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炳青
山風(fēng)
◎梁炳青
西邊的云彩已漸漸淡去,天色暗淡了下來。晚風(fēng)從屋后的山谷里貫過來,吹得竹林子嘩嘩響。
“叭叭”的槍聲,從山那邊響起,很清脆,還夾雜著不安的犬吠。
勞累了一天的爹光著腳板,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在敞壩上用水沖干凈腳上的泥,點燃旱煙,愜意地吸了幾口,捶了兩下有些酸軟的腰,然后抱著草往屋側(cè)的柴屋走去。
爹剛跨進屋,差點被絆倒,隨即聽到微弱的呻吟。借著昏暗的光,模模糊糊地看到草堆里蜷著個人。
“汪——汪——汪”,四周的狗又在狂叫。這年月,兵荒馬亂的,經(jīng)常都在抓人,但哪里有藏身之所呢?中間是正屋,兩側(cè)是睡房,里間是灶房,灶房旁是茅廁,最邊是柴屋。
爹在屋里跑了一轉(zhuǎn),又回來,急得直搓手。吼聲越來越近了,已到了對面的坡上。情急之中,爹眼睛一亮,掀開茅廁糞坑面上的兩塊條石,一股熏鼻的氣味擁了上來。糞坑很小,只有兩三步寬,一人高。好在糞沒滿,糞水齊腰。爹把那人艱難地放下去,把石板蓋上。
屋外響起擂鼓似的打門聲,爹開了門,四個荷槍實彈的軍人闖了進來,見了爹,問:
“喂,老鄉(xiāng),看見一個日本人沒有?”
“日本人!”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望了望神龕上奶奶的靈位,但不知怎的,卻說:“沒看見,只聽見屋背后的林子里響。”
房前屋后,凡是可能藏身的地方和箱箱柜柜都找遍了,找了半天,什么都沒找著。
確信人已走遠,爹把那人拖了上來。爹點上煤油燈。啊,真是日本人!挺秀氣的一張娃娃臉,二十不到。此刻,那人像一條才從岸上撈起來的快淹死的狗,全身濕淋淋的,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爹的頭如裂了般:滾滾的濃煙,野狼似的嚎叫,晃動的軍刀,奔跑的人群,奶奶的慘叫,如注的血……
一股熱血涌了上來,爹隨手拿起一把柴刀沖過去,一把抓起那人。
那人面色蒼白,瑟縮著,毫無反抗地任憑爹揪著。
那人的眼里滾出幾顆無聲的淚珠。爹從來沒傷害過人。爹心一軟,用力把那人推倒在地,手一松,刀哐啷落地。爹伏在柴堆上哭了起來。
忽然,爹聽到身后有聲響。那人從地上撿起了刀。爹神色大變,驚恐地退后了一步。
那人閉上了眼,手起刀落,左手的五個指頭,掉在了地上。
“他媽的,你還算個人!”爹恨恨地吼了一聲,奔過去抱起了他。
他已昏了過去。
屋外,山風(fēng)又起,吹得竹子嗚嗚地響。
第二天,日本宣布投降。
前年,有一位日本老人,在他的兩個老兒子的攙扶下,找到了爹。爹就靜靜地臥在屋后的山上。他們在爹的墳前獻了花,默默地跪了幾分鐘。四周寂寥,一道殘陽,如血般地掛在天邊,山風(fēng)嗚嗚地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