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悅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胡 悅
林偉萍的突然而至,著實把鄉(xiāng)長單懷仁嚇了一跳。
那個時候,單懷仁安慰好自己的老婆,正在洗他們換下來的衣服。自從出了車禍之后,老婆的情緒一直就不是很穩(wěn)定。
老婆說懷仁,我們離婚吧。
單懷仁笑笑說,丫頭,又說胡話了。
從相識到相愛,只要是兩個人在一起,單懷仁就這么稱呼老婆。
老婆說,我不能這么拖累你一輩子。老婆是怨自己盡不了做妻子的責任,還不能給予單懷仁做父親的權(quán)利。
單懷仁說拖累什么呢,我們這不是過得挺好嘛。
老婆哭了,說懷仁,看著你受委屈我心里難受。
單懷仁輕輕地攏住老婆的雙肩,像哄著孩子一般親親她散發(fā)著淡淡香草氣息的頭發(fā),說只要你開心,再苦再累我也樂意。
兩個人都動了情,相擁著感受對方從心底里淌出來的真意。
老婆蹭了蹭臉上的淚水,說懷仁,我這樣活著不如死了的好。
單懷仁嚇了一大跳,端正了臉說,丫頭,可不能亂想。
老婆又哭了:懷仁,今生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福,可我活著卻成了你最大的負擔。
單懷仁捧住老婆淚水飛揚的臉說,丫頭,你可得好好活著,不要胡思亂想,答應(yīng)我。
他本想說你的存在就是我能夠活下去的最大的理由,卻因哽咽而沒有說出來。
老婆的臉上除了淚水,還波動著感動被放大之后的狂飆巨浪。她點點頭,算是應(yīng)允了單懷仁的請求。
是不是非得犧牲自己才能使深愛的人獲得幸福的增值?她的心頭掠過一絲悲涼。
單懷仁的心頭同時掠過一陣恐懼,他努力不讓這種恐懼放大和擴張,見老婆的情緒漸趨穩(wěn)定,才松了口氣。接著,去洗兩個人換下來的衣服。上面一根針,底下萬條線,他這個鄉(xiāng)長除了忙,還是忙,衣服已經(jīng)放了兩天,這才偷空得洗。
這個時候,就見林偉萍硬生生闖了進來,門是開著的,也沒聽見她招呼一聲,一副急踹踹、欲說還休的樣子。
單懷仁剛刷完老婆的一只乳罩,接著搓洗她的內(nèi)褲,就是那種兩邊薄絲透明、中間加厚一層內(nèi)膽的大紅內(nèi)褲。林偉萍驀然撞了進來,單懷仁窘得滿臉通紅,跟他手里拎著不知如何放下的大紅內(nèi)褲有一拼。這樣,他腮幫子上飽脹的粒粒粉痣就像得了內(nèi)力的鼓舞,那么顯眼地突兀著,僭越成超越面部表情的主題。四目碰撞的一剎那,單懷仁像是被撞疼了眼睛,還是別過了臉。
他問:你……有事嗎?
林偉萍的確有事,而且找了個完全上得了臺面的理由在這個時間點上著急上火地找鄉(xiāng)長匯報工作,或者說,林偉萍因為好奇,再也不滿足對深埋在屋子里的單鄉(xiāng)長老婆的猜測,終于找到了合乎情理的事由登門看個究竟??墒?,就在跨進門檻的一瞬,沒有鼓足充分的勇氣就像一個未來得及充滿的皮球,經(jīng)不起尖硬的觸碰。她想折返而歸,但有一股力量在推搡著她,讓她退卻的腳步還是跨進了屋子。雖然鄉(xiāng)長宿舍的門是開著的,但出于禮貌,林偉萍依舊舉手敲了敲敞開的門。畢竟,這是單鄉(xiāng)長兩口子的私密空間,貿(mào)然闖入,撞見了不適宜看見的場景,尷尬的可是她本人。林偉萍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子呢。大熱天的中午,單鄉(xiāng)長兩口子并沒有休息,林偉萍終于見到了私底下希望看到的單鄉(xiāng)長的女人。
已經(jīng)安靜下來的女人坐在輪椅里看書??吹氖悄欠N質(zhì)地沉厚、裝幀古拙的典籍。沒出事之前,她是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老師。她看得很認真,就跟她教書一樣,思緒已深陷其間。隨著書中故事情節(jié)的延展而迭宕而起伏、而飛揚而隱晦;她已置身忘我,把自己當作了書里喧騰的人物,已然能夠在故事里穿行奔走,如果不是驀然的敲門聲截斷了連接虛擬和現(xiàn)實之間的接口,她愿意就這么沉溺著不再醒來,不再成為活著的累贅和愛人的負擔。自從與輪椅為伍再也不能站立起來行走,閱讀,幾乎成了她生命的支撐和全部。她是那么的專注,沒有發(fā)覺這個叫做林偉萍的女孩站在門口已經(jīng)注意她好一會兒了。
和林偉萍想象中的有些差異,單鄉(xiāng)長的妻子很白,但不存在那種久居室內(nèi)、長期缺乏陽光撫搓之后的漂白,較之以前,她裸露在短袖衫之外的手臂略顯浮脹,那是因為只能坐在輪椅里身體得不到活動帶來的結(jié)果,但這并不能褫奪她固有的美麗。聽到敲門聲,抬起埋著的頭顱的一瞬,她那張橢圓形的臉像是鉆出草叢的野兔,從齊頸的頭發(fā)中亮出來,一如往昔般的生動、秀麗,只是淡紅色鏡框后面一雙打磨拋光之后的眼睛還拖拽著剛才的憂戚,讓林偉萍難以捕捉它們面對現(xiàn)實世界所能作出的真實反應(yīng)。四目相顧,心靈一瞬間,林偉萍看見坐在輪椅里的女人在短暫的愣怔之后,沖她變換了一臉淡淡的笑。微微上翹的嘴角,還有不曾全部露出來的瑩亮的牙齒。林偉萍的心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好像真實的女人和想象中的發(fā)生了不能對卯的錯位,也好像眼前的女人窺破了她似乎存在著籍以借口而來的真實動機。林偉萍不能直視女人遞送而來的熱情,此刻,她臉上的表情肯定背叛了需要掩飾的登門的初衷,她甚至沒有禮貌地和眼前的女人打個招呼,就直接跨進門檻,循著陽臺上“嘩嘩”的水流聲,和洗衣服的單懷仁撞在了一起。
有事嗎?單懷仁問。
林偉萍這才靈醒。剛才,她忘記了大熱天的中午跑來找鄉(xiāng)長的緣由,眼前晃動著的是刺目的內(nèi)褲的大紅,竟然讓她不合時宜地想起緊貼著肉的內(nèi)褲、胸罩的顏色,這樣的念頭讓她暈眩,讓她的思維存在著和眼前難以分辨的飄忽。三個人誰也沒有出聲,屋內(nèi)瞬息的安靜可以讓單懷仁拎著的大紅內(nèi)褲還在往下滴落的水聲膨脹成無限的弘大,缺乏掩飾的沖動使得林偉萍頃刻間羞得無地自容,好比自己的私密被端出來在六月正午的大太陽底下晾曬。已經(jīng)無暇顧及回答鄉(xiāng)長的疑問,她忙不迭地“咚咚”三個臺階并作一個臺階地跑下樓,再也忍受不住掩藏的心事被蛻皮之后的尷尬。
單懷仁夫婦四目相覷,搞不清這女孩子來去如風背后的真實意圖。
林偉萍心亂如麻,下了樓,站在樓梯拐角的背陰處,得好一會兒心緒才能平定。她怨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差,似一個面臨決殺的斗士,還沒有開打,就因為過早的慌亂而暴露了弱點。
對面,鄉(xiāng)政府辦公樓一樓的那間值班室里,那個堪稱“上訪專業(yè)戶”的老人又來了,躺在值班室瓷磚地面上要死要活的要見鄉(xiāng)長。這次,她不僅僅帶來了申訴材料,而且裝材料的挎包里還添了一套吃飯的碗筷,聲稱這次不徹底解決她的問題,就抗爭到底,這把老骨頭就交給政府了。林偉萍不再對她抱以同情,不再像最初接觸時被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弄得也跟著酸溜溜的?,F(xiàn)在,她不僅反感了這老女人的動機,甚至厭惡起她故作悲情的表演,她在耍賴。但沒有辦法,作為聯(lián)系村的鄉(xiāng)干部,每次她來鬧,林偉萍都必須如第一次接待她一樣的小心翼翼,甚至是忍氣吞聲,好言撫慰。同樣的話說了一千遍,但還得打起精神,熱情不能褪色,必須如最初一般的新鮮。群眾無小事,這么熱的天,坐在屋內(nèi)很快就悶出一身的汗,何況是個在撒著潑的老人。林偉萍打開值班室的空調(diào),給聲言不見到鄉(xiāng)長就不罷休的她倒了一杯涼開水,等她情緒漸漸如室內(nèi)涼下來的溫度,不再擾攘不休,甚至開始享受起林偉萍一直以來的避讓隱忍,林偉萍才敢走出值班室的門,但不能走遠了,只能就地坐在辦公樓前那株盛大的桂花樹的陰影里,得像一個忠實的衛(wèi)兵把守著防區(qū)的要點,聽聞著值班室里可能發(fā)出的一切聲響。心緒注定不能平靜,泛著泡沫的奶罩、大紅內(nèi)褲,單懷仁卷土重來的粉痣,還有身后老人描摹痛苦的哼哼,這些,雜糅成一鍋扣在腦子里都要凝固的漿糊,僵滯著林偉萍的思維,讓她游離不定的目光在浮動的陽光里晃蕩,出現(xiàn)抓撓不住物件的沮喪,還有惶恐。
2012年初,通過公考,林偉萍進入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
隊伍。和眾多的莘莘學子一樣,大學畢業(yè)后,參加公務(wù)員考試,成為吃“官飯”的一員成了她的首選,畢竟,除了一紙文憑,她沒有任何可供創(chuàng)業(yè)的基礎(chǔ)條件,參加公考,加入公務(wù)員隊伍,是她這樣一個一般家庭子女不錯的選擇。而且命運還是垂青于她,畢業(yè)之后的第一年,林偉萍順利地被錄用為鄉(xiāng)鎮(zhèn)基層公務(wù)員。雖然并不是完全出自她的意愿,與大學所學專業(yè)也風馬牛不相及,但如今的現(xiàn)實,沒有相當?shù)谋尘埃钟袔讉€大學畢業(yè)生能按自己的所學專業(yè)如意地進入就業(yè)渠道?所以,除了新近參加工作的興奮,林偉萍甚至還為以后的路途設(shè)計了不同的前行版本,當然,設(shè)計的理念充斥著躊躇滿志、繼往開來的樂觀激情,還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縱山小”的豪邁澎湃。對于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表露出來的熱情,過來人從來都是抱以熱心的鼓舞和會心的一笑,還有對于林偉萍要求去探訪的那個人人為之頭疼的“上訪專業(yè)戶”的請求,鄉(xiāng)干部們一致認為去不得,工作熱忱可以鼓勵,但林偉萍你一個沒有幾天工作經(jīng)驗的女孩子家,可別在那個老女人跟前摧折了銳氣,傷了女孩子的面皮,我們誰沒有在她面前做過孫子!但林偉萍不這么認為,她堅決要去看望那個可以稱之為奶奶的老人,是因為看到她拉著自己的手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流的哭訴,林偉萍動了惻隱之心,作為聯(lián)系她所在村的鄉(xiāng)干部,林偉萍覺得自己有必要去探望她一個老人家,一切只是從個人角度思量,先把工作放在一邊,也許,倆人之間能建立起良好的長幼關(guān)系。只是單懷仁鄉(xiāng)長一再告誡林偉萍:說話小心些。
算算,林偉萍來到鄉(xiāng)鎮(zhèn)已經(jīng)一個月有余,這還是她第一次單個下村開展工作,她有些新手上路躍躍欲試的興奮,也有獨自挑梁的躊躇與隱約的擔憂。買了一箱不含添加劑的牛奶、一盒精工包裝的核桃粉,天氣冷得不行,路邊水溝里的水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冰,林偉萍又買了一條電熱毯,是面料上好、質(zhì)量可靠的那種。當她兩手提著東西出現(xiàn)在“上訪專業(yè)戶”門前的時候,著實讓這個老人大吃一驚。她說閨女,你來就行了,干嘛還提這么些東西。林偉萍叫聲奶,說大冷天的,我就是來看看您,沒別的意思。林偉萍怕她產(chǎn)生自己是出于工作目的的誤解。老人攥住林偉萍的雙手,動了情,說閨女,我擔不起呀,我那孫女比你小不了幾歲,從來就沒有這么來看過我。林偉萍說那您就把我當做自己的親孫女吧。從來就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爺親奶,她說的是真心話。兩個人都動了情,彼此就那么拉住手說開了知心話。后來,林偉萍就直接抱怨過鄉(xiāng)里的一些干部,說你們早已提過東西到她家,為什么不跟我說呢?包括單鄉(xiāng)長。林偉萍還以為只有她這么第一次提東西上門看她。不過天打雷劈,林偉萍起誓,她確實本著聯(lián)誼感情,不抱任何工作目的去看她起初稱之為奶奶的“上訪專業(yè)戶”的。于是,當她和這個老婦人聊得起勁,以為她把自己當做了體己,無意中提到那個栽在她院子里成了她屢屢上訪的由頭——變壓器的時候,老人勃然變色,對林偉萍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自打林偉萍進屋她就心存芥蒂,把林偉萍的一番好意當做了和以往來過的鄉(xiāng)干部一樣,只不過是以感情投資變相來做她的思想工作。這小蹄子,鬼精著嘿,欺負我個老太太沒有文化。一旦認準了林偉萍是什么樣的人,她就再也不用裝著客氣了,先是把林偉萍買給她的牛奶、核桃仁還有電熱毯一股腦兒扔到院子外邊,在林偉萍還沒有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就把她搡到了屋子外面,狠狠扇了幾個耳光。說你個小婊子,沒人要的破貨,想著法子來整老娘,老娘是沒文化,但吃的鹽蓋過你咽下去的米粒,就你個小屄星子也算計老娘!
林偉萍被她扇得頭暈?zāi)垦#略谀莾簞訌棽坏?,更重要的是,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侮辱?好心好意地來看她,竟然挨打受罵,一腔的熱情似一堆焚燒的火遭到了冷水的澆潑,還揮發(fā)著心猶不甘的余燼。
這是為什么?
風很凌厲,令陽光也退縮了它本應(yīng)該鋪張的熱情。林偉萍的臉還在麻辣辣的疼,不,是心在哆嗦,跟著也降到了零度以下,如裸露在池塘里結(jié)凍的冰。她就這么木然地前行,大白天的失去了方向的指引,也不去管腳下踩的是泥還是水,驟然的變故,讓她的生命只成為剔除了尊嚴的一副外殼,已不具存在的必要。她想就這么消失,現(xiàn)在,任何外在的刺激帶來的都會是巨大的傷害。冰破了,被沒在水里的腳趟得嘩啦啦響,水漫過她的腳踝,沒過了小腿肚子,冰冷的水叢生著肉眼看不見的芒刺,就要刺入她的膝蓋??闪謧テ几杏X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肉體的痛可以給精神以壓迫,肉體卻不能分擔此刻精神的痛苦。林偉萍不是在尋短見,不,她只是在尋找一種能夠立竿見影的折磨來代替驟然的悲憤。
她,那個林偉萍叫做奶奶的老人,怎么突然就變成一個神經(jīng)病發(fā)作了一般的武瘋子?讓自己第一次下村的經(jīng)歷如此不堪地鐫刻在了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記事本里。
接著而來的單懷仁鄉(xiāng)長也跟著跳進了冷森的水里,把林偉萍扯拽上岸,塞進開著暖氣的車斗。見了暖氣,林偉萍才感到冷,是那種從皮肉里拔刺般的痛。她哆嗦起來,抱著膀子哭成了一團。單懷仁趕緊解開她的鞋子,把她已經(jīng)木得沒有知覺的雙腳裹進后座的大衣里。
單懷仁埋怨,說不僅僅是你,鄉(xiāng)里哪位聯(lián)村干部沒有受過她的氣!
上班之后,單懷仁接待上面來核查計生工作的督察組,總覺得有個事梗在心里讓他靜不下心。想起來
不對勁,工作也不匯報了,著急忙慌地跟著趕過來。這樣的情況又不是頭一回,已經(jīng)見怪不怪,鄉(xiāng)鎮(zhèn)干部嗎,緊貼著群眾,有時候就是個出氣筒,你不受氣誰受氣。只是難為了未知深淺的林偉萍,一個女孩子平白無故地受糟踐。
令人焦頭爛額的事情多去了,豈止一個變壓器。現(xiàn)如今,鄉(xiāng)鎮(zhèn)工作儼然成了滅火器,你得睜大眼睛,或者更具一個保姆的性質(zhì),小心翼翼地烘焙著一樁樁毋需你辯解的事實。
為什么一定得把變壓器栽在她的院子里,可以挪呀?林偉萍不解。
挪,怎么挪?單懷仁忿忿不平起來。為了這只變壓器,他不知花費了多少的精力,就是捧出十二分的熱情,也感化不了那個“專業(yè)上訪戶”的心。老人屋子的左邊是農(nóng)田保護區(qū),右邊是十幾畝見方的水塘,要保證前村住戶的用電要求,新置的變壓器只能從她們這幾戶人家過,而且,只能栽在她的院子里。
單懷仁嘆了口氣,說這事還是前任鄉(xiāng)長遺留下來的問題,當初栽這根鬧心的變壓器的時候,和老人一家商量好的,給她們適當?shù)恼嫉匮a償款,變壓器栽在院子內(nèi),距正屋還有二十余米的光景,不影響她的生活。原本相安無事,如果不是她老伴前一年去世,也沒有現(xiàn)在難解的疙瘩、甩也甩不掉的煩心事。林偉萍接手這個村后,也得知了些其中原委。老人的老伴死于腦瘤,死后,就有人唆使她:院子里的變壓器有強輻射,你丈夫的死跟這個有關(guān)系。老人得了這個攛掇,便到鄉(xiāng)里去鬧,先是要求賠償鬧死人的損失,再次要求搬遷變壓器。鄉(xiāng)里反反復(fù)復(fù)跟她解釋說明,沒有答應(yīng)她的這一要求。繼而,她便到市里去上訪,未果,又跑到省里,甚至跑到北京去鬧。一級一級壓下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按照上面的指示,鄉(xiāng)政府賠付了她丈夫去世的喪葬費,但搬遷變壓器是不可能的。得到安撫,她安歇了一段時間,就又經(jīng)不起人的挑唆,到鄉(xiāng)里鬧,說她也遭了電魔的暗道,身上有毛病了,這里痛那里酸。鄉(xiāng)里只好組織衛(wèi)生院醫(yī)生專門對她進行體檢,體檢的結(jié)果當然跟電沒有關(guān)系。但她不依不饒,看到院子里的變壓器就抽得慌,反正,變壓器一天不搬離她就一天不安生。鄉(xiāng)里怎么做工作都不行,她還請了個能人給弄了個書面材料,每年三月北京開會或者下半年將至的國慶元旦,她都嚷嚷著要往北京跑,說要到北京找青天大老爺告御狀,讓北京的大官來治治你們這些專門欺負平頭百姓的貪官污吏,儼然真的受了天大的冤枉。所以,每到重點時間,鄉(xiāng)政府只好派專人把守,好言勸慰,小心伺候著她老人家,怕一不留神,她往北邊跑,跑到天安門金水橋去撒潑。這樣,她就更得了勢,一個一大把年紀的老人,偏偏租種了十幾畝的水稻,每到播種、收割兩季,她就到鄉(xiāng)政府鬧,要死要活,沒辦法,鄉(xiāng)里干部就得騰出時間給她播種收割,那場景,就像地主婆在使喚站了一院子的長工。
都這樣了,為什么不治她個擾亂工作秩序的罪名?林偉萍不解。
嘁!單懷仁撇嘴,一臉的無奈。說這政府和老百姓呀,有那么一陣子是婆婆和媳婦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是媳婦和婆婆的關(guān)系,這關(guān)系呀,從來就沒理順過。
林偉萍茫然,聽不懂鄉(xiāng)長話里的意思。
單懷仁安慰兀自受傷的林偉萍說,你呀,面對的是一個村,我呢,面對的可是一個鄉(xiāng)近三萬多的人口,夜里睡著了還得睜只眼呢。
他指指粉痣堆磊的腮幫子,那里,隱伏著一道還未痊愈的疤痕,是上次拆除違章建筑,被拆遷戶用木棍梢子捅的,人家捅的是眼睛,不是自己避讓得及時,后果一定嚴重得多。這鄉(xiāng)鎮(zhèn)干部當?shù)摹?/p>
兩人一時無語。林偉萍已不比先前那般的委屈,她原以為鄉(xiāng)鎮(zhèn)工作單一,沒想到自己竟然趟進了渾水。
眼前沉默起來的男人顯得憂郁而沉靜,不再如她平時看到的那般干練而硬朗。這個三十出頭的鄉(xiāng)長正是意氣風發(fā)、如日中天的時候,大好的前程和無盡的輝煌正等著他去奮斗和攫取,是什么纏繞住他應(yīng)該活躍奔放的思緒,能夠從他那張年輕的臉龐抽取叫做老成的嚴肅?
林偉萍還看到鄉(xiāng)長裸露的腳踝被冰塊豁了一道口子,往外淌血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紫黑色的痂。這讓她緊張而難過起來,后悔起那一瞬間的冒失。
單鄉(xiāng)長宿舍朝外的兩扇窗戶永遠都是關(guān)著的,封閉了林偉萍期待看到的內(nèi)容。
有人說單鄉(xiāng)長的老婆很美麗,溫文爾雅的一個知識女性,可自從出車禍之后,就再也沒見過她,五十幾平方米的鄉(xiāng)政府宿舍,成了她生命能夠活動的全部區(qū)域。沒有人見她下樓,也許是怕別人見到她坐輪椅的樣子,她一定是個愛面子的女人,或者是個很能適應(yīng)安靜氛圍的人,林偉萍這樣猜測。如果自己長年窩在斗大的居室內(nèi),身體一定會漚出霉菌的。因強烈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而讓她產(chǎn)生了絲絲的焦慮,時間久了,種種猜疑會疊加成變異的妄想:又有人說單鄉(xiāng)長的老婆被那次車禍毀了容,面目全非,慘不忍睹;也有人說,出事之后,這個女人腦子摔壞了,精神上受了刺激,已不能與正常人交流……她美嗎?林偉萍私底下攬鏡自顧,想象著一個美麗的女人被自己嫉妒或者被她人嫉妒的過程和結(jié)果的樣子。誰也不會想到,那扇窗戶因從未洞開而意外收獲了林偉萍的關(guān)注。和她相比,誰更漂亮些?林偉萍被突然而至的念頭嚇了一跳,羞得心“砰砰”亂跳一氣。她尋思這是怎么
了?難不成還能在單鄉(xiāng)長兩口子之間安插稀里古怪的想法?她堅定地搖搖頭,就想著怎么甩掉企圖攀附而來的慌亂的念頭。
那天,因為加班,很晚了林偉萍才從辦公室走出來。當她走進宿舍單元的門洞,正欲上樓的時候,卻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從宿舍樓拐角背陰處的花壇內(nèi)傳來。院子里很安靜,只有走廊里那盞旋頂?shù)陌谉霟粼诒M心盡責地清掃著院內(nèi)的黑暗。沉悶的抽泣就像半干的抹布擰出來的水,淋淋漓漓著得不到暢快的遺恨。借著飄過來的微弱的光亮,林偉萍還是壯著膽子循聲看個究竟。她看到一個只穿著背心褲衩的男人,努力地把頭往兩腿之間夾,幾乎蜷縮成了一團球,因為需要極力壓抑著內(nèi)心的痛苦而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林偉萍看到這個人扭曲的身子似乎扛不動黑夜的沉重,在劇烈地顫抖。
——是單鄉(xiāng)長!林偉萍差點叫出了聲。但她壓住自己的嘴,還是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男人的哭泣釋放著揮霍力量的震撼,不像女人和孩子的眼淚,釋放的往往只有淺白。那一夜,林偉萍久久未能入睡,她始才發(fā)現(xiàn),單鄉(xiāng)長看似平靜的眉宇間,的確隱藏著輕易不能察覺的愁悶。
有人說單鄉(xiāng)長的老婆開始脾性爆發(fā),近乎一個武瘋子的程度,有事撒潑,無事找茬,言不過三句,就抓狂撲打,單鄉(xiāng)長粉痣堆疊的臉,還有不大露出來的頸項,果然就有看似抓撓過的痕跡。
一般情況下,單懷仁鄉(xiāng)長不喜歡坐在辦公室打理事務(wù),他會駕著車在所轄的各個村轉(zhuǎn)悠,往大里說是察訪體恤民情,事實上是去“救火”,防患于未然。鄉(xiāng)里的老百姓知道鄉(xiāng)長熱情,不擺譜沒有官架子,大事小事都愿意找他。那次下村,因為不需要趕時間,單懷仁就放慢了節(jié)奏,不緊不慢地駕車在新建的康莊路面上轉(zhuǎn)悠。新建的混凝土路面是他任鄉(xiāng)長之后負責修建起來的,彼時彼刻,他的成就感油然而生。鄉(xiāng)間的風景悅目天然,視野開闊,空氣凈朗,單懷仁很愛享受這種沒有人吵嚷的一個人的世界,他還想著把老婆帶來,讓他推著她,讓她坐著的輪椅轉(zhuǎn)動起來,在沒有別的因素的影響下,只有兩個人盡心地享受這野地里的風情,尋找丟失的閑趣雅致,最好能夠讓她笑起來。單懷仁不會忘記第一次吻妻子就在一片黃花漫天的油菜地里。那一刻,他們激情漫溢,吻得莊嚴而忘情,一吻定終身。田野是他們愛的見證和播撒真情的溫床,面對突然嚴肅起來的生活,他真想就那么徜徉在鄉(xiāng)間的土地上回憶曾經(jīng)的美好。極目四顧,村莊、田野、長滿樹的丘陵還有河岸百草葳蕤的灘涂。單懷仁看到在不遠的一叢樹林旁,有穿著醒目的衣服的男女坐擁細語,有戴著遮陽帽的人坐在水塘邊靜靜地候著魚兒上鉤,一對白色的蝴蝶環(huán)繞著前端路旁的草尖忽上忽下頡頏嬉戲,讓所有佇立的風景成為它們的背景和陪襯。他也看到一輛三輪車迎面飛馳而來,高速移動的車身和刺耳的馬達的轟鳴像一把裁紙刀恁快地剪切著此刻眼里需要的平靜。兩車相錯之際,都向右作了規(guī)避。單懷仁的車打了個忽閃,不是回得急,前車輪一定掉進了路旁的排水溝內(nèi)。三輪車也閃個趔趄,回過方向之后,不做任何遲疑地一路狂奔而去。這個冒失鬼,火燒火燎地干什么呢?單懷仁看見從三輪車敞開的車斗里拋出一個黑色的裝有實物的袋子,袋子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就停在他的車身前面,像一個遭棄的孩子,那么顯眼地尋找著新的主人。袋子拎在手里很沉,扯開捆著的牛皮筋,又扒拉掉最里層緊扎的報紙,果然,露出來的是一沓沓簇新的百元老人頭鈔票。數(shù)數(shù),整整二十萬元之多。單懷仁著急起來,這人真是,這么多的錢,居然就能隨便放在三輪車上?這么急著趕路,一定是去救急。他決定坐下來等,那個人見沒了錢,八成會回來尋找,如果見不到回來尋錢的人,再報警不遲。錢是個好東西,錢也是無辜的,人們往往喜歡把貪婪的罪名強加到它的頭上。單懷仁也遺憾著自己還沒有能力調(diào)侃“掙錢只是副業(yè)”的灑脫,屁股底下坐著一捆貨真價實的鈔票,笑自己還從來沒有暢快地用過一回錢。等了約莫吃一頓便飯的功夫,果不其然,那輛三輪車又嘩啦啦地轉(zhuǎn)了回來,沒等車停穩(wěn),駕車的男人就跳下車,一副丟了娘老子的慌張。單懷仁已經(jīng)有數(shù),說你是不是丟了什么東西?那人已經(jīng)失色的眼睛亮起了起死回生般的驚喜,一五一十道出被丟物件的特征。單懷仁把裝滿錢的袋子扔給他,說這么多錢,咋就這么放在車斗里?那人感激涕零,一迭聲地說今天丟錢是不幸,但遇到好心人是不幸中的萬幸。他說這是去救急,他弟出了車禍,正躺在醫(yī)院的急診室內(nèi)等著這錢才可以動手術(shù),好人,你不僅救了我,還救了我們?nèi)已?!他從中抽出一疊鈔票,一定要單懷仁收下,算是還錢的回報。單懷仁變了色,說不要這么埋汰人,下次錢可不能這么亂放了。言罷,顧自駕車而去,扔下這個男人兀自站在那兒發(fā)呆。不過,他長了個心眼,記住了單懷仁的車牌號碼。
第二天,這個男人循著車牌號碼找到了鄉(xiāng)政府,找到了單懷仁本人。不僅如此,他還招呼來了就怕不出亂子的電視臺記者,要好好宣揚這個拾金不昧的鄉(xiāng)長。單懷仁一口回絕,說壓根就不存在這個事情。話說得很堅決,讓一樁可以藉此揚名的好機會泡了湯。那人還不罷休,認定這是個可以結(jié)交的好鄉(xiāng)長。過了一天,就做了一面黃綢緞鑲金邊的大紅錦旗送來,上書“拾金不昧,心襟坦蕩”八字相贈。這回,他說了真話:原來是他弟弟聚眾賭博輸了錢,人被扣在那兒出不來,那邊報信過來,說遲些再不送贖金,就斷了
他弟弟的手腳。他那個急呀,把箱子底都掏空了,指望著這錢去救命。單懷仁哭笑不得,揶揄道:往后呀,這救命的錢可得把牢些。錦旗是收了,但被單懷仁扔在墻角,林偉萍看到單懷仁正拿著這面上好的緞面錦旗擦皮鞋。
林偉萍的嘴角起了泡,女孩子家的,可能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造成的。借著送文件的機會,她把一盒抹創(chuàng)口的精油擱在單懷仁手邊。單懷仁臉上的粉痣破了又長,長了又破,一張本來清爽光潔的臉已坎坷千秋、崎嶇萬里,而且他的耳廓處果然就有抓撓過的印痕,抹了這種精油,皮膚恢復(fù)得快。
看著林偉萍試圖躲避著他的眼神,單懷仁一陣心悸,從心底里發(fā)出悲鳴:
天哪,不要,真的不要!
果然,“上訪專業(yè)戶”在得到鄉(xiāng)長明確的答復(fù)之后,立馬就歇止了看看就要死過去的哭鬧。
不過單懷仁這回暗下決心:這一定是全鄉(xiāng)干部最后一次憑她擺布,替她收割稻子,砸鍋賣鐵,也得移了那個讓人不得安生的變壓器。
妻子說懷仁,把窗戶打開。
單懷仁不解地看妻子。車禍之后,妻子高位截癱,原本一個開朗的人只能蜷縮在幽閉的世界里,靠回憶來安撫創(chuàng)傷。
單懷仁打開了窗戶,等待了太久的空氣撲面送來久違的清鮮,吹落了窗沿上久積的塵埃。他將妻子推到窗戶跟前。外面,世界依舊是那么的紛繁吵嚷,滋生著悲苦、怨懟,也孕育著歡笑和幸福。生活,原本就是這么過。
單懷仁對妻子說:今天下村收割完稻子,回來推你下樓,可好?
妻子點點頭。
這是個好兆頭!他和往常一樣,臨出門吻吻妻子的額頭或者臉蛋,要跨出門的時候,妻子在后面叫住他:
懷仁……
妻子的眼里噙著淚水,眉目凄然,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
妻子說你可得保重。
單懷仁說好。
等單懷仁走了,下樓的腳步聲遁失的沒有了回音,她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像沖開缺口的洪水,噼哩啪啦砸在裸露的手臂上,燒灼一般的疼。
那扇久閉的窗戶終于打開了,只是存在著和以往些微的不為人意的差別。林偉萍已經(jīng)見過了單懷仁妻子的真面目,令她懊惱的是,對于昨天的冒失,這個女人一定存在著并不待見她的看法。這種猜測一直盤繞在腦子里,讓她在勞動的時候也分心走神。
但勞動使人快樂,尤其是對那些熱愛勞動的人。全鄉(xiāng)幾十名干部一溜兒排開,鐮刀“嚯嚯”勁舞飛揚,就像在收卷鋪天蓋地的金色的氈毯。在辦公室里呆久了,突然換了個場景,體驗另一份事情的新鮮,收獲的當然是快樂。這老人把稻子種得不賴,穗穗滿串,粒粒飽滿,沉甸甸地把這十幾畝的農(nóng)田罩得沒有了縫隙,個別田間,因為稻子長勢旺盛,竟然壓倒了莖稈,一片一片呈倒伏狀,如果不及時收割,稻粒會浸在田泥里發(fā)芽霉變。難怪“上訪專業(yè)戶”到政府里去鬧,數(shù)畝待割的稻子不及時顆粒歸倉,哪能讓人吃得下飯睡得著覺呢。這樣一想,也少去了對這個老婦人的怨氣。何況,這滿壟的稻谷還是上半年夏初他們插種的秧苗。
大家伙難得一起在做同一件事情,場面熱火朝天起來,平時拆除違章建筑,也是一起出動,但那種事情要承擔人身風險,割稻子不同,除了一身臭汗,精神卻自由放松。鄉(xiāng)鎮(zhèn)干部湊在一起,話題難免七葷八素,就像點燃的火藥芯子,非貼著皮肉燎不可。有人就說,有個孩子,割稻子割得累了,就偷溜耍滑,說腰疼。大人說小孩子沒腰,莫唬人。這孩子力氣斗不過大人,就心生一計,過會兒把鐮刀別在腰眼之上,卻裝模作樣地找鐮刀。大人就說,鐮刀不是別在你的腰上嘛。小孩子反問:不是說小孩沒長腰嗎?其實,早就有人看出了端倪。有人就故意說了個老故事。說一個懷春的女子,看中了一個男人,這男人不僅長得好哇,而且為人正派又能干,可他是個有老婆的人,少女就郁悶不歡,終日茶飯不思,不知所樂。也真是天緣湊巧,偏是那男人的老婆得急病死了,少女覺得苦盡甘來,可她是個大姑娘家,難為情主動開這個口咧,這一天,終于迎來了夢中的男人觸面而來,她欣喜若狂,靠在門框(一說靠在河岸的柳樹上)唱起來。這人說著,卻扭頭問收拾著稻子的林偉萍,怎么唱來著?
這是個流傳了很多版本的故事,無非是男歡女愛,受盡煎熬終成眷屬之類的老話題。林偉萍哪知此時這位年長的女同事搬出這個故事的玄機,腦子里還回旋著不能甩掉的念頭,就隨口唱來:
秧苗青青布谷(鳥)兒飛
雌的在前走
雄的在后追
翻過了九十九道坡
趟過了九十九道溝
布谷 布谷 布谷
不見雄的來相隨
接下去應(yīng)該是男的應(yīng)和。于是,眾人就起哄要單懷仁鄉(xiāng)長唱。
單懷仁借故嗓子疼,不敢接這個茬。這幫人就更
起勁,哪里肯答應(yīng),說人家姑娘家的都坦白了,你大老爺們還忸怩,不行,不行!
正嚷嚷著,稻田間飛揚起一陣陣的歡笑,快樂好比即將獲得的豐收撐開了人們的胸腔。那邊,大老遠的卻見一個人急切切像是要撿丟失的魂靈一樣跑來,沖著單懷仁喊:
鄉(xiāng)長,單鄉(xiāng)長,你……你家里出大事了,你家屬她……她……
她怎么了?!
單懷仁臉上顏色變了,快樂瞬間走失,沒有任何挽留的余地。他手中的鐮刀掉在腳前的爛泥里,來不及洗盡滿腿子的泥巴,拔腿就往鄉(xiāng)里跑。要過前面的那道坎,跨了兩次沒跨過去,一腳沒有踏實,滾落進滿是雜草稀泥的坎溝里。
單懷仁的妻子是觸電而死的。
她一直是個細心的女人,決定死前,將一截繩子橫拉在房間的門框間,繩子上掛了張紙條,上面寫著:小心觸電。她是怕丈夫回來觸碰了她帶電的身體。一切準備好后,她再次捧起和丈夫的合影,用手拭了又拭,輕輕地吻了吻丈夫照片里的額頭還有臉。她是那么深愛著單懷仁,從最初到現(xiàn)在,他們相愛得一如既往,不離不棄,是老天在嫉妒他們。因為執(zhí)著的這份愛,她不忍心看著深愛的人承受愛的負擔。她擦干眼淚,對著鏡子仔細抹去悲傷,不僅描了眉眼,還畫了很久沒有用過的口紅。就是死,她也得美麗地閉上眼睛。最后,她向著開在那兒的窗戶看去,窗臺上,一只鳥兒支楞著翅膀沖屋內(nèi)探頭探腦?;钪?,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她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截去了皮的銅絲,推著輪椅到床的前端,床頭柜子上,有一個連接墻壁插座的接線板,接線板上呈三角型的插孔閃著死亡魅惑的光芒……
單懷仁抱住妻子,希圖用自己的體溫回暖她已經(jīng)僵硬的身子。他想哭,卻哭不出聲,就感覺一個如金剛石般硬的東西杵到了心里,把心順著嗓子眼往外頂,就要頂?shù)綇淖炖飮姵鰜砹?,一張嘴,就嘔出一灘黑污污的血。
又過了沒多少日子,單懷仁就被紀委的人帶走了。
料理好妻子的后事,單懷仁并沒有休息就投入了工作。他不敢歇下來,歇下來后腦子里就回放著最后一次離開妻子的情景,生離死別,那是心的熬煎。
跑了多個部門,終于,他聯(lián)合著國土、規(guī)劃人員,在那個老上訪戶院墻左側(cè)的農(nóng)田保護區(qū)里劃了長九米、寬五米的地塊,用來建造新的配電房。動工的時候,老婦人哭了,往后,她再也沒有理由到鄉(xiāng)里去鬧,稻谷也沒能力再種,算一算,損失真的很大。
單懷仁是在配電房施工的現(xiàn)場被帶走的。紀委的人亮明身份后,他還囑咐工作人員注意安全,可不能疏忽大意砸著了人。他很從容,還一一和紀委的人打招呼,那光景,像是和紀委的人聊工作,聊完工作,待會就回來繼續(xù)指揮場地的施工。
紀委的人單刀直入,說有人揭發(fā)你任鄉(xiāng)長之后有過受賄的行為。
單懷仁說沒有。他確實想不起來任鄉(xiāng)長之后還有人給他送過禮金。
紀委的人就說你仔細想想,我們有的是時間給你考慮。提示他:比如……比如你三年前上任不久……紀委的人還提示,你年輕有為,要端正態(tài)度,紀委的介入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對你的保護。
三年前?單懷仁想起來了,說那時候鄉(xiāng)里“康莊工程”結(jié)束不久,承包工程的包工頭是請他吃過飯,吃飯的中間塞給他一個油紙包,但他堅決不收。后來喝多了,被人稀里糊涂架上車,是在兩個多月之后的一次洗車,才發(fā)現(xiàn)車座底下紙包里的整整五萬塊錢,他猜不準是誰這么做的,第二天,就化名將這些錢捐給了慈善機構(gòu),而且,捐款的存根至今保存得完整無缺。從此,他一概拒絕所有的吃請和請吃。
果然,單懷仁的回答是事實。紀委的人還沒有罷休,問單懷仁,有沒有幫助別人調(diào)動私下收受過相當數(shù)目的錢?
單懷仁這回警覺起來,他感到事情決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簡單。
說調(diào)動是有,比如鄉(xiāng)小學的一位教師因家庭困難,就曾求他幫忙調(diào)動工作,他就找到市教育局當二把手的同學,幫這名女教師調(diào)到了市屬的一所小學任教。但沒有收受她的任何東西,千真萬確,可以找當事人當堂對證。
紀委的人提示,當時,她把向你表示謝意的兩萬元錢款放在你辦公室門后面掛著的那個包里。
單懷仁沒有留意辦公室的門后面還掛著那么一個包,已弄不清是哪任鄉(xiāng)長留下的。因掛在那兒時間過久,包的外皮已經(jīng)掉色、干裂,包里是一些亂七八糟的過時的文件,的確有一個信封,信封里裝著紀委的人所說的兩萬元錢,但因為從沒有人動過,那些舊文件和包裹著錢的信封已經(jīng)落滿了寸把厚的灰塵。
令人詫異的是,紀委從單懷仁簡陋的宿舍里搜出幾公斤黃金!不過,這些都是他妻子出車禍之后用負完全責任的對方賠付的賠償金購買的,一切都有據(jù)可查。而且,單懷仁還一直瞞著別人每月支付三百至五百不等的錢資助著災(zāi)區(qū)的一個貧困孩子。
紀委的人不解,說單鄉(xiāng)長,你……你可以用這些錢置一些固定的家產(chǎn)呀?比如買房子。
這回,單懷仁哭了,說我他媽的怕呀,我怕一切明里暗里都可以用金錢買來的東西不牢靠,相對來說,黃金屬硬貨,不易貶值,假如有一天眼前的一切成了泡影,一無所有之際還指望著這些黃金活命。
一席話講得紀委的人面面相覷,半晌無語。辦的案子多了,他們知道單懷仁在怕什么。
三個月之后的一天。
單懷仁已經(jīng)在墓地里坐了一下午。他已經(jīng)不是鄉(xiāng)長了,不是鄉(xiāng)長的他就沒有了那么多扯不清楚的忙碌。這一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他就像漂泊在風口浪尖上不能自由穿梭的船,風平浪靜之后,需要的是休整。有人說年輕是資本,也許就是因為年輕給他招惹來了災(zāi)禍。有人不理解,也可能太多的人不懂得他,單懷仁從來就沒有那份爭搶的心,現(xiàn)在好了,走出人們的視線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
墓碑之上,妻子笑得很甜蜜,活著的時候她就最愛這張照片,說如果哪天她死了就把它鑲在墓碑上。單懷仁的目光久久不愿離開這張已經(jīng)不能顯示生命存在意義的笑臉,能夠給他安慰的,就是回想和妻子在一起的那些林林總總的美好??v目遠眺,太陽還沒有落山,碩大的月亮就高掛在天的一際,蓬勃著一輪清涼的光輝。身后不遠處,尋找著他的林偉萍慢慢走近前來,見不到單懷仁的時候,她知道他一定在這兒。她輕輕地把手搭在單懷仁的肩上。單懷仁并沒有回頭,而是回過一只手,搭在了林偉萍的手背之上,感知著他們共同的存在。
單懷仁的妻子在最后留給他的話里說過:她在天國保佑愿意跟他走在一起的女人。
林偉萍的眼淚再也止不住無聲地流淌。
兩個人并肩朝墓地外面走去,沉默,是彼此間此刻最好的溝通。太陽掉下去了,月光變得強勁起來,濃厚著他們重疊在一起的影子。
距墓地不遠的村莊開始亮起了燈,有聲音從那兒傳來,是神曲姐姐龔琳娜唱的《小河淌水》,歌聲撩魂穿腸。
啊……啊啊……啊……
一陣清風吹上坡吹上坡
你可知道阿妹想阿哥
哥呀 哥呀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啊……啊……啊……
(責任編輯 周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