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中的情人

◎李德琴

臆中的情人

◎李德琴

我與她是偶然相遇的。正如我經(jīng)常在夢中夢到的已故或健在的某些人一樣，只不過是偶然的支離破碎的邂逅。

我經(jīng)常在晚上做夢，夢的都是一些光怪陸離，稀奇古怪的情境和人事，仿佛一個精神病患者，夢魔永久地進(jìn)入了我的大腦，抹不掉，揮不去。

我是在半夢半醒時被一陣沉悶的巨響驚醒的，我聽到了雨聲，然后又睡著了。我做了一些零散的夢，夢里有嘈雜的聲音，偶爾還有光在眼前劃亮又熄滅。在臨醒前的昏沉里，我意識到又是個暴風(fēng)雨的早晨，我?guī)缀跏锹犞茁暫陀曷暵逍堰^來的。我光著身子走到窗前，在百葉窗的扇頁間撥開一條縫隙，透過這條縫隙看那個蒼茫、凌亂的世界——雨被風(fēng)挾裹著一片片橫掃過去，在陰沉的白日光線中，閃電在遠(yuǎn)處劃過，像一條灰亮的樹枝。

我躺回到床上，雷雨交加的早晨總是讓人恍惚、困倦，似乎外面那個世界的狂暴讓一個房間、一張床更愜意，更舒適，甚至有種甜蜜的味道，它會讓一個人沉溺在某種對瑣碎的生活片段的回憶里——僅僅讓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在心頭掠過或如水中之物那樣升浮、沉落，而后隨手撈起一段適宜的往事，重新細(xì)細(xì)地品味。

于是我漸漸地回想起那個早上，也是這么灰暗，一片片雨水也是這么狂怒地抽打著一切東西，像千軍萬馬，閃電也像灰亮的樹枝，但要古老粗礪得多，它曾經(jīng)那么逼近，我眼睜睜看著它在不遠(yuǎn)處轟然炸開。我坐的那輛車猛地抖了一下，幾乎彈起來，偏離了車道。在可怕的轟響中，我仍然十分清楚地聽到她驚叫了一聲。然后，車子又平穩(wěn)了，在晦暗的暴風(fēng)雨里繼續(xù)行駛。我們幾乎是在盲目中往前走的，因?yàn)橛晁⒁呀?jīng)來不及擦掉那些撲過來的雨，玻璃、鏡子等一切都化成了霧，只有車燈的閃光融化在霧里……

那次我偶然搭乘一位朋友的車從蘇州城返回杭州城。我們之前并不熟悉，只是在一些文藝聚會上見過面，點(diǎn)點(diǎn)頭而已，我對她甚至沒什么特別的印象。那天，我們走蘇杭高速公路，如果正常的話，應(yīng)該是一個多小時就能到達(dá)杭州市區(qū)。但出發(fā)后半個小時，就遇上了暴風(fēng)雨。

剛開始，雨還沒下，只有電光在遠(yuǎn)處頻繁閃動。在公路盡頭低垂的天空下，這些巨大的灰亮樹枝、龍爪因?yàn)檫b遠(yuǎn)而悄無聲息。我忍不住說：“你看那些閃電，太美了！”她卻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說：“是挺美。你只是看到了它美，我卻看到了危險，對開車的人來說可不是好事兒，要下暴雨了。”她說話時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似乎在諷刺我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那種看客姿態(tài)。我有些慚愧，臉微微紅了，一個人默默觀看，不再輕易發(fā)言。天空一覽無余，那些巨大的花朵在遠(yuǎn)處不停地驀然開放又熄滅，極像節(jié)日怒放的煙花爆竹，驟然而激烈，把白茫茫的天空劃出一道道炫然的裂縫，這的確是我很少見過的奇特景觀，我們正朝著閃電的方向行駛，閃電也朝著我們這個方向來，我們正在彼此靠近。

我在欣賞著奇觀的時候，扭過臉注意到她的眉頭微微皺起來，我覺得好笑，她的氣派看起來很像我在康拉德小說中讀到的肅穆的英國大副，高貴傲慢。很快，我聽見雷聲滾滾而來了，有一陣子，天空像夜晚般漆黑，閃電變成了紅色。在我還沒有找到機(jī)會要求停車調(diào)換座位的時候，碩大的雨點(diǎn)就劈頭蓋腦地砸下來，在路面上迅速卷起一股煙塵般的白霧，我這時候才感到倒霉。雖然關(guān)著窗戶，我也聞到刺鼻的腥味鉆進(jìn)來，車?yán)镆幌伦幼兊贸睗窳恕Ｋ杆賿吡宋乙谎?，似乎在說：現(xiàn)在你明白了？

雨從天空中傾瀉下來，被風(fēng)裹著肆意抽打車子和路面。高速公路變成了一條河，絞織著電光和巨大的雷聲，而我們像置身河底。她減慢了速度，但在這么一個到處白茫茫一片的河谷底下，無論怎么減速，也讓人覺得車子正在以危險的速度沖向一個不明之處。有一會兒，她告訴我剎車好像受潮了，不靈了，她輕踩著又試了幾次，最后說沒有太大問題。我因?yàn)樽屢粋€女人應(yīng)付這種局面而感到不安，但又無計可施。她似乎在對付暴雨的空暇中還注意到了這一點(diǎn)，安慰我說：“遇到這種情況，誰開都危險，我還不放心讓你開呢，男的總喜歡開快車?！蔽倚α?，說：“我還算是個理性的人?！薄袄硇??！彼涿畹刂貜?fù)道，似乎她不相信，而后她也笑了，但很快恢復(fù)了那種因過于專注而顯得嚴(yán)肅的神情。

我本來以為風(fēng)暴短時間內(nèi)就會過去，可大雨沒有要停的樣子，雷電還在變本加厲，我現(xiàn)在真的覺得外面的一切都不美麗了。路面的水越來越深，她說這樣開車就像個瞎子，但我更擔(dān)心的是車?yán)镞M(jìn)水，會突然在某個地方熄火。于是，我們都認(rèn)為必須找個出口停一會兒，等大雨過去。我按照她的指示打開了衛(wèi)星定位，搜索附近的休息站出口，后來我們極其緩慢地?fù)Q到右道上，遵循著機(jī)器里那位女士的指引，到了距離最近的加油站。她把車開到停車場里地勢較高的地方，停下來。等她熄了火，我才注意到剛才很大一部分噪音是汽車掙扎的咆哮。發(fā)動機(jī)熄滅的一剎那，有種奇特的安靜降臨，接著剩下雨聲，嘩然而單純。

在這突然而來的停滯中，我們都感到有點(diǎn)別扭。我們并不很熟，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一個狹小，封閉的空間里，因?yàn)楸╋L(fēng)雨和外界隔絕，坐得很近，又似乎無事可干。她這時向上伸展了一下雙臂，說剛才一直緊張，現(xiàn)在才覺得胳膊酸疼，很疲倦。我提議她坐在那兒睡一會兒，她怪我說我在這兒，她怎么能睡覺呢。于是，我們開始聊天。一開始是拘謹(jǐn)?shù)卣抑掝}，后來談話卻自然而然地靈活起來，越來越流暢、美妙，似乎我們之間關(guān)閉的一扇門敞開了，端著的那個姿勢松懈了，話語和話語之間找到了默契，不斷牽引出新的興致，使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舒爽。

我很奇怪為什么之前并沒有注意到這位朋友，也從未覺得她多漂亮，我現(xiàn)在覺得她不是簡單的漂亮，而是她的神情和姿態(tài)里有那么一種高雅的韻致，吸引了我。尤其當(dāng)我興致勃勃地東扯西拉地悄悄說話的時候，她稍微偏著頭，目光一會兒看著我，一會兒又看著外面，似乎聽得相當(dāng)專注，又有一絲心不在焉。她說的話并沒有什么獨(dú)特之處，但她說話時有點(diǎn)闊的嘴唇上浮著淺笑，嘴角挑起，有一點(diǎn)嘲諷的神氣，卻那么溫柔。她輕易地接過我的話題，講到在一個聚會上，一個名聲不太好的女人穿著超級低腰的褲子，她的上身衣服也很暴露，后背差不多只有兩條帶子。對她們這些女的來說，這個女人穿得十分低俗，很不得體，給人的印象就是一身明晃晃的白……（她把肉這個字硬生生地咽下去）但是那些男人呢，不管是結(jié)了婚的還是沒結(jié)婚的，不管是大家眼里的正人君子還是好色鬼，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粘在她背后，就像牽了一根線，尤其當(dāng)她因?yàn)槟檬裁礀|西彎腰的時候，那些男人的眼睛就像中了蠱。說到這兒，她朗聲笑了，說，不管怎么樣，得客觀地承認(rèn)，男人在某些方面就像動物。我聽了臉上微微發(fā)燒，與其說是這種對我性別的嘲弄讓我不好意思，不如說我意識到自己正想入非非。

后來，為了掩飾尷尬的情緒，我扯到了過去養(yǎng)過的一條狗，概括而又恰到好處地描述了它丟失之后我如何到處去找的情景，我的口才讓我自己也吃了一驚。我講述得很好，像是毫不費(fèi)力地找到了每一個恰當(dāng)?shù)脑~。我并沒有添油加醋，我的確和這條狗有著深厚的感情。我講完了以后，她看著我，眼神充滿撫慰，好像我變成了一條可憐的小狗。

我們互相對視的時間變長了，我發(fā)現(xiàn)長久地看進(jìn)一個女人的眼睛是一件美妙萬分的事，盡管有時候我們會半途而廢，低下頭或把目光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去。我們各自說起一些小時候的趣事，其實(shí)我講的一半是真實(shí)，一半是杜撰。人在追憶那些模糊的往事時不可避免地會杜撰，以填滿那些缺失的細(xì)節(jié)，給平庸的蒼白涂上更鮮艷的色彩，目的是為了引起她的好感，博取她的芳心。我講得很投入，仿佛我至今仍能感同身受。我講到死亡，講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時聽到媽媽的哭聲——外婆去世了，我那天進(jìn)家前剛好在樓角看見半條彩虹，不久我相信它就是外婆離開時經(jīng)過的橋，把她帶到另一邊去了。半條彩虹搭成的橋——這是我對死亡最初的印象。這一部分，我沒有杜撰，但這么多年我倒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害怕別人會覺得怪異，或是嘲笑我幼稚。我竟會全然地信任她，唯獨(dú)告訴了她，并感嘆地說了一句人生苦短，人生無常，期待著她共鳴。我偷偷地看了她一會，注意到她臉上的表情，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變得沉靜，厚嘴唇上的笑也沒有了，只剩下一派天真的同情。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伸過手，輕輕蓋在我的手上，聲音低柔地說：“不要太難過。”我其實(shí)并沒有難過，那件事過去太久了，我只是講一個印象，一種對人生的感悟，為的是觸動她的同情，效果似乎不錯。我突然想到自己形單影只、缺乏女人照料的生活，心頭一熱，覺得委屈起來。我的委屈又被她察覺了。

很自然地，我們談到婚姻和家庭。她規(guī)勸我不該任性再貪圖自由的享受了，她這時候又變成了一個穩(wěn)重的大姐。她開始替我衡量利弊，分析家庭和婚姻帶給一個男人的幸福。我笑著打斷她說，在我看來，“安穩(wěn)”這個詞比幸福恰當(dāng)，我倒認(rèn)為一個人獨(dú)處幸福更有保證，兩個人則說不清楚了。她打量了我一會兒，問我是不是遭受過什么感情的打擊。我說我生來就是個有點(diǎn)麻木的人，沒有受到過什么打擊；但到了成熟的時候，渴望愛情，渴望婚姻，沒有如愿，也可以說受到了刺激，現(xiàn)在只有享點(diǎn)孤獨(dú)的自由。她有點(diǎn)狐疑地看著我，我馬上宣稱自己是喜歡女人的，但不是庸俗的那種。她笑了，接著沉吟一會兒，說我剛才說的也對，兩個人的話，很多東西不在你自己的控制之中，幸福與否，更難把握。但她堅(jiān)持說在婚姻方面，男人比女人受益，婚姻總是讓他們更健康，事業(yè)上也發(fā)展得更好，但是女人通常要犧牲更多，老得更快，事業(yè)也分心了……我說我同意你的觀點(diǎn)，所以說女人要盡情享受青春，她微微一笑，把頭靠在窗戶上，臉上明媚的神情頓時消失了，有點(diǎn)兒疲憊，又有點(diǎn)兒憂愁。窗戶的另一邊就是濕淋淋的雨水，我知道玻璃很冰冷、潮濕。

這時候，她輕拂過我的那只手早已離開我，擱在我旁邊的椅子邊緣，在藍(lán)色絨面布罩的上面，顯得白而豐滿，修剪齊整的指甲珠光閃閃。

我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一股強(qiáng)烈的沖動，想著怎么再把它握在手里，想著如何安慰這個倦怠不安的女人，如何從她那里得到溫柔……她在我心里喚起了一種模糊卻強(qiáng)烈的憐愛情緒，當(dāng)一種漠然甚至高傲的東西突然軟化，就會在人心里喚起這種情緒。這情緒讓我不安，甚至有點(diǎn)暴躁，火星在我心里燃開，我被一股強(qiáng)大的情欲抓住了，它陰郁而暴烈，像外面雷電交加中的暴風(fēng)雨。突然之間，我滿腦子都是想入非非，無法集中精力聽她說話，我聽到了，卻抓不住那些音符的意思。當(dāng)她再次有點(diǎn)悲哀地說到婚姻讓人困乏的地方，說婚姻是個困境，是誰也沒辦法走出的困境，因?yàn)橐坏﹥蓚€人結(jié)婚久了，不管以前多愛對方，那種愛都不存在了，它可能變成某種更深的親情，或者像人們說的左手和右手的血肉相連，總之以前那種愛不存在了，相互之間的吸引不存在了……

這話終于真真切切地讓我聽到了，我從她的話里探到了一個女人渴望愛情，渴望青春的真實(shí)愿望，這跟我的心境不謀而合，于是我突兀地對她說：“我們年齡不算大，做一對相愛的情人好嗎？！”

她這時意識到我正盯著她，眼里充滿了一股強(qiáng)烈的欲火。她仿佛被嚇了一跳，神情異樣地把臉轉(zhuǎn)向窗外。我握著她的一只手，心里卻畏縮著，那只發(fā)燙的手微微發(fā)抖，我熱烈而迫切地攥著她的手，感受著它的溫度和形狀，像握著一只溫?zé)岬镍B兒，心里充滿了柔情。她低聲命令我：“快放開！”但我沒有放開，我察覺到她并沒有惱怒，也不討厭我。我變得蠻不講理，反而把她的手拉近，開始親吻它。我感覺和她很親，感到這個溫柔的游戲令我心曠神怡，一切出乎意料又仿佛自然而然，像新婚的夫婦。她看起來有些羞赧，身子往后掙著，那只因掙扎而微微充血的手在我面前握成一個小小的可笑的小拳頭。我看著她，越發(fā)覺得她美，她身上有什么東西深深吸引著我，也許是一種暖意，也許是意趣相合，也許是言論相貼，讓我想和她親近。

她奪回了自己的手，似乎松了口氣，又有點(diǎn)失落，望著擋風(fēng)玻璃上淌下的雨水，挺直了脊背，這讓我聯(lián)想到一只弓起脊背的貓。雨還在下，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一個孤絕的地方，像個孤島，把我們和一切都隔絕了，把過去、未來、道德、現(xiàn)實(shí)的顧慮都消解了。剛才的一幕沒讓她覺得害羞，她剛說“我不是那種……”就被我不顧一切地拉了過去，我瘋狂地吻了她，我們姿勢窘迫地?fù)肀е?，撫摸著，只是該死的擋位橫在我們中間。

我說我們到后排座位上吧。她喘著粗氣，立刻掙開了我說：“你……你想偷食禁果，你敢得寸進(jìn)尺，天雷在上，你不怕天打雷轟?。　蔽覠o所畏懼地說：“這是大自然現(xiàn)象，我是個無神論者。天上沒上帝，世上無鬼神。”她說：“一個不怕鬼神，沒有信仰的人是沒有道德的，你太可怕了！”

我們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車?yán)镱^亮了，那層緊緊包裹住我們、保護(hù)我們的幽暗和嘈雜都消失了。她的身體自然而然地離開了，她微笑著把我仍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輕輕推開，做得那么自然，以至于我雖然感到失落，卻沒覺得受了什么傷害。她坐直身體，從遮光板上面的小鏡子里整理著頭發(fā)。我仍然有些癡迷地看了她一會兒，但那松懈的身體也慢慢在座位上坐直了。我們都作出一副打起精神的樣子，但我其實(shí)很沮喪，甚至有點(diǎn)憤怒，不明白那美好的東西怎么突然間就斷絕了。我期望著暴雨閃電，期望著我們繼續(xù)困在這個路邊的停車場里，在一個隔絕的、陌生的地方繼續(xù)做溫柔的游戲。但是再沒有下雨的跡象了，雨徹底停了，天空緩緩?fù)赋龈蓛舻乃{(lán)色。

我們交換了座位。車子重新駛上高速公路，路面、天空在水中泛著微光，蘇杭丘陵上鋪展著一片片低矮的、開滿野花的山崗，有時候是一條河，有時候有一帶綿延的美麗的叢林，還有沼澤、養(yǎng)殖場、農(nóng)場白色的木頭房子，一切顯得晶瑩、美麗、溫潤動人。我希望她和我一起欣賞這景致，但她睡著了。我微笑著想到，她不再因?yàn)槲以趫龆辉杆恕?/p>

過了十多天，我出現(xiàn)在她提起的那個商貿(mào)交流聚會上，因?yàn)槌藚⒓舆@個愚蠢的活動，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遇見”她。在此之前，我給她打過電話，除了禮節(jié)性的問候，我們什么都沒有談，她語氣中透露出她不太方便，我只好匆匆地把電話結(jié)束，畢竟，我是個清高的人。我因?yàn)檎也换匚覀冎g那種私密而焦慮，滿腦子都是對她的想念，讓我自己也覺得詫異。我曾經(jīng)把每段情愛當(dāng)成有趣的經(jīng)歷，對我來說，它們的存在似乎是出于暫時改變生活常態(tài)的需要，我從未感覺到這種對溫暖的焦慮渴求、一種急需填補(bǔ)的空白。好幾次，我感到突如其來的悲哀，覺得自己老了，脆弱了。

聚會在一個浙商餐館的婚宴廳里舉行，首先是一系列講座和表演，有人傳授中醫(yī)養(yǎng)生知識，有人講授移民國外的申請信息，然后有人到臺子上唱越劇……我注意到會場里有不少熟齡單身男女（我猜測他們各懷目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她是活動的組織者之一，直到節(jié)目結(jié)束、自由交流的時間，我們才有機(jī)會說話，可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和別人說話，她似乎認(rèn)識這里的每個人，像條魚一樣四處優(yōu)游。我煩透了這種吵吵鬧鬧嘮家常的環(huán)境，卻發(fā)現(xiàn)她樂在其中。我想：她比我想象得復(fù)雜，也可能，她比我想象得庸俗。我很不合群地站著（看起來每個人都在積極地找朋友），等她再回到我身邊。她不時走過來，帶著興奮的神情，但我深知這興奮和我無關(guān)，我們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很快，她又走了。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快速地說：“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單獨(dú)聊聊？”但她戲弄似的笑了，說：“聊什么呢？你這么不愛說話。”“是啊，”我不高興地說，“和我一起一定讓你覺得悶，這里的每個人看起來都比我會說話?！闭f完我馬上后悔了，她笑笑不置可否。我們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

我一點(diǎn)胃口也沒有，卻仍隨著別人去餐臺拿點(diǎn)心，我吃了不少東西，只為了消磨時間，不必?zé)o所適從地站著。周圍的人操著各種口音的普通話高聲交談，有幾個人鉆來鉆去地散發(fā)名片，這片熱氣騰騰的場面讓我頭暈，只有看到她往我這邊走過來，我心里才有了一點(diǎn)期待?？晌野l(fā)現(xiàn)自己像小孩兒一樣在鬧情緒，煩躁不安，怎么樣都不能滿意。當(dāng)她對我態(tài)度熱情、親密的時候，我覺得那不過是裝給別人看。當(dāng)她冷落我的時候，我又生悶氣。最后，她似乎厭倦了，干脆不再理我。我離開的時候，那些參加聚會的人好像勁頭剛剛上來，廳里的嘈雜聲更大了。我當(dāng)時看見她在和一男一女說笑，笑起來的時候頭往后仰去，讓我突然想起她在車?yán)镱^那個樣子。就是這么個在我看來輕浮放浪的動作惹惱了我，我立即決定走，連個招呼也沒有給她打。

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下午到傍晚的時間里，我一直坐在那條靠近陽臺的雙人沙發(fā)上。我想到可能在暴風(fēng)雨之后一切就結(jié)束了。我們那天就在公寓的樓下分手，她表現(xiàn)得很友好，邀我與她常聯(lián)系，并鼓勵我參加她組織的那些活動。我盡力想在她身上找到一絲留戀的痕跡，但沒有，她上車以后甚至沒有打下窗戶再和我道別。我沒有邀請她上樓，我以為這是出于修養(yǎng)，但現(xiàn)在我知道我只是害怕被拒絕，我已經(jīng)預(yù)料到會被拒絕。我如今回想起我們在車?yán)飼r她朝我瞥視的眼神，她薄薄的手腕握在手里的感覺……柔情和那股暖意又打動了我，讓我的心微微發(fā)顫。我越發(fā)覺得自己的生活空洞、冰冷。我沉溺在對細(xì)節(jié)不厭其煩的回憶中，像在咀嚼已冷卻的甜蜜的殘?jiān)?，它仍然甜蜜，卻也令人頹喪。然后，我又覺得害怕，害怕我仍留戀的東西已經(jīng)被她拋開了、失去了憑依。

兩個星期后，就像鬼迷心竅了一樣，我到她家去了。并沒有人邀請我，我是跟隨一位朋友去的。那是臨近新年的一個夜晚，我們在路邊找到一個停車的地方，朝那棟燈火通明的屋子走來，我看到房前的空地上擺了個和真狗體型一樣大的塑料玩具狗，還有一個充氣的米老鼠，猜想這都是她的鬼主意。我們按了門鈴，她和一個男人立即出現(xiàn)在門口，一副迎接客人的歡悅神情。我注意到她看見我時表情僵了一下，但很快掩飾了過去。我知道我不應(yīng)該來，但我既然來了，就帶著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情緒保護(hù)自己。

我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在客廳里到處轉(zhuǎn)悠，連桌布、瓶花和門窗的設(shè)計我都觀察得很仔細(xì)。我也打量周圍的賓客，感覺自己在男賓客里面，也算是體面的。有些男人還帶著他們的妻子，我瀏覽了一遍，發(fā)覺沒一個可以和她相比。她現(xiàn)在還是站在靠近客廳門口的地方，因?yàn)檫€有一些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她的脊背很直，脖頸雖然說不上頎長但伸展的角度恰好，讓她看起來有那么一點(diǎn)傲氣。她穿著高跟鞋，這把她的身子拉長了一點(diǎn)，她看起來和那天車?yán)锏哪莻€女人有點(diǎn)不一樣，她失去了圓潤和那種率性的慵懶，也沒有絲毫幽默感，她顯得有點(diǎn)裝腔作勢，但那個架子在我看來也很不錯。我甚至對站在那邊的男人也產(chǎn)生了好感，他看起來內(nèi)向、干凈，待人溫和有禮。

客人們的活動范圍是客廳、與客廳相連的餐廳和廚房，以及廚房另一邊的一個小起居室。最后，客人到齊了，大概有二十個左右。于是，餐廳的長餐桌和小起居室里那張方形餐桌上都擺上了自助餐點(diǎn)，在廚房那條長長的吧臺上，擺滿了各類酒和飲料。我首先喝了啤酒，然后在她丈夫的建議下，我又倒了一杯香提葡萄酒。我先是坐在客廳，然后站在吧臺對面靠近窗戶的角落里。這時候，我的朋友已經(jīng)去和單身的女客搭訕去了，我發(fā)覺就像上次一樣，在這么多人里，我不可能找到和她單獨(dú)相處的機(jī)會。她一直是走來走去的，當(dāng)她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有時候?qū)ξ倚σ幌?，我覺得這笑里有緊張的質(zhì)問，仿佛在問：你呆在這里干什么呢？真的，我呆在這里干什么呢？然后，她就又走開了，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和每個人在一起。

我無意中走到小起居室里去，她正在里面要收走一個盤子，只有她一個人。她看見我嚇了一跳，有點(diǎn)提防地看著我。這讓我滿心惱火，心想她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我嘲諷地對她說：“我想過來清靜一會兒，不是要找你?！比缓?，我徑直走到面向窗戶的那條雙人沙發(fā)上坐下，這樣，我就背對著她。但我仍然看著她落在玻璃深處的那個影子，淡然的一抹，被屋后小花園里的漆黑和在莫名處閃著的光亮圍繞著。玻璃中的光被外面的黑暗稀釋了，像一層薄薄的霧。我看見那個影子在那兒呆立了一會兒沒動，但突然，它朝窗子這邊飄過去，就停留在我旁邊。我注意到她也向窗戶里看了一下——里面是兩個并排的、一高一低的影子，我們并不看對方，但看著對方在窗戶里的那個影子。她又朝我側(cè)過身站著，稍微有點(diǎn)局促不安地站在我旁邊，手里仍端著盤子。

她問：“你要不要再喝點(diǎn)什么？”

“已經(jīng)喝得夠多了?！蔽艺f。

“我是說飲料。”她輕輕笑了一聲，似乎想討好我。

“好吧，可樂。”

聽到我的回答，她馬上起身離開了，我猜想她此時如釋重負(fù)。過了一會兒，一個發(fā)型像獅子一樣的女人走進(jìn)來，給我送來一杯可樂。我立刻明白了她的鬼把戲。我心不在焉地和這個女人聊了一會兒，她的話對我來說就是耳旁風(fēng)，倒是她那尖利高亢的笑聲、她那并不動聽的嗓音里嗲嗲的滑音、她那總在嗔怪男人似的表情讓我飽受折磨。我嘲諷地想：好呀，這就是她要塞給我的代替品，我并不需要代替品，她大概以為我還在熱戀她吧？我好不容易說服這個女人和我一起返回客廳，然后找到一個機(jī)會把她托付給了我那個對所有單身女人都感興趣的朋友——一位身體發(fā)了福，精神卻像種馬一樣昂揚(yáng)的朋友。

我覺得憋悶，一個人走到外面。屋后有個小小的花園，有兩三棵高大的花樹正在開花，我從不記得花或是任何植物的名字，但覺得這些幽暗中花尤其美，覺得以前不曾見過這么美的花，在這冷清清的園子里，唯有它們和我接近，默默散發(fā)出香味，一簇簇的、密集而清新的香氣。我和背后的大廳隔著整整一排的落地窗，一道玻璃的墻壁，從我這里看過去，那個世界仿佛在玻璃球中，所有那些人都是無聲地走動、做著動作，這些啞的動作看起來那么怪異、那么虛幻。我看穿著羊毛短裙的她，從裙子里露出的雙腿的美好線條，我很難想象我曾經(jīng)吻過她，她曾對我袒露過她可愛而溫暖的胸部，這就像沒有發(fā)生過的事兒，像一個夢，逸出了正常的時間和空間之外……我們現(xiàn)在比陌生人還疏遠(yuǎn)，我的確不知道自己為何又出現(xiàn)在這里，仿佛只是為了增加她的痛苦。我仍會回憶起我們對視時她的眼神，她仍會繼續(xù)不斷地出現(xiàn)在我的思緒中，我對她還有欲望，但至少，我并非因?yàn)橄牒退X而來到這里，我不是個為此糾纏不休的人?；蛟S，我只是不能擺脫那種虛幻的感覺，我只是想證明暴風(fēng)雨中的那件事并非一個夢。

我這么想著，心中掠過一絲苦澀，卻又覺得輕松，很愿意在這昏暗而冷清的地方多呆一會兒。但通向后院的那扇小玻璃門開了，一束淡淡的光斜照在我對面的那棵花樹的樹身上，我驚訝地看到男主人正朝我走過來。那靦腆的男人搓著雙手，快步走到我面前，問：“一個人出來透透氣？”我說：“是啊，外面的空氣真好，雖然有點(diǎn)兒冷?！蹦悄腥苏f他也出來透透氣，屋里有點(diǎn)悶熱，但女人們就是怕冷。

“要考慮到她們的苦衷，大冬天穿著裙子?！蔽艺f。

我們兩個人都笑起來。

我說：“這些花長得真好?！?/p>

男主人說：“還可以，但是地方太小了。”

我說：“已經(jīng)很好了，園子太大不容易收拾。這些都是你種的嗎？”

“是的，我偶爾擺弄一下，其實(shí)不用花很多功夫。你呢？你喜歡種花嗎？”

“我不知道，沒有種過，我住公寓，陽臺上什么植物都沒有，因?yàn)槲乙粋€人，有時候要出差，這些東西會沒有人照顧?！?/p>

“哦，”他聽起來有點(diǎn)驚訝，但馬上說：“這樣也好，很簡單，自由的生活?！?/p>

接著，他帶領(lǐng)我在花園里走了一圈，介紹說哪些植物是他哪一年栽種的，會在什么季節(jié)開花，最害怕什么天氣，需要提防哪些害蟲……看得出來，這個人對園藝充滿熱情，而我也聽得津津有味，幾乎在構(gòu)想著如何在陽臺上栽培一些花。我對男主人的好感又有所增加，因?yàn)樗悄敲礈睾?，言談舉止中流露出善意和對人的信任。我們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彼此感到接近，我想到，這或許也因?yàn)槟莻€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原因。夜色、昏暗的光、冷冽而芳香的空氣、關(guān)于植物和土壤的話題，這一切盡管陌生，卻讓人感到友善、心里柔軟，我不無遺憾地想，我和這個男人本來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通向花園的玻璃門又一次開了，這一次聲音頗為尖利。我看見她有點(diǎn)急促地走過來，徑直走到我們站的地方。我頓時感到心虛，感到慚愧。當(dāng)她走近的時候，她的目光打量著我們兩個男人的臉。她看到我們表情友好、平靜，盡管我的嘴角掛著一絲有點(diǎn)嘲諷的微笑。她放心了，確定我不敢對她先生說什么，而她現(xiàn)在要趕快抓住我，把我從危險之中帶走。所以，她立即挽住了丈夫的手臂，說：“你們?yōu)槭裁炊阍谶@兒？你們說什么悄悄話呢？”說完，她開心地笑了，看看我，看看她丈夫。她把我們兩人帶回客廳，帶回到她可以控制我們的地方，之后，她一直跟在我們身邊，如果我們兩人不在一起，她就緊抓著她丈夫。我倒有點(diǎn)可憐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了，我想她應(yīng)該可以想到，如果我要告訴她丈夫那件事，我在花園里就已經(jīng)告訴他了。

當(dāng)我們離開的時候，她丈夫誠摯地邀請我以后有空再來家里玩兒，她微笑著重復(fù)同樣的話，帶著牽強(qiáng)的熱情。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竟按照洋人的禮節(jié)擁抱了一下，每個人都相互擁抱，因?yàn)槭切履?，一切洋溢著溫情。然后，我懷著羞愧走出這燈光通明但人影已經(jīng)寥落的房子，獅子發(fā)型的女人賞臉搭我們的順風(fēng)車，這讓我的朋友手舞足蹈，我們一致同意按照科學(xué)的路線安排，應(yīng)該先送我回家。我心里很清楚這種安排背后的故事，樂得被這兩個人拋棄。

車子駛離那棟房子，繞到房子后面的小道上，我辨認(rèn)著哪道木柵欄后是她的小花園。我打開窗戶，雖然車?yán)镆黄[，外面的夜卻很安靜。再過兩天就是新年了，盡管我對時間沒有多少概念，但想到這仍覺得有些惆悵。我們的車子在小道的盡頭處猛地轉(zhuǎn)彎，車?yán)锏呐丝鋸埖亟辛艘宦?，我心里冷笑著想：這就是那位男士為什么要猛轉(zhuǎn)彎的原因——為了聽一聲女人的尖叫。多么幼稚的游戲，多么無聊的生活！隨后，我又接著之前的思緒想下去：最后的一批客人也離開了，一處一處的燈熄滅了，房子陷入了幽暗，恢復(fù)了它的平靜，只有一處的燈還亮著，那是他們臥室的燈，生活又恢復(fù)了本來的樣子——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生活，看似單調(diào)卻緊密、牢不可破的生活……而在我自己的生活里，一些人來了又走了，熱鬧之后空空如也，有些連影跡都沒有留下。

雨和緩下來，敲打在樹枝、窗臺這些地方，發(fā)出如同嘶啞的舊風(fēng)鈴一般的聲響。我想到自己過去干的事兒多愚蠢：要自做多情地抓住一種稍縱即逝的東西，要為夢幻般的事物尋找證明。屋子里幽暗的光線，雨和回憶的殘余氣味，昏沉而令人困倦的聲響，這一切都合我的意，這才是我的生活，溫存像電光一樣偶然而短暫……我如今心緒平靜，對她再沒有一點(diǎn)恨意，我知道她是對的，失憶是對的，至少，它封存住了一點(diǎn)過去的甜蜜——那是往事留下的唯一痕跡。

(責(zé)任編輯 張雅楠)

李德琴，男，1964年3月出生，浙江省玉環(huán)縣作家協(xié)會會員。至今在《文苑》《赤壁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浙江日報》《浙江青年報》《江河文學(xué)》《小小說》《臺州日報》《臺州文學(xué)》《九頭鳥》《遼河》《散文百家》《青年作家》《歲月》等20多家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100多篇，有10多篇作品被入選國家、省級出版的文集，并出版《李德琴小說集》、小說集《榴島的花絮》、長篇小說《瘋狂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