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草
鹿草人物小說四題
◎鹿 草
我的老家是一個大屋場。東邊一吵罵,驚得西頭黃瓜會落架。誰家大凡小事,家長里短都沒有秘密,三歲小娃都會跟著呱呱。
蓮子嬸兒,說話做事不搭調(diào)兒,大人小孩兒都叫她瘋蓮子。
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年月,基建隊在傘把兒溝打山洞,瘋蓮子的男人在洞內(nèi)排啞炮時,被埋在石頭堆里,雖然撿下一條命,隊上也賠了醫(yī)藥費和口糧,但是男人腿殘了,干不得重活。兩個老人,三個娃兒,將近七畝河灘地,生活的擔子像一口黑鍋樣兒一下子扣在蓮子身上,越忙越黑。白天累,夜里煩。時間長了,看著身邊這幾個干急長不大的孩子,精神有些錯亂。地里活兒不忙了,會抱著小閨女,一個人嘴里念叨。說個話,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不知所以。出門,腿剛邁過門檻兒,想不起做什么事。開門,手上攥著鑰匙,還四處找,找不到就罵自己的男人。坐在桌子邊上,看著碗里,不拿筷子,干愣著。
瘸腿男人說,這死婆娘,瘋了。
一
檐坎兒下就是用高粱稈子扎的雞窩。
蓮子每天早上都會拉開雞籠門,把七八只雞放出來。幾只公雞,憋了一晚上,出了籠子,就伸長著頸子,攢著勁兒地打鳴。然后拉開半邊翅膀,扎扒著找母雞騷情呢。那些老母雞,被攆得到處跑。蓮子順手拎起籃子,撒一把包谷或是高粱籽兒,把這些雞籠絡到一塊兒,讓它們吃飽。她還指望著這些畜生爭氣,多下蛋,灶臺上的油鹽醬醋,都指望這雞屁股呢。
麥季里,是母雞下蛋的好季節(jié)??墒巧徸勇牭?,幾只母雞,白天“咯咯噠、咯咯噠”地叫,但一連幾天,雞窩里也沒幾個雞蛋。大兒子放學回來,才發(fā)現(xiàn),這些叫得歡實的母雞,把蛋拉在了別人家的麥垛子里。蓮子氣得就罵:“這些吃里扒外的畜生,老娘慢慢兒喂你,你們這些狗日的,把蛋拉給別人,舔人家的肥溝子,看老娘不剁了你的頭?!闭娴拇∧鸽u,蓮子下不去這一刀。蓮子把雞窩里換了干草,用兩個空蛋殼插花在一起,做了個假引窩蛋,這些下蛋的母雞乖了很多。不長時間,把蛋又送到了蓮子家雞窩里。
瘸腿男人每天就在屋檐下曬太陽,時不時地撒一把五谷,哄來這些公雞母雞,在眼跟前,陪他玩兒??吹竭@些畜生吃飽之后,公雞把母雞死死地壓住,對著母雞溝子放屁,男人氣得臉漲得通紅,男人就拿石子去打。一天中午,瘸腿男人發(fā)現(xiàn)雞窩里新添一個蛋,那母雞悄沒聲兒地走下來,到檐下找食吃,不言不傳地沒叫喚。男人心想:“這母雞下蛋,只怕也是力氣活兒呀,看把這畜生給累的。”可是沒有在雞窩里的母雞,倒是“咯咯噠、咯咯噠”地瞎起哄,看架勢,好像這雞蛋是它憋下來的一樣。
男人把這事告訴了正在洗臉的蓮子。蓮子頭都沒有抬,說:“老母雞,不下蛋,那它不成了吃閑飯的了。一把一把地喂它,下蛋,就是它的活兒,就像是我給你生娃兒一樣,有啥可稀罕的?!蹦腥苏f:“那不是它下的蛋,叫喚個啥呢?”蓮子端起洗臉水,灑出門外,說:“那是叫給你看的,意思是這蛋是它下的,想討點兒吃的,還能想什么?!蹦腥艘恍?,這瘋婆娘不傻。
男人生日,一只不下蛋,只打鳴的老母雞,被蓮子捏著脖子,按倒在木杠子上,狠了狠,只一刀,那雞頭就蹦出去尺把遠。
二
蓮子家住的單門獨戶,和其他的人家都挨不著。
為了防山上的野畜生出來害人,蓮子家養(yǎng)了一條黑狗,用鐵鏈拴著,防備這畜生咬人。人都說,狗咬一口,白米三斗,蓮子家賠不起。起初在夜里,那大黑狗聽得風吹草動,一聲接一聲地汪汪,蓮子和瘸腿男人都不習慣,睡在被窩里罵。再后來,哪一夜里要是沒了這狗叫聲,蓮子一家,睡在屋里還不瓷實。
蓮子父親病重,要咽氣,捎信叫一家趕緊回去看看。送信的人,不知道蓮子家那條狗,直呼呼地跑到蓮子家檐下,被大黑狗咬住褲腿,不松口。嚇得這大小伙子當下就濕了褲襠,破了喉嚨地叫救命。等蓮子和男人起來,拉住狗,小伙子嚇傻了。好在冬天穿得厚實,里子和面子,都被這狗咬得稀爛。
小伙子嚇得不輕,但是人還不糊涂,非得叫蓮子一家賠衣服,外加三十斤白面,男人連聲應承。蓮子說:“是這樣,你把褲子脫下來,我給你縫縫。想要白面,老娘沒有?!毙』镒硬淮饝谊犻L來評理,隊長說:“你家的狗把人咬了,賠東西是應該的。”蓮子說:“什么應該的?我還說他叫大黑咬了才是應該的呢。我這狗娃子就是給我招呼門的,要不然,我喂它做啥?退一萬步說,豬無籠頭狗無圈,我這狗是拴著的,也就招呼這么個地兒。就像你當隊長一樣,你只能管我們,還能把別的生產(chǎn)隊社員給管住,老娘就不信。再說了,我這狗先是叫喚,后來才咬的。這死娃沒聽到是怎么了?狗是把他當成賊娃子收拾呢。想賴老娘,門兒都沒有?!鄙徸記]存心,把隊長給罵了。雖然心里不舒服,但是隊長覺著蓮子說得也有理,就勸這小伙子。一看蓮子這炸火勁兒,小伙子蔫蔫地走了。邊走邊罵:“死婆娘,把狗當自己娃兒慣視呢,哪一天就把這狗日的東西給收拾了?!?/p>
忙著糾結(jié)狗咬人還是人咬人,送信的小伙子沒有說蓮子父親病重的事。三天后,蓮子趴在父親棺材上,哭得死去活來的。邊上的人就勸她:“別哭了,人都死了,你還能把你爹哭得活過來呀?”蓮子邊哭邊數(shù)落:“都是那狗哇,耽誤得沒有看我爹最后一眼哪。我咋能不哭呀?爹把我生下來,我當女子的,還沒有端屎端尿地伺候他吃喝呀,一輩子我就這么一個爹呀,我咋不傷心哪,咋能不哭呀?”她哭得傷心,邊上的人笑得厲害,她抹了一把眼淚,看了看,不曉得這些人為啥子笑。
不久,被咬的那個小伙子,找來一塊兒生魔芋,那黑狗上了死當。咣的一口之后,用自己的狗爪子,把自個兒的狗嘴抓了個稀巴爛。這狗疼得打滾,一天到晚喉嚨里唧唧唧地。男人說:“看那個難受勁兒,還不如殺了,晚上在罐子里燉狗肉吃?!?/p>
蓮子舍不得,10塊錢,把這黑狗賣給了一上門收山貨的。
三
男人瘸了之后,類似挑大糞,燒火糞,砍柴之類的重活,都是蓮子的,犁地耕種也一樣。
蓮子家喂了一頭大黃腱子,但是沒有配對的,犁不了地。農(nóng)忙時都被拉去,和別的牛配對兒犁地。蓮子就嘟嘟噥噥地給男人說:“我們吃了大虧了,犁地那重活兒,俺們家的??隙ǔ龅牧Χ?,一季子下來,牛會瘦不少哩?!蹦腥藨械美韯荩f:“這牛,閑時一年,忙時一天,出娘胎就是干這個的。要是心疼你那大黃腱子,你去配著它犁地去?!鄙徸硬划敾厥?,第二天催著瘸腿男人到鄰家的地里,看看自己的牛累成啥子樣兒了。
上半晌,男人一瘸一拐來到地里。一看,是一對兒大黃腱配對兒犁地。兩頭牛斗氣,這個屁股撅一下,那個抬頭想松一下扼頭。男人笑著說:“你看這,身下都拖著那玩意兒,還別扭的不行,真是些畜生東西?!币姷阶约业呐]吃虧,男人跑到地里,剜了幾棵菜,回去催著蓮子做飯了。男人還沒有扒拉幾口飯,蓮子連豬都沒有喂,催著叫男人趕快走去看看。下半晌,蓮子家大黃腱子和隔壁余家喂的母牛配對兒。那母牛,瘦馬干筋拉不動。蓮子家的大黃腱,低著頭,拼了命地往前拽,打牛棍子還時不時在腱子屁股上來一下,男人一看就來氣。跑到跟前,拉著牛,死活不干了。余家二小子好商好量的,對瘸腿男人說:“叔,這兩個腱子,犁不了地,走不到犁溝里去,老是拉拉扯扯地抗篩口。下午才換的,你家的地,也要犁的呀。”男人說:“我家的牛,給你們犁地,到時候你家的牛給我們犁地,翻來覆去的還不是我們家牛使勁兒多,吃虧哩?!倍∽诱f:“好叔哩,這都是打換工的事,啥吃虧不吃虧的。話說回來了,到時候你們家里犁地,我還不是一樣去扶犁尾子,我還能叫你們還我的工呀,是吧?!眲偹砷_手,那大黃腱子就用尾巴掃了掃小母牛,奔緊了牛泡繩,往前拽。二小子笑著說:“叔,你看這,上半晌兩個腱子,犁不到一塊兒去,耽誤功夫,連一畝地都犁不了,這后晌就不一樣了,來得利索,出活哩。這大黃腱子,還就是要有小母牛配著,你看它那慫勁兒,累得嘴里淌白沫,卸下扼頭,還胡騷情呢。”
余家二小子“喔”的一聲,卸下扼頭,大黃腱子撒著歡兒地跑到地邊子上,嚼了幾口包谷殼子,仰起頭,長長地“哞”地叫了一聲。小母牛壓著碎步子跑到地邊,低頭喝了幾口腳盆子里頭的淡鹽水,接著叨起苞谷殼子,細嚼慢咽地磨著牙。男人看到這里,對著牛就罵:“畜生東西,啥用處,死命地拉,自己還不吃好,還叫喚個逑哩。就和那小母牛挨了兩下子屁股,就把你給拾掇了,沒出息的東西,晚上關(guān)到欄里,還不是照樣自己一個干靠著。”
晚上男人把這些說給蓮子。蓮子說:“畜生和人是一樣的。前幾年在生產(chǎn)隊,都是男人打窩,女人丟籽兒,配著對兒地干活呢,那重活兒還不都是男人干的?!蹦腥讼胂胍彩?,氣就消了。
四
好死不如賴活著。好也罷,賴也罷,這日子,每天開了門,都那樣兒慢慢熬著。槽里無食豬攻豬,日子都不寬展了,鄰里之間,一個雞蛋,一顆青菜,都會吵得鱉翻蛋,反正雞毛蒜皮的煩心事,時不時地發(fā)生著。今天李家長明天王家短,不出一頓飯的功夫,上下幾里地的人都知道了。
吵嘴干仗,有時候會出人命的。尤其是長輩,看到誰家不和氣,打捶撂跤地,就對身邊的晚輩子說:“一天到晚的,吵死呀吵,哪一天吵死一個就不吵了。”和蓮子隔壁余家大兒媳婦,拿她婆子說,那這是娘生下她,沒管教好的東西。見人說話,沒大沒小的,敞著一張吃斷糧倉的大嘴,扯是弄非,一天到晚地胡撂,把本來和睦的鄰里關(guān)系,弄得是雞飛狗上墻。只要有事,多少都會牽扯上她,最后還都是她在哪兒坐蘿卜,出事了,這兒媳婦總是推著下扇磨盤,在轉(zhuǎn)悠,到處腆臉給人賠不是,說好話。關(guān)鍵是,她不孝敬男人的爹娘。男人憨厚,不多言不多語的,就知道悶著頭干活兒。有時候,看不慣自己媳婦兒那一勢子,就寂寞悄靜兒地勸。結(jié)果,被媳婦兒攔頭往下罵得是狗血淋頭。男人生悶氣,就捂著被子睡懶覺。任這麻密媳婦怎么叫喚,就是不理勢。蓮子嬸兒看不慣這些,更心疼余家大小子。
余家奶奶,躲在門背后活了大半輩子,膽小怕事的,樹上掉下一片葉子,都怕打了自己的頭。自從兒子娶了這么個活寶,對親家這個閨女,算是徹底地沒了脾氣。年齡大,耳朵背。兒媳婦那破鑼嗓子,要是一聲喊不應,就朝著奶奶坐的方向,破死命地喊:“死老東西,耳朵聾實了,吃飯哪?!庇嗄棠潭浔?,眼睛還行,看到兒媳婦破馬張飛的那架勢,就知道自己扒豁子了??墒前ち肆R,還不知道為啥。時間長了,奶奶慪著氣,把兒媳婦缺口德的事,含著淚,哩哩啦啦地告訴了自家兄弟。兄弟順便叫來了娘家親戚,幫忙給出這口氣。天上雷公大,地下娘舅大。天灑黑些,娘舅黑著臉,剛走進門,兒媳婦一看,知道壞了菜,蔫了。
剛落座,娘舅就拿著拐棍搗著地面,數(shù)落著外甥媳婦兒的不是,說得吐沫星子亂飛。這邊一頂嘴,大舅的拐棍就揚起來,想打人??吹竭@,余奶奶后悔叫兄弟來了,這不是火上澆油嗎?趕緊就勸自己的兄弟。兒媳婦啜泣,對余奶奶恨得咬牙切齒。大舅前腿邁出門,這邊就變本加厲地整事兒。最為嚴重的一次,已經(jīng)分家單過的余奶奶,早上剛熬好的一鍋稀糊湯,被兒媳婦弄了些尿水兒,倒進鍋里。余奶奶干癟著滿口沒牙的嘴,哭。一邊哭,一邊說:“這上輩子造的什么孽呀?”兒子下地回來,看到老母親眼睛都哭紅了,知道事情原委之后,窩囊了半輩子的兒子,氣得火冒三丈,出手特別大方,直接扇掉了媳婦兒的兩顆門牙。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自己,還敢打我?媳婦兒一氣之下,拿出床底下半瓶子“敵敵畏”,一口氣給灌到肚子里了。
兒子慌了神兒,余奶奶也傻了眼。這敵敵畏,里面沒有真東西,是在洗凈的空瓶子里,加了點兒水,媳婦兒自己給自己準備的,目的是嚇唬自家男人,維護自己在這個家里說一不二的權(quán)威。
蓮子聽到哭喊聲,第一個走進門,沒有聞到那種刺鼻的味道。再一看余家媳婦兒那哭天抹淚地數(shù)落著,一切都明白了。蓮子喊來隨后進門的幾個男人,按手的按手,按腳的按腳,把個余家媳婦兒整在床中間動彈不得。隨后從自家茅房里,端來尿罐子,用墻上掛的日歷,折了個紙溜子,對著余家媳婦兒的嘴,把罐子里的尿,一火山地灌了進去。余家媳婦兒,當下就趴在床邊,吐得腸子都快出來了。蓮子對余奶奶和他兒子說:“這一吐,估計就沒事了。這幾天千萬不敢叫她沾油水兒,不然還要出問題?!?/p>
余家媳婦兒事后悔得腸子都青了,但是還不能說,就算說出來也沒人信。于是,喝尿水能解毒的方子還就傳了下來。打那兒之后,不管誰家生氣吵架打捶撂跤,輕易不敢喝“敵敵畏”了。
五
婆媳關(guān)系,是天底下最難處理的??墒钳偵徸?,一直到去世,兒媳婦都沒有和她拌過嘴。
兒媳婦這邊剛進門,就擺開架勢想當家,蓮子有些怯。夜里,和瘸腿男人說:“以后做啥事,小點兒心。沒看你兒媳婦這滿臉的橫肉,不是個東西咧?!眱合眿D身板兒結(jié)實,什么活兒都拿得起,放得下,就是嘴上不饒人。蓮子進出大門,先看的是兒媳婦的臉色。孫子出生時,吃的緊張,除了雞蛋,沒有其他帶腥水的東西。蓮子一個月攢了三十多個雞蛋,齊排排地收到麥缸里。就連男人拉痢疾,瘦得脫了形兒,蓮子都是上山挖藥熬水侍候,雞蛋都舍不得動一個??吹较眿D兒的肚子越來越大,蓮子拿了十個雞蛋去供銷社買來紅糖,剩下的二十多個,準備兒媳婦坐月子的時候吃。孩子出生,臍帶兒還沒有剪下來,兒媳婦就給婆婆說,肚子餓,想吃點兒東西。蓮子知道兒媳婦飯量足,一次就煎了10個荷包兒蛋。媳婦兒對著碗吹了幾口氣,沒用筷子,很是輕松地吃了,扭頭望了望自己的婆婆。蓮子知道,這閨女沒吃飽。又煎了十個,兒媳婦拿起筷子,三下五去二的,下了肚子。蓮子問:“吃飽了沒?”媳婦兒捂著肚子說:“要是還有,再吃幾個也行?!鄙徸佑众s緊下灶,紅糖水里煮爛了一根麻花。
月子里,洗屎洗尿都是蓮子的。兒媳婦想下手,蓮子拉著朝房里推:“閨女呀,月子里不能出門招風的,二回會落下病的。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洗洗涮涮的還行。以后老了,做不了了,你受累的時候長著呢?!闭f得兒媳婦眼圈紅紅的。每天天不亮,蓮子就起床,先放了雞,然后彎腰朝雞籠里面瞅,是不是有東西。然后先是兩個荷包蛋,端到兒媳婦床跟前。把一地的尿布子,收拾收拾洗了。頭三個月,孫子鬧夜,每晚都是蓮子抱著孫子,滿屋子里轉(zhuǎn),從不叫媳婦兒動一下。哄下孫子睡了,蓮子就問媳婦兒,想吃點兒啥。一個月子坐下來,兒媳婦一看到雞蛋就想吐。晚上和自己男人說:“給媽說說,不敢一直叫我吃雞蛋,我現(xiàn)在一看到雞蛋,都能聞出雞屎味兒了?!蹦腥苏f:“媽是心疼你,心疼孫子哩,吃了雞蛋,好打奶水。我不說,要說你去說?!边@一個月子坐的,大兒媳婦對蓮子就像對自己的親媽一樣。
82歲的蓮子嬸兒去世時,兒媳婦哭得比誰都傷心。
“犟筋頭兒”,在我的老家是一句方言。意思是這個人愛認死理,不聽勸,扛著打杵不換肩,一條路走到黑,死愛鉆牛角。
黃廟溝的長輩兒人常念叨:下三里到大屋場,到溝垴是上三里。要是拿上尺子來量,上三里足足有五里地。溝垴上,住著一個陳老漢,是全村有名的“犟筋頭兒”。
一
土地沒有分到戶以前,出工的勞力,還在端著碗呢,就能聽到矮個子隊長,早早兒站在河溝里頭叫喚,弄得臉紅脖子粗,下巴和肩膀之間那一把粗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很高,開始一小撮兒、一小撮兒地給布置活路兒。這個打毀茬,那個燒火糞,張三李四安排得清清亮亮的,上工各干各一差。然后隊長點名,找一個年齡稍大的,類似那些上工,歇歇兒,放工,包括最后看看干得怎么樣,是不是有人偷奸耍懶了,鄉(xiāng)親們都叫“小喇叭”的這么個人負責招呼著。這小撮撮兒的人,屬于大集體里的“小包干”,分下的活路,在手頭上趕趕,都能按時或者提前完成,騰出袋把兒煙的功夫,回家還能扒弄幾下自留地。
適年的陳老漢,準確地說還不是老漢子,才三十出點兒頭。
一年四季,在集體干活兒,鄉(xiāng)親們大多戴一頂草帽子。一個是出了汗,可以拿來扇扇風,歇歇兒的時候涼快。上下地走到半道兒上,下點兒什么麻粉細雨的,也能扣在頭上應應急。二一個,就是放工轉(zhuǎn)回家的時候,路邊上那些邊邊角角地,摘點兒什么毛桃子、七月焰蓬八月炸、黑葡萄、拐棗兒這些山果子,把草帽子翻過來,用帽碗子端回家里。有的孩子吃了能解饞,有的野果子的皮兒呀,根兒呀,核兒呀,能拿來當成入藥的單方子,治些個娃兒家頭疼腦熱、上吐下瀉的小毛病。
一天上工,大伙兒走在路上。這陳老漢的帽子,被一陣風,朝著溝口反方向給吹飛了。陳老漢立馬撅著溝子攆。這草帽子,就像跟這風是一路貨,商量好的,故意戲耍老漢子一樣。眼看著帽子就在眼跟前了,陳老漢準備彎腰去撿呢,出溜一陣兒,風把帽子又給吹跑了。等陳老漢顛顛地再攆到跟前兒,帽子又給吹跑了。就這么一來二去的,三四個來回,終于穩(wěn)穩(wěn)地把帽子給捉住了。陳老漢捏著帽子,雙手一揉,揚起手,使勁兒摔在路中間,抬起右腳,照著草帽中間的扣碗子,使勁地踩。一邊踩,一邊唾沫星子亂飛地說:“我叫你狗日的跑,我叫你跑,我踩死你個狗東西,看你還跑不跑了?!钡认藲?,再看看地上的草帽子,成了癟不刺拉的麥桿桿兒,被陳老漢“五馬分尸”了。老漢收起有些酸麻的腳,看著這一圈圈兒的麥桿兒,有些心疼地喘著氣說:“我踩不死你。這下子不跑了吧,不跑了吧?”
翻轉(zhuǎn)身,陳老漢一路小跑兒,攆上出工隊伍。有看到他踩帽子場景的人,訕笑著說:“癟鍋遇到癟鍋蓋,踩爛的帽子沒法兒戴。哪個叫你把頭削得尖溜溜的,戴不住帽子呢?!标惱蠞h也懶得去理勢。跑前跑后地這么一陣鬧騰,肚子里已經(jīng)開始咕唧,上工前喝的稀糊湯,轉(zhuǎn)眼間變成了尿水水兒。陳老漢也得勒緊腰帶硬撐著,這還有半天的活路呢。
二
這小包干在一起干活兒,不管是割麥子,燒火糞,還是挖回茬、點苞谷,都是一人一個篩口,安排得是八九不離十,差不多。
陳老漢原本不抽煙,就是做活兒的時候,愛耍奸。搖著尾巴聽隊長使喚,招呼人的小喇叭,要是在篩口的東邊兒,他準準兒地在西邊兒。人家在這個角起,他就在那邊角起,總是離得遠遠兒的。不等小頭頭喊叫說“大伙兒歇歇兒吧,都抽袋子煙”,他早就一屁股坐下來。旁人這旱煙還沒抽完呢,他就開始干。要是那種沒有篩口,一起大和泥地干,他會彎著腰,鋤把兒抵著下巴殼兒,懶得動彈,眼睛咕嚕嚕轉(zhuǎn)著,向邊上踅摸。看著小喇叭,進了樹林子尿尿,他立馬直起身,伸懶腰,打哈欠。要是能看見小喇叭眼睛在到處瞅,他就連忙低下頭。大和泥是這樣,畫篩口的時候他還是那個作勢子。比方說挖回茬,他在上工的時候會提前跑來看地形兒,擠眉弄眼兒地這么一踅摸,哪兒的地不整裝,他就跑到哪里占篩口,手里活路少,加上他自己心里有數(shù),干起來開心也完工得早。每次放工,這小頭頭都會點評說,大伙兒都要向陳老漢學,做得好干得快,勞動積極,不偷懶,要給滿工分。弄得那些只會悶著頭干活兒的人,干眼氣。看到抽煙的人,歇歇兒的時間長、次數(shù)多一些,陳老漢就跟著旁人,找來地邊子上的干樹葉子,學著卷紙煙。學會以后,也學著開始抽卷煙,可他只帶煙葉子,不帶卷煙紙。卷煙的時候向邊上的人要幾張,對插著用。
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當面都懶得去戳穿他,不想得罪人。但是時間長了,看到他耍奸耍得有些過分,特別是不管干啥活兒,和他搭界址的人,寂寞悄靜兒地就想辦法整他。
水井溝口,一塊兒大平地。長溜溜子的地形,兩頭的寬窄差不多,中間是個大鼓肚子,形狀有些像橄欖。這年五月的陰歷初上十,收麥子,龍口奪食??吹禁溩悠毡榉狐S,隊長就瞅住好天氣,吃過晚飯,趁著這月亮晃晃兒,連夜搶割麥子。長時間受窩囊氣的幾個,咬著耳朵在一起這么一呱唧,早早地站在了邊邊兒上,中間留給陳老漢。夜里收麥子,算是第一回,陳老漢沒經(jīng)驗。搭界邊上的人,瞅準時間,在還看得見地面的時候,圍著自己的界址,各自割出一個篩口。剩下的,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了,也能順手扒拉著給割了。臨著陳老漢的兩個人,在中間段,按照地形的那個鼓肚子,不動聲色地留給老漢一個“麥布袋”。
別人都歇火了,陳老漢這里還有一小半兒,被隊長狠狠地拾掇了一頓。
三
大集體時,苞谷收了吃糊湯,麥子打了吃拌湯,家家戶戶一樣趕趟兒著,幾乎都是季季空。
這幾天剛收完麥子,天氣熱得很。陳老漢走到哪兒,都手捂半邊臉,嘴上一直吸溜著,上嘴殼子上的兩顆板牙,疼得厲害。吃個東西,沾了冷的疼,熱了也不中,晚上躺下也睡不瓷實。魚腥草、青藤光、綠豆水竹葉,熬的都喝了,還是不見效。
到村醫(yī)療室,赤腳醫(yī)生一問,對陳老漢說:“你這是上火了,你喝了那么多東西都沒有用,我這也只能再給你開點兒打涼的藥,吃著試試,不一定行?!被氐郊依?,藥喝了,單方水水兒也喝了,還是不行。這一番折騰,把陳老漢給弄火了。黑著臉拎了張板鋤,一個蛇皮袋子,到后半山的砂洞里,挖了半袋子黃砂。晚上,就叫媳婦兒在鍋里,把黃砂炒紅,然后舀了大半瓢苞谷,往熱砂里一倒,鍋鏟兒這么不停地翻炒。直到一大半兒苞谷顆子炸了花兒,就連砂帶苞谷一起鏟起來,用竹篩篩去黃砂,剩下苞谷花兒。等到摸起來不太燙手了,陳老漢拿了個土碗,裝了個小半碗,大腿翹到二腿上,坐在門檻兒上開始不停地磨牙。
這牙疼得,軟和東西都動不了,別說這苞谷花兒了,硬得像鐵屎??蛇@陳老漢,半邊牙疼,他還偏偏就用這疼得狠的幾顆牙齒,攥著勁兒地咬。才開始,他眼睛一閉,攥了股子猛勁兒,破死命地下了牙口。這一嘴下去,疼得鉆心,手上的碗差點兒給摔了。陳老漢忍著疼,一邊在最疼的牙上嚼著苞谷花兒,心里一邊默念著:“我叫你狗日的干疼不得好,我叫你干疼不得好,看我不咬死你,我還不信了還。”還別說,這苞谷花兒,嚼著嚼著,牙齒和嘴臉都木了,疼痛感也隨之減輕了不少。
晚上,陳老漢做夢和人打捶撂跤,被人一拳頭給砸到五官上,當下就腫了半邊臉。醒來后,點著煤油燈一看,兩個疼痛的牙齒,帶著血絲絲,順著嘴里的涎水,掉在了床上。
第二天早上,他順手把這兩顆壞牙,帶了點兒勁兒,甩到了房頂上。頭發(fā)都花白了,心里還期望再能長出嫩牙呢。
四
老兩口上地干點啥,也是敲敲打打的,嘴上不饒人。
四個兒子,一個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入贅時招書上寫得很清楚,當做人家的兒子,頭一胎孩子得和外婆姓,還要給親家養(yǎng)老送終,這是貴賤指望不上了。還有兩個兒子,雖然還是一個大門進出,但是都分了家,起灶單過起自己的小日子。最小的老四,不務正業(yè),好吃懶做,三十大幾了討不下媳婦兒,一天到晚地把個“牛背頭”蘸水梳得锃亮亮,腦袋瓜子正中間留出一道印兒來,有些像人的尻蛋子,很是滑稽。好吃的扒拉一嘴,不合口的把筷子朝桌面子上一扳,抬屁股走人。三個人的口糧田,陳老漢邊干邊罵娘。老兩口雖然窩著火兒,但還不得不小心地侍弄著。
這回茬苞谷,地沒有犁,全是一疙瘩一塊兒,挖一窩子,點一窩子。這一天,老兩口到地里點毀茬苞谷。老漢子埋著頭,奶奶挎著籃子,把用水泡好的苞谷種子摔進窩子。陳老漢抬起頭,想伸個腰,活動一下酸疼的背。陳奶奶就在鋤頭跟前兒,雙腳一前一后地這么站著。陳老漢看著來氣:“你個要死的東西,也不長個眼色兒,這一鋤頭揚起來,還不把種子簍兒給打翻了才怪。一鋤頭挖下去,要挖住你這腳爪子了,不要喊叫疼得慌?!标惸棠虥]好氣地說:“死老漢,不信你眼睛就瞎實了。這么大個人在跟前站著,看不見?”陳老漢低下頭,開始挖窩子。一邊挖一邊說:“這半下午的,鬼都出來了,你說那白毛黑臉的鬼影子,我低著頭咋樣能看得到?”又指著陳奶奶的腳說:“抬蹄不抬蹄?不抬我就挖了?!薄拔野涯_放在這里,你挖,不挖你就不是你媽生的?!标惸棠滔氲嚼蠞h子罵她,很生氣。這陳老漢犟筋頭兒脾氣來了,揚起鋤頭,狠勁地挖下去。結(jié)果,陳奶奶的腳,被老漢子的叉鋤,從腳背到腳底,給挖了個對穿過了。陳奶奶當下就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一屁股坐在麥茬子上,脫下鞋,抱住腳就哭著說:“你個死老漢子呀,我是個人吶,腳放在那兒你還敢真挖呀?”陳老漢看到血流得厲害,背起奶奶就往醫(yī)療室跑。邊跑邊說:“我想到說是,我這一鋤頭下去,你還不得把腳挪開了?哪曉得你也這么犟,鋤頭下去也不曉得抬下蹄。”這老兩口,奶奶想到老漢子不敢挖,老漢子想到奶奶要挪腳,結(jié)果撞墻中招兒了。
奶奶沒有包裝成型的小腳這么一跛,回茬兒的事,老漢子沒日沒夜地一個人給干了。回到家,也是冰鍋冷灶,還得自己燒水做飯,后悔得想找來一包老鼠藥,晚上給吃了。
五
沒別的愛好,陳老漢下得一手“好棋”。
說是好棋,是我對老漢的恭維。因為他愛悔棋,愛賴棋,只準自己悔棋,不叫別人賴賬,冷不丁地將死軍,然后重新來過,不給別人商量的機會。一邊重新擺棋,嘴上還一邊嘟囔著:“棋輸木頭在,贏輸再重來。不咋不咋,這盤我讓你,我讓你你是能贏的?!眲e人熱熱鬧鬧地下棋,他嘴不閑著,還頭搖尾巴動,指手畫腳,忙得是二五成一十。一般人都懶得和他計較,遇到他往前湊,都躲得遠遠的,就怕他的衣裳拐子飄起來打壞了人。在這種情況下,十有八九他是最后的贏家。但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當頭抵面的,腮幫子上磨不轉(zhuǎn)。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他還老愛朝棋攤子跟前兒湊。別人下棋,他比別人緊張,不是嘴上瞎指揮,就是胳膊肘架過人的肩膀,親自動手替別人調(diào)兵遣將。他來一次,棋攤子準準得冷一場。
陳老漢心里清楚,也懶得理勢這一套。哪里有熱鬧,照樣準時到。棋攤子跟前,他的口水依然噴在別人的后腦勺,時間稍長點兒,就能順著背心往下流。
把別人的棋攤子攪了,陳老漢臉上也掛不住。為了不冷場子,著急忙慌地親自操刀上陣。四下拉攏人的時候,臉上帶著三分“御駕親征”的悲壯,七分“圍魏救趙”的自豪,拉著不想傷他臉的棋者,這么楚河漢界地拉開架勢。知道他的臭棋簍子,有的直接讓他一個車馬,放著不動讓他吃。有的明知能將死他,也故意地讓他,好讓他就坡下驢。否則來行情的吃不上飯,來幫忙的脫不開身。不管三盤兩勝制,還是七局定輸贏,他都想笑到最后的決勝盤。然后略去悔棋、賴棋這些不光彩的過程,拿出別人承讓,他還自覺險勝的路數(shù),逢人到處顯擺。
下午場汪家奶奶生日,親朋好友相聚了兩大桌。酒菜沒上席,原本上禮之后就得回家的陳老漢,看到這木頭餅子,心里癢癢的,癮犯了,非得找人,拿來老帥被他將死,忘了家里正在打籠蒸的饅頭。汪奶奶的外甥,剛剛上了高中,一口縣城普通話,是個帶著眼鏡兒,說話不拐彎兒的愣頭青。沖著老漢子這張股子揚勁兒,眼鏡兒娃不服氣。扎馬站在漢界,擺開陣勢,下定你死我活的決心。老漢子腦子走得慢,前思后想地,只動車馬就是不下腳,磨磨嘰嘰地,走棋不靈醒,眼鏡兒娃心里偷笑著:舉棋,原來是這么不定的呀。小娃兒家,不管你在這里五馬倒六羊,嘴上高低不顧地,一個勁兒地催著老漢趕快豎起帥旗,出動兵馬。三催兩不攆地,老漢子自亂陣腳,接連輸了好幾盤,就是不繳槍。紅著臉,嘴上還不服氣地嘟囔著:“還怪了呢。再來再來,我還不服了,這一盤準叫你老將光兜兒。”走一步,看兩步,想三步的老漢子,那有娃兒家腦子靈光好使,來一盤輸一盤,娃兒家給這陳老漢扎扎實實地上了一課。老漢子實在臊得慌,掀翻棋盤,雙手在兩個尻子上拍下幾把灰,氣呼呼地走了。
回到家,原本想蒸好就捎給城里外甥的白面饅頭,早被大火燒成了一個個拳頭大的黑炭,竄出一屋子的煙火摻著麥子面的那種味兒。那鐵鍋底紅得,就像是老漢子剛才進門的臉。一副椿樹蒸籠,底層也被燒爛了兩格子。老漢一看,氣不打一處來,一瓢水澆熄了灶洞里即將熄滅的火,從家里找出很少動的車馬相士將,一伙兒山地摔進火爐里,變成了一把灰。
六
殺豬燒酒,落下一雙好手,陳老漢的手冬天從來不裂口子。
陳老漢祖?zhèn)麽劸剖炙?,上下幾十里無人能及。高粱酒、包谷酒、紅薯酒、柿子酒、拐棗兒酒,不管三七二十一,他都能燒成別具特色的味道兒來。他家的酒樽子,是祖?zhèn)鞯?。?jù)說他爺爺,當年在開燒鍋時,到黃廟溝溝垴上,砍了一棵老拐棗樹,做的酒樽子。都說酒是氣流水,喝了就軟腿。但陳老漢開燒鍋,不管用啥釀造,燒出來喝著都是沁甜沁甜的味兒,倒進嘴里軟綿綿的。
陳老漢燒酒,有一套順口溜:“一看樽子腿,二看天鍋水,三看嘗酒嘴?!逼鋵嵅皇呛軠蚀_。這燒酒,喝起來容易,端起盅子,昂起脖子往下灌,好酒入口來得快。其實從開始準備,到氣流水出來,需要花費大量的心血。除了上面說的這些,還有小黃蒿的曲子,熬下酒料的稠稀,下酒曲的溫度,捂酒料時間的長短,上鍋時拌料的干濕度,天鍋底兒是否干凈有銹漬,換幾回天鍋水,換酒糟子時天鍋擦得干不干,抹布凈不凈,還有裝酒的器皿,等等這些繁瑣的程序。只要請陳老漢來,他是道道兒親自把關(guān)。
一到臘月,燒酒成了年前的大事。這個時候的陳老漢,上得門來,就拿同輩人玩笑說,當算是“草棚里拉出來的大氣牲口了”。全套幫忙的人馬,都要聽他吆喝。只要氣流水從酒溜子里出來,飄出第一滴酒香,陳老漢嘴里都要念叨著,朝著燒火的灶口里,倒入第一盅子,說是敬酒仙兒,之后才是他開始品酒。這最后一盅酒尾子也是他的,得把握好酒的濃度。這一鍋天鍋水,就是一遍酒呀。這酒頭一杯,好酒一斤,和酒尾子這么一摻和,他就知道這酒烈不烈。陳老漢在臘月到年前的那段時間,成了方圓數(shù)十里的大紅人,忙活得不得了。一天三頓,頓頓不脫空。人忙不忙,人前兒紅不紅,臉上就能看得到。一塊兒大紅布,從早到晚的,在一張蜿蜒崎嶇、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掛著。陳奶奶總是咕叨他:“老慫東西,不敢再喝了你。酒都成了你那老眼兒的窗簾子了,掀起來就是皮包骨頭的鬼臉,你還喝?”陳老漢憨憨地笑。
燒酒的時候,都別和陳老漢打岔兒。他是一邊喝著,一邊吆喝著。東家要是心疼這酒,老漢子就耍怪,要么單裝幾瓶子酒頭,要么獨盛幾瓶子酒尾兒。來客坐席要在一圈兒酒瓶里找,一瓶一瓶地聞,否則找不著好酒在那疙瘩杵著。一般情況下,老漢不這樣,都是酒頭酒尾地混裝,東家拿出來都是一個味兒。也別擔心老漢子身體,要勸他注點兒意,他還偏不信這個邪,越勸越來勁兒。小茶缸子端著溫溫兒的酒,慢慢抿著,來回跑著腿,嘴上不歇著:“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你們這些娃巴頭子,懂得啥子?!钡搅死鹦伒臅r候,老漢子也就抿得差不多了,歪倒在溫度合適的酒糟堆子上,兩個鼻孔一張嘴,進進出出地呼呼拉風箱,順便再聞著五谷香氣兒。這酒肉飽十分吶,給人支一回燒鍋,老漢子好像又年輕了幾歲。
人老了,不耐年齡得何,美味也不可多用了,就算陳老漢這樣的酒精怪也不例外。好些回晚上,陳老漢摸夜給人燒酒,在回家的路上,拎著東家當做工錢的酒瓶子,倒在路邊上,后半夜被順河風給凍醒了。我不知道,為啥陳老漢在72歲的時候,臘月晚上再給人燒酒,酒忌了,不管人怎么勸,硬是滴酒不沾,不喝了。可是拎著手藝換來的上等好酒,雖然路上一口都沒有沾,等他晃到家,瓶子卻是空的。之后,他逢人就諞:這人哪,年齡大了,沒有火力了,夜路走的多,遇到鬼了。
打那兒以后,陳老漢要是拎了酒,再也不走夜路。
老漢子百年之后,當鄰里鄉(xiāng)親準備把老漢送上山的時候,陰陽先生翻來覆去地掰著指頭掐算,怎么也就不下個好日子。只有征得兒孫們同意,在半夜三更里,把陳老漢抬上山,葬了。等把老漢子落了葬,天邊有了亮光光的時候,大雨傾盆,前來送葬的隊伍都被澆成了雨淋雞。
走在這支隊伍里的我,也一樣,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大屋場往西,有個老磨房。女人慢慢地碎步走,大約也就是一袋煙功夫,就到了。
這老磨房,土墻,絲茅草屋面,一共三間,過抱粗的梁逢中架起來,相通著。正中間,有個曬襁那么大的磨盤,水是從樓房溝口扎的攔河壩引來的,木制水輪泵傳動。吃大鍋飯的時候,那老磨房是相當?shù)臒狒[,生產(chǎn)隊里的婦聯(lián)會,大多在這里負責磨面、篩面。要是把這伙女人分開來,搭好幾個臺子,敲木杠,扎樁子,能唱上幾天幾夜的大戲。
達旺算是上一代人里,腦瓜子相對比較靈醒的一個。祖上,家道殷實,先是上了私塾,學了之乎者也,能讀四書五經(jīng)。解放初期,顛顛的還上了夜校。特別是這小算盤,別人一只手,六上五去一地打。他是兩只手,一左一右地同時扒拉兩只算盤,九九八十一,大多出不了錯。
一
大集體的時候,生產(chǎn)隊需要合適的人當會計。
會計主要是計工分,按人口、按上勞、按評分,分好一堆一堆的糧食,還有那套種的豆子和其他雜糧。好幾個年輕人,加減來,乘除去,整了壞賬。最終不是分不夠,就是分的剩下一堆堆兒地。分得多的說是少,分得少的更是吵。整個大屋場,那幾天是雞飛狗上墻。最終,隊長雙手一扒拉,算是靜了場子,重新按照隊長的意見來。達旺一盒羊娃兒煙(羊群煙)當上會計以后,由于算得兩爪子好賬,每次除了上交的、提留的,剩下的三人三十一,皆大歡喜。達旺也跟著生產(chǎn)隊的頭頭腦腦,蹭吃蹭喝地,為家里省下不少口糧。
土地分到戶這一年的臘月二十三,是小年。達旺第一次挑著糧食到荊紫關(guān),除了換回來一挑子紅薯干,以備來年春上一家人“混個飽”以外。在街上,他還放下挑子,沿街溜達??吹街耋蜃永锏纳闷饋頊惖奖亲痈奥劻寺?,味兒還不錯。達旺問這小販兒:“多少錢一斤?”小販兒忙著給別人過秤、算賬,頭都沒有回:“三毛錢一斤兒?!边_旺說:“太貴了。能不能便宜點兒?”“一塊錢三斤兒,你看中不中?”小販兒順手往黃挎包里裝錢,然后給人還去零鈔。達旺手里掂了一塊兒生姜,想都沒有想:“這還差不多,行,挑這號老一點兒,來一塊錢的?!?/p>
達旺沿著汪家店,沙嶺那條路往回趕。在嶺頭兒上,坐下來,歇歇肩緩口氣,把花的錢又算了一遍。板著指頭,算過來,算過去,有一毛錢怎么也對不住賬。上身,褲子,兜里都掏遍了,也沒有一毛一毛的錢面兒。又把挑子兩頭兒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翻開來,往路邊石頭上一坐,卷了根紙煙,想了想溜街的過程:“這瞎慫東西,就這點兒姜,硬硬騙了我一毛錢,我找他去?!眲傓D(zhuǎn)身,看了看挑子,抽煙想了想,周瑜打黃蓋。況且只是一毛錢。來回二三十里地,恐怕明天都回不去了,心算,就當是丟了。
回到家,給媳婦兒交賬呢,有一毛錢兜不攏。聽完來龍去脈,媳婦兒立馬拉下臉:“你當了這么多年的會計,有啥使處?這點兒賬都弄不清,叫人家這么快把你給算計了。我看你就是吃個飯,嘴能快,還會計呢?!蓖斈枘璧卣f:“哎,買一塊錢的姜,哪個還揣個算盤,扒拉一下子,該是的。”
他不怕媳婦兒。要不是快過年了,旺財還不吃這一套呢。
二
和大屋場隔一座山,那邊是和水溝相鄰的冷水河。
冷水河由于海拔高,常年的平均氣溫,要比湘河這邊低上好幾度。特別是干溝垴,高峰,爛泥湖那一帶就更低一些。這種氣溫適合洋芋生長。買回這樣的洋芋種子,在湘河這邊種上,每畝產(chǎn)量大約高出兩三成。
每年過了正月十五,大屋場的人,三五一群地,就拿著扁擔,捆上用過了的,過水洗干凈了的化肥袋子,到冷水河那邊買洋芋種子。達旺不相信:“哄鬼呢吧。都是一樣的洋芋種子,憑啥子他們那邊的產(chǎn)量,就能高出來一些?!焙髞磉_旺媳婦兒,看到去的人多,催著他跟著一起過去看看,說是能買了就買,買不成也無所謂。兩個肩膀抬一張嘴,來回混搭兩天,還能給家里省下幾斤糧食。達旺想想,也是,跟著第一撥人,就去了。
結(jié)果,他去得早,回來得最晚,還是空打兩手地。走到黃廟溝,遇到汪家小渣子,抵頭就問:“你不是過去買洋芋種子嗎?咋會翹這么個干扁擔,回來了?沒得東西了吧?!边_旺生氣地說:“我過那邊去,跑了三四天,高峰、爛泥湖都問遍了,買不成?!毙≡訂枺骸罢I不成吶?種子個頭兒太大了,點不出(種得面積少)吧?”達旺說:“那不是地哦,貴得很哪?!毙≡诱f:“人家咋都買了,不會是給你的價不一樣吧?”達旺高喉嚨大嗓地說:“那倒也不是。他們那邊的洋芋種子,比我們這邊湘河垴的,每斤硬硬貴一分。你說,那么貴,咋樣買得成吶。買不成,買不成?!闭f完連連搖著頭,提溜著膽子,彎腰弓脊地走了。小渣子轉(zhuǎn)過身,笑得眼淚差點兒就出來了:“這人吶,摳屁眼兒,唆指頭兒,會算賬得要死。”
這“硬硬貴一分”,后來成了大人小孩子們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孩子之間看考試分數(shù),相差不多的就說:“你這次是咋樣考的,硬硬比我高一分?!贝笕酥g劃拳猜枚,贏輸不多的也會說:“你這拳咋樣劃的呀,硬硬比我少喝一盅子?!?/p>
“扣得要死”后來被人們順嘴傳成了“老摳門兒”。 達旺這個綽號,大人和半大的孩子都記得,心里默念了幾十年。
三
達旺會做一手好茶飯。隔山鎮(zhèn)子上,一個親戚介紹,叫他到當?shù)厮娬救プ鲲埉攺N子,侍候人。
每天買菜,他都要親自去。不是怕管伙的不會買,而是他有想法兒,踅摸上那賣菜的女子了。灶上得有的東西,他都從這女子那兒,一次給置辦齊當。灶上不忙的時候,還不時地幫這女子一把,從菜地里拽拽菜,拉拉架子車,都是手上活兒,不累,幫幫小忙兒。達旺想,破住小錢兒慢慢花,破住功夫慢慢纏,哪有太陽不落山的,殷勤獻得時間長了,這女子也就慢慢喜歡上了他。這么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滾搭到一張床上了。不久,女子知道了,達旺在大屋場有婆娘,還有一個五歲多的娃子??善粶惽?,這個時候,女子肚子大了。
達旺嚇壞了。這女子他大,在當?shù)厮闶潜容^難纏的人物。
達旺跪在床邊子上,求女子去把娃兒打了。要說這女子,對達旺還真是不錯。醫(yī)院也去了,也查了,結(jié)果是月份太大,醫(yī)生不敢給這女子做引產(chǎn)。無奈之下,女子叫達旺選擇,一是離婚,和自己結(jié)婚。二是到公社告他。人家一畝三分地里,達旺哪有辦法,狠了狠心。想起當年買生姜別人給算計時,婆娘笑話自己,回到大屋場,便以此為借口,找茬兒,吵鬧著,和婆娘離了婚。
再婚后,達旺對新媳婦兒沒啥說的。好吃好喝跟前送,洗衣做飯身后拉。那時候,水電站灶上吃米飯稀少,爆炒豬肉的米飯,更是多日難得一見。是年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達旺在熟人那兒,買了三斤瘦肉比較多的豬肉塊子?;貋砗螅逑阕髁系剡@么一爆炒,加上蘿卜條兒墊底,做了一鍋悶巴子米飯。院內(nèi),伙計們在下棋呢,達旺也圪蹴在跟前兒看?;镉媯兟劦轿秲海f是米飯好像糊了鍋。達旺聳了聳鼻子說:“沒有哇,我咋沒聞到呢?我去看看。”
中午的米飯,自己盛,緊著大家吃飽。看到米飯鍋巴,好像有些糊了,伙計們沒有一個人去鏟,都在鍋巴面兒上,攪和這蘿卜肥肉塊塊兒。等到都端了碗,達旺在鍋邊子上,滋了一些帶了油水的菜湯湯兒,鏟下整張的米飯鍋巴,在鍋內(nèi)搗碎,加點開水燜了會兒。媳婦兒和自己,一人美美的一大碗??此朴行┖腻伆屠镱^,雖然顏色難看,可每一塊兒鍋巴里頭,都死死地嵌著瘦肉。他倆圪蹴在灶房里,吃得那真叫一個香。邊吃邊給媳婦兒吹:“吃得咋樣?我這想法兒還行吧。要不然吶,哼,他們先盛,我們最后只怕連豬毛都瞅不見了。”這媳婦兒肚子里能揣娃兒,就是擱不住話兒。為了吆喝自己男人聰明,連忙端著碗,在院子里喳喳,一鍋端地給說出來了。
不久,水電站以上面清理臨時工為借口,開了達旺。
四
達旺帶著即將臨盆的大肚子婆娘,夾著鋪蓋卷兒,灰溜溜地回到了大屋場。臘月初,媳婦兒就給他添了個大胖小子,達旺立馬給丈母娘家送了只大公雞,報喜。
忙了一年,不出十五不上工,達旺也一樣。正月里,媳婦兒剛滿了月子。老丈人來接閨女、外甥回娘家。看到老丈人腆著臉親自登門來了,達旺很高興,拾掇了一桌子小涼菜。鄰居也一家一個,一是瞧年客,二是陪丈人劃拳,猜枚,抿幾盅子,一打春風二拜年地,把兩件事一次給了了,既經(jīng)濟,還省事。酒過三巡,菜也上齊,老丈人也就八九不離十的,臉紅脖子粗了。
一看差不多該上飯了,達旺站在灶臺邊,心想:“壞菜了,總共就這三斤白米呀。過年時,燜了一小半子,這會兒飯不寬展哪,怎樣弄呢?這老丈人第一次來,其他粗糧的東西,也拿不出手哇。”干著急,不時地在灶臺后面車轉(zhuǎn)身,手背敲著手掌。這個時候,媳婦兒喊叫端一杯開水,喂喂毛娃子。達旺悄悄把這茬兒給媳婦兒說了。其實媳婦兒知道,這晌午飯,肯定要麻達,飯不寬展,吃得要打鍋。連忙叫達旺低著頭,咬耳朵。
每個碗里,米飯都不多。達旺一邊往桌子上端著米飯,一邊對丈人說:“大,你先吃,等會兒我再給你復個第二碗哈?!崩蠞h子點點頭,還插花著夾點兒豆芽子,涼菜,吧唧嘴。飯都上齊了,達旺說:“大,我給你再盛飯噢,還吃好些?”老漢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我不叫你盛,我不叫你盛,你不曉得我吃好些?!边_旺說:“還是我來吧,你大老遠的,第一次來,這樣做,要不得呀我?!崩蠞h子扒拉著達旺的手,非犟著自己去。這時候,頭上戴著手巾的媳婦兒靠在房門口,顯得有點兒生氣,對著達旺說:“哎,你也真是的,不曉得呀,我大喝酒以后,一直都是不吃飯哪。今晌午還行喏,還勉強吃了一碗。只管把客招呼好,一家人么,說是不吃就算了,怎樣還這樣蠻地拉扯啰?!闭f完,趕忙低下頭,哄著懷里被嚇哭的毛娃子。
達旺憨憨地一笑。老漢子看看閨女,看看達旺,坐下來,順手端起面前一盅子包谷酒。閨女抬頭又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大第一次來,你連酒都不叫喝好,趕緊的,給大敬幾杯,你兩個再來幾個,酒喝好,酒喝好?!?/p>
飯后,收拾碗筷的達旺,悄沒聲兒地對媳婦兒說:“真行,敢騙你老子。”媳婦兒說:“老輩子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些瞎瞎毛病,還不是跟你學的?!?/p>
不論好賴,閨女都給人把孩子生了,該丟的臉也找不到哪里去了,這老丈人也就不去想那么多,在達旺家住了兩晚上。
五
達旺按照媳婦兒叮囑,娘家該上門的,一家一家備齊了四扇兒禮,帶著月窩子里的毛娃,去給老丈人一家拜年,這也是他第一次去。當年,這閨女肚子大了之后,老丈人一家嫌丟人,就叫達旺和閨女扯了證兒,在水電站住著,一直不準他登門。
翻過狼巴子溝,一直是下坡路。老丈人一家,在這屋場上。
剛坐下來,達旺小舅子泡了一杯茶,遞給他。接著就端出一個木板板兒盒子。上面,是一張用舊日歷畫的棋盤,下面是泡桐樹細桿子,鋸得月餅大小的棋子,一面是毛筆蘸洋漆寫的車馬相士,攤開,擺上了桌子。小舅子認識達旺,也知道他會下棋。老丈人扒拉開兒子,叼著煙袋鍋子坐下來,想陪達旺殺一盤。
見到象棋,達旺啥子都忘了,嘴上把門的也跑了。
想到女婿第一次上門,老漢子讓達旺先走。達旺也沒有客氣,上來就是個“當頭炮”,嘴上還跟著哇哇:“來個當頭炮?!崩险扇税櫫税櫭碱^。沒走幾步,老漢子拿起馬,想踩死嘴邊上的卒子,高聲地說:“我吃了它?!边_旺看了棋盤子,腳后跟點著地面子,上下地閃悠著右腿,雙手塞在兩腿間,嬉皮笑臉地說:“你吃俅不?你吃,你那個是別腿子馬?!崩险扇死履槪浩痤^看了看。達旺沒有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一門心思地想著下三步,繼續(xù)看著棋盤,把老丈人當成水電站的活計拾掇呢。丈人心里有氣,沒心思下,最后輸?shù)靡凰俊__旺呢,也不一步把老漢子將死。當他用車把丈人的黑老將定死在棋盤上無路可走時,達旺吧唧著嘴:“殺你個老將光兜兒,看你還走個俅,你走?!?/p>
老漢子把臉拉得死死的。拿起旱煙袋,對著桌腿子,死命地磕。煙灰,在桌腿子邊兒上,一圈兒一圈兒地飄。
老家有這規(guī)矩,新女婿在訂婚時,要在丈人家坐一次上席,不過,一輩子可能也就這一次。以后再上門,都是端茶遞水的招呼別人。有明眼兒的,這一次也會讓給長輩兒。老外母心里翻不過這梁子,可是,不管怎么樣,這小子已經(jīng)把閨女拐搭跑了??吹介|女臉上布滿了小幸福,老外母還是忙進忙出的,揀貼了九個涼菜,八大件,準備了一桌子。小舅子撒上盅筷,客氣地拉扯達旺上席落座。達旺瞅瞅丈人,這老漢子用煙袋鍋子,往上席方向一挑挑,達旺不分主次,一屁股坐在大手邊,那是正位子。小舅子一看老子那臉色,連忙拉扯達旺,坐到小手邊。這丈人和姑爺一落座,桌子邊,立馬圈滿了瞧年客的人。
喝酒的招數(shù),老漢子只會猜單雙。達旺出手就來個單,丈人本來就憋著氣,沒好氣地說:“你這個慫娃,規(guī)矩都不懂,先喝一杯,再開始,隨便出。”達旺一看不對頭兒,連忙收手。一盅子下肚,單雙繼續(xù)。結(jié)果,達旺出手還是單。丈人憋著氣,一口氣猜了七個雙,達旺見桿子就爬,別翹著連續(xù)出了七個單,老丈人氣得臉都紅了。喝酒的時候,差點兒把酒盅子給吞了。
第二天,達旺陪媳婦兒在娘家,挨家挨戶地認門兒。飯前還有幾袋煙的功夫,就和媳婦兒他二叔幾個,玩兒起了看起來像是舊社會傳下來的竹板子麻將,贏輸是紙煙。胡吃亂碰對對胡,規(guī)矩比較隨便。達旺隨手打了個一餅,二指頭搗著桌面子說:“捶個雞巴球?!毕率郑眿D兒這二叔呢,也不注意,扳倒牌,就接口說:“我吃上。胡了,胡了,趕忙掏煙。”身邊笑聲四起。
這話也傳到了丈人耳朵里。半夜睡在床上,老漢就對老婆子說:“這個慫娃,沒大沒小的,頭腳不齊整。你看看,吃喝玩耍,嘴上那一架式子,這二回呀,經(jīng)文不大?!?/p>
六
都四個娃兒的爹了,達旺一直沒出什么苦力。
土地分到戶以后,他干活拈輕怕重。對自家的地,他是少一鋤頭是一鋤頭,欺欺哄哄的。犁了地,他不挖冇子。地邊子都能躲狼了,也不刮,遮陰,地邊子丈把寬的莊稼都不寬展。地里哪兒垮了豁子,也不補。這山坡地,本不攔土,有了雨,風再這么來回地一搖扯,莊稼還不都是一抹板兒。老輩子都說,一個石頭四兩油,沒有石頭吃干俅。這莊稼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哄它一陣子,它就敢哄你一季子。于是,每季子收回來的糧食,達旺家歸倉的堆頭兒,都比別人家的小很多。
媳婦兒又先后給他生下一兒一女。孩子不懂事,餓了,哭著張嘴要吃的,達旺這日子過得是相當?shù)木o巴。踅摸了幾夜,和媳婦兒商量,把生產(chǎn)隊的磨房包下來,每年給生產(chǎn)隊50塊錢。
磨房里的玩意兒,達旺在水電站時,都見過。一個是皮帶轉(zhuǎn)起來發(fā)電,一個就是水輪子推磨,沒啥經(jīng)文,好弄。
大屋場上下,人口多。除了正月十五以前,剩下的日子,幾乎天天都能聽到磨盤響。這石磨,磨盤中間有個磨芯,很藏貨,稍不注意,就能留下小半斗。起初都不注意,磨完了,綁起袋子口,背起來走人。達旺發(fā)現(xiàn)了這個。每次人家磨完了,背起東西,出了磨房門,他就對下一家磨面的說:“等一下子,我把家里喂豬的一點兒東西再磨一下子。”人家磨麥子,他就拿出糠皮子。人家磨包谷,他就拿出麥麩子,磨芯里的東西轉(zhuǎn)幾圈,給傳出來??吹侥タ诔鰜淼臇|西,他就說:“等下子,這點東西是我的,和你家的不一樣?!本瓦@樣,達旺都能背回去兩小袋子,到家過過秤,差不多每天都有三十幾斤。媳婦兒分開來,要是麥子面,就過篩籮細面。剩下的摻和到一起,涼水攪豬糠,每年都能喂一頭豬,外加一頭接槽口的。
就算是這樣,達旺的日子,比大屋場的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日子,真就過成了光景,不溫不火的,就這么干熬著。
七
和達旺離婚后,連病帶氣,沒幾年,前頭那個婆娘去世了。他倆的孩子,也只好到達旺家。
加了蹭飯的,加上沒有余糧,顯得更是緊巴。達旺媳婦兒那臉,一天到晚拖的,滿地都是,身子像是負不起一點兒多余的東西,一直橫著往身上貼。每頓桌面上,這孩子吃飯夾菜,就像是剝她的皮,抽她的筋一樣。孩子不老實,一看后娘這臉,再看老子這勢子,貴賤指望不上。17歲后的正月初三,卷了鋪蓋,自個兒出門闖蕩。后面的兩個兒子,學也上不進,初中畢業(yè)后,也出門打工。大屋場的人都說,達旺這大半輩子,就這樣方兒,可是娃子們倒都還行,混搭了沒幾年,個論個給他帶回來漂亮的兒媳婦。前妻跟前兒的大兒子,通過辛勤勞作,在湖北當陽娶妻生子,安了家,日子也越來越好。后面這三個隔山姊妹,也都先后投奔他們的大哥去了,并且還都在當?shù)爻闪思摇?/p>
看看這再回老家也不現(xiàn)實。三個兒子,一個閨女一湊頭,姊妹幾個回來,當面商量。達旺兩口子,夜里一覺磨嘰的,早上起來,就叫女婿掏錢,在當?shù)刭I房,把老兩口接去。達旺叫女婿出資的由頭是:我老兩口把閨女養(yǎng)這么大,沒有喝你半瓶酒,吸你一根煙,沒叫你娃子花一分錢。這個錢,你出了是應該的。
達旺臨走前,在大屋場上下,家家戶戶的諞家常。故土難離呀。再怎么不濟,這人臨走的時候,人們都會念起他的好。有些年紀大的,說著說著,拉著達旺的手,紅了眼圈。
就這樣,達旺把一身的懶骨頭帶走了。摳門兒了幾十年,臨走時,也就是帶了換洗的衣裳,其他都變賣了。上下的人都說:你看人家達旺,命好,一輩子掙不了啥錢,兒女的心,半點兒沒有操。兒子說媳婦兒,沒花一分錢,閨女還給買了房子,兒孫自有兒孫福啵。你看,我們這奔死奔命的,還不就是那么大回事。
當年,達旺在里面掏生計的老磨房,2007年的時候拆了,沿著山邊子,平了堰塘,修了一條到大屋場的漂亮的水泥路。經(jīng)過多方打聽,達旺現(xiàn)在在湖北生活得很好。就是身體大不如前,知道老家誰下了湖北,到了當陽,想方設法的要見個面,吃上個便飯,打聽老家的情況。每當聽到那些老年弟兄誰不在了,達旺都會老淚縱橫的。
我回老家,開車總是路過這里,還會不時想起達旺,仿佛還能聽到半夜石磨磨面的聲音。
一
初冬的順河風,就這么肆意地刮著,在傘把兒溝這么個地方拐了個大彎兒。冷風吹著哨哨兒,不停地在地面上畫著圈兒。
傘把兒溝,是冷水河邊的一個小村子。因地形有點兒像傘把子,老輩人就形象地起了這么個名字。
鄰居狗子,給正在外母娘家借細糧的老石頭捎信,說是他女人肚子疼。借糧的事還沒來得及說,就急火火往回趕。不彎腰就要碰頭、四面透風的土胚房子里,洋花兒出生了。一看是個女子,放羊的爹就沒有好臉色,也懶得給這女娃兒起名字,更沒有叫她上過一天學,一直死女子、死女子地叫著。半歲時,外婆送了一件帶著小花兒、的確良面子縫制的一件小襖,放羊的爹就給順嘴兒起了這么個名字。說是這襖,看著怪洋火的,面子上還有些小花花兒,就叫洋花兒吧。
二
從記事起,洋花兒就跟著爹一起放羊。
洋花兒嗓子好,跟著放羊的爹學唱姐兒歌、撐船調(diào)子,還唱那種為亡者贖罪的“帶詩歌”(因這種歌是專為死人唱的,歌詞仄仄押韻,句句成詩,故稱“帶詩歌”,鑼鼓家業(yè)一起連打帶唱也叫打“帶詩”)。這女子記性好,跟著爹唱幾遍,就記住了。誰家娶媳婦,老了人,洋花兒都跟著爹去幫忙。摘菜,洗菜,端盤子,刷碗,不挑不撿。只要鑼鼓一響,洋花兒也跟著調(diào)子哼哼,紅事唱歡歌,死人打“帶詩”。一來二去地,肚子里裝了不少。有時候歌師傅唱錯了,她還當著大家的面,指手畫腳,說這里調(diào)子唱錯了,那里詞兒不對。洋花兒媽雖是啞巴,但是腦瓜子不笨,看到女子這樣瘋叉,沒少瞪著眼睛,訓斥她,洋花兒不當一回事。
整個屋場上,余家是個大戶人家。
90歲高齡的余奶奶去世,兩個喝了酒的歌師傅,忘了這茬兒。后半夜,你來我往,歌詞里互相地奉承著,笑罵著,唱著唱著,跑了調(diào)子,開始唱“贊歌”(也叫“鉆歌”,罵人的詞居多)。奶奶娘家人聽著,不得勁兒了。先是罵兩個歌師傅,后來就想揍人。唱歌的兩個大男人一看陣勢子,也互相地頂牛,就抱怨,隨之甩下鑼鼓家業(yè),動手了,先是推推搡搡的,一看解決不了問題,就手腳并用地撕抓開了。打累了,酒醒了,也被大家勸分了,兩個人也沒臉再接著唱,甩手走人,冷了打帶詩的場子。
孝家著急沒辦法,只好找來會打鑼鼓的,就著喇叭眼兒,吹打一陣子。可是老奶奶的娘家人不同意,非要打“帶詩”,說是老人辛苦一輩子,這陣兒必須要打帶詩,為亡人歌功頌德,免去罪過。讓老人往那邊過去的時候,關(guān)關(guān)盡量走得順當些。
支客沒辦法。叼著紙煙,走下道場,四處找人。十多歲的洋花兒,啥都不懂,大聲地說:“我來唱?!贝蠹叶夹?。還別說,洋花兒搬了一條小凳子,坐在老奶奶的棺材邊上,配合著鑼鼓家業(yè),奶聲奶氣地哼唧了半夜。其中一首《子女孝娘親》,從母親懷上孩子開始,到孩子出生,直到母親去世,“……一日三餐不想吃,看到油腥吐翻天。腰也疼,腿也酸,夜里睡覺不安然?!怀呷缟碌兀镉H闖過鬼門關(guān)?!炖淞舜┟抟\,夏天就換單衣衫?!镉H剛剛瞇著眼,孩兒哭聲耳中穿。……左邊濕了換右邊,右邊濕了換胸前?!缃窭夏锺{鶴去,披麻戴孝理當然?!背?,孝家兒女哭成一團,洋花兒自己卻扶著凳子,瞌睡了。這小半夜的“帶詩歌”,洋花兒也算是一唱成名。方圓數(shù)十里,都知道,傘把兒溝有個小女子,會唱“帶詩歌”。
女人打“帶詩”,當真算是件新鮮事。
洋花兒懶得去理這些。哪兒老了人,有了白喜事,依然不請自到。唱完場子,孝家就會奉上兩盒煙,一塊兒白布手巾,算是孝家一點兒意思。洋花兒就拿著這些東西,還給孝家,換回孝事剩下的蒸饃,麻花,或者爆炒過的豬肉。孝家也都很大方,盡可能地多裝一些。洋花兒拿著這些東西回去,拌一些野菜,洋芋,夠爹媽吃上半個月。慢慢地,洋花兒家里有了存糧。第二個弟弟出生時,爹娘再也不為吃不飽飯,白日黑夜地發(fā)熬煎了。
這下九流的玩意兒,洋花兒一玩,就玩兒了十來年。
三
二十一歲的洋花兒,自打嫁到大屋場的宋家以后,很少在場子上“打帶詩”了。
自小養(yǎng)成那種大咧咧的脾氣,一點兒都沒有變。見不得恃強的人家,看不慣的事,就會五馬長槍,一火山地倒出來,不管別人喜歡不喜歡。男人也說她:“一個女人家,怎么像大老粗樣方兒,乍乍乎乎地?”洋花兒說:“一跟頭翻下地,沒辦法,就這脾氣,改不了?!鄙ぷ影W癢了,洋花兒一邊干著農(nóng)活兒,一邊小聲地哼哼著“帶詩歌”的調(diào)子,心里默念著詞兒。有時候,忙得不得了,很長時間忘了。突然地,憋不住地想起來唱“帶詩歌”了,洋花兒心想,壞了,不定哪兒可能要死人。說來也怪,說一次準一次。男人沒少抱怨洋花兒:“管住自己的嘴,以后少咧咧那喪氣的東西。一張臭嘴,一盆子洗腳水。說好的不靈,說瞎的東西,一說一個準?!毖蠡▋簮阑鹆?,對著男人就罵:“晚上我給你打‘帶詩’,看你明天早上是不是睡在棺材內(nèi)了?還不信了我,?。砍獋€歌子,就能唱死人,我不成了半仙兒了?要是那樣,倒好咧,不用這樣撅著溝子,紅汗淌黑汗流的了?!蹦腥四盟龥]辦法,扭轉(zhuǎn)身,拎起家伙什兒上地了。
洋花兒的男人,自小就沒了爹媽,和一個癱子哥相依為命。洋花兒嫁進門以后,對男人的癱子哥,無微不至。熱了,換涼席。冷了,添棉被。男人的癱子哥死的時候,八仙頭兒給死人穿五領(lǐng)三腰時,看到渾身上下光溜溜的,沒有一塊兒褥瘡,很服氣。
晚上在給癱子哥打“帶詩”的時候,洋花兒邊干活兒,邊跟著小聲兒地唱。
四
洋花兒大不咧咧的性格,人到中年,更顯得不著邊兒。
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忙了一年的人們就盼望著冬天。有了太陽,就搬出凳子,坐在檐下曬暖暖兒。要是天上再飄著雪花,屋內(nèi)鐵壺燒著水,圍著火爐子翹腳架腿兒地烤火。到了飯點兒上,主家再搭上過年吃的好東西,熱上一壺包谷酒,巧七梅花八匹馬地猜幾枚,個個整得暈乎乎的,那就更是神仙日子了。
幾個男人一起,有卷紙煙的,有抽旱煙的。年齡差不多的爺們,開個玩笑,不帶葷的不刺激。男人的旱煙袋不老實,按下一鍋子旱煙了,當著洋花兒男人的面,把煙袋鍋子塞到洋花兒溝子后頭。洋花兒紅著臉,訕笑著說:“找我點火呀?你狗日的,年三十晚上,你家敬祖先,香火桌上的煤油燈,咋不找我呢?”拿著旱煙袋的男人說:“誰找你點火呀?找你是下火的?!毖蠡▋赫f:“哦,下火的,我說呢,難怪你兩口子吵架,你老娘往跟前兒一站,都沒火氣了呢?!闭f得男人低著頭,笑得很不自然。
洋花兒男人在農(nóng)田基建隊,一出工,十天半月的不回來。有那摸夜路的溜光錘子,半夜三更地敲洋花兒家的窗子。洋花兒對著窗子外面就喊叫:“你不急哈,等會兒,你爹在家呢?!?/p>
打那兒以后,沒有人再胡騷情。
五
洋花兒生養(yǎng)了三個孩子,頭尾生了倆閨女,插花地給宋家添了個寶貝蛋蛋兒。
洋花兒把一個兒子也看得金貴,只興她一人動手修理。娃子禍害人了,別人要是不和洋花兒說道,先動手打了,不管是誰,洋花兒死活不依,說:“打狗還得看東家呢!我的娃,我管教,輪不到別人動手動腳的。再敢胡騷情,打我的娃,我就住到你家里,睡爛你的米面缸,信不信?”回到家,洋花兒下手狠,看見啥就是啥,抓住就下手。男人瞅見,心疼,勸洋花兒意思幾下子就算了。不勸倒罷了,越是勸,洋花兒越來勁兒:“這兔崽子,三天不打,上房子揭瓦。打著打著還扒豁子,那將來還得了?從小看大,三歲至老,現(xiàn)在不給點厲害,長大還不得翻了天?”
男人嗆嗆地沒啥說。洋花兒打得累了,坐到凳子上抹眼淚。心平氣和的時候,洋花兒就拿著針線活兒,湊到先前吵架人家的門蹬子上,家長里短地拉扯??纯床畈欢酂垥r間了,拿起活計,拍拍屁股就走,吵架的事,雖然沒有在場面上說開,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也就算是當面賠了禮。
半樁子,飯倉子。孩子大了,說緊張就緊張。磨的面,不長時間,柜子就見了底。洋花兒總會翻著花樣地,把粗糧當成細糧做,包谷面火臨刀、青菜包谷面糊糊、槐花蒸飯,都能讓孩子們吃飽。孩子們放學了,大的帶著小的,給洋花兒干農(nóng)活兒騰出手來。在飯桌子上,大人沒有開始動筷子,娃兒要是就下手,洋花兒的筷子,立馬就會打在孩子手背上,紅出兩道印印兒來。家里來了客,娃兒從來都不敢上桌子夾菜,洋花兒在炒菜的時候,樣樣兒多出一丁點兒來,放在盆子里。孩子們圪蹴在稻場上,或是在檐下,端著碗,一個盆子里攪筷子,搶食吃。
六
土地分到戶以后,不幾年,洋花兒家吃喝寬展了起來。
洋花兒屋下,住著吳老漢。每次蒸饃,洋花兒都要做幾種樣式。僅有的幾個糖包兒,洋花兒一家都舍不得吃。
這吳老漢一生孤苦。少年喪父,中年喪妻,一生三大悲事,幾乎趟趟兒地都趕上了。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吳老漢也就斷了再娶的念頭。閨女大了,去河南老家看看。結(jié)果這一看,就被老家鄰居這小子給相中了。閨女結(jié)婚的時候,想帶著爹一起走。吳老漢死活都不干。一是再也不想回到那個傷心地兒,二是去了就是閨女的累贅,時間長了,閨女日子肯定好不到哪兒去。
吳老漢成了全村第一個五保戶。僅有的兩個人口的口糧地,也被生產(chǎn)隊重新分給了添丁的人家。
自打閨女嫁出去之后,衣服臟了,頭發(fā)長了,都是洋花兒給拾掇。老漢有個頭疼腦熱的,洋花兒寸步不離地守著。上院子的人說,洋花兒這是想得吳老漢的幾間房子呢。別人怎么說,洋花兒懶得理勢,照樣把吳老漢當親爹一樣伺候著。洋花兒還叫自己男人,把陽坡地邊子上的三棵泡桐樹砍了。一年后,給吳老漢做了一副棺木。棺木做起的那一天,吳老漢拄著拐棍,前后左右地看這個自己以后的“家”,一把鼻涕一把淚,對洋花兒說:“閨女呀,你叫我說啥好哇。你的恩情,這輩子我是還不了了,也不知道下輩子還能不能還你。”洋花兒拿出洗臉手巾,給吳老漢抹眼淚。一邊擦一邊說:“看你說的是啥名堂話呀,人都有老的那一天。你閨女離得遠,照顧不到。我這屋里也沒有啥好東西,你也不要嫌這副板子吝人。這二回,只要有我吃的,保險餓不到你?!迸D月天氣,洋花兒賣豬的時候,買回來幾斤洋漆。
吳老漢去世后,由于沒有自己的地,葬不了。洋花兒給自己男人說:“把老漢埋在你家祖墳那個地邊子上,行不行?以后咱們娃兒長大了,逢年過節(jié)上墳的時候,也能順帶給老漢甩幾張紙。免得這個可憐的老漢,在那邊還是吃不飽,穿不暖,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蹦腥它c點頭。葬下吳老漢以后,都是洋花兒和自己男人,帶著四個半樁子娃兒扶的山,應的七忌,過的百日。
給吳老漢應完七七,洋花兒叫來隊長,組上的會計,把三間小瓦房交給了集體。以后多少年里,這三間房子,成了村下面三個生產(chǎn)隊,一二年級學生娃兒合成班的教室。
七
日子好過,就是快。
兒女們大了,洋花兒老了。兩個閨女學成之后,先后嫁到縣城,離家近200里地,回來一次,也就能陪洋花兒住上一晚上。閨女的孩子們,在外婆家,吃喝的東西都感覺不干凈,晚上還不能洗澡,吵吵著要回去。洋花兒也不攔著,走的時候,都會把黃豆、綠豆、包谷面、地里的青菜這些土特產(chǎn),分成兩份,塞到女婿的車里。唯一的兒子,山西上學,學校里談了對象,在太原安了家。孫子出生時,兒子打電話叫老兩口過去看看,洋花兒說:“大城市里,我住不慣,去了還給孩子丟人,寄點兒錢吧,算是我這個當奶奶的一點兒心意?!眱鹤庸ぷ魇畮啄炅?,也就帶著媳婦兒回來過三次,其中一次還是老伴兒去世。每次回來,在家里就像是借個火兒、住一夜旅館一樣。凳子沒有坐熱,兒媳婦就急火火的要走,晚上趕到縣城住賓館。當縣城里三個子女全家一起熱鬧的時候,洋花兒正在自家的土灶上,被滿屋的柴火煙子,熏得是眼淚直流。
光棍老了變眼子,勺子老了變鏟子,宿命,誰都一樣。
老年的洋花兒嬸子,記性差,忘性也大。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當年跟著放羊的爹,學下那一段一段的“帶詩歌”。
(責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