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金學
8月7日,因為一場車禍,剛過完19歲生日的吳金紅消逝在最燦爛的年紀。4天后,她的父母遵照孩子曾經(jīng)的遺愿,捐獻出她的器官,4名受捐者因此獲得新生。
出車禍時,她旁邊還散落著剛剛拿到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本來一個月后,她就是山東財經(jīng)大學貿(mào)易經(jīng)濟專業(yè)的大一新生了。
像一幅從天而降的巨幕,這場車禍將這一家人的幸福與痛苦徹底地隔離開。那一天,在山東濰坊打工的吳光亮,騎三輪車帶著一家人,回老家拿女兒盼得“快要急瘋了”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出門前,平時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吳金紅第一次扎起小辮子,穿上人生的第一條連衣裙。
在她的幾本學習日記里,考上大學是她寫下的無數(shù)“拼搏”、“奮斗”、“加油”、“相信自己”的勵志話語的最終方向。因為這樣,就“有能力為父母造一個安寧的晚年”了。
在這個每頓飯只有一碗炒菜和一盆咸蘿卜條的四口之家里,女兒身上寄托了父母太多的希望。金紅也很懂事,她盡量節(jié)約自己的開支,“為父母減輕一點兒負擔”。她笑著對媽媽說:“我最愛吃大白菜?!笨赡赣H心里知道,不過是因為學校食堂的大白菜最便宜,孩子甚至經(jīng)常臨食堂關門才去吃飯,這樣往往“可以多打點兒菜湯”。
而在山東濰坊打工的父母也鉚足了勁兒干活,給孩子湊大學學費。金紅的媽媽田敬芬給人疊月餅盒,從早晨四五點疊到晚上睡覺,才能完成240多套,疊一套盒子能掙3毛錢。吳光亮“五一”開始給一個販賣活魚的老板打工,每天從凌晨12時30分干到上午9時許,佝僂著腰背50多公斤重的魚簍子上上下下,干了3個月,體重掉了近15公斤。
在濰坊西南40公里外的老家庵泉村,金紅的三爺爺臉上笑成了花,他指著金紅屋墻上一排排的獎狀說:“嬌嬌(吳金紅的小名)是我們?nèi)迦说尿湴?。?/p>
連金紅三四年沒進過廚房的舅舅,也重新找了家小飯店,顛起廚房的大勺,“想掙錢給嬌嬌買個筆記本電腦”。因為年邁手慢,他老是挨店老板的罵。
可是,就在舅舅將要發(fā)工資、可以給外甥女買電腦的前一天,厄運降臨在這家人頭上。為了盡早回來不耽誤晚上的活兒,一家人拿了錄取通知書、吃了口飯便立即往濰坊趕。由于頭一天通宵工作,吳光亮在開車時禁不住打起瞌睡,機動三輪車重重撞在一個路中央油桶大小的石墩上。
全車的人都被甩了出去。在三輪車上已睡著的吳金紅,被拋出三四米遠,頭部和頸部正好砸到路牙石上面。鮮血浸紅了孩子黑白相間的裙子。母親再怎么叫她的名字,閉上眼睛的吳金紅再也沒有醒來。
經(jīng)醫(yī)院鑒定,吳金紅確定為腦死亡。
在母親眼里,這是一個多月來女兒最安靜的樣子。之前盼望錄取通知書的日子里,金紅“怎么也安生不下來”。白天在一個食品廠打工,站13個小時,貼2000多個標簽,晚上回去立馬給有些聾啞的大伯打電話問通知書到?jīng)]到:“大爺,你知道我什么心情嗎?”
母親守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面,身上的傷只做了簡單包扎,嗚嗚地哭著。父親吳光亮不敢面對自己的女兒,躲在角落,陷入深深的自責。
他們說對女兒有太多的愧疚,“19年了,別的女孩能有的,很多我們都給予不了”。高考后花60塊錢給女兒買的裙子——在二姑眼中就像“一條足夠長的大T恤”——成了這個愛美的女孩一生中惟一的一條裙子。而之前她本來看上一條199塊錢的,但是嫌貴很快拉著媽媽走開了。在女兒看來,這條裙子已是足夠“奢侈的禮物”,她準備留著上大學時再穿。
這個女孩卻和母親一樣感到“愧疚”。她覺得自己活這么大,對家人的回報“近乎為零”。
高考后的一天,她半開玩笑地告訴母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就把我的遺體捐獻出去。”母親急忙打斷女兒:“你身體棒棒的,瞎說什么!”早在學校的時候,她就和好友也提過這個想法。
女兒說過的話,再次浮現(xiàn)在母親的腦海里。她和丈夫商量著,想讓孩子做最后一次主。但是,這個想法遭到親屬和族人們的反對。
“這個閨女知道有這一天,(把器官捐給別人)我就覺得孩子還活著。”頭發(fā)亂蓬蓬的田敬芬抽泣著說。親屬們終于停止了勸說。
8月11日,面對一份擺在面前的《中國人體器官捐獻自愿書》時,田敬芬的手一直在顫抖,“手抖僵了,繃緊了,抽筋了”,周圍的親屬一片抽泣聲,金紅的主治醫(yī)生壓抑地跑出去透了口氣。
當天下午2時19分,吳金紅被推進手術室,她的心臟、肝臟,還有兩個腎臟被摘取,并成功移植給別人,4個人的生命得以延續(xù)。她也成為昌樂縣第一例、濰坊市第五例器官捐獻者。
火化那天,父親吳光亮始終不愿見女兒最后一面。田敬芬心里繃著一股勁兒,“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流,滿腦子都是女兒的笑聲,她不希望我哭”。
田敬芬一直記著女兒的笑。就在不多天前,吳金紅得知通知書已經(jīng)寄到老家時,高興得拍手跳了起來,一把抱住媽媽。后來得知二姑幫她去郵局取了通知書,并拆開之后,這個本來興奮的姑娘一下子嘟起嘴:“該我自己拆的!”
在不少同學眼中,吳金紅是個“脾氣有些急”的小組長,“很多事情死心眼”。小組里誰誰遲到了,誰誰上課不安分了,她都記錄在案,該提醒的提醒,該批評的批評。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得不自我提醒:一個太有棱角的人,最大的好處就是別人很容易啃你。旁邊又寫下一個大大的“靜”字。
高三時,吳金紅變得寬容了很多,像個熱心大姐,教這個做題,幫那個輔導功課。這個“特別怕癢,一撓脖子笑得很可愛”的姑娘,慢慢成了班里的“開心果”。
一次同學過生日,她登臺一展歌喉,把《我的歌聲里》唱成了“鄉(xiāng)村牧羊小調”,全班哄堂大笑,這首歌也成了她的“代表作”。金紅去世后,想念她的好友們,一遍遍聽著這首歌: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里,我的夢里,我的心里,我的歌聲里。
直到現(xiàn)在,金紅的父母依然不知道女兒的器官被移植到了誰的身上。幾本日記,是吳金紅成長的軌跡,也成了家人的寶貝,識字不多的田敬芬甚至可以背出里面一些段落。女兒在日記中,似乎在很早以前就寬慰現(xiàn)在的父母:“明天就要面臨分別,雖然結果早已預知,但真正面對的時候仍難以相信……離別是人生常事,不要太傷心,每個人都希望自己關心的人是快樂的?!?/p>
可是,并沒有多少人了解吳金紅內(nèi)心的痛苦。12歲時,她因為阿氏畸形癥,做了一個大手術,平時得帶著脊柱矯正器學習和生活,一到陰雨天就疼得厲害。在讀中學的幾年里,她經(jīng)歷了姥姥、奶奶、爺爺?shù)耐龉省<依锶巳ナ?,她只是一聲不吭地跑到操場,大哭一場?/p>
吳金紅在操場上看到正長得茂盛喜人的綠樹,回家寫下,“覺得那仿佛就是我,經(jīng)歷了多次打擊失敗卻依舊樂觀對待,積極向上”。
山東財經(jīng)大學校友總會追授吳金紅為“山東財經(jīng)大學榮譽校友”,校方表示:“雖然吳金紅沒有來學校報到,但她永遠是我們山東財經(jīng)大學的一員。”
這一家人還住在墻壁斑駁灰暗的平房里,光禿禿的,沒有一張全家人的合影——這也是一家人的遺憾。
女兒很向往旅游,可是這個19歲的女孩,連濰坊市都沒出過。吳金紅的父母計劃著,在青島為“一直向往大?!钡暮⒆优e行海葬,既然父母不能給她實現(xiàn)旅游的愿望,“就讓大海帶著她去想去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