久,整個班的同學(xué)就都對亞欣摁鼻子了。不光摁鼻子,還有理由,亞東對大家說,亞欣身上有老鼠味。這件事情直到我工作后,亞東才在一次酒后告訴我的。當(dāng)時他天天把小老鼠放進亞欣的被窩,等亞欣尿床后再把那些老鼠放回老鼠窩。

      要過年了。這是媽最期盼、最興高采烈的日子。為了迎接她家有史以來空前的團圓時刻,她早就開始為此籌備節(jié)目了。她給我和亞欣做了新衣服,給亞東一本新書。那本書,正是亞東心儀已久的指環(huán)王之《王者歸來》。亞東欣喜若狂,他看著我和亞欣一無所有,他以為歷經(jīng)數(shù)年磨難,他終于又再贏回了媽的心。媽是在小年夜那天把書給他的,整個小年夜、大年夜兩天,亞東表現(xiàn)特別好。他靈活、勤快,在爸邊上幫襯著,忙前忙后,幫著把過年滿滿一大桌菜料理妥當(dāng)了。在大年夜的飯桌上,他還表演了指環(huán)王里的片段。他演伏地魔,尖著嘴,彎著手指,做出猙獰的樣子,把大家引得哈哈大笑。那個晚上,是我印象里全家最快樂的時刻,也是這個家快樂的最后一瞬。變化來自大年初一,我和亞欣都穿起了新衣服。亞東穿的是一件銀灰的羽絨服,那是媽去年給他買的。亞東長個子,長得飛快,這件衣服看上去就有些短。他一大早起來,興高采烈地拿著那本新書。但等看見我和亞東的時候,他的臉馬上陰了下來。他不說話,嗓子里像塞了個冷團子,人忽然就噎住了那樣。但也就是過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他就往前走。他一直往前走,那樣子即使前面是一堵墻,他也會鉆過去,繼續(xù)往前走。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擋住他了。爸好不容易追到他,跟著他走了一上午,來到了荊川公園的草坪上。草坪很大,四周都是騎車的孩子。那里是著名的孩子學(xué)騎單車的地方。爸早就走累了,但亞東不累。爸說你別走了,走也沒用。現(xiàn)在過年,店都關(guān)門了。等一過年,爸去給你買阿迪達斯的球鞋。只給你買,不給他們買。亞東一下子站住了。他站住的樣子有點像突然停電的玩具木偶。爸故意不去看亞東流眼淚的樣子。他給媽打電話,他說天氣好,讓孩子們在這里曬曬太陽、騎騎車吧。

      亞東終于累了,他靠在湖邊的樹下看書。但時不時地會抬起頭來,看著爸媽扶著車,教亞欣學(xué)騎車。亞東早就會騎車了。他把腳插在自行車的三角杠里,把人和車側(cè)向兩邊,所有人都擔(dān)心他會摔倒在地,他卻把車騎得飛快。爸媽他們不時發(fā)出歡聲笑語,牽引了亞東的目光。亞欣寶藍(lán)的新裝很扎眼,亞東把眼睛瞇細(xì)起來,那樣子像在沉思,又像睡著了。

      很快到了吃飯的時候,爸媽要去買飯。他們準(zhǔn)備把飯菜弄到草坪上來,來一個全家新年野炊。本來是爸一個人去的,但他很快打電話來了,叫媽去幫忙。媽把我抱上,草坪上就剩下了亞東和亞欣哥倆。他們又去騎車了。亞欣剛剛有點會,正在興致上。爸媽剛才教他學(xué)趟車,練身體平衡。他人站在踏腳上,把身體平衡好,扶著車把躺車前行。春風(fēng)吹在他耳旁,世界是如此清新和遼闊。后來,亞東說是亞欣要求去騎車的。亞東開始教亞欣騎車,亞東說你趟車已經(jīng)會了,該學(xué)騎車了。騎車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亞東教他騎車了,直接騎車。亞東先做了個示范,把腳插進車的三角杠。亞東還在車上做了一些特技,比如單手脫把、飛身上車、單腳趟車等,亞欣不停地拍手叫好。有幾次,亞欣歡喜地拍手,把近視眼鏡都摔落在地了。輪到亞欣的時候,亞欣有些猶豫,但最后還是試了幾次,除了有一次摔倒外,其余幾次在亞東扶持下基本完成了動作。亞東說你可以一個人騎了。他的話充滿了鼓舞人心的力量,亞欣頓時勇氣倍增。上車前亞東只關(guān)照他一句話,任何時候不要拉車閘。亞欣上車了。他一上車就是一陣猛烈的晃動,但他撐住了。在直道上,他獲得了比趟車好過許多倍的快感。正當(dāng)他一鼓作氣,加速前進的時候,車子進入了彎道。他本能地想減速,但馬上想起了亞東關(guān)照他的話,于是他聽任車子前進。這時候彎道處忽然閃出一輛自行車,從對面高速駛來。亞欣下意識去避,身子一晃,車子已歪下道路,順著斜坡下沖,直接栽入了路邊的湖泊。整個過程中,亞東自始至終小跑步跟在亞欣身后,車子離開道路時,他飛身去拉車子,以至于最后亞東也一頭栽入湖里。亞東最后拉了一把車子,被車子帶進水后,人就落在湖邊。兩個中年人迅速下水,很快救起了亞東。而亞欣從斜坡上沖下去時有個加速度,連人帶車落水后,他便直墜湖心。這條湖原來是條野河,改造后深的地方有四五米。救亞欣的人在水里找了幾個來回后,始終沒找到亞欣。畢竟是寒冬臘月,救人的人上岸了。這時候爸媽過來了,過了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媽哭喊著跪下來,給救人的人磕頭,可人家嘴唇都已經(jīng)凍得發(fā)紫,再也不肯下水了。專業(yè)救生人員趕到后,雖幾經(jīng)努力,依然沒有收效。最后使用了設(shè)備。黃昏的時候,兩條滾鉤從湖的深處終于撈起了亞欣的尸體。滿臉淤泥,身上盡是滾鉤留下的累累傷痕。亞欣死了。死也沒留下個全尸。起風(fēng)了,媽在湖邊上的哭喊聲時隱時現(xiàn)。最后,她沙啞的嗓子里,已盡是風(fēng)箱一樣,拉動著內(nèi)心空洞的回聲。endprint

      亞東住院的幾天,媽一次也沒去醫(yī)院看過他。媽戴著亞欣落水前遺留在岸上的近視眼鏡,對著亞欣的遺像喃喃自語。她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亞東為了一件過年的新衣服,故意害死了亞欣。她認(rèn)為亞東故意在她和爸不在場的時候,唆使亞欣獨自冒險騎車。最重要的,她認(rèn)為亞東最后不是去拉車子,相反是把車子推進了湖水。道路離開湖水有十幾米遠(yuǎn),如果亞東真的要拉住那輛車,亞東是完全能夠做到的。但結(jié)果適得其反。更讓她無法容忍的是,亞東明明是兇手,卻被公認(rèn)為救人的英雄。對她這觀點,爸有些不以為然。他反而有點責(zé)怪媽走火入魔。他反問媽的一句話是,亞東怎么知道拐彎的地方會有一輛車過來呢?他這句話其實在邏輯上是有問題的,但媽沉浸在痛苦當(dāng)中不能自拔,被他一問,被問住了。

      那一年中考,考生特別多,錄取率很低。亞東的很多同學(xué)落榜了,連他最要好的同學(xué)李健也沒達到分?jǐn)?shù)線。而亞東成績優(yōu)異,考上重點高中,成為美談。一時間很多親戚朋友都來祝賀。祝賀的人多了,各種禮物也收了。一天晚上,爸提出辦一場酒,但媽不愿意。爸說孩子好歹也為我們露了一回臉啊。媽還是氣鼓鼓的。爸說,不看僧面看佛面,這些親戚朋友的禮總得回謝吧??傻绒k過了酒,亞東忽然說他不想念高中了。爸很惱火,橫說豎說,亞東蔫著頭就是不吭聲,到了還是那句話,我不想念。那天,媽一聲沒吭,臉上反而有一種讓人疑惑的笑意。過了兩天,到了確定志愿的最后時候,爸愁死了。他對媽說,這個沒出息的,他居然說要和李健一起去念什么財經(jīng)中專。媽哼了一聲,你啊。爸說我怎么啦?媽說,你怎么啦?難道你一點沒看出來?

      看出什么?爸一頭霧水。

      他在和我們慪氣。媽說道,你沒看他在酒席臺上的樣子啊?哼,他真就當(dāng)他為我們贏了場面一樣。他不開心。說什么念中專,其實就是他不愿意讓我們開心,不愿意我們在親朋好友面前有個面子。

      你怎么這么想。

      他不念拉倒,倒還省我一大筆錢。我倒要看看,他不念書,到頭來吃虧的到底是誰。

      其實那一天,亞東感冒在家,他沒去上學(xué)。爸媽在房間和客廳里來來回回,那些話他聽見了。第二天,他放學(xué)回家后對爸說,我想好了,我還是要去念高中。

      亞東念高中了。在亞東念高中的時候,家里出了一件十分難堪而又難言的事。

      亞東不近女色。他看見女孩子就避開,這一度被總結(jié)為他專心學(xué)習(xí)的表現(xiàn)之一,爸要我向他看齊。但念高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亞東談女朋友了。有個女孩經(jīng)常來找亞東。那個女孩叫小珠,紅紅的圓臉上一對大眼睛,矮墩墩的,就住在我們家后面院子里。我們搬家后,媽失信了。她并沒把最好的房間給亞東。好在亞東也不在乎。小珠每次來,都會給我發(fā)兩顆大白兔糖。我不吃糖,而且媽反復(fù)給我講亞欣的故事,要我警惕一切與有關(guān)亞東的人和事。小珠隨身帶一臺筆記本,來了以后就呆在亞東房間里。有一次他們門沒關(guān)好,里面?zhèn)鞒隽四袣g女叫的聲音。但那聲音不是亞東和小珠發(fā)出來的,發(fā)出聲音來的是電腦。我把這事告訴了爸,爸不信,他說小珠是來抄亞東作業(yè)的。有一次,小珠出來取水喝,我發(fā)現(xiàn)亞東房里看電腦的真就小珠一個人。電腦開在那里,亞東頭鉆在被窩里睡覺。小珠在追求亞東,但亞東根本不當(dāng)回事。小珠家有錢,除了抄亞東的作業(yè),她還給亞東花錢。亞東不要她的錢,她走后亞東就把那些錢給我,叫我去還給小珠。這樣的事發(fā)生多次后,有一天小珠哭了。她把我還給她的錢一撕兩半,哭著喊道,你哥就是假正經(jīng),他心里想的全是女人。我回來把這話告訴亞東。亞東皺了一下眉頭,輕聲說道,你一輩子記住,女人都不是人。

      夏季的一天下午,我打完球后做作業(yè),發(fā)現(xiàn)英語詞典沒帶回家,于是我決定借用亞東的。我來到亞東房里找詞典,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本厚厚的衛(wèi)生手冊。衛(wèi)生手冊很舊,大概比我的年齡還大。家里沒有這樣的書,很可能亞東是在舊書攤上買來的。我隨手一翻,竟然翻在了一張女性生殖器官圖上。那一頁看上去特別舊,黑乎乎的,顯然是翻過次數(shù)最多的一頁。翻過無數(shù)次,才會這樣一翻就到了這一頁。我臉一熱,趕緊退出來。逃過一劫一樣,心想幸好發(fā)現(xiàn)衛(wèi)生手冊的過程中沒碰上亞東。

      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亞東的班主任趙老師的一次家訪。趙老師著重指出了兩個問題。一個是夜自修問題。趙老師說亞東夜自修經(jīng)常缺席。媽和爸對視了一下剛剛說了一句怎么可能呢?還沒待展開討論,趙老師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她說亞東經(jīng)常在學(xué)校著奇裝異服,影響不好。媽是個要面子的人,雖然平時她對亞東不理不睬的,但她對亞東的行為習(xí)慣還是滿意的?,F(xiàn)在趙老師指出的問題,非但涉及了亞東的行為規(guī)范,還在指責(zé)家長,至少對家長的審美品位有所責(zé)疑。這是媽受不了的。媽說我們不會給他穿奇裝異服的。像是要證明自己說的話,媽邊說邊推開了亞東的房門。她把亞東衣柜里所有的衣服扒出來給趙老師看,她說你說哪一件,哪一件是奇裝異服,我當(dāng)著你的面馬上剪掉。媽有些激動,一點也不顧趙老師的反應(yīng),拼命扒亞東的衣服。忽然她的手觸電一樣停下來,一件紫色的女褲暴露在大家面前。趙老師說就是這條褲子,校長特地讓我來說的,校長說穿著有個性是時代的體征,但作為學(xué)生,穿條女褲上課,也太夸張了吧。媽一聲沒吭,沖出去,拿了一把剪刀,當(dāng)場就把這條褲子剪了。爸送趙老師,一個勁地賠不是。爸回到家,媽滿含著淚說,你說我們這是造了什么孽???爸安慰媽說,你先別急,我把情況問問清楚,這褲子到底哪來的?

      問?你說這還要問?還問他什么?!媽說著眼淚都下來了,我們上輩子到底欠了他什么?這不把人羞死氣死他就不會甘心!

      等媽把情緒全部發(fā)泄出來后,爸嘆了口氣。他遙看窗外,若有所思。他說,我倒不是在想這條褲子,我在想夜自修的事。你說這孩子不去夜自修,天天晚上在外面干嗎?爸這句話,當(dāng)時就把媽說愣了。她說你別嚇我。爸笑笑說,我也就是一說,你早點睡,我找他談?wù)劇?/p>

      爸的話,到底還是驚動了媽。隔了一天,亞東去夜自修的時候,媽就在后面跟蹤。重點高中在市中心,公交車下來后穿過一個市民廣場,就到學(xué)校了。媽跟在后面,在穿過廣場的時候,亞東在一個廁所附近失蹤了。廁所附近有一些低矮的商鋪。媽很冷靜,她守在一邊等。等了一個多小時,廣場上人漸漸稀少起來,亞東出現(xiàn)了。她又開始跟,在那排低矮的商鋪后面,是女廁所的窗戶。看著亞東走進廁所后面的夾弄,媽的心頓時收緊了。endprint

      媽回到家的時候,臉色煞白,像一個鮮血流盡的病人。她精疲力竭,看見了爸就癱倒在了他懷里。她只說了兩個字,完了。然后人就閉上了眼睛。爸被嚇得又掐人中又喂水,不知道怎么辦了。他就要喊救護車了,這時媽醒過來,睜著一雙亮得嚇人的眼睛,空洞地看著遠(yuǎn)方,用一種木殼殼的聲音說她看見亞東趴在女廁所窗戶上,偷看如廁的情景。爸聽了,大笑不止。你看你,爸說,你晚飯還沒吃就餓花眼啦?你看見鬼了吧哈哈。

      媽一愣,隨后淡淡說道,你不信,你明天跟在他后面去看。

      好,我去看。爸爽快地答道。

      第二天,爸真的跟著亞東出去了。那天晚上,爸和亞東是一起回來的。他們回來得很晚。很晚很晚。媽睡著了,又讓自己醒來,告訴自己要等爸回來再睡。爸終于回來了,和亞東一起。亞東手上拿著一包野山栗。他們來到媽面前,爸輕松地說,我和亞東到李健家去了。那褲子是李健借給亞東排練節(jié)目的。他們組織了一個劇社,業(yè)余時間做穿越表演,都是一些外星人的服裝。那一天時間緊,排練完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就去了學(xué)校。另外趙老師說的那幾個晚上,亞東也是去排練,才耽誤了上夜自修的。爸說著,往媽面前拉了亞東一把,說,自己逞能,不和家里說,惹媽生氣了。跟媽說聲對不起吧。

      亞東低著頭,站在媽跟前,一句話也不說。屋子里很靜,聽得見鐘擺清晰的響動。過了很久,亞東也不說一句話。那樣子,整個晚上他也不會說一句話了。

      爸又推了他一下,剛才路上還練習(xí)了一遍,說過要對媽說對不起的呀。

      亞東抹了一下眼睛,又抹了一下。然后拉過書包,拿出了紙筆,一邊寫,一邊抹淚。寫完的時候,都能聽見他的哭聲了。他把紙往媽懷里一放,轉(zhuǎn)身就哭著跑開了。那張紙上寫著:媽,對不起。

      我們后來又搬了一次家。這次搬家是為了換得一處更大的房子。房子很舒服,但離市區(qū)更遠(yuǎn)了,亞東每天上學(xué)要轉(zhuǎn)四次車。這次搬家后不久,亞東說每天上學(xué)太浪費時間了,他提出要住校。這個決定有些突然,但很合理。經(jīng)過幾次討論,爸媽同意了。亞東每個周末回家,星期五回來,星期天傍晚回校。由于一周只能見一次面,亞東和我的關(guān)系大大改善,甚至變得親熱起來。亞東有兩個儲蓄罐,我發(fā)現(xiàn)他開始儲錢。有一次爸剛把下一個月的伙食費和交通費給他,我就看見他把那些錢塞進了儲蓄罐。那一陣,媽不在家的時候,亞東還額外問爸要零花錢,但買這買那的爸都不同意,唯有亞東說要買野山大栗吃,爸就樂呵呵地給亞東拿錢。爸說,你長身體,夜自習(xí)餓了就吃野山大栗,補補。但我看見,爸一轉(zhuǎn)身,亞東又把錢放進了儲蓄罐。亞東對我說,不要告訴別人我儲錢的事,我教你學(xué)游泳。游泳的話,我將信將疑,但他拼命儲錢的樣子讓我感到疑惑。除此之外,我還看見他收集各色各樣的地圖,一有空就看。有一次在廁所里,我發(fā)現(xiàn)一張江西地圖,那是亞東遺忘在那里的。地圖很破舊,上面圈圈點點的,有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感。

      亞東變得非常謙讓,他給我打飯,把好吃的菜讓給我。最重要的是在那些日子里,他一諾千金,真的教會了我游泳。高中學(xué)習(xí)很緊張,但他天資好,功課在學(xué)校里就完成了?;貋韼缀踔灰鲂╊A(yù)復(fù)習(xí)的事。他每周帶我去游泳,非常認(rèn)真。他說,我一定要教會你。你不要怕,怕水的都是女人。有亞欣的事故在先,一開始他帶我去游泳,媽是有顧慮的。媽讓爸跟著,爸就跟著。但到了門口,爸就走了。爸去給我們買冷飲,然后在游泳館門口等我們出來,大家說說笑笑,一起回家。

      那段日子無疑是快樂的,但是非常短暫,讓人懷念。有時候我會想,要是我一直不學(xué)會游泳該多好啊,亞東和爸不就一直會在周末和我在一起了嗎?但隨著秋天的到來,我們父子間相處最融洽的階段解體了。我學(xué)會游泳后,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歡愉的默契正在被一種淡淡的清冷悄悄地取代了?,F(xiàn)在亞東每周回來,已經(jīng)不怎么和我們交流,他一回家就關(guān)了上他的房門,忙他自己的事情。我覺得他變了,變得冷漠,變得不怎么理睬人了。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我能察覺到他有什么心事瞞著我們。他變得敏感和謹(jǐn)慎,不讓任何人進他的房間。期中考試后,天氣冷了下來。有一天他把我領(lǐng)進他房間。房間里醒目地放著一個大蛋糕。亞東說快中秋節(jié)了,我要走了。我一愣,走?你不是剛回來嗎?亞東說,我答應(yīng)你我走之前教會你游泳的?,F(xiàn)在好了,會游泳就是男子漢了。他說著,轉(zhuǎn)過了身,我沒想到他會把那套他珍藏多年的指環(huán)王系列圖書送給我。書用一根紅絲帶扎著,很正式。他的手有些抖,眼睛里好像還有什么東西。送書本來是件輕松事,但被他這么一弄,做得像個儀式,隆重了。這樣的隆重忽然很沉重,壓得人心里沉甸甸的,有一種大事臨頭的感覺。我看著他,不知說什么好。亞東說今后我要不回家了,你會想我的,是嗎?我點點頭,一陣心酸,于是我更加用力地點頭。他笑了,我覺得這輩子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笑。他的笑很難看,面孔有點像一個皺皮的南瓜。我也是,他輕輕說道,那聲音猶如一股淡之又淡的細(xì)風(fēng)吹過,卻直接就吹落了我的淚。我一急,話脫口而出,你要干嗎去?我說這話的時候,其實是想拉住他,但卻是一種極其巨大的無助和無奈之感遍布全身,突然心里就空蕩蕩的。我覺察到一切已經(jīng)無可挽回。他說我告訴你吧,哥長大了,是個漢子了。我教會了你游泳,以后爸媽就要靠你照顧了。哥要去找自己的爸媽了。

      我好不容易才聽懂,原來亞東還有另外的爸媽,他自己的爸媽。

      亞東出走前,給我看了那張曾遺忘在廁所里的江西地圖。圖上密密麻麻,標(biāo)識了各色各樣的符號。我問他為什么能確定你爸媽在江西呢?亞東給我看了一個紐扣。那是個白色紐扣。但是那樣的白色已經(jīng)黃灰相間,快要看不出白的底色了。他說這是我爸媽放在我身上的唯一記號。我查了很多資料,這是江西產(chǎn)的。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這個紐扣的。最后他要求我保密。他說對誰也不能說起他的事。臨走前,他把一疊鈔票給我,讓我替他還給小珠。小珠恨亞東,但是不忘給他寄錢,但那些錢,亞東一分也沒用。我?guī)蛠問|砸了他的儲蓄罐,最后我還砸了我的儲蓄罐。我把我那些錢給亞東。亞東猶豫了。很明顯他在猶豫。最后他低著頭接過了我的錢,把錢放進口袋,最后對我說,我記著你的錢。他這話說出來,一點也不像深思熟慮的話。我覺得他這話,真是辜負(fù)了他說話前的一番思考。臨出發(fā)前,亞東給爸買了一斤野山大栗。他把野山栗送到爸單位里,對爸說,平時都是爸買野山栗子給他吃,這次他和李健演出得了獎,也要買一回給爸吃。爸是高興的,但和我拿了亞東的書一樣,高興之余,這野山栗子越吃就越覺得不是滋味。等到后來他知道了亞東出走,才明白過來,那包野山栗子,原來是亞東和他告別的禮物。他后悔不已,早知這樣,那天就不該和同事們?nèi)粤?,吃得一粒不剩,還哈哈笑著說這是我兒子演出賺的錢孝敬我的。哪怕留一粒也好,那也是個紀(jì)念。endprint

      到了周末,亞東沒有回家。爸媽急壞了,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學(xué)校也急壞了,派了人四處尋找,日夜不得安寧。我憋了兩天,最后實在不忍心看著爸媽受折磨了,說出了真相。我說亞東走的那一天最后告訴我,不要把女人當(dāng)人。媽半天沒說話,到了天暗下來,爸把燈打開了,她才嘆了口氣,說,他還是在記恨我哇。

      爸嗨了一聲。他這一嗨,本來是要把事情變輕松下來的。他說你看你,又說啥胡話了?每個孩子長大了都會去找自己親生父母的。他去找父母,就證明他是個懂事的好孩子。這樣的孩子會記你什么仇哇?我們該為他感到高興才是。

      媽哭了一夜。那是無聲的哭,像在傷痛里掙扎,像在懺悔,更像在訴苦。這么多年的甜酸苦辣都浮現(xiàn)出來,五味俱陳。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對亞東,自己原來竟有著如此豐沛的情感。但亞東在身邊的時候,這樣的情感怎么就一直沒發(fā)現(xiàn)呢?

      亞東出走,給所有人都留下了紀(jì)念品,唯獨沒給媽留下什么。而最沒有察覺到亞東要離開我們的人也就是媽。那時候媽的單位改制,主管領(lǐng)導(dǎo)征求了她的意見,然后她就調(diào)回了機關(guān),并且在她那個部門當(dāng)了小領(lǐng)導(dǎo)。要是除去了亞欣和亞東的事,媽這輩子其實很滋潤。她在情感上感性而果斷,讓她贏得了我和爸這兩個最好的完美男人。我們?nèi)娜?,和她心連心。就說亞東,要剔除那些難有定論的事故外,他的聰明和情感也很動人。但應(yīng)該說,媽當(dāng)時忽略了這一點。她沉醉在兩個男人的愛河里,已經(jīng)很滿足。所以她可以忽略亞東。但是我們都錯了。亞東還是給媽留下了一些紀(jì)念。他一定要給所有人都留下些紀(jì)念,就像他要求所有他過往的日子,一定要留下他的生活印記一樣。

      我們都長大了,家里的條件也越來越好。那些早年被老鼠做過窩的木料也在我上幼兒園的時候,被送去燒了幼兒園的某頓午餐,或許還有幾頓早餐了。媽開始注意穿著。其實一開始媽不習(xí)慣,她要把錢存起來,說給我去國外留學(xué),還有找媳婦用。但她的話遭到了爸的批駁,爸說,你還想存木料,再做個老鼠窩嗎?媽到底是個知識分子,她是不會允許歷史悲劇重演的。接下來,爸繼續(xù)縱容媽。爸說,你看你,跟了我就一直受苦,現(xiàn)在有倆錢了,你當(dāng)領(lǐng)導(dǎo),大會小會的,也顯擺顯擺。媽嘴上說顯擺啥顯擺啥,身體卻開始行動了。她說她就是愛穿旗袍。既然最愛穿和最能穿的時候沒穿上,現(xiàn)在一旦穿起來,簡直就要把上輩子沒穿的也全穿了一樣。媽開始買各色各樣的旗袍,不再留閑錢。她還專門留了披肩發(fā),燙出老式發(fā)卷,配高跟鞋。有一次在家里,她還點了爸的煙,在客廳里“橐橐”地款款走動起來。她把煙夾在手上,雙手交疊在胸前,任由煙霧繚繞。她側(cè)著臉,勾著眼睛看爸,爸頓時語無倫次,說話的聲音都發(fā)顫了。爸說,你那樣朝我笑,你想嚇?biāo)览习傩瞻?。每次開會,媽就穿旗袍。旗袍不斷地為她贏得難以言表的滿足感。穿旗袍的媽幸福無比。

      亞東離開后不久,媽要參加一個太平洋島國的商貿(mào)代表團接待活動。到了活動那天,媽情緒飽滿。為此她專門找了一件一直舍不得穿的黑色平絨繡花旗袍。那件旗袍高貴大方,平絨的肌理里繡著單線條的茉莉花。隨著媽挺拔的身姿緩緩舒展,杯盞交錯之間,茉莉花的繡線金縷隱現(xiàn),高貴深處彰顯著茉莉花寫意的別樣嫵媚。濃淡之間,淡雅和嬌放兩相得宜,揮灑自如。一時間,被旗袍陶醉的不僅是媽,更是那些島國的客人。太美了,太美了,島國的客人贊不絕口。但讓媽和她同事詫異的是,島國的客人贊賞有加的并不是她的旗袍,而是她旗袍上的破綻。在她腰部茉莉花的花枝根部,那里畢現(xiàn)著四個刀口。那些刀口長短不一,一看就是被剪刀粗略地剪開來的,媽白皙的肌膚在那些口子四周時隱時現(xiàn)著。島國的客人為這樣的創(chuàng)意大為驚嘆。他們把這些刀口當(dāng)成了旗袍上的時尚元素?;丶液?,媽并沒有顯得特別地難過和生氣,應(yīng)該說,在亞東離家出走后,媽的脾氣和緩多了。她把旗袍放在燈下,看著被剪開的地方反復(fù)揣摩。爸在一邊說,到底是誰干的呢?媽輕輕說道,他給你送了野山栗子吃,又怎么會甘心空手離我而去呢?這是他留給我的紀(jì)念,和送我一束花一個意思。媽最后把旗袍收起來的時候,又若有所思地說,你說他挑在這里剪,是事先設(shè)計過的嗎?爸沒理她。媽想了想,說,外國人說這樣的旗袍有創(chuàng)意,是件好作品。

      亞東不久就被找到了。他沒能堅持多長時間。這件事最著急的是學(xué)校,亞東是從學(xué)校出走的。學(xué)校拼命找,怕時間一長會產(chǎn)生惡劣的社會影響。他們往江西方向,不惜重金,用照片和人工臨摹的畫像四處張貼。男,17歲,很少笑,右眼瞼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傷疤,不愛和女孩說話……雖然有的畫像在墻上被添上了八字胡、連腮胡、下巴公羊胡等等,有的還被添了眼鏡和小辮,但是找尋還是很快就有了結(jié)果。旗袍的事出了以后,媽也不著急了。爸媽已經(jīng)達成了一致。他們認(rèn)為,亞東是個有想法的孩子。爸媽知道亞東的心結(jié)。他們早就知道了,他們怎么會不知道呢?亞東在家里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最小的。亞東的爸媽不送大不送小,偏偏送個中間的。為此亞東要知道他爸媽為什么要把他送出來,這是個謎。誰也沒法對他說清楚,他只有出走,去找他的爸媽,弄清楚這里面的原因。只要亞東一天不弄清楚這里面的原因,他就一天不會安寧?,F(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了,亞東是個執(zhí)著的人。他不會做的題目不是當(dāng)著你的面死啃到底,或者愁眉苦臉,哭哭啼啼的。他會先睡覺,等大家睡了以后他再起床,繼續(xù)做,做到天亮你也不會知道他做了一夜難題。他就是個不達目標(biāo)不罷休的人,他更是個水底下用勁,游到你面前讓你大吃一驚的人。爸媽由了他。他的爸媽根本不在江西。爸媽很清楚,他越往江西走,他回來的日子就會越近。

      亞東回來后,給了我一塊新鮮的糍粑糕。他說,你吃,香。那天他知道自己要回來了,就用最后的錢給我買了這塊糍粑。我心里一動,覺得是自己出賣了亞東,很是對不起他。亞東告訴我,他出走前借了李健兩百塊錢(當(dāng)時李健只有一百三十幾塊,亞東又不肯說干什么用,后來李健找了其他人才湊齊了二百塊),一路吃喝住宿,沒到江西就被收容了。收容部門通過比對信息,很快學(xué)校就派人過去,把他接了回來。最后他又對我說了那句他最著名的話,世界上的女人都不可信。原來,他出發(fā)前又和小珠見過一次面。他自始至終以為,他之所以這么快被找到,就是小珠告的密。這件事表明,他信任我,他從來沒有懷疑過我。endprint

      他那么信任我,讓我既深感慚愧,又感到很是驚奇。

      亞東回來后不久,辛店就發(fā)生了一件可能影響了他一生的事。在高中階段,亞東成績優(yōu)異,已經(jīng)露出了要成為我們這座城市高考狀元的跡象。他的成績很穩(wěn)定,隨便怎么考,第二名到第五名一直在波動,幾個人你追我趕。但亞東第一名的位置始終無人能夠撼動。從高二開始,他不斷參加各種競賽,拿下了數(shù)理化和信息學(xué)四個競賽項目全國的,還有省里的各種獎項,參加省信息學(xué)競賽集訓(xùn)隊,取得了保送生的資格。所有人都開始追捧他,包括葉臘梅。葉臘梅甚至以亞東名字命名,專門設(shè)立了一個獎學(xué)金來表示她對亞東的贊賞。

      葉臘梅是我們這個城里名噪一時的人。那時候,城里盛行高利貸,所有人的閑錢幾乎都匯入了高利貸的洪流。而在這股洪流里,葉臘梅是個很特別的人。葉臘梅是爸的遠(yuǎn)房親戚,她雖沒讀過幾年書,但為人熱情大方,人緣和口碑都好。她娘家永嘉,私人企業(yè)十分發(fā)達,全國出名的陸橋小商品市場就在那里。那幾年,國內(nèi)經(jīng)濟趨熱,資金需求陡增。有需求就會有市場,民間高息融資市場應(yīng)運而生。當(dāng)?shù)氐拿耖g融資,最有名的就是傳統(tǒng)的抬會。抬會一開始,還只是一種小心嘗試,但很快就迅猛擴張。烽火燎原,一種本來很陳舊的融資模式,卻得以在瞬間,演變?yōu)榱诵聲r代最扭曲的瘋狂。

      永嘉在歷史上就是抬會盛行的地方。所謂抬會,就是我們辛店臨近幾個縣區(qū)早期有組織的民間金融模式。先有若干人組成一個會,發(fā)起人叫會主。會主把會員的錢聚攏起來,交給會員輪流使用。先用的人付利息,后用的人吃利息。在抬會里,會員還可以發(fā)展新會員。新的會員多起來后,會員就成了新會主。這樣層層蔓延,蔓延到辛店,葉臘梅就成了站在龐大而復(fù)雜的金字塔塔尖的人。我們家就在那時候加入了葉臘梅的抬會。媽開始熱衷于這件事,她還發(fā)動了一些同事和朋友參加。

      葉臘梅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她喜歡孩子,但她自己沒有孩子。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沒孩子。葉臘梅喜歡亞東,喜歡得不得了。她先后提了幾次,要做亞東的繼娘。這話有些敏感,加上她也不是正式說的,大家就都沒在意。在爸媽看來,葉臘梅歡喜亞東,主要還是李健的緣故。亞東的同學(xué)李健,財會中專畢業(yè)后,剛好碰上辛店抬會的集資和高利貸狂潮。李健全身心投入進去,成了葉臘梅的得力助手。李健是亞東最好的朋友,人手不夠的時候,李健就讓亞東去幫忙。

      有一天周末,已經(jīng)很晚了,亞東幫忙回來,帶了一大包吃的。他坐在我房里,讓我吃那些東西,我一看,凈是平時媽舍不得買的。有克力架進口巧克力,法國麥加點心,進口牛奶等。我開心死了。我吃了一通后,才看見亞東坐在一旁,拿了一面鏡子,反復(fù)對著自己照。看到最后,他問我,你說我和梅姨像嗎?他說的梅姨,就是葉臘梅。我半塊巧克力卡在喉間,說不出話,但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像。葉臘梅那么胖,他那么瘦,哪有相像的地方呢?但我覺得,亞東可能不喜歡聽我說這話。我正在猶豫,亞東說,你撇開胖瘦,從骨子里看,你說我和梅姨像不像?我想都沒想,吞下了巧克力,脫口就說像。其實我并沒去考慮什么像不像,想都沒想。我覺得亞東就是在期待這個答案。我這么說了,就算補償他一回,至少也好彌補一下上回我對他的背叛。亞東聽了我的話,很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說,我看也是像。他說著轉(zhuǎn)過身來,忽然拉了我的手,那你說,她會不會就是我的媽呢?我愣住了。他不管我的反應(yīng),繼續(xù)說道,她對我那么好,給我買書,買衣服,還天天買早飯送到學(xué)校來。不是自己的媽,誰會對我這樣做呢?我看著亞東,這才知道原來他太想要一個自己的媽了。我說,那你準(zhǔn)備怎么辦呢?亞東說,我要叫她媽。反正她說過要做我繼娘的。

      但亞東這個愿望最終沒能實現(xiàn)。他原來一直指望著一個像樣的儀式,能讓自己如愿以償。但抬會游戲瘋狂了將近一年后,資金鏈出現(xiàn)了斷裂的跡象,葉臘梅已經(jīng)顧不上現(xiàn)金以外的東西了。壞消息首先在周邊地區(qū)蔓延開來。葉臘梅的抬會在劫難逃。 一年后,葉臘梅被執(zhí)行死刑。死的那年她38歲,沒有子嗣,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葉臘梅死后,媽算過一筆賬,一年間,她通過親戚朋友給了葉臘梅大概30萬,但從葉臘梅那里連本帶息,媽拿到了將近90萬。消息傳來,媽嘆了口氣,和爸商量后,決定為葉臘梅做一個超度。舉行儀式那天,是個陰天。儀式開始前,媽的話聽上去很讓人感傷。她說,在這個世界上,可能除了我們,很少還有人會記得有一個叫葉臘梅的永嘉婦人。儀式上,李健和亞東都來了。李健哭做一團。他一股腦對著葉臘梅的遺像叩頭,最后叩得額前血肉模糊。他邊哭邊說話,卻沒有一句能讓人聽懂。他的意思是,葉臘梅用死在教他做人。葉臘梅最后頂下了所有人的罪。她說所有人做的事,都是她安排他們?nèi)プ龅?。審判她的人后來說,她是笑著承認(rèn)這些罪行的。很配合。可她到底是不怕死,還是不知道這么做會有死罪呢?沒人知道,也很難想象。

      在那天,亞東自始至終沒說話。他也沒有眼淚,一副空靈茫然的樣子,人就像一具空殼。最后大家要散了,他突然跪下來,要把嗓子撕了一樣大喊一聲,媽,你死得冤!我要當(dāng)一個銀行家,為你。所有人驚呆了。尤其是“媽”這一聲,把我媽喊得心里猶如五雷轟頂。媽猛然想起,亞東已經(jīng)很多年很多年沒喊過她一聲,沒喊過她一聲媽了。這一切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一路上她在問自己,是亞欣當(dāng)年被她從外婆家領(lǐng)回來之后嗎?興許就是從那時起,亞東從來就沒再喊過媽。

      抬會事件后,亞東變得消沉了。他話更少,人也變瘦了,學(xué)習(xí)成績一落千丈。到了高三,他不再肯住校了。家里和學(xué)校方面都很急。為了解開亞東的心結(jié),媽安排爸組織家庭旅游。在海邊,媽很自然地支開我和爸,她坐在亞東身旁,假裝切椰子劃傷了手。亞東坐在一旁,視而不見。后來吃海鮮的時候,媽又說,亞東捕到的海螺最好吃。合影時,媽特意站在亞東身邊。可最后的影像效果上,全家人在笑,只有亞東一個人苦著臉,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學(xué)校派出了心理老師,24小時連續(xù)跟蹤亞東。經(jīng)過兩周觀察,那個帶著金絲邊無框眼鏡的女博士說,亞東的癥狀就是放不下過去。一旦他試圖戒除過去的癮癖,他就會痛苦、害怕。他身上是頑疾。說到最后,女博士胖乎乎的指頭一勾,校長便驚恐地看見了一條蜈蚣憑空掛在了眼前。學(xué)校當(dāng)然想全力幫助亞東,可校長聽說幫助的結(jié)果有可能誘發(fā)亞東精神崩潰時,校長急忙說那就不要蜈蚣了不要蜈蚣了。當(dāng)?shù)卦捓?,蜈蚣與誤工同音,于是大家一致以為,校長決定放棄了。endprint

      住宿改成走讀后,亞東開始騎自行車上學(xué)。那是輛女式車,我有些吃驚,亞東怎么會騎一輛女式車呢?那一天吃早飯時,不知怎么就提到了亞東那輛車。亞東說,是媽給我的。媽正在喝粥,一聽這話噎了一下。亞東頭也沒抬,補充道,繼娘。想來也是,葉臘梅那么喜歡亞東,給他輛車算什么?再說那輛車說新不新,弄不好還是葉臘梅當(dāng)年騎著做高利貸生意用的。涉及到葉臘梅,大家的話就沒有再說下去。一輛半新半舊的車子,誰會太在意呢?

      可就是這輛車,讓亞東當(dāng)一個銀行家的偉大理想最后栽在了一堆雞屎上。

      搬進新大樓后,有個鄰居叫茅祥達,在公安局保密科工作。他老婆叫余金鳳,在紡織廠上班,說話等于叫喊。他們家養(yǎng)雞,他們養(yǎng)雞用的是雞籠,雞在雞籠里罩著,放在樓梯彎道處。他們家還有個女孩,他們家女孩有點意思。這意思我是相對亞東說的。樓上的孩子在一起玩的時候,亞東和那個女孩就站在最后。他們的腔調(diào)差不多,都是不哼不哈的,眼睛又像在看你,又不像在看你那種。時間一長,兩個人就被封了陰司鬼的稱號。其實他們從不和我們一起玩,他們站在那里,好像就是為了站在一起而那樣站著,玩更像是他們能站在一起的借口。那時候,小珠還時不時地來找亞東,但亞東已決意不再見她。每次她來,亞東就讓我堵在門口對她說,亞東離家出走了。但是小珠不在意,她笑笑,給我兩塊大白兔糖,然后走了。我覺得那段時間亞東的心在鄰居那個女孩身上,那個女孩一片芳心,也心儀著亞東。但他們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如何說穿,就只會那樣站著。他們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天黑了,我們游戲散了,他們還戀戀不舍,慢慢移動,仍不肯分開。

      這件事持續(xù)一段時間后,有一次亞東把語文課的課外閱讀資料遺忘在家里了。我拿起來,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契訶夫小說那篇課文里夾著一張紙。紙上一開頭這樣寫著,我親愛的蓮娜·茅,我嚇了一跳,這才想起鄰居那個女孩子名叫茅蓮娜。但他們朦朧的愛情篇章注定無法續(xù)寫。夏天的一天下午,媽下班回家早了些,她發(fā)現(xiàn)茅家的雞在我們家門口拉了泡湯屎,而且事后冠冕堂皇地,趴在我們家門口打起盹來。那天的沖突發(fā)生在兩個女主人之間,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她們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兩家男主人回來后,這場爭執(zhí)并沒有擴大。

      事情過去了一周。這期間,亞東和蓮娜繼續(xù)在樓下站著,他們無休無止那樣站著,有時候等我們游戲散去很久也不離開。星期五那天,我們一家正在吃晚飯,門突然被推開了。于金鳳手里提著她家的雞,厲聲說道,這怎么辦?我們都愣住了。媽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她說,什么怎么辦?于金鳳一指亞東說,你問他?媽轉(zhuǎn)過臉來。問他?她看著亞東,亞東一臉無辜的樣子。裝,于金鳳咬牙切齒地說道,裝倒裝得像。今天下午,他拿火鉗戳我家雞,雞被他戳得癱在地上了。媽瞄了那雞一眼說,它癱了,你說誰戳的就誰戳的啊。只聽于金鳳一聲獰笑說,我有證據(jù)。于金鳳喊蓮娜,連喊了幾聲沒回應(yīng)。于金鳳臉上飄過一絲不快的慍色。她指著亞東說,下午他拿火鉗戳雞的時候,蓮娜在窗簾后看得清清楚楚的。媽反應(yīng)快,她接了于金鳳的話說道,你的意思是,你女兒一直藏在窗簾后面偷看亞東?于金鳳一愣,臉都紅了。她有點急,說話帶喘氣了,你這算說的什么話?媽一臉無辜的樣子接道,你看你,這都是你說的呀,你怎么說我說的呢?她不等于金鳳接話,厲聲道,亞東,你說說,你是不是閑著難過,沒事做去戳人家的雞?

      亞東攤了攤手,一臉麻木當(dāng)中露出一絲苦笑,樣子比哭還要難看。他說,我又不是閑著沒事做,我去戳雞干什么?

      你報復(fù),你恨我家雞,于金鳳本來還想說下去,爸看不下去了。他說,好了,話就說到這里吧。你們要雞,我明天去買一只給你們。于金鳳馬上針對了爸,你這算說的什么話,還講不講理?什么叫我們要只雞?爸笑笑,說,大姐,那你認(rèn)準(zhǔn)了亞東戳你的雞,總得有個憑據(jù)吧,你看你女兒到現(xiàn)在也沒站出來說個話呢。

      爸的話還沒說完,茅祥達走了過來。他是邊看著爸邊走過來的。他五大三粗,眼神逼人。他走過來,把于金鳳拉到身后。茅祥達咧了咧嘴,露出又黃又黑的牙齒。他說了一句話。但那句話的涼意,整整侵襲了我們?nèi)烊?。他說,要憑據(jù)是吧?那好。

      三天后的晚上,兩個警察來到我們家。領(lǐng)頭的人額上有塊白癜風(fēng),這樣感覺上就像他有三個眼睛在看你一樣。他說他們是派出所的,要叫亞東跟他們走一趟。我媽好不容易反應(yīng)過來,正要分辯,白癜風(fēng)說,我們有手續(xù),請不要妨礙公務(wù)。警察把亞東帶到地下室,在那里他們讓亞東推上他那輛自行車。這樣連人帶車,一起進了派出所。情況很快弄清楚了,亞東那輛車是偷盜車。車主是一個劇團女演員,她去浴室洗澡,結(jié)果在浴室門口,車子被盜了。女演員哭了幾天,因為那車是男朋友送給她的定情禮物。她把車墊撐得高高的,每天騎車經(jīng)過南大街時,抬頭挺胸,就像一頭母鹿。但是問題出現(xiàn)了,亞東說他沒有偷車子。他說得很冷靜。他冷靜的不是說話的語氣,而是眼神。只要眼神是冷靜的,那說話做事就是真的了。我是說至少會像真的。亞東從口袋里摸出一疊錢,那些錢都是葉臘梅給他的。他說那車,他是花了兩百塊,從一個外地人手里買下來的。這就是亞東在派出所里的基本答話。無論白癜風(fēng)問什么,最后的答案就都在這幾句話里。亞東把這些話顛來倒去,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從頭到尾,他就是這幾句話。按照白癜風(fēng)的說法,亞東好像早就準(zhǔn)備好了。等到天亮,媽來了。媽找到白癜風(fēng),媽給了白癜風(fēng)一張條子,白癜風(fēng)為難了。媽昨天找了單位領(lǐng)導(dǎo),單位領(lǐng)導(dǎo)又找了公安局領(lǐng)導(dǎo),在那張條子上,有他們的簽名。條子的內(nèi)容不重要,但簽名重要。現(xiàn)在白癜風(fēng)夾在了中間,一邊是媽的條子,一邊是保密科的領(lǐng)導(dǎo)。雖說贓車出現(xiàn)在亞東手里,但更重要的卻是,從邏輯上說,亞東關(guān)于他在盜車人手里得到這輛車的說法也完全站得住腳。

      媽后來說,當(dāng)時她去找領(lǐng)導(dǎo)是冒了險的。偷竊是一件很丟臉的事,萬一亞東交代了,媽說那丟臉的就不光是她和這個家了。媽的行動和效能大大出乎茅家預(yù)料。茅家收斂起來,還在雞的問題上做出了妥協(xié)。樓梯口再也看不見養(yǎng)雞的籠罩了??墒牵瑏問|雖然出來了,但這件事并沒有如我們所想那樣就結(jié)束了。一堆雞屎在亞東生命中的旅程僅僅是剛開了個頭。對長遠(yuǎn)得失的失察,常常就緣于眼前這樣連續(xù)不斷的小勝利。這是普通人的常規(guī)生活寫照。我們一家也一樣,無法脫俗,以至于若干年后受到了最嚴(yán)厲的懲罰。亞東回來后,媽給亞東買了一輛新車。這輛車和亞東原來的一模一樣。但是新車買回來后,亞東一次也沒騎。在隨后的日子里,一到傍晚我們還在樓下玩,但那時候開始,就再也看不到亞東和蓮娜默默相守,站在一起的情形了。endprint

      亞東是帶著一個隱形的污點去上大學(xué)的。他決定不去上先前學(xué)校推薦的大學(xué)了。學(xué)校不理解,反復(fù)做工作,但亞東執(zhí)意不從。有得有失,校長找他談話的時候,亞東說道,人要懂得犧牲。校長急了,你談什么犧牲,你是精英,一粒芝麻才開花。亞東說,鱷魚法則。你知道嗎?你們把你們的想法強加給我,我就等于被鱷魚咬住了一條腿。你們不讓我走路,這條腿我就不要了。如果我還要這條被咬住的腿,那我就會失去另一條腿。現(xiàn)在,我要用我的好腿走路了。校長在亞東離去的背后愣了足足有半天,等看不見亞東的時候了,他搖搖頭笑了?,F(xiàn)在的孩子,哼哼,他說,現(xiàn)在這孩子……

      站在學(xué)校門口,亞東吐了一口氣。這口氣壓了他太久太久,吐了半天才勉強吐干凈。照著他在葉臘梅遺像前立下的誓言,最后他去了南京一所一般的大學(xué),讀金融管理專業(yè)。他要當(dāng)一個銀行家。送別亞東那一天,爸又提起了自行車的事。爸說當(dāng)時要他知道媽去找領(lǐng)導(dǎo)的話,他是絕對不會讓她去的。媽說因為你是膽小鬼。爸說不是我膽小,是我相信亞東。

      亞東明天就要走了。他把媽買的車送給了我。那輛車被整修過了,所有女性化的特征都已消失,成了我心儀的那種賽車的樣子。亞東說,他沒想到那車會是一個女人的。他又提起了那件事。他說要知道那車被那種女人騎過,打死他他也不會去騎。太惡心了,亞東說,你想想,那個坐墊是很妖的那個女人坐過的,我天天騎在上面,會是什么感覺?他的說法很曖昧,而且突出了“那種女人”和“很妖的那個女人”,這讓我忽然覺得,其實他就是沖著“那種女人”和“很妖的那個女人”去的。我不知為什么會這么想,但當(dāng)時我就是覺得是“很妖的那個女人”某一天騎車的樣子被亞東看見后,觸發(fā)了他潛在的某種想象。最后他跟蹤她,下手盜取了她的車。他拿她的車,又不是為了車。他騎在車上,時刻都會有想著“很妖的那個女人”的沖動。我看著亞東,他喝了酒,話比平時多。他越說,我越感到在車的問題上,他其實并沒有說實話。我記得很清楚,他在家里曾說過這車是“繼娘”的。但既然如此,后來為什么又會變作他從一個查不到下落的小偷手里買來的了呢?既然,他那么痛恨女人,為什么又要去買一輛完全女性化的舊車呢?一切都在指證他。他針對的,就是“很妖的那個女人”。

      我暗自想著這些,我忽然有些同情亞東。他這么刻意掩蓋自己,一定很痛苦。可到了床上,我快睡著時,我又想道,要是亞東痛苦之后,或者習(xí)慣了這樣的痛苦之后呢?那亞東還會這么痛苦,或者像常人想象的那樣痛苦嗎?這樣想著,那天直到很晚,我也沒睡著。我后來想,這可能就是一個少年開始成為青年的標(biāo)志。當(dāng)時我還想起了一本書,很有名,叫做《少年維特之煩惱》。

      亞東大三那一年,爸死了。我騎著亞東改造過的那輛車,到車站去接亞東。亞東平時不回家,都是爸媽和我去南京看他。學(xué)業(yè)上,他的天賦幫助了他,成績一直很好。爸上一次探望他回來,欣喜地對媽說,兒子保送研究生了。媽點點頭,說,算沒白養(yǎng)他。媽說這話的時候,嗓音有點澀,看看她,鬢角處顫動著斑駁的白發(fā)。亞東沒有行李,他說爸上個月來看我還好好的,怎么啦?他的話,聽上去更多像是在關(guān)心一個生病住院的人,絲毫不見失去親人的慘痛,他顯出了不慌不忙的樣子。爸最后吐血了嗎?亞東問我。他的問話讓我慌張起來,那神氣,他就是一個一直在爸身邊的醫(yī)生,而我在爸身邊,則淪為了一個局外者。他半夜里一定會咳嗽,又咳不出痰來。亞東繼續(xù)說道。我很驚訝,他說的正是爸這半年來的癥狀。每天半夜我都會聽見爸咳嗽,他邊咳邊到客堂里去倒水喝,咳完了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聲長嘆。媽叫他去醫(yī)院檢查,但他一直認(rèn)為是咽喉炎,是老毛病發(fā)作。亞東一路走一路說,他還會無緣無故地嘆氣,那都是肝氣郁結(jié),毒氣在臟腑里排出不去。我答不上亞東的話,一路驚恐地點頭,附和著他的說法。我期待快點到家,讓他把這些話說給媽聽,興許在媽那里他會找到些共鳴。

      回到家里后,媽單位里的同事都在幫忙。場面雜沓,卻很正規(guī)。超度的和尚,招魂的道士,一撥撥地做儀式。響器班子的演奏時斷時續(xù),一有人過來吊唁,響器就響。亞東一過來,響器馬上奏起了哀樂??匆妬問|,媽連忙招呼。他們短暫對視的時候,媽猶豫了。她想哭,但猶豫了。她猶豫的不是要不要哭,而是是不是該上去抱住亞東,痛痛快快哭一場。她要撒撒嬌,有個男人靠一靠。爸的事太突然了,她一點準(zhǔn)備也沒有,太委屈她了。亞東完全是個男子漢了。說起來,現(xiàn)在還是這個家的頂梁柱,是媽的依靠,也是眼前這個儀式的主角。但是媽一猶豫,連她的哭也猶豫掉了。亞東簡單地答應(yīng)了一下,就回到自己房里,連孝服也沒顧上換。他對我說,我太累了。

      夜里十點過后,來幫忙的人漸漸散去,靈堂里開始靜下來。我被媽喊著干這干那,趕來趕去,忙了一天了,這時候在爸遺像前耷拉著腦袋,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亞東把我推醒了。我大為不滿,我說,我以為你是回來睡覺的。他說,我不想看見那些人。他把我拉起來,說,來幫幫我的忙。我跟他來到灶間一看,一地瓶瓶罐罐,家里能用來放東西的容器全被他找出來了。他把書包打開,從里面拿出了一小包一小包的紙包,然后從內(nèi)衣口袋里小心地摸出一張寫了毛筆字的紙來。那可不是一張普通的紙。黃而脆,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一堆粉末,轉(zhuǎn)眼就會隨風(fēng)而去。我要給爸煎藥,你幫我把藥稱好了放到煨罐里去。他說著,把一個天平放在了我面前。紙包上有中藥的名稱,他念一樣,我稱一樣。我機械地做著,好像還在睡夢里。等藥配全,放進了煨罐,亞東便提起一大瓶純凈水倒進去。我有些奇怪,家里可從來不用純凈水。我說,哪來的純凈水?亞東說我下午去買的,這是叢山法師的秘方,水一定要講究。我哦了一聲,又說了一遍我說過的話。我說我還以為你回來就只曉得睡覺呢。這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清醒過來了,我覺得事情有些不對,我說,你這是在給誰煎藥?亞東沒有回答我。他把藥罐放上爐子后坐下來,點了一根煙,停頓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忙又遞給我一根,我推掉了。他看看我,說道,我像你這么大,早就抽了。亞東開始正式吸煙了。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吸煙被我撞見的情景。那是在我念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那時候我們還沒搬家,他在公共廁所里,和李健一起。摘去濾嘴的香煙一分為二,兩個人蹲在那里吸。李健總把煙吸進去,為此他很自豪。他問亞東,你吸進去了嗎?亞東回答得也自豪,當(dāng)然。李健頓顯不甘,我是說吸進肺里,這樣,他說著,褲子也沒提,半彎著腰,走到亞東面前做示范。亞東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一口煙含在嘴里,半天不見煙從他嘴里出來。李健有些失望,可是亞東這時候咳嗽了。李健先是開心,隨后被亞東咳嗽的樣子嚇?biāo)懒?,他提了褲子就跑。亞東這一咳不得了,沒完沒了。咳得天昏地暗,臉色蒼白,幾乎人都要癱下去了?,F(xiàn)在我看著他吸煙的樣子,忽然就想笑。他那樣子仍然不像真吸煙。張著嘴吸,張著嘴吐,不敢吸進肺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亞東不回答我的問題,顧自抽煙。即便爸還活著,這些藥爸就能吃嗎?他又不是醫(yī)生,他說的叢山法師是誰?他又是什么時候帶爸進山看法師的?如果真看了,爸活著又為什么不把這些藥給爸吃呢?我無法問他這些話,我開不出這口。要是他說,你怎么知道這是給爸煎的藥?死人難道還能吃藥嗎?這是常識。我要問那些話,就是違背常識。endprint

      亞東背了包,手捧著藥罐來到了爸遺像前。他不跪,在爸邊上蹲下來,點了兩支煙,一支夾在手上,一支擱在香爐上。他說,爸,我陪你抽根煙。您別推,抽煙不抽進肚子,等于沒抽。對身體沒影響。呵呵你就當(dāng)抽著玩吧。這是天價煙,他說,南京的九五至尊,120塊呢,還是上次李健來南京給我的,我一直沒舍得抽。他蹲在那里,面對著爸,在聽爸講話那樣。過了一會,他點點頭,說,您剛才說的對,我不能去李健的野雞銀行,他那不叫銀行。您放心,我聽您的話,我不能被野雞銀行咬住一條腿。要做銀行家,就要光明正大,進真正的銀行。他說著,把給爸的那支煙撣了撣煙灰,重新放好?,F(xiàn)在您該喝湯藥啦,他說著,把藥罐端起來,小心地倒進了一個小碗。他倒著倒著,身體突然抖了一下,然后人一歪就跪了下來。他雙手把碗舉過頭頂,先哇了一聲,想忍住不哭,又哇哇了幾下,嗓音高低不一,最后聲音急了起來,終于沒忍住,突兀的一個長聲,哇地放開,哭上了。爸,爸……爸呀爸……他的聲音不大,他還在忍,卻刀割一樣弄得我心酸難忍,一時氣都透不轉(zhuǎn)來了,眼淚水跟著他的話嘩就出來了。亞東把藥碗抖抖閃閃地端在爸遺像前,碗里的湯水已灑落一半。上次您來南京,我就看出您身體有病,上個禮拜去棲霞,在叢山法師那里為您討了藥。亞東說到這里抹了一把臉。他不抹眼睛,摸臉。勿曾想您走這么快,您干嗎走這么快呢?也等等我去上了班,賺點錢,也好好孝順您一回呢。我也就快要上班了呢。亞東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咬著牙,他在忍。他不能哭出聲來,他不想讓別人聽見他的聲音。一開始,我都能聽見他牙齒打架的鏗鏗聲。忍到后來,他累了,就像干了幾天幾夜的力氣活,用完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也和眼淚水一樣,變得軟熟起來了。他垂下雙手,精疲力竭地耷著腦袋,清水鼻涕掛在了他嘴唇上。寒風(fēng)中,幽暗的燭光下,他眼睛看上去很浮腫,一副走到世界盡頭的沮喪模樣。足足過了半天,他長嘆了一口氣,在地上爬了兩步,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包野山栗子來。他呵呵笑了兩聲,把大栗放在爸跟前,然后開始用手剝起大栗來。這兩年我也去了一些地方,可說實在話,哪里的大栗也沒我們辛店的好吃。他邊剝邊說,辛店的大栗是苦里香,吃起來有點苦,但回味著,就是香啊。以前您總買給我吃,我能長大,離不開您的大栗啊。他又哭了,還在忍,死命地忍。他累了,忍耐的哭聲就像一只貓在憋著氣叫?,F(xiàn)在開始我買給您吃。還有大半年我就實習(xí)了,我回辛店,每個禮拜買給您吃。

      亞東這次回來,顯出了非凡的醫(yī)藥學(xué)識。我之所以說是學(xué)識,也就是說他身上具備的不僅僅是書本上得來的知識,而純粹是天賦。他對醫(yī)藥知識的積累,完全是從對爸的觀察開始的。他接觸了中醫(yī),對藥的知識一點就通,對藥的運用渾然天成。叢山法師一直要收他做徒弟。要是爸有福氣,能早點被亞東關(guān)注,我覺得中草藥還是會很有些功效的。送別了爸,亞東又要走了。這些日子一直在忙,靜下來后,媽備了菜,我們?nèi)齻€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媽的身體不好,去年做過一次尿結(jié)石手術(shù)。但是今年去復(fù)查,醫(yī)生說又有了。媽不信,說是上次手術(shù)沒有做干凈。爸把這個事說給亞東聽過,當(dāng)時我也在。亞東說,這是痛風(fēng)。不能怪醫(yī)院。爸和我當(dāng)時很奇怪,亞東怎么會懂醫(yī)的呢?媽下廚的手藝很一般,爸在的時候,多是爸主理廚房的事。媽準(zhǔn)備了火鍋,有牛羊肉。媽說都是上好的肉,協(xié)作單位自己飼養(yǎng)的。亞東仍舊不怎么說話,還是老樣子。給爸守靈的時候,好像把話都說盡了。媽給亞東買了一個新手機,吃完飯,媽把手機遞給亞東。亞東坐在那里,低著頭,沒接。媽把手機給我,示意我給他。我拿過去,放在了臺子上。亞東站起來,說道,謝謝媽。他的話,聽上去只有謝謝兩個字。但謝謝后面有拖音,過后很久,回味過來,謝謝后面,他說的是媽。那個媽喊得很輕很含糊,但是個意思。媽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我看見她眼睛紅紅的。多少年過去了,她又聽見亞東喊她媽了。亞東一聲媽,喊得她身體一晃,趕緊眼睛一閉,用手撐住了桌子。

      我在車站和亞東道別。亞東把媽給他的手機遞給我,說,你拿去用吧,我有。我要推。他說不要推了,我們是親兄弟。他的話讓我一怔,這時候我忽然就想起了亞欣。亞欣早成了一個影子,沒有形象,但是還在,從來沒有消失過。亞東說,我們有過一個我們的爸。我點點頭,原來是我們的爸,把亞欣變成了影子。亞東要上車了,他把一把鑰匙遞給我,藥在我廚里,還有藥方。這是鑰匙。我不解,他說,你媽尿酸嚴(yán)重超標(biāo),是痛風(fēng)。牛肉羊肉嘌呤都高,叫她少吃肉多吃菜。那些藥定期吃,過段時間我會再給你寄來的。他臨走時說了“你媽”,讓我們最后相對時,互為了影子。我知道他一直在找自己的媽,為此不斷地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個地對照著每個人,包括葉臘梅。也許一直以來,他覺得自己沒被媽好好疼過。他太想有一個媽了。但與其說他需要一個媽,還不如說他在挑一個媽。他沒有找到媽,那是因為他一直在挑一個媽。越挑越艱難,媽最后已成了他一個過不去的坎。亞東走后,我把媽給他買的手機鎖了起來。我不能讓媽知道,亞東把她買給他的手機給了我。

      媽吃了亞東的藥,控制了結(jié)石的發(fā)展。在那段時間里,亞東曾一度露出了一個大銀行家的氣魄。他大四的時候,畢業(yè)論文《論沿海私人銀行》受到導(dǎo)師青睞,要免試收他做研究生。他的文章有切身經(jīng)歷,從現(xiàn)實出發(fā),應(yīng)用性很強。關(guān)鍵是金融風(fēng)暴后,國家要在私人銀行的服務(wù)領(lǐng)域出政策,導(dǎo)師在參與相關(guān)的政策性調(diào)研。導(dǎo)師需要這樣的學(xué)生。但亞東放棄了。他回到了辛店。他答應(yīng)過爸回辛店,他就回辛店了。導(dǎo)師盧林申很惋惜,一再說道,你什么時候回來,我都?xì)g迎。

      亞東回到辛店,一門心思開始考銀行。那幾年銀行吃香,招10個人,有將近5000人報名,成功的可能簡直比登天還難。媽去找唐行長。媽對唐行長有知遇之恩。早些年,唐行長當(dāng)業(yè)務(wù)員時,媽把單位里最漂亮的小馮介紹給了他。

      亞東不知道媽和小馮這一段。他專心考試,一考二考,都順利通過,面試過后,就等最后的體檢和錄取通知了。那段時間,亞東最要好的朋友李健回到了辛店。這些年,李健玩大了。投資、并購等投行業(yè)務(wù)玩得不過癮,還建設(shè)了黃金和白銀的網(wǎng)上交易系統(tǒng)。這一業(yè)務(wù)的開展,出乎意料地順利。李健開始招兵買馬,他要在全國設(shè)立分支機構(gòu),代理和分銷業(yè)務(wù)。李健缺人手。他一直在做亞東的工作,希望亞東能幫他把業(yè)務(wù)挑起來。當(dāng)時有一個傳言,說李健能夠迅速做大,靠的是當(dāng)年葉臘梅留下來的一筆錢。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yè),李健每次勸亞東,就這樣說道,當(dāng)年繼娘不就希望我們能做好這件事嗎?李健不斷地在提葉臘梅。葉臘梅在亞東人生里,不僅僅是往事和記憶。所以他無法回絕李健。endprint

      亞東在等錄取通知,時間上有個空當(dāng)。他跟著李健出差,幫他做一點事。他們的配合十分默契。李健魄力大,沖勁足,亞東有理論功底,負(fù)責(zé)建操作模板。收效十分顯著。李健很興奮,他對亞東說,我們這樣下去,繼娘的錢我能提前還清了。亞東暗吃一驚,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在替她還錢?李健笑笑,要說你書呆子了吧?抬會在我們這里之所以幾百年還能繼承下來,靠的就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信用體系。這樣的信用不是靠什么制度和法律,而是良心,還有親情。繼娘死的時候交代過我,她答應(yīng)過別人的利息,一定要全部還清。亞東沒想到,那些利息本來就是非法收入,案件早就審結(jié),人都槍斃了,這錢卻還在還?李健說,這是永嘉的規(guī)矩,我答應(yīng)了她。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要做到。

      出差回來,亞東很不是滋味。一連幾天沒出門。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見了亞東的同學(xué)小珠。小珠看見我很興奮,她問我亞東在家嗎?看見她,我就想起了亞東中學(xué)時的情景,于是我含糊地應(yīng)道,他出差了。最后小珠給我一張請柬,她告訴我,他們高中同學(xué)要聚會了。我原以為,亞東對這種不上路的聚會會嗤之以鼻,不料他很高興,更沒想到他會責(zé)怪我,他說,你為什么不讓小珠到家里來坐坐呢?

      幾年過去后,亞東又開始和小珠交往了?,F(xiàn)在亞東已經(jīng)不再像過去,她對小珠不再推卻,而是極大程度地迎合。這樣的改變很突然,大大超乎我想象。而且伴隨著這種情形的出現(xiàn),我覺得少年時期的亞東只是一個夢,是一個奇怪而模糊的影子?,F(xiàn)在我放學(xué)回來,經(jīng)常能看見他們。小珠依然帶著電腦,偶爾從他們房間里,還是會傳出男歡女叫的聲音,但是那已經(jīng)不再是電腦的發(fā)音。發(fā)出聲響的,正是現(xiàn)實生活中活生生的兩個人,他和她。

      媽是過了幾天后才知道亞東沒被銀行錄取的。其實通知書早在幾天前就送來了。當(dāng)時我不在家,媽開門接了通知,歡天喜地地交給了亞東。媽不知道那是一張不錄取的通知書。她把通知書給了亞東后就開始了慶祝。她連著歡慶了三天,直到她邀請小馮和唐行長吃飯,小馮一直不接她電話,她才覺得苗頭有些不對。唐行長在星期四的傍晚找到了媽。唐行長低著頭,把一個資料袋遞給媽說,對不起,我盡力了。媽很鎮(zhèn)靜。每逢大事來臨,媽會變得很鎮(zhèn)靜。她打開資料袋,里面是一張發(fā)黃的立案通知書,還有一張陳舊的照片。照片上,是少年亞東,他正手指著一輛自行車。風(fēng)吹過亞東當(dāng)年消瘦的臉頰,他瞇著眼睛,故作高深的臉上,難掩年少不更事的神情。媽什么都明白過來了。那泡昔日的雞屎,隨著時間推移,非但沒有消失干凈,反而發(fā)酵了。茅家人沒有罷休。他們把戰(zhàn)爭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唐行長還在解釋,他說,總行和分行都收到了人民來信,他們說不能用一個有污點的人。唐行長話沒說完,媽的眼睛刷地放光了。亮得嚇人。你盡力了,媽沉緩地說,但請實事求是,不要信口雌黃,我的兒子沒有污點。

      現(xiàn)在看來,那時候亞東就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他比媽早知道沒被錄取的事實。這些日子里,他和小珠如膠似漆,因此他的決定是在甜蜜里做出來的。所以我想他的決定也一定是滿意和讓他感到甜蜜的。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亞東和小珠,他們的甜蜜是一種讓人羨慕的默契。但是隨后,讓我震驚的一幕出現(xiàn)了。我發(fā)現(xiàn),蓮娜竟然跟在了他們身后。蓮娜還是那個樣子,基本上沒變。尤其是她的面色,依然像一塊茶色玻璃那樣冷峻和沉著。他們隔著并不遠(yuǎn),亞東走得快,蓮娜也走得快,亞東慢下來,蓮娜也跟著慢下來,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亞東在和小珠說話的過程中,我看見他朝身后看了幾次。雖然他不露聲色,但我覺得他已經(jīng)認(rèn)出蓮娜來了。開始下雨的時候,亞東附在小珠耳邊說了句什么話,小珠就走開了。亞東繼續(xù)往前走,但沒走多遠(yuǎn)就站住了。這時候,蓮娜也站住了。我隔著馬路看著他們。他們在商業(yè)廣場上相隔著一棟樓房,在細(xì)雨中站著。他們都面朝馬路,并不對視,臉上有一種特殊的神情。那是一種陳舊的表情,絕對屬于一種記憶。我覺得他們又回到了多年以前,我和小伙伴們在樓下玩游戲,他們就這樣,在黃昏里站著,一直要站到天黑。等我們游戲散了,他們還久久不肯離去。如果說這是他們的告別,我覺得很詩意。如果說這還是一種留念,那確實,很深情。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永恒。這樣的永恒,是讓人感動的。

      亞東加入了李健的公司。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迅速把李健的業(yè)務(wù)帶上高速發(fā)展的軌道。一時間,公司的發(fā)展既迅猛又健康,公司員工的積極性空前高漲,各項業(yè)務(wù)發(fā)展紅紅火火。到了年底,公司決定,拿出300萬來獎勵員工。搞個春晚,亞東別出心裁,他說,公司搞個自己的春晚,每個得獎的人都要表演節(jié)目,增加凝聚力。

      那一年春節(jié),亞東帶頭表演了節(jié)目。他花了近五個小時化妝,重裝反串花旦,亮開嗓子唱了一曲《貴妃醉酒》。亞東是馬臉,但戴上頭釵鳳冠,描過眼影醉唇,他的扮相頓時有如春風(fēng)桃李,讓人有恍若隔世之感。他的臺步、唱腔更是不可思議。怎么也無法想象,他站上舞臺,能夠把女性的陰柔媚惑表達得如此酣暢淋漓,叫人蕩氣回腸。他在表達他理想中的女性,小珠坐在我身旁,她這樣對我說道。我說那誰是他理想中的女性呢?小珠說,母親。她看著他,接著說了那句讓我不能忘懷的話。她說,只有缺失母愛的孩子,才能如此傳神地表達女性骨子里的這般深情。我在費力地理解小珠的話,小珠又接著說道,亞東一直以為自己沒有得到過母愛,所以才自己反串女性,用表演來演繹他理解的母愛。

      亞東缺失母愛?!還不如說亞東在缺失母愛的同時還制造了一份母愛,他不就是在一種自己滋潤自己的情感環(huán)境里長大的嗎?惟其如此,他身上至今才還能有著追尋母愛的那種堅持。我想著小珠的話,總覺得這話里有一個導(dǎo)火索,埋在了亞東生活的某個角落里。這樣的想法是讓人不安的。有一種擔(dān)心就這樣隱隱約約地,在我心間沉淀了下來,讓我總覺得亞東要出什么事似的。

      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唐行長叫我進他們銀行。我拒絕了。我主動對亞東說,我想加入他們公司。亞東說你去聽媽的意見。媽一聽,想都沒想就說,跟著你哥干。那些年,生活似乎向亞東敞開了一帆風(fēng)順的大門,事業(yè)順利,家庭和睦,愛情喜獲豐收。小珠還錦上添花,為他生下了一個大胖兒子??墒巧畹娜の缎?,就在于生活的多變性。就在我們期待我們的生活能更上一層樓時,所有的快樂卻在瞬間海市蜃樓般消失了。這樣的演變夢幻一樣快速多變,影響了亞東和家族的未來。endprint

      我入職的第二年,世界金融危機爆發(fā)。印象里這是亞東最忙的一年,他不斷出差,有時候一天飛兩三個來回。資金成了最緊要關(guān)頭的問題。好一陣子,李健人都看不見了。有天深夜,我值班的時候聽見李健和亞東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李健在厲聲怒罵唐行長,說唐行長不是人。到了第二天,李健又不見了,亞東臉上也看不出任何吵架的痕跡。那年夏天,小珠的肚子大了。媽欣喜萬分,忙前忙后,直到小生命呱呱落地,一直是她開心不已的時刻。亞東和小珠并沒有結(jié)婚,每次回來,他看著小珠和孩子,都會有一種欲言又止的神情。媽就對亞東說,你忙你的去,孩子不用你管。我奇怪的是小珠。小珠一點也沒有了少女時代富家女的任性和黏人的氣息,也沒有了在他們戀愛時的一往情深。她變了。變得很木。她低著頭笑,笑得很木。她那樣的笑,不知道是對著旅途勞頓的亞東,還是歌唱的孩子,還是樂開了花的媽。

      亞東忙了好一陣了,但沒有起色,他更忙了。事實上,事情在那時候已經(jīng)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聯(lián)合工作組很快進駐公司,查封了所有賬冊,帶走了亞東和其他業(yè)務(wù)骨干。只有李健出差,他一個人漏網(wǎng)了。

      后來事實表明,是唐行長報的案??呻m說是唐行長報的案,其實那只是根導(dǎo)火索。真正的炸藥包,李健早在幾年前就埋下了。他繼承了葉臘梅的抬會,一直在做高利貸生意。那根導(dǎo)火索是一筆錢。李健在唐行長那里借了最后一筆錢,說好是過橋資金。短期,14天。但過了三個月,李健也沒還。形勢在惡化,高利貸公司紛紛跑路,唐行長感到了害怕。他不是怕李健不還錢,而是怕李健出事。他把錢貸給李健,然后不斷地從李健賬上劃出來自己從中漁利。他一直想剎車,但巨額利潤讓他心存僥幸,一直無法停下來。最近資金一緊,永嘉那邊抬會又出事了。他看不見李健的人,又有軟肋在人家手里,心里特別害怕。他不知道李健已經(jīng)下了最后的決心。李健要破釜沉舟,暗度陳倉了。李健要為未來留一條后路。

      李健早就判斷好了局勢。亞東和他付出了所有努力后,他知道自己將重蹈覆轍,要走葉臘梅的老路了。但他要把一切都料理好。李健自首那天,天氣已經(jīng)開始回暖了。真正的變暖,其實就在春節(jié)那幾天。人們就是被春節(jié)的人情干擾了,忽略了氣候的變化,等到正月十五一過,便陡然感到春天的突然了。拉網(wǎng)行動春節(jié)前就開始了,等到李健到案,亞東已經(jīng)整整被關(guān)了一個春節(jié)。路過亞東面前時,李健點了點頭。辛苦你了。這是李健和亞東說的最后一句話。這句話不是寒暄,不是帶著歉意的問候。亞東后來明白過來了,他說,他這句話繼往開來,但給了我壓力。

      李健很爽快,到案后什么都認(rèn)了。李健說了,我招供了,其他無辜的人都要放出去。他說,我罪該萬死,沒有從葉臘梅案件里吸取教訓(xùn),我害了所有人。當(dāng)時就簽字畫押,把專案組一直在尋找的賬冊全部交了出來。亞東和其他人全被放了出來。到了晚上,李健提出上廁所,看押他的人給他上了械具后,跟在他身后。時值半夜,看押他的人正是半睡眠狀態(tài),斷料不到會有這般慘烈的一幕在眼前發(fā)生。一切就在最平常的狀態(tài)下發(fā)生了,直到事情過去了半天,看押他的人都愣在那里,忘記了報警。李健直接跨過了欄桿,樓不高,他跳下去的時候,有個躍身的動作,最后腦袋落地,那是他決意要去死的寫照。

      清明節(jié)快到的時候,亞東收到了兩封信。一封信有單位的名簽,那是亞東的導(dǎo)師寄來的。另一封有些怪,掛號,但寄信欄里很模糊,看不清寫的姓甚名誰。奇怪的還不是姓甚名誰,而是這封信本身。這是一封雞毛信。雞毛信本是個正義傳說,但此刻卻在我和亞東面前散發(fā)出讓人狐疑的迷霧。雞毛信讓亞東閉門三天,然后在清明時節(jié)離家出走。臨走前,亞東給我看了兩張存單。每張存單的金額,都是人民幣三千萬。其中一張存單的左上角寫著,辛苦你了。我一眼認(rèn)出來,那是李健的字。亞東說他要到永嘉去,明天就是李健答應(yīng)給大家付利息的日子。我一驚,我說你也要卷進高利貸漩渦里去了嗎?他說,沒有什么漩渦,這些錢是用命換來的,是用命換來的信譽。我說,人死了還有信譽嗎?亞東想了想,說,人死了,可以見證信譽。

      李健坦白后,原來是該退贓的,這筆錢肯定是贓款。但現(xiàn)在李健死了,這錢就留了下來。他留下這筆錢,是要讓亞東去替他付利息,就像當(dāng)年葉臘梅把錢留給了李健一樣。這是一種轉(zhuǎn)換。關(guān)于生命的轉(zhuǎn)換。李健選擇了付利息,保住的是他的聲譽,同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反過來,如果他選擇保命,那必須把這些錢交出去,從而不再有錢付給集資給他的人,聲譽掃地。這是個等式。這個等式在說,他完全可以活命,代價而且很小,僅僅只得些罵名??伤詈筮x擇了聲譽,這樣宣示的等式,真的對等嗎?尤其是亞東,一個有學(xué)識的人,一個聰明的人,難道在看不到底的高利貸面前,會認(rèn)為六千萬就能把聲譽維持到底嗎?到頭來,還不是被人罵?,F(xiàn)在罵,只罵李健一個,要是他也卷進去,會連他一起罵。李健的死,加上再之前葉臘梅的死,難道高利貸的結(jié)局還看不清楚嗎?我送亞東,一路上都是疑慮和難解的困惑。亞東會真看不清這些嗎?我們走了很久,亞東最后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回去吧,總有一天會輪到你的。我在黑暗里感到震驚。他說得那么堅決和自然,好像我就是他在李健之后,要接著他去做這件事的法定繼承人,就像李健之于葉臘梅那樣?!

      亞東出去了一個星期后,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說有兩個醫(yī)生要到家里來,給小珠和孩子驗一個血,要我照應(yīng)一下。下午,兩個醫(yī)生來了,他們在家里只停留了四五分鐘,連我給他們倒的橙汁也沒喝就走了。過了兩天,我在家里看書,忽然聽見孩子在哭。我趕緊跑過去,看見的卻是小珠滿臉流淚,把電話夾在臉頰和肩膀之間,雙手在整理衣服的情景。小珠不說話,任由眼淚在流,孩子在床上哭,她也不去管。我走過去,把孩子抱在手上的時候,看見床的一邊有一張親子鑒定報告。我不敢去細(xì)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通紅的鐵水一樣滾燙地澆上我心頭,我覺得氣都快透不過來了。只過了幾分鐘,亞東的電話來了。他說,小珠要帶上孩子走了。你把你所有的現(xiàn)金都給她。她家里已經(jīng)不像原來了,她爸爸受賄被判刑后,家里已經(jīng)什么也沒有了。她要帶著孩子生活,今后會很難。我掛下電話就去了銀行,把我這幾年的積蓄都拿了出來,可回到家,小珠已經(jīng)走了。我追到汽車站,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珠了,我喊著追上去,把一包現(xiàn)金遞給她。小珠的眼睛已經(jīng)哭腫了,眼眶里鮮紅的血絲很分明。她抿緊了嘴,竭力要做出意氣風(fēng)發(fā),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的樣子。她說,謝謝他的好意,我能照顧好自己的孩子。她的眼睛并不看我,說話的時候因為想擠出一絲微笑,臉上的肌肉顫動不已。我忽然很難過,想哭,我忍住眼淚說,這是我的錢,你一個人,還有孩子。小珠打斷了我的話,我沒說完,我被她的神情鎮(zhèn)住了。我從沒看見過她這么嚴(yán)厲的神情。她的眼睛瞇起來,迎著陽光,卻有一道閃電在她眼里放射出來,她是咬著牙齒說話的。她說,你轉(zhuǎn)告他,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愛過任何人,他也不會愛任何一個人。他只愛他自己。我詛咒他。小珠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肯定是想做出豪邁的樣子,不肯留下一點脆弱,但是她太緊張了,沒走幾步就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的心像被電擊了一樣。我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會動了。endprint

      大約又過了半個月,亞東回家了。小珠走的時候,媽正好跟單位出去旅游。亞東早就和我統(tǒng)一了口徑,小珠回娘家去了。媽想孫子,亞東卻給她安排了更遠(yuǎn)的出國旅游。亞東讓我對媽說,孫子早晚都是你的。你趁現(xiàn)在好手好腳,先領(lǐng)略領(lǐng)略世界風(fēng)光。媽高興了。她在外面又到處在說,我享我兒子的福了。亞東面前,我從來沒問起過小珠和孩子的事。但后來永嘉過來的朋友跟我說起了這件事。原來,亞東一直在懷疑小珠和孩子。他算來算去,小珠懷孕的日子和他的計算有出入。在永嘉,有人說起了小珠和李健不止一次來過的情形。小珠和李健去永嘉的那些日子,正是亞東夜以繼日,為李健公司發(fā)展而在天上一天飛幾個地方的時候。李健不在了,親子鑒定只能到此為止。這個消息猶如一根魚刺在喉,我不說不快,可我又想,我要是說了,誰又會快意滿懷了呢?亞東肯定是知道這些的,可他知道了這些,怎么還會甘心情愿去替李健做那些維護李健聲譽的事呢?直到亞東這次回來,我還以為他一直死心塌地在為李健奔波,一心一意要做完高利貸這件事的??删驮谒貋砟翘焱砩?,我半夜起床上廁所,我看見他的房門半開著,他站在陽臺上吸煙。煙氣很濃,陽臺上的風(fēng)吹進來,倒灌在客廳里,家里煙熏得嗆人。我想走上去和他說說話,都走進他房間了。但一口煙把我嗆醒了。當(dāng)時我當(dāng)他是為了小珠的事,但沒想到他竟然是對女人起了殺心。

      第二天,我被樓下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驚醒。更沒料到,那些鑼鼓是敲到我們家來的。鑼鼓是敲給亞東的,鑼鼓聲里有一面錦旗,上面寫著:勇于擔(dān)當(dāng),責(zé)任楷模。落款是,永嘉人民感謝你。帶隊的是永嘉政協(xié)的一個女干部,她拉著亞東的手,她說,葉臘梅沒有看錯人。亞東感到詫異。這時候女干部拿出了一些發(fā)黃的照片說,你看你小時候的照片,在她指點下,那些照片露出了脆弱得馬上會四散碎去的風(fēng)險。照片上,一個孩子抱在葉臘梅手上,撅著嘴,捧著皮球。女干部手指點擊照片的頻率在加快,她說,這個孩子可能就是你。亞東更加驚異,你是說……女干部果斷地接了他的話道,對,你很可能就是葉臘梅的孩子,我們永嘉的兒子。這怎么可能,亞東尖叫起來,我還從沒有聽見過亞東如此失控的聲音。那聲音就像一只貓誤入了捕鼠器,被夾斷了一條腿。女干部這時神情莊肅地說,她后來沒有孩子,不能說明她之前沒有孩子。大家都知道她在嫁人前有過一個孩子……女干部話還沒有說完,亞東忽然一個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那天,敲鑼打鼓的隊伍在家里等到他天黑,然后在辛店大酒店住下,第二天接著等他。但是亞東忽然就像蒸發(fā)了一樣。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女干部的說法也太荒唐了。即便是事實,但當(dāng)眾說亞東是個私生子合適嗎?我看看那個女干部,女干部很樸實,樸實得和葉臘梅差不多。這些人為了不錯過等到亞東的時機,她們買了飯菜在家里吃。等到了第二天天黑,她們稀里嘩啦地吃完了之后,我對她們說,亞東去做行情了。我說行情來了,他要日夜看盤,這幾天不會回來了。她們將信將疑,臨走的時候,女干部說,他沒有忘記永嘉人民,永嘉人民也不會忘記他。

      亞東的導(dǎo)師盧林申來到辛店那一天是個太陽落雨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在我的記憶里之所以能被記住,是因為這一天是給了我希望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有時候我被連續(xù)遭遇的一連串苦難壓迫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我就一個人悄悄地在爸遺像前痛哭一場??尥旰笪視o爸說說話,倒掉些心里的苦水。我說為什么這么多苦難都給了我們家呢?爸你要保佑我們啊??墒羌?xì)想想,這些苦難實際上都是落在亞東一個人身上的。媽整天樂淘淘的,我這幾年也賺了不少錢??墒莵問|呢?其實從他童年開始,從他被送到我們家開始,他的個人悲傷就已經(jīng)開始,而且直到現(xiàn)在,還無法看到盡頭。我想通之后,每次我都會對爸說,爸啊,你若真有在天之靈的話,你就顯顯靈,幫幫亞東,幫他從苦海里跳出來吧。我記得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每天給爸燒香,還花大錢請來了佛院里最高的供奉菩薩。終于,在李健死后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里,一場太陽落雨后,一道彩虹出現(xiàn)了。亞東的老師盧林申穿過彩虹站在我和亞東面前時,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爸爸顯靈了。

      亞東的導(dǎo)師盧林申是專門來接亞東的,他要帶亞東走,去跟他做研究。要是盧林申能把亞東帶走,亞東不就可以脫離是非之地,從此擺脫苦難了嗎?我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決定要好好款待一番盧林申。在這些年里,即便在最忙的時候,亞東也不忘給老師寄筆記,和老師一起探討自己遇到的問題。上次老師來信后,亞東就已回復(fù),他愿意跟著盧林申去做研究。

      我在家里設(shè)宴歡迎盧林申,他們師生兩個很盡興。都醉得喊兄弟了,還不肯罷休。他們坐著,其實都癱在了沙發(fā)上。我給他們沏好了茶,亞東起身喝了一口,咽了口唾沫,把大腿蹺了起來說道,我有一個夢想。我要做一個金融家。盧林申躺在沙發(fā)上,把手臂舉過頭頂高呼,我支持,我擁護。亞東轟隆一聲跑過去,跪在盧林申面前,雙手抓住盧林申胸前的衣襟,我是說,我要開個銀行。盧林申渾身抖了一下,側(cè)了腦袋低聲重復(fù)了一句,銀行?亞東花了死勁狠狠地點了點頭,咬著牙齒,豆大的眼淚說來就來了,他一字一句說道,私——人——銀——行。盧林申想坐起來,但扛不住酒勁,半撐起身子,剛說一句私人銀行好,亞東便瘋了一樣跑進房間,他拿出一個旅行袋,他還想跪在盧林申面前,但是用力大了,人直接摔倒在地,滑過去,被沙發(fā)擋住。他把旅行袋里的錢一把一把往外掏,我有錢,我有錢,很多人有錢。為什么就不能讓這些錢冠冕堂皇地開個銀行?為什么讓這些錢要像老鼠一樣在地下管道里,在陰溝里做高利貸呢?到底是誰在成就高利貸?那些人,那些高利貸的人,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有權(quán)利做人做的事,那些借錢還錢的事他們也會做,讓他們也去開個銀行,給他們規(guī)矩,讓他們?nèi)プ?,就沒有地下錢莊,就不會再死人了啊。為什么就不能呢?你說說,亞東說著又搡了盧林申幾把,說,讓他們自己開個銀行,冠冕堂皇去做有什么不好呢?幾百年了,幾百年來他們你死了他做,他死了我做,為什么就不能給他們一個私人銀行的名分,讓他們晃了幾百年的游魂也有個安穩(wěn)的歸宿呢?幾百年,他們也等了幾百年了,也該等到了吧。幾百年的血,都可以淌滿一條江,一條湖,淹得死太陽地球啦……亞東說得大概太累了,他癱倒在地。盧林申用手艱難地?fù)纹鹕碜?,他擼了擼眼前散亂的紙幣,嘴里氣短地說道,私人銀行,幾百年,等到頭了。endprint

      他們醉得太厲害了。也許醉只是個借口,借口之下,是沉重的心事。第二天,他們起得很晚。起床后,他們余興未盡。昨天的醉酒并不是一派胡言,反而成了戲的序幕。亞東說,我不想跟你做研究,我要去辦一個銀行。由于有了昨天的序幕,盧林申沒有感到驚奇。他對亞東說,來吧,我雖做不了什么主,但我甘愿當(dāng)你們年輕人的墊腳石。

      第二天,盧林申要離開了,我忽然有些不甘心。我說盧教授你再多留幾天,我們這里的好山好水你再看看,我的好酒你再喝掉幾瓶。盧林申笑笑說,我要抓緊回去了,他對亞東說,我在那邊等你。

      十一

      盧林申走的那天,我有些失望,他沒能把亞東帶走,反而讓亞東把我?guī)チ擞兰?。他介紹我認(rèn)識了很多人。那些永嘉人,看見他就像看見自己親人,一個勁地往家里拉他,要留他吃飯。最核心的幾次會議他都沒讓我參加。他們閉門開會,連續(xù)了三天?;丶业臅r候,亞東交給了我一個手機。他說這些人你都認(rèn)識了,這里面是他們的聯(lián)系號碼。我渾身一涼,頭皮都麻了,我就這樣成了他們抬會的人了嗎?

      亞東要去找他的導(dǎo)師了,我們又去給爸上了一次墳。在爸墳前,我終于把我的擔(dān)心說了出來。我說,你還要替李健把錢還下去嗎?亞東淡淡一笑,他說,這不是李健的錢。這些錢是一根接力棒,李健只是把它傳給了我,我要把這些錢用到正路上去,讓每分錢都見到陽光。這樣那些為這些錢而死的人就不會白死了。

      可你去辦私人銀行,辦不成怎么辦呢?

      辦不成我就還他們的錢。他看著我說道,只要我不死,我還,我死了,接力棒傳給你,你還。

      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說,我還?我怎么還?

      呵呵,我是干什么的?亞東笑了,他說,真到了那時候,我都會安排好的。

      亞東下決心了,我知道九頭黃牛也無法把他拉回來了。他說話做事猶豫的時候不會笑,笑了,就誰也勸不住了。我在爸的墓前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越哭越委屈。開始是為亞東,他是個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聰明人,難道真會因為葉臘梅而深陷抬會的泥淖,一發(fā)不可自拔了嗎?犧牲實實在在,抓了我的心,讓我覺得他已無路可逃,讓人陡生悲情。可哭著哭著,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在為我自己哭了。為什么我也會被無緣無故地拉進去了呢?我既沒有準(zhǔn)備,也不愿意,可是精神的鴉片已經(jīng)完全浸染了我,我無路可退。我越想越難過,無論亞東怎么勸也沒用。亞東給爸磕完了頭,又在勸爸抽煙了。他說爸您抽一根吧,這一走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呢?他在等著香煙自燃,一句話也沒有。他就那樣,彎腰駝背地跪著,我倒抽一口涼氣,一下子感到了他的衰老來。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他貌似輕松,其實壓力太大,是壓力把他壓老了。我想起了當(dāng)年,他大學(xué)畢業(yè)回來時的滿腔熱血,就像我現(xiàn)在一樣,旗幟鮮明地抵制高利貸,對高利貸不屑一顧。但是壓力無孔不入,能從每個毛孔里滲進他的身體,他屈服了。也許他主觀上從沒屈服過,到死也不會屈服。但現(xiàn)實潛移默化,讓他就這樣屈服了。那些理想的說法(比如私人銀行等等)只是一個幌子,一種自我的安慰。等香煙燃盡,亞東又磕了一遍頭。最后,他站起身來說道,爸,今天野山大栗也忘拿了,呵呵我好像老了。他說,以后每個月讓小弟給您買野山大栗啦,他長大啦。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亞東把一張毛筆寫的處方遞給我說,這是叢山法師最新的藥方,那些藥我都配全了,放在老地方。我走后,你記得按時煎給媽喝。我大吃一驚,我說,你是什么時候帶媽去看法師的???亞東說,法師問診看病,從不坐堂切脈,他是聞風(fēng)而動,隨心所欲。我請他出山,他都是遠(yuǎn)觀病人氣息,最多撲面而過,便已拿捏到位。法師說,媽氣象更新,神氣已大為好轉(zhuǎn),再加些補氣的草藥服過就該沒大礙了,你也可以放心了。以后,我會定期再請法師出山的。

      我多嘴了。我說這些話你親口對媽說去。亞東看著我,看了半天,說,那是你媽。他說的是“你媽”,他又說你媽了。說得我背脊上一陣寒氣透過。他說,我恨她!我一愣,我說,你恨她還幫她配藥?他說,我恨她,恨葉臘梅。恨所有的女人。女人讓人無路可走。他眺望遠(yuǎn)處,眼光四散,把話說得云淡風(fēng)輕,小珠對孩子不負(fù)責(zé)任,我恨不得殺了她。

      在他尋找母愛的心海里,他航行得太久,也許他早已迷航,早已失去信心。既然無法找到,那么有關(guān)母愛的一切都是虛幻,甚至是罪惡的。一切應(yīng)該毀滅。由他構(gòu)筑的,還應(yīng)由他親手毀滅。即便這樣的構(gòu)筑原也是他虛妄的想象。

      亞東最后離去的時候要我等。等他給我的信。他說他那邊做好后,會叫我也過去。好男兒志在四方,他最后這樣說道。我渾身頓時一麻,起了雞皮疙瘩??晌襾聿患皢査遣皇欠怆u毛信,他就走開了。我總覺得他確實會給我來信的,但他給我信,不是叫我去隨他工作,而是要讓我去永嘉為高利貸擦屁股。

      每當(dāng)這樣的念頭涌起,我就會想起家史。我的出生曾一度改變了亞東的人生態(tài)度。但我的出生既不是父母的計劃,也沒有靠什么科學(xué)奇跡。已經(jīng)寸草無生的荒漠,忽然鮮花盛開,是否那時就已經(jīng)兆示了亞東一生的坎坷?爸說過,亞東既不是家里的老大,也不是家里最小的。但當(dāng)年亞東的親生父母沒有送掉大的,也沒送掉小的,而是送掉了他這個中間的。也許這就是亞東一輩子最糾結(jié)的事?;蛟S他一直要找到自己親媽,就是要親口問一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亞東是帶著這樣的懸念上路的,我覺得他一路上會很心酸。除了心酸,說起來,亞東最后走的時候還帶上了我的擔(dān)憂。無論他說過什么,都無法消除我心里的擔(dān)憂。多年以后,他臨別的話語依然能清晰地在我耳邊響起。他說一個人的犧牲是不會白白犧牲的。每一次,每個人的犧牲都是一次激勵,會激勵更多的人去繼續(xù)奮斗,然后再去犧牲。所以他的話讓我覺得他的行走有了易水風(fēng)寒的悲壯色彩,揪皺了我的心,讓我心酸不已。我有時候真希望他兌現(xiàn)諾言,回來召喚我追隨他走向遠(yuǎn)方。但有時候又十分恐懼,擔(dān)心有一天早上,真會突然收到一封雞毛信,要我速去永嘉。每當(dāng)這時,我就會連夜出門,好幾天不回來,并且關(guān)閉手機,一連幾天不開機。那只手機,還是媽在亞東上大學(xué)的時候買給他的。留在我印象里,與亞東有關(guān)的不僅僅是這只手機,還有許多他不同時期的樣子。中學(xué)里他的數(shù)理化成績很出色,大家以為他長大后是個科學(xué)家。到了大學(xué)里,他寫過很多金融研究的文章,特別是他是怎么掌握了那么多的醫(yī)藥知識的?在他提到的那個山里,真有一位得道的法師嗎?這真是一個謎。而最后,他與國家銀行擦肩而過,成為一時顯赫,擁有眾多追隨者的貴金屬操盤手。

      我曾經(jīng)認(rèn)為6是我和亞東繞不過去的坎,我們相差6歲,按照當(dāng)?shù)仃帤v的排算,我們犯沖。我在他六歲那年出生的時候,就打亂了他一帆風(fēng)順的生活。

      亞東的一生,有太多的坎坷。他的行走一直在讓人遐想,他的行走一直是個謎。難道他的人生也因此是個謎程?可以肯定的是,前進的道路崎嶇艱辛,但他從不停歇,從不繞路。盡管在別人看來,他的行走好像是麻木的,從來沒有過悲傷。亞東曾給我一種穩(wěn)定有加的感覺,我曾相信他是個能成就大業(yè)的人。我對亞東這樣的自信,現(xiàn)在確確實實,已轉(zhuǎn)為了一種平安的祝愿。惟有祝愿。他不給我來信,證明他一切都好。他一切都好,世界就好。

      責(zé)任編輯 何子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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