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訓,現(xiàn)任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名文學評論家和文學理論家。有專著《小說的新變》、《文學風雨四十年》(合作)、《批評的視界》、《新詩體藝術論》、《新詩史論與小說批評》、《八十年代中國通俗文學》(合作)、《中國當代文學概論》等。
無論是一次文學研討會,一次文學沙龍,還是一場演講,有於老師的地方就會有笑聲。
這是於可訓先生的魅力所在。每次采訪,看到於老師做學術主持,我就會豎起耳朵。於老師善于“拋玉引玉”,先波瀾不興地講個段子——比如韓少功在鄉(xiāng)下挑糞——雖然是引用記者的話,卻被他一番繪聲繪色,仿佛親見,于是與會嘉賓和聽眾的胃口吊起來,現(xiàn)場頓時活了。后來者往往“嗯嗯”兩聲,清清嗓子,接過於老師的話,開始一場風景旖旎的人文和思想之旅。
這一刻的於老師,瞇著眼,咧著嘴,也沉浸在嘉賓的妙語連珠里,仿佛連他自己也忘記,剛剛誰起了這個話頭。
這是一份有功底的幽默。不是所有的場合都適合脫口秀,張嘴就來的底氣在于肚子里有貨。作為一位文學評論家,於老師的貨,井井有條地堆放在他閱讀的光陰里,堆放在他開闊的視野里,堆放在他沉淀的思想里。在一個作家的正史和“八卦”中,在一部作品的字里和行間,他游刃有余,于是拿得準氣場,掐得住脈門,挑得出話頭,有的主持人盤活全場須得千斤撥四兩,在他這里,卻是云淡又風輕。
這樣的功夫,捧人當然不在話下,若是點人死穴,大概也八九不離十。於老師應該是有扣其要害、扼其咽喉的本事的,但是在我做文化記者這些年,幾乎沒有見過他放大招。我覺得是他心軟,手下留情。后來采訪他時,特意聊了關于王蒙的話題,才明白於老師只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真正的好鋼留給好的小說家去磨出利刃。這一點,訪談里面再細細展開。
除了這次專訪,最近一次見到於老師,其實要算是紙上相見。《芳草》雜志前一陣的一期,頭條刊發(fā)了於老師的小說《地老天荒》。印象中的於老師一直是一個學者,我實在想不通他哪里來那么多的時間,在教學和治學之余,還能有這工夫寫出一部不短的小說。采訪中我問到這個問題,他說,學術之余,休息的時候就用來寫作品了。他寫作,他快樂。
一
今年9月初,於可訓在湖北省圖書館舉辦以王蒙為主題的講座。研究王蒙,是過去十多年中,於可訓的一個重要學術成果。我們從王蒙聊起,逐漸聊到中國知識分子的特點上……
范寧(以下簡稱“范”):您有一部非常重頭的著作《王蒙傳論》,而在您自己的著作中,針對一個作家寫這樣一部書的情況還很少見,為什么研究王蒙?
於可訓(以下簡稱“於”):這要說到2001年,我申報了一個教育部的課題,叫做《當代視野中的王蒙研究》,研究成果就是后來的《王蒙傳論》。但是我個人對王蒙的研究,比較早的時候就有想法。
作家研究是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一個很大的門類,但一般來說,比較重要的是作家傳和作家評傳。而且在選擇作家時,其影響度往往更受重視,有些作家創(chuàng)作成就可能很高,但只在某一方面有代表性,身上并沒有濃縮更多的文學史或歷史文化的因素,就不一定有特別的文學史的價值。
王蒙是比較獨特的個案。首先他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從他少年時代參加中國革命,到新中國成立之后參加團的工作,后來開始寫作,劃為右派,到新疆之后回歸文壇,一直保持活躍的創(chuàng)作,一直站在文化前沿,基本上是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經(jīng)歷,各種運動斗爭坎坷磨難基本上都經(jīng)歷了,所以王蒙身上濃縮了完整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
同時,王蒙身上又濃縮了一部中國當代文學史。比如早期寄予青春理想和激情的《青春萬歲》,那是昂揚向上的,基本上代表了上世紀50年代早期的寫作?!督M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代表了干預生活的寫作,那也是一個時代的文學傾向,而王蒙為此也站在了風口浪尖。后來一直到“文革”結束,王蒙復出,每一個文學浪潮他都站在前沿,比如恢復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比如西方意識流等現(xiàn)代派寫法,他始終站在潮頭。這樣的作家不容易找。
在王蒙身上,既凝聚了一部完整的當代歷史,又濃縮了一部完整的當代文學史,這樣的個案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
范:這二十年來,王蒙依舊受到傳媒和大眾的關注,但是相比那些更知名、曝光率更高的作家而言,他有點游離在主流之外。您怎么看?
於:進入到上世紀90年代之后,王蒙的創(chuàng)作有了一些變化,表面上看有些游離主流,但實際上是因為有些作品沒有受到讀者關注。比如王蒙的“季節(jié)”系列,還有后來的《青狐》,這些作品把半個世紀以來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命運、中國當代文壇的事件,基本上都概括進去了。而且這些作品的寫法也很有特點。但是如果不是有專門的眼光,或者不能沉下心讀,這幾部作品是很難讀下去的,他的寫法比較注重主觀思考,把事件、故事、人物、經(jīng)歷遭遇融匯到思想中去,這是思想的小說。
所以從《堅硬的稀粥》之后,王蒙這些重頭的作品,反而沒有引起太多普通讀者的注意。但如果能注意到王蒙這些小說的寫法和內涵,在整個90年代,以這些作品為代表,他還是站在主流當中,因為90年代的小說強調人文精神。像張煒、張承志,還有《白鹿原》這樣的作品,都是強調人文精神,王蒙的作品也是關注了當代知識分子的心靈剖白。它們放在90年代最好的長篇小說也當之無愧,可惜就是關注度不夠,畢竟不像余華那樣的寫法,但它也不舊,而是比較獨特。
如果不讀這些書,很難理解中國當代知識分子。我們一般談到知識分子,要么就是講中國古代的士大夫,那種傲骨、隱逸的姿態(tài);另外是俄國十二月黨人那種民粹知識分子,還有就是法國那一類的公共知識分子。但我們畢竟不是古人,不是俄國人或法國人,當代知識分子是怎樣的人?讀過王蒙的作品就可以了解。在這些作品中,他們是這樣一群人:本來是好端端的人,但有一天忽然被說成是壞人,還得馬上承認,并誠心誠意地批判自己,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有一天又被承認是好人,還要感恩戴德。endprint
這樣一種知識分子的經(jīng)歷和命運,這樣一種特殊的心態(tài),是古代所沒有的,也是俄國和法國知識分子所沒有的。王蒙的作品比較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歷程,有時候是觸目驚心的。我曾經(jīng)在講座上說過一個細節(jié),他們勞動改造的時候,每天都要打石頭,累得要死,回來以后在農民家里住著,還得開批判會。先是聽別人批判,然后還要自己批判,折騰一晚上不睡覺,結果把房主吵煩了,就起來罵他們,說你們真是吃飽了撐的,每個月拿幾十塊錢工資,還天天搗騰不睡覺。但他們的苦衷是說不出來的,這樣特別的知識分子群體,在世界歷史上都是很少見的。王蒙這種作品的穿透力很強,基本深入到一代知識分子的靈魂深處了,很有關注度。
在王蒙的晚年,進入新世紀,他轉向對老莊的研究,這也有他的必然性。因為他是一個比較重視學術研究,重視理論的作家。以前他也有《紅樓夢》研究、李商隱古體詩研究的一些成果,到了晚年他基本上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體會,通過讀老莊,用另外一種文體寫出來,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文化隨筆的方式。所以,王蒙的這些研究,不能當成一種純粹的學術研究,他是借研究這樣的一些對象,來表達他的人生經(jīng)驗、文化觀點和文化立場。這樣來看,他最近那些年頭的著作,應該來說,是他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另一種結晶體。
所以我覺得他在這方面,確實是很有代表性。
范:您覺得王蒙是怎樣呈現(xiàn)出當代知識分子的文化立場的?
於:我覺得他總體上還是一個革命知識分子,王蒙身上有少年布爾什維克情結,這個最早是他講出來的,我覺得非常準確。一直到現(xiàn)在,這個情結王蒙始終沒有丟掉,他骨子里是一個中國現(xiàn)代革命知識分子,沒有改變,不管他表現(xiàn)得多么新潮,多么現(xiàn)代,甚至多么現(xiàn)代派,他骨子里這點東西始終是沒有變的。現(xiàn)在,一直到今天,他看人看事的眼光,透過那些文化的、語言的背后,你還是可以看出他很鮮明的政治立場。
但是王蒙又是一個能夠兼收并蓄的作家,古今中外,各家各派的學術思想,能夠跟他的某些想法達成一致的,他都盡量地吸收過來。他很少堅決拒絕什么東西,所以他的思想也是很龐雜的,包含了各種各樣的東西。這也是王蒙的一個特點。王蒙說,自己就像一只大蝴蝶,你想抓住我,扣住我的頭,卻扣不住腰。你扣住腿,卻抓不著翅膀。你始終抓不住他,他兼收并蓄的東西太多太多了,老子、莊子、薩特、???,古今中外的都有。
二
今年魯迅文學獎頒獎,話題不少,爭議多多。關于周嘯天獲獎,關于評獎,關于有沒有可能產生貓膩,於老師有話說。
范:最近魯迅文學獎評出來之后,媒體也報道了王蒙對周嘯天詩作的評價。很多普通讀者都認為,王蒙對周嘯天的詩作評價過高。您怎么看這次評獎,以及王蒙的評價?
於:舊體詩詞本身得獎,我并不感到意外。這些年來,舊體詩詞恢復很快,創(chuàng)作的隊伍數(shù)量也很大。近幾年,離退休干部職工、文學愛好者寫舊體詩的比較多,出版的人也多,用流行的一句話說就是“巨大的存在”,不面對是不對的。所以魯迅文學獎詩歌評獎,這次以舊體詩作為代表很正常。
周嘯天的詩我并沒有全部讀,不過從傳媒上摘引的一部分詩詞來看,確實不算上乘之作,甚至得魯迅文學獎都有點牽強。前輩知識分子中,舊體詩寫得好的大有人在,且不說錢鍾書、陳寅恪,即便是聶紺弩在業(yè)余寫的詩,被人評價也是很高的。這些都堪稱舊體詩的精品,舊體詩研究也有很多成果出來。在這樣的情況下,評出這樣一部舊體詩,是比較牽強的,也沒有什么說服力。
至于王蒙的評價,我覺得要分兩方面看。首先,他評的是周嘯天的一首詩,并不是說這部詩集全部都好,王蒙有政治情結,容易對《鄧稼先歌》產生共鳴。其次,也許這首詩也觸動了他個人的遭遇和經(jīng)歷。王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什么時候會受到觸動,會感傷,這是我們后一輩人很難理解的。所以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老者,對一首詩有所感觸,我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大事,再說,王蒙的評價也并非一言九鼎。
其實文學的事情也不必看得那么重。文學畢竟不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甚至可以用馬三立先生的一句話來說,文學本質上就是“逗你玩”的,娛人自娛的。這么多年把文學看得太重,對這么一首舊體詩的評價,本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
范:從王蒙可以聊到文學獎的評獎問題,比如今年頒出的魯迅文學獎。魯迅文學獎這幾年爭議都挺大的,您怎么看待文學獎對專業(yè),對文學界,和對大眾的影響和爭議?
於:文學評獎不是中國首創(chuàng)的,中國古代是沒有評獎這一說的,沒有聽說李白、杜甫得過什么獎。西方文藝復興以后,在19世紀,也沒聽說什么作家得過什么獎。從諾爾貝文學獎之后,文學評獎慢慢開始多起來,評獎也成為文學界一種獎勵創(chuàng)作的方式。各個國家、民族、地區(qū),都有各種不同等級的獎項,從評獎的歷史來看,也就是一個多世紀吧。中國的評獎就更晚一些,到現(xiàn)在文學獎慢慢集中在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兩大獎項上。
評獎本身是一種現(xiàn)代文學的運行機制,在世界范圍內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比如“諾獎”確實獎勵了一些好作家、好作品,出現(xiàn)了許多經(jīng)典。但是在中國這種體制里,這種獎項的作用之一,是幫助讀者選擇作家和作品,因為現(xiàn)在作品汗牛充棟,單純靠讀者自己閱讀選擇是非常困難的。
現(xiàn)在的一批著名作家,包括方方、韓少功等,基本上都是從中短篇小說獎、詩歌獎中沖出來的,那時候得了這樣的一個獎,就是知名作家了。湖北除了方方之外,前面還有映泉、楚良這些作家,他們的知名度和影響力都是從這些獎中出來的。
得獎幾乎是中國當代作家成名、成熟的一個標志,讀者從這些獎項認識作家,追蹤這些作家的作品,這個作用是非常大的。它也幫助學者選擇,像我們這樣搞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每年那么多的作品,通過自己自然閱讀根本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固然我們不能依賴獎項,但起碼這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依據(jù)。文學史編纂,也主要是以獲獎作家作品為主。
文學獎的另一個作用,是鼓勵作家創(chuàng)作。現(xiàn)在的兩大獎項,尤其是“茅獎”,要是得了“茅獎”,作家自己也知道,自己站在一個怎樣的水準上,后來創(chuàng)作就不敢馬虎了,總想更上一層樓。實際上,得過“茅獎”的作家,多數(shù)后來創(chuàng)作也是不斷提升的。像張潔,得過兩次“茅獎”,說明她還是保持在一定的水準上。endprint
范:不過文學獎也有其另一面。
於:是的。很多作家也知道,它不是評價作家水準的唯一標準,“諾獎”也評出了一些比較爛、比較平庸的作家,也錯過了一些大家。特別像有的國家自己搞的一些獎項,也會有很多遺珠之憾,也有很多錯評的、漏評的。而且評獎本身是件很困難的事情,我甚至覺得評獎很難把一個標準貫徹到底。文學和自然科學不一樣,自然科學可以設一個比較客觀的標準,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它可以數(shù)字化、技術化,但是文學不能這樣。文學本身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設一個標準,比如“諾獎”的那個“理想主義”的標準,其實是很難貫徹的。對一部作品,你說這里面沒有理想,我說這里面有理想,都是不能具體化的。另外每個評委有每個評委的看法,有人覺得很好,有人覺得差,這是文學評獎最大的難處,也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東西。你說哪個專家服從哪個專家的意見,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眾多評委來評同一個作品,很難有個統(tǒng)一的標準,哪怕是“諾獎”那么嚴格的程序,也做不到這一點,更何況中間還有一個翻譯問題。
國內評獎雖然沒有翻譯問題,但也有很多其他的因素?,F(xiàn)在讀者、傳媒比較關注的,是風氣問題,是評委的道德問題,比如不正之風啊,貓膩啊等等不良現(xiàn)象。這個我覺得不是最主要的,通過一些手段、程序和紀律約束可以逐漸減少。比如上次“茅獎”那個大評委制,好多記者采訪我,總想在這里面找出點什么花絮啊話題出來,我說你們用得著找嗎?這很難找的,你自己設身處地地想想看,你一個人要把這60個評委搞定,太難了,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它的問題是什么呢,問題是大評委制這么多評委,構成很龐雜,不一定都是專業(yè)的評論家,所以難免出現(xiàn)一些隨大流的現(xiàn)象。
范:普通人可能比較關注其中一個小問題:這么多的作品,評委要怎么閱讀?
於:是的,這也是個問題。
比如“茅獎”,張煒的《你在高原》是450萬字,還有一個孫皓暉的《大秦帝國》,500萬字。怎么讀這些作品呢?很多人從一般邏輯上推測,包括很多媒體界人士會覺得,評委根本不可能看完,其實也不盡然。
比如來自高校的評委,人數(shù)也不少,這些評委大部分都是現(xiàn)當代文學的教師,他在沒有當評委之前就已經(jīng)讀了這些作品,不說讀全部,起碼讀了一部分,因為研究需要。像張煒的作品,我在當評委之前已經(jīng)讀了一大半。包括《大秦帝國》出版的那一部分,我也基本上都讀了。然后還有半年的時間,評委可以在家里讀書。到了北京西山,還有20天時間讀書,所以斷斷續(xù)續(xù)這些作品,像高校這些評委,基本上都讀完了的。作協(xié)系統(tǒng)的那些文研室、理論室的評論家,也基本上都讀完了??赡苡幸徊糠衷u委來不及,是抽其中一部分代表作品讀的,也有這個情況,但完全沒有讀是不可能的。
到了“魯獎”,問題會復雜一些,因為“魯獎”的作品太多了。多了以后就只能分組,分組后再統(tǒng)計,標準就更難掌握了,比如周嘯天的評選,報紙上都登過??傊?,評獎要真正做到公平公正是件很難的事情,中國作協(xié)也在努力改善。比如實名制就是改善的方法之一?!懊┆劇钡搅撕竺?輪,基本上都實名了,評委至少會慎重一點,弄不好人家會說你太沒眼光了,或者有個人私情。但是這個能改善到一個什么程度,真正把這個獎弄好,我覺得還需要更多的努力,也還有很大的空間。
我還是比較贊賞真正地建成一種專家評獎機制。有些文學獎項的評委確實是研究有素、能力很強,有經(jīng)驗有閱歷的老專家,像“諾獎”那幾個老專家,雖然也有一些不足,但整體是可以縱攬全局,把握分寸的。
范:但是普通的讀者就會發(fā)問啊,說難道現(xiàn)在文學獎的評委,不都是專家嗎?
於:有些文學獎確實很難說,到底哪些人是專家。很多人都有院士、博導的頭銜,你能說他不是專家嗎?但是有時候那只是一個身份。中國人很講究身份,一看嘩啦啦一片頭銜,每個身份都足以證明他是個大專家,但有時他就不是那種真正對文學有素養(yǎng)、有了解,還有很深的閱讀經(jīng)驗的專家。文學評獎要找,也能找到真正的專家團,但是他們不敢把專家放在那個地方。放在那里就會有很多非議,很多人就會說:“我也是專家,憑什么我不能在那里?憑什么是那幾個人?那幾個人職稱還沒我高,地位還沒我高,官還沒我大咧!”
所以在中國這個語境當中,有很多事情在理論上是說得通的,但是操作起來是很難的。所以民間現(xiàn)在想慢慢搞一些東西,一些民間的文學獎開始嶄露頭角,有些還很成功。
三
報告文學這種文體,在今天其實已經(jīng)式微。很難再有《哥德巴赫猜想》那樣震動全國的作品。報告文學向何處去?於老師的答案是:可以歸入散文。
范:“魯獎”結果出來之后,阿來有點激動。他的《瞻對》那本書,作為報告文學評獎沒能得獎。您怎么看?
於:阿來的反應可能過頭了一點。你不能說,你沒評上,人家就有問題,話說過頭了。但是阿來這個作品本身是有它的復雜性的?!墩皩Α肺沂钦J真看了的,我覺得問題出在作品歸類上。把它放在報告文學里是有點不倫不類,放在散文里還勉強,我覺得這可能有很大的關系。
他這個小說的寫法比較特別。既不能說不是小說——理論上中國小說就沒有什么規(guī)范的寫法,但也很難定義。我覺得比較接近筆記小說這種文體,它應該是小說。但是把它歸在非小說類里,可能是它得零票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我個人的觀察,是歸類失敗,放在小說類里,說不定還能得不少票。這個小說寫得確實有價值,康巴地區(qū)瞻對200年的歷史,都通過那些歷史片段,寫得活靈活現(xiàn),很有意思,但是阿來本人的反應簡單化了一點。
范:阿來這部書引出一個問題,現(xiàn)在報告文學這個歸類,到底還有沒有意義?比如說,它歸類不成功,如果把它歸到紀實文學,可能就好一些。所以后來有人提出,報告文學這個詞匯,已經(jīng)不能囊括今天的紀實文學發(fā)展了,建議用紀實文學來取代報告文學。
於:報告文學在中國我覺得一直是很尷尬的一個東西。我們中國現(xiàn)在流行的文學分類都是西方標準。最流行的是四分法: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四分法中就沒有報告文學,在西方是一種隨筆。endprint
報告文學的出現(xiàn)源于一種新聞文體,叫做文學通訊。報告文學出現(xiàn)之后,中國的小散文變成了大散文?!拔母铩苯Y束之后,報告文學一枝獨秀。當時的散文以回憶的、悼亡的作品居多,講究結構、修辭、人物形象,把小說的元素用到報告文學中來了,徐遲、陳祖芬等,都把報告文學當小說寫,文學性很強,成為既有別于小說又有文學性的文體。于是在文學評獎和研究上,就把它單列一項。不過好景不長,上世紀80年代中期之后報告文學就衰落了。原因之一是有償報告文學,帶有廣告性質;另一個原因是80年代中期以后,以陳祖芬為代表的一部分報告文學作家,注重思想性,把報告文學作為解決問題的載體,把自己的思想用報告文學的方式來寫,報告文學的文學性也慢慢沖淡了。
后來的報告文學已經(jīng)大不如前。我的《文學史》在上世紀80年代有專章寫報告文學,到了90年代就取消了,沒什么講頭了?,F(xiàn)在還維持報告文學評獎,我覺得有點勉為其難,現(xiàn)在的報告文學有多少文學性能超過80年代那些作品呢?可以這樣講,現(xiàn)在報告文學已經(jīng)“回家”了——回到新聞文體中去了,所以在文學獎里再設置報告文學獎,不大合適。
至于是否用“紀實文學”來取代“報告文學”,我覺得分類還是有問題。紀實文學主要來自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美國,可以說是報告文學的一種變體,后來也有“紀實小說”,實際上還是不準確,所以我建議不要使用這種稱法。其實就可以歸入散文,現(xiàn)在大散文就是報告文學了,上世紀60年代徐遲的報告文學作品也是很優(yōu)美的散文。
四
文學人才青黃不接,是中國各省面對的共同問題,無論是文學大省還是小省,下一代作家從哪里誕生?於可訓認為,學院派應該是一個思路。
范:您作為湖北的文學評論家,參加過很多文學活動,我相信您肯定也在思考著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有關青黃不接。
於:其實不僅僅是湖北,放眼全國,都有這樣的問題。各個省份發(fā)展本身就不平衡,有些是先起后落,有些是開始平淡無奇后來崛起。這是一個地區(qū)性的不平衡。最近幾年則普遍斷層,很厲害。因為一個學者和一個作家的養(yǎng)成,不是看年齡段,也不是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而是實際的創(chuàng)作水準,年齡達到了,水準沒有達到也還是不行。中國當代文學中,當家作家還是“知青”那一代,或者和“知青”同時代,本身不一定是“知青”的作家。后來的作家很有影響,但不少人在實力上還是有欠缺。
不過“知青”作家本身也還是有局限。你看看20世紀西方文學,雙棲作家很多。小說家中不少人本身就是學者,是學者型的作家,如戴維·洛奇、米蘭·昆德拉、索爾·貝婁等等。或者本身沒有教授學者的身份,但他是關注學術問題的思想者。他們來寫小說,就非常關注小說的思想深度和哲學高度。所以20世紀西方文學主要的哲學思想的支撐是存在主義,因為所有作家都關注人的生存困境,作家們都借小說這種形式來表達他們的思想。但中國的小說家,還是有很多人借小說來講一個故事,這種差別還是很大的。很多中國小說家都沒有把小說作為表達思想的工具,讀這類小說,你總會覺得有點缺憾。人物、故事都不缺,但就是沒有昆德拉或者卡夫卡的作品那樣震撼人心。
卡夫卡或者昆德拉的作品,里面的人物故事,說難聽一點,說他們胡編亂造也是可以的?!冻潜ぁ防锏娜宋?,真有土地測量員這個職業(yè)嗎?未必。但就是給人很震撼的感覺。
“知青”一代作家天生有一個局限,他們很難超越自身的歷史文化背景。后來的年輕作家,更有兩方面的缺陷,一方面生活積累不夠,另一方面思想上也很欠缺。這批作家要跟上“知青”作家的水準,都有一個相當長的過程,所以水平上的斷層是很厲害的。
我擔憂的是整個當代文學的問題。
范:我相信也有很多人問過,到底有什么辦法可以解決青黃不接的問題?
於:文學有點類似自然生態(tài),人為來推動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能達到怎樣的效果,還有待時間。作家是一個綜合體,思想、涵養(yǎng)、教育等綜合在一起,才可能成為好作家。
西方很多作家是從學院中出現(xiàn)的,在學者群落中誕生?,F(xiàn)在小說的功能其實在變,晚清之后,中國文學的潮流主要是通俗化,就是形象化,通過具體的形象來啟發(fā)民眾,把文學工具化了,直到現(xiàn)在,小說還帶有工具性,比如主旋律小說、反腐小說等。但是看看西方,20世紀之后的小說,主要就是表達思想、表達哲學的工具了。將來小說家不一定產生于經(jīng)歷坎坷、閱歷豐富的人群中,可能出現(xiàn)在受過很高教育的學院型群體中產生。
范:您有時候自己也創(chuàng)作?
於:我那是好玩!我還有好多短篇小說、詩歌、散文等等。我的思想是比較跳躍性的。有時候思想要分散的話,我不會去看電視劇什么的,我會去想這個那個東西,有時候是編一個故事,有時候是塑造一個片段,有時候想著押韻的句子寫首詩什么的。某一個時間,有了完整的閑暇,我可能就把學術暫時放下,把這些念頭寫出小說來。我上世紀90年代還發(fā)過十幾萬字的短篇小說呢,改善一下自己的思維吧。學者老是盯住一個問題,一個邏輯,容易進入死胡同,寫一寫別的可以搞活思維。
范:那像您剛才說的,您的創(chuàng)作是關注形象,還是為了表達思想?
於:我還是想表達自己的想法。比如我的小說《地老天荒》,就想表達一定的環(huán)境生態(tài)問題。里面有個故事,有個鄉(xiāng)紳,犧牲了仕途,回故鄉(xiāng)治水。但是治水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和帶自己勘探的向導之間發(fā)生了關系。我想表達的就是,治水和人性是一樣的,人性無法禁錮,這個水也不是純粹靠治就行的,還得靠引導。
其實故事好編,而思想不好表達。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快樂,思想的快樂是我自己可以尋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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