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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松齡詩筆中的“鬼氣”

      2014-12-08 04:56萬昭陳文新
      蒲松齡研究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

      萬昭++陳文新

      摘要:蒲松齡的詩現(xiàn)存一千余首,其特色之一是充滿“鬼氣”。蒲松齡詩筆中的“鬼氣”集中體現(xiàn)在“鬼火”、“鬼雨”、“山鬼”、“鬼魂”等核心意象上,這些意象既有豐富的歷史淵源和文化內(nèi)涵,又體現(xiàn)了蒲松齡的個人氣質(zhì)和藝術(shù)特色。蒲松齡詩筆中的“鬼氣”與《聊齋志異》中的鬼詩相互呼應(yīng),在閱讀時加以參照是非常必要的。

      關(guān)鍵詞:蒲松齡;詩筆;“鬼氣”;聊齋詩集;聊齋志異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biāo)識碼:A

      蒲松齡以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著稱,從青年時期開始創(chuàng)作,到他四十歲時,“志異書大體已成” [1] 1777 。但是從蒲松齡的整體創(chuàng)作過程來看,他在詩歌當(dāng)中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蒲松齡二十歲時與朋友結(jié)郢中詩社,可惜早期詩作并未流傳下來,現(xiàn)存他的最后一首詩《除夕》寫于他七十六歲逝世前,蒲松齡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間有近六十年之久。嘉慶年間的山東督學(xué)使張鵬展在《聊齋詩集序》中說“夫以先生之才,老于諸生,磊落之氣,寓之于詩,固其宜矣” [1] 696 ,可以說他幾乎將一生的心血和喜怒哀樂都付諸詩中。

      “蒲松齡的詩歌作品諸體兼?zhèn)?,?nèi)容豐富,風(fēng)格多樣,個性突出,地方色彩濃厚?!?[2] 2他的詩的有的學(xué)習(xí)新樂府刺貪刺虐、揭露現(xiàn)實生活,有的描寫女子閨怨和宮怨,也有描繪田園生活安貧樂道、恬靜閑適似陶淵明詩風(fēng)之作……而大多早期的蒲詩風(fēng)格凄艷詭譎、虛幻縹緲、奇巧瑰麗,詩句有很多涉及到鬼魅幽冥,散發(fā)著獨特的“鬼氣”。蒲松齡的詩作中有不少涉及到“鬼”的意象,如“鬼火”、“鬼雨”、“鬼燈”等;他也經(jīng)常使用“荒”字,如“荒齋”、“荒草”、“荒園”、“荒風(fēng)”等;“磷火”、“陰風(fēng)”、“魑魅”、“濕螢”也是他常用的意象。本文旨在分析蒲詩中關(guān)于“鬼氣”的核心意象及其歷史淵源和文化內(nèi)涵,以及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鬼詩和“鬼氣”。

      一、蒲詩中幾個充溢著“鬼氣”的意象

      蒲松齡在小說集《聊齋志異》中塑造了眾多神仙鬼怪、狐妖精魅的藝術(shù)形象,描繪了各種幽冥世界,在筆端流露出一種“鬼氣”;同樣地,在他的詩歌當(dāng)中也充溢著“鬼氣”。蒲松齡的早期詩作善于營造陰森恐怖的氣氛,這些詩多以描寫冷冽、陰暗的幽冥世界為題材,隱藏著瑰艷奇譎的美,有著哀婉凄涼的情調(diào),鬼氣森森。蒲詩中有不少充溢著“鬼氣”的意象,如“鬼火”、“鬼雨”、“山鬼”、“鬼魂”等。

      人死為鬼,人的死亡又和墓地聯(lián)系在一起,因而與墓地相關(guān)的詩作“鬼氣”最盛,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首是《馬嵬坡,擬李長吉》:

      雨瀟瀟,風(fēng)浩浩。露泣黃昏徑,濕螢沾暗草。磷火青,不能炤。寒蛩啼,如相吊。霧為肌,冰為骨。松花黃,染羅襪。環(huán)佩聲,隨煙沒。四方高,懸秋月。

      蒲松齡的這首詩是在墓地懷念楊妃,想象她死后魂魄的孤寂和愛情的凋零,寫出馬嵬坡的幽暗陰森。全詩筆調(diào)尤為幽冷、凄艷,詩境森然如鬼域:蒲松齡以陰冷的筆觸勾寫出風(fēng)雨蕭瑟中的黃昏小徑,濕螢低飛在昏暗如茵的野草間,再用一個令人發(fā)怵的意象“磷火”來交代背景,伴隨著寒蛩聲聲,楊貴妃也只能是“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 [3] 1502 。詩人仿佛置身于荒蕪的山野,在凄風(fēng)冷雨中的馬嵬坡墓地感受著楊貴妃幽魂的孤獨冷清。

      蒲松齡另有一首在亂墳間憑吊女郎山傳說中的女郎而作的《女郎山》:

      當(dāng)年曾此葬雙鬟,騷客憑臨淚色斑。遠翠飄飖青郭外,小墳雜沓亂云間。秋郊羅襪迷榛梗,月夜霜風(fēng)冷佩環(huán)。舊跡不知何處是,于今空說女郎山。

      孤云雜草荒墳間,女郎的墳?zāi)苟褚央y以辨認,但秋月風(fēng)霜下,她的芳魂出沒山間,引起詩人的無限想象,筆尖的“鬼氣”緩緩流瀉。

      幽僻、清冷的墓地往往伴隨著一個重要的詩歌意象——“鬼火”。“鬼火”是營造“鬼氣”和陰森鬼蜮氛圍必不可少的意象,蒲松齡善于運用“鬼火”、“青磷”、“陰火”等不同的詞匯來敘寫“鬼氣”,如“螢流宿草江云黑,霧暗秋郊鬼火青”(《早行》),“北邙芳草年年綠,碧血青磷恨不休”(《感憤》),“深房霧暗吹陰火,秋草煙寒落濕螢”(《霸王祠》)等。

      與墓地相關(guān)的另外兩個意象“鬼燈”、“鬼雨”也是蒲松齡常用的。“門客忽拋玳瑁簪,鬼雨漫灑松楸樹”、“幽燈如漆迎新人,回頭鬼雨灑江樹?;仫L(fēng)吹月送冷魂,超然夢渺揚州路。”(《挽淮陽道》)這幾句詩化用了李賀“鬼燈如漆點松花” [4] 75 (《南山田中行》),“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 [4] 366 (《感諷五首》其三)等。蒲松齡發(fā)揮他的鬼思鬼才,想象淮揚道臺死后魂魄進入幽冥世界的狀態(tài):鬼雨漫灑,陰司的鬼燈熒熒來迎接新鬼;乘著月色,旋風(fēng)送走淮揚道臺的魂魄;和著清風(fēng),他身后的揚州路便飄渺無蹤。這首挽詩想象奇特、意境詭譎,“幽燈”、“鬼雨”、“冷魂”等意象也讓人讀后感覺清冷而充滿“鬼氣”,“鬼雨”漫灑更為凄迷陰森的詩境平添幾分幽冥氣息。

      蒲松齡詩筆中的“鬼氣”還體現(xiàn)在他寫“鬼魂”入夢上,較多地表現(xiàn)在其悼亡詩和挽詩中,這些詩往往是作者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一些描寫或幻想墓地場景的詩句充滿想象,“鬼氣”襲人:“眼看丘原埋白骨,人余魂魄戀青山”(《挽畢公權(quán)》)、“霧暗荒城白日昏,九原何處吊冤魂”(《傷畢子荊自經(jīng)》)、“芳草返魂野燒青,東風(fēng)瑟瑟雨冥冥”(《清明后微雨,馬上作》)、“陰火無聲吹黯燭,離魂逐雨落空階”,“魂歸繡闥梨花夢,怨入榛丘草樹悲”(《慰歷友喪偶》)等等。蒲松齡偏向于選擇陰冷、幽暗的字眼來修飾眼前或想象中的景,如“暗霧”、“黯燭”、“荒城”等,在這些幽冷的背景中,“鬼魂”入詩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悼內(nèi)》其六就是典型的寫鬼魂入夢的詩:

      浮世原同鬼作鄰,況當(dāng)歲過七余旬。寧知杯酒傾談夕,便是闈房決絕辰!魂若有靈當(dāng)入夢,涕如不下亦傷神。邇來倍覺無生趣,死者方為快活人。

      人死為鬼,死生相續(xù),因而人生在世即是與鬼為鄰。作者想象自己在夢中與妻子的芳魂相遇,但是又怕傷心過度,因而感嘆沒有知覺和感觸的死者才是真正的“快活人”,希望自己能與妻子的鬼魂早日在地下團圓。

      《讀張視旋悼亡詩并傳》其二:

      冷雨無情鳥雀哀,畫眉窗下月徘徊。芳魂猶記泉臺路,日向梨花夢里來。

      這一首是對張視旋喪妻的不幸遭遇和癡情悼念表示同情與哀挽,希望張妻芳魂泉下有知能和他在夢中相會。

      蒲松齡以“鬼魂”入詩之作并非都給人以可怕的陰森之感,有些詩句是一種詩化的“鬼氣”,風(fēng)格柔媚、凄婉而唯美。他的《秋閨,擬李長吉》是一首閨怨詩,全詩情景結(jié)合,渲染了引起思婦愁思的秋景,也寫出了思婦徘徊悲嘆而寄情于夢的哀怨。“門掩芳霧尋嬌夢,帳冷柔魂吊香魄”一句就是詩化的“鬼氣”思婦想象在夢中會見情人,可惜好夢難尋,唯有自己獨自一人在孤冷的帳內(nèi)與“柔魂香魄”相伴相憐。這種有“鬼氣”的詩句雖傷感凄涼,卻并不露骨而使人驚怖,筆調(diào)低緩含蓄,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余味無窮。

      與“柔魂香魄”的哀婉“鬼氣”相對,蒲松齡的另外一些詩作則顯得陰森、恐怖,“魑魅”、“鬼母”、“山鬼”等意象更是信手拈來?!洞箫L(fēng)行》寫深夜暴風(fēng)襲來造成的恐怖景象:“五色之石青蒙蒙,颶母欲觸天柱傾。老魅排闥簾中入,驚起冷床生眼澀。屋隅黑濃毛森寒,驕?zhǔn)筇漯噷W(xué)人立”?!兑闺姟穼懸归g閃電的所見所聞和一連串的想象:“鬼母啾啾狐貍嘯,攝魄攝魂夢驚魘。城頭隱隱鳴梟,闖然一聲閃紅綃”。夜間閃電之際,再加上“狐貍”的哀叫聲,更顯凄寒,這也非常符合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特色。像“大野回風(fēng)虎嘯鬼,深林篝火夜鳴狐”(《雨中夜歸》)一句也是既寫鬼又寫狐,為夜歸營造出一種“鬼氣”森森之感。又如“短燭含愁慘不炤,四壁無人山鬼笑”以及“神龍怒氣噓九垓,叆叇撐天懼天摧”(《夜微雨旋晴,河漢如畫,慨然有作》)等等,諸如此類的詩句正是詩人筆尖“鬼氣”的自然流露。

      蒲松齡擅長在詩歌中寫墓地、“磷火”、“鬼雨”、“鬼魂”、“山鬼”等,以異乎常人的審美情趣,賦予這些意象深邃幽遠的“鬼氣”,具有特殊情調(diào)。他以這些充溢著“鬼氣”的意象為基礎(chǔ),通過對狐妖鬼魅的描寫以及虛荒的想象,營造出荒涼、凄清的氛圍。在這種氛圍中,讀者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起鬼魅精怪的存在以及由它們帶來的“鬼氣”。

      二、“山鬼”等意象的歷史淵源與文化內(nèi)涵

      蒲松齡一生醉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在其中投入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和思想感情,寫下許多散發(fā)著獨特“鬼氣”的詩作。蒲松齡詩筆下充溢著“鬼氣”的幾個意象,如“鬼火”、“鬼雨”、“山鬼”、“鬼魂”等,有著豐厚的歷史淵源與文化內(nèi)涵,也體現(xiàn)了蒲松齡的個人氣質(zhì)和藝術(shù)特色。

      “鬼”的概念在人類歷史上出現(xiàn)得很早?!墩f文解字》:“人所歸為鬼,從人象鬼頭,陰氣賊害” [5] 。《爾雅》:“鬼之為言歸也” [6] 。古時候人們認為人是由魂和形體組成,人死是因為魂離開了軀體不再回來,便成為“鬼魂”。鬼魂信仰在中國古代具有十分悠久的歷史,它是人類對自然現(xiàn)象和生理現(xiàn)象無法做出科學(xué)解釋的產(chǎn)物。后來,人們的鬼魂信仰與佛教、道教的鬼魂宣傳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了中國獨特而豐富的鬼文化,因此也就產(chǎn)生了鬼文學(xué)。以鬼為題材的作品幾乎遍及各種文體,如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以鬼入詩也是古代詩歌的常用題材,與之相應(yīng)而生的便是詩歌中富有“鬼氣”的意象。

      首先,這就涉及到蒲松齡鬼詩中的一個重要意象:“鬼魂”。楚辭中的《離騷》、《招魂》、《大招》是最早大量出現(xiàn)“魂”這一意象的詩歌作品。受楚辭影響,蒲松齡常在悼亡詩和挽詩中寫“鬼魂”入夢。對于自己逝去的妻子、朋友、知己,他寫了許多關(guān)于“鬼魂”的詩作,如“魂若有靈當(dāng)入夢,涕如不下亦傷神”(《悼內(nèi)》其六)、“吟音仿佛耳中存,無復(fù)笙歌望墓門。燕子樓中遺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傷顧青霞》)等,充溢著自己的深深懷念。他的《馬嵬坡,擬李長吉》“雨瀟瀟,風(fēng)浩浩。露泣黃昏徑,濕螢沾暗草。磷火青,不能炤。寒蛩啼,如相吊。霧為肌,冰為骨。松花黃,染羅襪。環(huán)佩聲,隨煙沒。四方高,懸秋月”是在荒涼而充滿鬼氣的墓地懷念楊貴妃,想象她死后魂魄的孤寂和愛情的凋零。筆調(diào)陰冷凄婉,“鬼氣”充盈卻不失為美,詩人把美賦予“鬼魂”,希望她的美能在幽冥世界中持續(xù)下去。這類“鬼氣”詩句往往并不那么的可怖,因為蒲松齡對自己筆下的“鬼魂”傾注了大量的思想感情,借此來表達對逝者的哀悼與懷念。

      “山鬼”是蒲松齡最常用的“鬼氣”意象之一,而這個意象的使用可以上溯到楚辭對蒲松齡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影響。這一點也在其詩句中得到印證:“常臥齊云彈白帢,欲吟楚些問青天”,“鬼狐事業(yè)屬他輩,屈宋文章自我曹”(《同安丘李文貽泛大明湖》);“屈宋文章何處在?于今鄒魯半門墻”(《鐘圣輿以憲副公傳見示,即索詩,因賦此》);“文章驅(qū)屈宋,明允佐唐虞”(《阮亭先生歸思二十四韻》)等等都是明確寫自己對屈宋的贊賞和崇拜。像蒲松齡的“釣艇歸時魚鳥散,西風(fēng)渺渺正愁予”(《途中》其二)就是基于《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 [7] 65。

      蒲松齡使用“山鬼”意象的詩句諸如“虬筋盤骨山鬼立,猶披薜荔戴女蘿”(《石丈》)、“回風(fēng)已逐瀟湘冷,山鬼猶披薜蘿還”(《齋中》)、“四座停杯皆黯然,山鬼吹風(fēng)搴簾入”(《中秋無月,客出〈太白捉月圖〉,因賦得把酒問青天》)、“短燭含愁慘不炤,四壁無人山鬼笑”(《夜微雨旋晴,河漢如畫,慨然有作》)等,歸根到底都是基于《九歌·山鬼》篇的影響: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L(fēng)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7] 79

      關(guān)于《九歌·山鬼》中的“山鬼”形象歷來有幾種說法,最主要的有鬼怪精魅說、鬼神同意說以及托鬼言情說等,無論哪一種說法都認為“山鬼”是作為一種神奇浪漫的形象而存在。而在蒲詩中“山鬼”則是作為一種可怕的鬼魅生物,不管是披蘿帶荔的山鬼、中秋無月吹風(fēng)而入的山鬼,抑或是燭影昏暗下凄笑的山鬼,都營造出一種陰森恐怖的氛圍,一陣陰冷的“鬼氣”撲面而來。

      這與蒲松齡常年坐館、科舉失利以及遠離家庭生活的孤獨寂寞心境相關(guān),他只能在狐鬼花妖上尋找精神寄托?!疤姜q許人閑放,落拓憑教鬼揶揄”(《遣懷》)正是他在這種落拓心境下與“鬼”為鄰的無奈與酸楚的寫照?!兑棺琛分小岸虪T含愁慘不炤,顧影酸寒山鬼笑”,寫昏暗的燭光下,詩人自顧凄寒,唯有驚悚的山鬼與之相伴。“山鬼”的笑與蒲松齡心中的酸苦、悲涼形成對比,更顯示出他的孤寂與落魄。

      蒲松齡也常在詩句中使用“鬼火”意象?!肮砘稹?,也稱“磷火”,《說文解字》:“兵死及牛馬之血為磷;磷,鬼火也”。[6] 清人紀曉嵐說“磷為鬼火,博物志謂戰(zhàn)血所成,非也,安得處處有戰(zhàn)血哉。蓋鬼者,人之余氣也,鬼屬陰,而余氣則屬陽,陽為陰郁,則聚而成光,如雨氣至陰而螢火化,海氣至陰而陰火然也?!?[8] 歷代詩人不乏在詩中使用“鬼火”意象的,如杜甫“陰房鬼火青,壞道哀湍瀉” [3] 1502 (《玉華宮》)用“鬼火”來寫廢殿的陰森恐怖;岑參有“人煙絕墟落,鬼火依城池” [9] 360;唐人還有“寒狐嘯青冢,鬼火燒白楊” [10] 之句?!肮砘稹币庀蟮氖褂迷鎏砹嗽姼璧目植狸幧諊?。

      而蒲松齡以“鬼火”入詩,在吸取前人經(jīng)驗的同時,又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他常常將“鬼火”與“腐草”、“濕螢”連用,使得詩歌的意境更加凄迷冷清、幽暗哀切,如“螢流宿草江云黑,霧暗秋郊鬼火青”(《早行》),“深房霧暗吹陰火,秋草煙寒落濕螢”(《霸王祠》)。秋草寒煙下“濕螢”亂舞,暗霧荒野間“鬼火”閃閃,詩句中的“鬼氣”彌久不散。

      從這些詩作可以看出蒲松齡詩歌中的“鬼魂”、“山鬼”、“鬼火”等意象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和文化內(nèi)涵。蒲松齡在對自楚辭以來的“鬼氣”意象的學(xué)習(xí)和繼承中,融入自身獨特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他的個人氣質(zhì)和藝術(shù)特色,富有浪漫主義色彩和奇詭凄艷的想象力,“鬼氣”意味更綿長而深遠。

      三、《聊齋志異》中的鬼詩與“鬼氣”

      在中國的詩歌史上,富有“仙氣”的詩一直占據(jù)主流地位,這可以上溯到楚辭《離騷》中關(guān)于各種神仙的描寫。魏晉南北朝游仙詩大盛,到唐朝李白更是以“詩仙”著稱于世并對后人作詩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而與之相對,在志怪小說中“鬼氣”則占據(jù)主流地位,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fēng),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 [11] 22 。大規(guī)模地開始在小說中寫鬼怪則是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小說,如干寶的《搜神記》、陶潛的《搜神后記》、劉義慶的《幽明錄》、王嘉的《拾遺記》等。自此之后,“鬼氣”一直占據(jù)志怪小說的主流部分。

      清代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聊齋志異》可以說是志怪小說的巔峰之作,他在《聊齋自志》中說“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魍魎見笑。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 [12] 1 。干寶被稱作是“鬼之董狐”,即給鬼寫歷史的人,蒲松齡把創(chuàng)作富有“鬼氣”的志怪小說當(dāng)作是一件雅事來看,并且這也是他的樂趣所在。而鬼怪故事為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渲染情景、增添文采,常常穿插鬼詩。蒲松齡詩筆中的“鬼氣”與《聊齋志異》中的鬼詩相互呼應(yīng),在閱讀時加以參照是非常必要的。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塑造了一些會吟詩作對的鬼詩人,“鬼氣”渾厚悠長?!哆B鎖》篇中的女鬼連鎖在楊于畏書齋墻外的荒草古墓間反復(fù)吟詠“玄夜凄風(fēng)卻倒吹,流螢惹草復(fù)沾幃” [12] 331 ,這是連鎖對自己作為一個女鬼的生存狀況的描繪:黑暗的夜里,凄冷的風(fēng)颯颯吹拂,流螢低飛在雜草間又沾到裙子上,既荒涼又寂寞。楊生因其聲哀楚、其詩“鬼氣”充盈而悟其為鬼,但心里非常仰慕。次日,女鬼還是在反復(fù)低吟這兩句詩,好像是苦于作七絕而未得。于是楊生在女鬼吟罷之后續(xù)上一句“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表達了對女鬼憂愁和傷感的憐惜、理解,后來連鎖現(xiàn)身,二人時常談詩作詞結(jié)為良友。

      《公孫九娘》中的女鬼公孫九娘容貌娟好、美如天人,“且是女學(xué)士,詩詞俱大高”,她在新婚夜追懷母女心酸往事時口占兩絕:

      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yè)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

      白楊風(fēng)雨繞孤墳,誰想陽臺更作云。

      忽起縷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12] 481

      蒲松齡以女鬼的口吻作的這兩首鬼詩采用冷色調(diào)的意象,“露冷”、“月夜”、“風(fēng)雨”、“孤墳”以及“血染羅裙”等都營造出冷冽凄清的意境,“鬼氣”襲人。公孫九娘與萊陽生一見鐘情,卻因人鬼殊途而不得不分手,演繹出一場纏綿悱惻的愛情悲劇。

      與公孫九娘同樣溫柔美麗且能詩會詞的女鬼還有《林四娘》篇中的林四娘,林四娘“談詞風(fēng)雅”,通曉音律且工于度曲,其詩“字態(tài)端好”:

      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

      閑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

      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蕭鼓靜烽煙。

      紅顏力弱難為厲,惠質(zhì)心悲只問禪。

      日誦菩提千百句,閑看貝葉兩三篇。

      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12] 288-289

      這三首絕句是林四娘在投胎轉(zhuǎn)世前所作,一字一句,哀曼宛轉(zhuǎn),凄凄慘慘戚戚,如同一個女鬼在哀嘆低訴自己的悲涼身世,悲惻動人而耐人尋味。

      蒲松齡筆下的女鬼作詩并非全給人以陰森可怖之感,也有清麗、凄婉的“鬼氣”之作,如《宦娘》是敘寫人鬼知音之戀的篇章,女鬼宦娘為詞《惜余春》:

      因恨成癡,轉(zhuǎn)思作想,日日為情顛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同是一般懷抱。甚得新愁舊愁,刬盡還生,便如青草。 自別離,只在奈何天里,度將昏曉。今日個蹙損青山,望穿秋水,道棄已拼棄了。芳衾妒夢,玉漏驚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說長宵似年,儂視一年,比更猶少;過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12] 987

      這首詞委婉纏綿、回環(huán)往復(fù),表達了對溫如春的傾慕之情。宦娘傾心溫如春的琴音,但深知人鬼殊途,于是借用此詞,設(shè)計讓溫如春娶到他志同道合的心儀女子為妻。“因恨成癡”、“望穿秋水”、“玉漏驚魂”的未嘗不是宦娘自己,宦娘并沒有因為自己女鬼身份的便利而讓溫如春教她琴藝,她是把溫如春當(dāng)作實實在在的知己對待。此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做法讓人欽佩難忘。這一首“鬼詞”也收入到蒲松齡《聊齋詞集》中,是蒲松齡的得意之作。

      《聊齋志異》中還有一些寫女鬼的篇目雖然未直接寫到鬼詩人及鬼詩,但全篇都是一種詩化的“鬼氣”?!锻硐肌肥瞧阉升g筆下最優(yōu)美的人鬼戀之一,晚霞和阿端葬身河底,二人相愛卻不得相見,龍宮歌舞、蓮池幽會的場景描寫得充滿詩情畫意。《伍秋月》篇中的人鬼戀則帶有一種宿命觀的意味,伍秋月的父親預(yù)知到女兒早喪,在秋月夭亡后立石,石上書曰:“女秋月,葬無冢。三十年,嫁王鼎” [12] 669,伍秋月果真在陰冷的黃泉下苦等三十年,最終預(yù)言實現(xiàn)?!哆B城》的女主角連城知書達理、擅長刺繡,喬生對她的“倦繡圖”獻詩云“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 [12] 362 ,二人互以對方為知己,后來更是同生共死,連城即使變成鬼也要報答喬生,二人由鬼魂而起死回生,譜寫了一曲超越世俗的知己之戀。

      這種充滿“鬼氣”的虛幻的幽冥世界,與蒲松齡悲苦惆悵的現(xiàn)實人生形成對照;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要靠在幽冥世界里的圓滿幸福來彌補,于是蒲松齡鐘于寫鬼,也擅長寫鬼。王漁洋曾為《聊齋志異》題詩一首:“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倍阉升g在《次韻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見贈》中寫道:“志異書成共笑之,布袍蕭索鬢如絲。十年頗得黃州意,冷雨寒燈夜話時。”蒲松齡愛聽“鬼唱詩”,也經(jīng)常代替鬼來“唱詩”,借自己詩筆中的“鬼氣”來抒寫心中的塊壘和孤憤。所以即使窮困潦倒、遭人嘲笑,他也堅持在冷雨寒燈下艱苦創(chuàng)作,仿佛是與狐鬼展開對話一般,寫下不朽的“鬼氣”篇章。

      四、結(jié)語

      《聊齋詩集》與《聊齋志異》中的鬼詩及“鬼氣”篇章不勝枚舉,蒲松齡也可以稱得上是詩文界里的“鬼之董狐”?!靶侣効?cè)牒硎?,斗酒難消磊塊愁”(《感憤》),蒲松齡將其一生心血付與《聊齋詩集》與《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中,借鬼詩、鬼語、“鬼氣”來展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與喜怒哀樂。他詩筆中的“鬼氣”集中體現(xiàn)在“鬼火”、“鬼雨”、“山鬼”、“鬼魂”等幾個具有特殊情調(diào)的意象上,意境凄艷詭譎、陰森凄迷;這些意象不僅有著豐厚的歷史淵源和文化內(nèi)涵,還體現(xiàn)了蒲松齡的個人氣質(zhì)和藝術(shù)特色,形成詩歌史上別具一格的“鬼氣”。

      蒲松齡擅長刻畫狐鬼花妖、描寫鬼魅幽冥世界,他詩筆中的“鬼氣”與《聊齋志異》中的鬼詩相互呼應(yīng),《聊齋志異》中的許多鬼詩以及充滿“鬼氣”的詩化篇章,都是蒲松齡詩筆中的“鬼氣”在小說中的自然流露,這也為志怪小說寫鬼拓寬了思路和方向。蒲松齡的詩雖然不比《聊齋志異》所為人稱道,但他詩筆中的“鬼氣”卻非常值得我們研究與重視。

      參考文獻:

      [1]蒲松齡著.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趙蔚芝.聊齋詩集箋注[M].濟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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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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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8]紀昀.閱微草堂筆記[O].清嘉慶五年望益書屋刻本,卷九.

      [9]岑參著.陳鐵民,侯忠義校注.岑參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0]曹寅,編.全唐詩[O].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二百八十三.

      [1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中華書局,2010.

      [12]蒲松齡著.張友鶴,輯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責(zé)任編輯: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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