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科

蔡文科散文三篇

◎蔡文科

村里人的說道

如果你是一個外鄉(xiāng)人，遷居到某個鄉(xiāng)村，想在這個村里過得安穩(wěn)些，那么首先要做的且一貫要做好的就是要避免成為這個村里輿論經(jīng)常關(guān)注的對象，也就是說不要總讓村里人說道。這，當然很難，且聽我說來。

首先說說村里的輿論團體或者是派系。一般說來有這么幾大團體（排名不分先后），我首先想到的是“曬太陽派”。顧名思義，這個團體主要是由一些上了年紀的經(jīng)常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們組成。他們一般無事可做，又有大把的閑暇時間，常占據(jù)村里的一些主要街道，集合解散非常有規(guī)律性。還能去其他曬太陽點串聯(lián)，交流心得。不過他們最主要的特點不在這些。這些人年紀既長，則對本村的歷史頗為了解，那么本村的建村淵源、幾大家族的變遷、天災人禍等等，他們是無一不知，無一不曉。他們簡直就是一部部活的流動的“村志”。這些人中，又不乏“年高德劭”者，因此他們的觀點既具有歷史的深廣度，又具有大眾的權(quán)威性。如果你的事跡成為了他們的談資，那你或者你的家庭在整個村子里差不多就被定了性。得到他們的正面評論還好說，負面的（當然是他們所認為的）多了，說不定，外地人就不好往下待了，即使本村人也要被邊緣化。

接下來我想到的是“嬸娘派”。就是那些街坊鄰居中的大嬸大娘們。這些人在打掃完屋子以后，自發(fā)地就出了院門，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手里往往打著毛衣，納著鞋墊，樹蔭下大門口，張家長李家短地就說開了，韓愈所謂“群雌粥粥”是也。他們一般由于居住地所限，流動性不一定大，但分布點更多，覆蓋面更大，傳播性也更強。而且這些大嬸大娘們背后還各自有一個娘家信息集散地，這就保證了說道內(nèi)容的不定期更新和檢驗。但這并不是這個團體的強項，他們的強項在于：大嬸大娘們對于一些隱秘之事有很高的警惕性和搜集分析能力。比如，誰家媳婦婚前怎么樣，誰家小孩從哪里抱養(yǎng)的，誰家親戚給寄來了衣服，誰家的狗脖子是歪的等等，簡直無孔不入，關(guān)注得細致入微。他們的眼睛就盯著你家的好事糗事打破蛋殼，流出蛋清蛋黃。除了聯(lián)合說道，他們還會化整為零，回到屋里，躺在炕上，或要好之間，或夫妻之間，進行更加隱秘恣意的溝通。如果這些內(nèi)容不小心被泄露了出來，那不啻于有毒物質(zhì)流到了小河里，哪怕只有一點點。

最后我不得不指出的是“歌謠派或童謠派”。這個團體基本上由小孩組成，組織也較為松散，沒有領(lǐng)軍人物。他們往往不知所以，基本上沒有善惡是非的辨析能力，由于無聊或者暫時和同伴之間鬧翻，就搜腸刮肚，把以前所記住的一些歌謠或童謠唱出來，往往較押韻（至少在本地方言中是押韻的），朗朗上口地回敬對方。再者，童謠的內(nèi)容也不針對一時一人，適用性較好。其實小孩根本不會創(chuàng)作這些，也不知道內(nèi)容所指，但絕對知道其殺傷力。中國歷史上，一些王朝末期不是就有一些預言性的童謠出現(xiàn)嗎？搞得人心惶惶，也推動了歷史的發(fā)展。因此童謠的威力絕對不可小覷。當然創(chuàng)作這些不良童謠的幕后黑手更是可惡。他們也算是村里的文化人了，至少是語言工作者?？伤麄儎e有用心地制造一些頗具殺傷力的童謠，然后巧妙地利用不明就里的兒童傳播出去。這些兒童此時就成為了童謠危害性的催化劑和傳播工具。而且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無人能確指童謠的來源，也不能夠責罰唱童謠的兒童。細細想想，做得真是天衣無縫啊！

這樣看來，三個說道團體有不同的主體人群，有不同的主打產(chǎn)品，有不同的威力效果。如果組合得當，配合使用，就像多種化學毒劑裝在一個炮彈里發(fā)射出去，試看村里誰能敵？到這里，讀者會問怎么辦，我也沒有好辦法，惹不起就要躲起，你要實現(xiàn)這些目標：不富不窮，不惡不善，不高不低，不好不壞，不超前不落后……反正就要做一個普通人、平常人、平凡人、別人拿上一個放大鏡貼著眼睛從你身上找上三天也找不出啥特點的人，這樣你就高枕無憂，大伙兒也就皆大歡喜了。是啊，你可能會問，要是這樣，這還怎么做人??？

你以為做人容易啊！又不是光村里有說道。

父親說“偷”

不知怎的，有一次，父親對我講起了他年輕時候偷東西的事情，我沒有詫異于他為什么對我講這些，而是詫異于像父親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人竟也會偷東西。

父親說，當他很小的時候，不敢偷。每天吃不飽飯，只能餓著肚子，眼睛干瞅著爺爺奶奶，家里沒有一粒多余的糧食。很快他發(fā)現(xiàn)大他一點的孩子們，每天卻能吃得較飽。父親知道，他們的吃的是偷來的。于是父親盼望長大，也能給家里偷吃的，但是每天吃不飽，怎么能長大。有一次，父親終于鼓足了勇氣，央求大他一點的孩子們晚上去鄰村偷吃的時也帶上他，可那些孩子們怎么也不肯，因為嫌父親小，跑不快，極有可能被逮住而連累他們。父親在抱怨與羨慕中，終于“長大點了”，終于能加入“跑得快”而能偷東西的行列了，餓也能把人給餓大。

父親吸了一口煙，接著說，自從他能偷吃的開始，家里人就幾乎沒有再挨過餓，特別是因營養(yǎng)不良兩歲時都站不穩(wěn)的二姑，竟也開始長大了。說到這里，父親臉上似乎顯得頗為自豪。

我禁不住好奇地問，你偷東西時有什么感受?！皼]什么感受，只是想著，偷到東西，明天就不會挨餓了?！?/p>

父親說，自他敢偷吃的時候起，向來是獨來獨往，這樣自由、利索。但除糧食外，沒有偷過其他東西，也沒有偷過莊戶人家的東西。多數(shù)是偷生產(chǎn)隊里還沒有完全成熟的莊稼。有一年，實在什么東西也偷不上，只好去偷種在地里好久已經(jīng)快發(fā)芽的土豆瓣兒?！澳菛|西蔫蔫的，已經(jīng)不能叫土豆了，煮的時候，放上再多的鹽，也會使人從嘴里一直麻到腸子里?！蔽衣牭竭@時，只覺得自己嘴里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麻。

父親說，偷東西不會總是一帆風順。因為每到糧食快熟的時候，各個村就會組織人手晚上到地里看護，徹夜不歸。因此很難得手，這時想偷，除了膽大外，還要藝高，更得和看糧食的人搞好關(guān)系。除了配備專門的看護隊外，在村口還有專門的“搜身隊”，即使你在勞動完，想順手將一個玉米棒子別在腰間帶回家，那幾乎也是不可能的。這些“搜身隊”的人眼睛很毒，更不講情面，因為他們是由村里一些不合群、性格古怪的人組成的。由于這些人“覺悟高”，父親就親眼見過一個由于偷帶了一個玉米棒子而被搜出來嚇得尿了一褲子的姑娘。

還有比這更倒霉的事呢，父親嘆了一口氣說。有一年，咱們村的大順義退伍回家了，可沒過幾天在地頭的樹上上吊死了。人們說，他偷了隊里的土豆。證據(jù)是偷土豆的現(xiàn)場留下了條絨褲的印痕，而全村只有大順義一個人有這么一條褲子，那是他從外地回鄉(xiāng)時用當兵的津貼買的。村里人別說買，以前見都沒見過。這樣說來偷土豆的人非他莫屬，這樣說來大順義是畏罪自殺?？稍捰终f回來，這是死罪嗎？還當過兵見過世面的人呢？村領(lǐng)導知道后，并不打算要把他怎么著，哪個村領(lǐng)導沒有“拿過”村里的東西呢？大順義死得真冤，也真窩囊！

我又禁不住好奇地問父親，你偷吃的有被逮住過嗎？父親嚴肅地說，有過。那是有一次，也沒多偷什么，卻被一個生產(chǎn)隊長逮住了。平時也沒什么過節(jié)，可那人那天卻要大發(fā)官威，連夜在大隊召開會議，還要捆綁父親。父親一看形勢不妙，連喊等等，向眾人澄清了一件事情后，審判他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有一年秋天，父親謀到了看護莊稼的好差事。一天夜里，他聽到一塊玉米地里咯吧咯吧響個不停，悄悄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來人正是如今主張捆綁他的那位生產(chǎn)隊長。此人面色慌張，語無倫次，只是一個勁地解釋為啥身為生產(chǎn)隊長的他也來“拿東西”。父親沒說什么，還幫助他把玉米運出了地里。父親更沒有向別人說起過這件事。沒想到，如今竟攤上了這樣的事兒。父親在情急之下，主張兩個人一塊兒綁。最后，一位村領(lǐng)導出來打圓場，說我父親平時勞動很積極，公分掙得也最多。只是家里勞動力少，糧食接濟不上了，這才一時糊涂，不算啥事情，讓審判會趕緊給散了。父親也算有驚無險。

“你們趕上好社會了，沒有經(jīng)歷過那餓肚子的時候?！泵慨敵缘胶贸缘牡臅r候，父親總是發(fā)出這樣的感嘆。父親說，自從村里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分到了地，分到了牲畜，自己再也沒有偷過吃的。

狼·鬼·賊

在我小的時候，村里人晚上頗忌憚三樣東西：一狼二鬼三賊。

首先說說狼吧。那時候別說是晚上，就是在白天，大人們也得提防著。據(jù)說春夏季中午在地里干活不回家的人就要在脖子上綁上防護品，要不然，冷不丁的就被狼從后面咬住了脖子，完全沒有招架之力。人們還說不知有多少年輕后生就這樣命喪狼口，那就更別提像魯迅筆下《祝?！防锏陌⒚焕墙o嗑了瓜子的事有多少了。到了晚上，狼活動起來更是如魚得水。冬春時節(jié)狼在野外找不到吃的時，狼就會成群結(jié)隊地打村里豬羊的主意。它們會在半夜無聲無息地進入院子里，將人戶一些僅有的用來過年的“硬通貨”變?yōu)樽约旱母怪胁汀Ｑ蚴且环N該死的家畜，咬死也不叫一聲，豬雖然會叫，但狼自有辦法讓它們閉嘴，據(jù)說會咬住豬的耳朵，再用尾巴把它們趕到村外再吃。不僅豬羊，大牲畜有時也會成為犧牲品。這樣一來，狼即使不會讓人傾家蕩產(chǎn)，至少會使人“大出血”。人們恨透了狼，真想把它們斬盡殺絕，但人打死狼的壯舉幾乎不聽說，而狼卻每年冬天都有收獲。所以村里人對狼是又恨又怕。

還有鬼，村里不少人是堅信有鬼的，有人還能把某人遇到鬼的事情講得繪聲繪色，讓人聽來既覺得曲折又有趣，還有點毛骨悚然。聽鬼故事固然是一種享受，但晚上外出可千萬別遇到鬼。還有人說，鬼也有好多種，不同的鬼危害不同，這樣你萬一要是遇上了，還得迅速回憶老人們的告誡或者是故事，區(qū)別應對，以免讓自己不利。夜幕降臨時，如果遠處有磷火之類的東西，老人們稱作“燈籠鬼”；披頭散發(fā)在巷子里游蕩的，那是吊死鬼，樣子特瘆人。要是你在晚上無意中接了鬼的話（姑且認為鬼是有語言的），那今后肯定要倒大霉了。這些故事聽多了，大人們晚上幾乎不出門，小孩子早早把尿盆從茅廁端回了屋里。自家的狗要是一連幾天莫名其妙地狂吠，說不準就有鬼盯上了。那是要趕緊找陰陽先生看一看的。鬼是一種神秘的存在，摸不著看不到（當然誰也不希望看到）。狼還有被人打死的時候，但村里還沒有出過宋定伯捉鬼的英雄。人們拿鬼更沒辦法了，任由其統(tǒng)治黑夜和黑夜中人們的大腦、膽量。有人在自己房子地基上嵌上一塊刻有“泰山石敢當”的石板，那其實也只能像是頭痛時往眼睛里點眼藥水了。

最后再來說說賊。賊可能像妓女一樣，是人類最古老的職業(yè)了，要不干嘛人們說“男盜女娼”呢。從古到今，賊給人們造成的破壞損失是持續(xù)的、難以預料的、實實在在的。在村里，小到針線，大到牲畜；賤如破布，貴如金寶，都會被納入賊的覬覦范圍。而且賊不分地域，不分性別，不分年齡，不分專業(yè)業(yè)余，不分內(nèi)外（不是有家賊一說嘛），只有本領(lǐng)高低、運氣好壞、膽子大小之別。所以誰都怕被賊惦記上，我想真正的賊也怕被其他賊惦記上，因為賊外有賊。

這樣，村里人就慘了，山藥蛋還沒吃上，在地里就被人給刨了；燒好的豬肉就在臘月二十九給人連盆端了；用來換媳婦的騾子被人賣到屠場了；做棺材的木頭被劈開燒了火了……賊之惡真是罄竹難書??！人們真有點無可奈何，只能家家戶戶養(yǎng)狗。

養(yǎng)狗？對！一舉三得，防狼、防鬼、防賊。狗對狼還是有點預警作用的，畢竟是源自同一祖先嘛，比較熟悉狼的伎倆。但狗見了狼，多半被嚇得躲在窩里不敢叫了，狼因此往往如入“無狗之境”。防鬼的狗據(jù)說只能是渾身無一點雜毛的黑狗，這種狗能看見鬼，敢咬鬼。不過幾乎沒人喜歡這種顏色的狗，非常罕見，看來靠狗防鬼也是不可能的了。不過狗只要見了陌生人那是肯定要賣力地叫的，更不用說半夜三更溜到院子里的賊了，狗能成功地把賊驚走。不過賊要是打定主意偷這家的東西，絕對會想辦法對付這家的狗。有時，某戶人家的狗第一天被莫名其妙地毒死，接下來的幾天里肯定要丟東西。對付狗很容易，半夜從墻外扔進一個投了的毒肉包，狗歡天喜地地吃了，一聲不叫就死在了窩里，這也算“壽終正寢”了。更有甚者，將電石包在肉里，誘狗吞食，狗食后腸子會被灼至腐爛，哀號數(shù)日而死，其狀異常悲慘。賊之毒于此也可見一斑了。

時代發(fā)展了，狼卻難覓蹤影，不來禍害村里了。連村里人都知道，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連野雞野兔都快絕跡了，哪里來的狼呢？有些老年人還專程去動物園去看看久違了的狼，狼病怏怏，缺氣少神的，老人們感慨地說，那哪兒還是狼呢？看來狼的問題隨著生態(tài)的惡化自動解決了。還有人們好像對曾引起他們莫大興趣的鬼狐神怪之屬的感情也減弱了，連老年人也越來越喜歡看《非誠勿擾》之類的相親節(jié)目了，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以及電視網(wǎng)絡娛樂的普及真是功莫大焉啊?？墒侵挥匈\不曾消失，種類和手段還在進一步豐富發(fā)展中?！胺览恰⒎拦?、防賊”現(xiàn)在變成了“防火、防盜、防記者”了，可見賊以及賊文化頑強地延續(xù)了下來，且受重視程度已然得到了提升。不僅一些小區(qū)“銅墻鐵壁”，到處布控，連村里人也有在自己院子里安裝攝像頭的。其實誰都知道監(jiān)控只能有助于破案，而不能真正做到防賊。過去，做賊見不得人，現(xiàn)在見得人也要做，也敢做。

為啥現(xiàn)在的賊還這么多呢，還能危害鄉(xiāng)鄰呢？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還曬太陽的老頭一語道破了天機——賊和人一樣，只是心不一樣。

此言得之！

（責任編輯 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