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光孫冬梅
中國古代人魚文學形象的變遷考
◎袁 光1孫冬梅2
中國有關人魚的記載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國內(nèi)外在該領域的研究上,對其出典考和其現(xiàn)實中實際物種的考證相對成熟。本論通過探討中國人魚在文學上的演化過程,從古人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角度出發(fā),闡述中國古代文學中人魚形象的存在意義和價值。
《山海經(jīng)》中對人魚的描述,首見于“其狀如魚而人面”的赤鱬。其他篇章的記敘句式多為某山有某川,其中多人魚。松岡正子指出山川中的人魚應為兩棲類的鯢,鯪鯉(陵魚、穿山甲)是人魚的一種屬爬蟲類。其實,穿山甲是胎生動物為哺乳類。
可見,作為動物的人魚,其種類有了擴大化的趨勢。袁珂認為陵龍的音相近,所以二者應為同一所指。字音上的變化也可能引發(fā)字形的變化,所以陵魚也是龍魚?!褒堲~(中略)即有神乘此以行九野?!币痪涫状螌⑷唆~和龍,與神這樣的字眼聯(lián)系起來??梢哉f這是人魚從動物向神物轉化的第一步。
神會變化的性質體現(xiàn)在大荒西經(jīng)“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蘇。風道北來,天及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如果考慮到鯪鯉,則該變化是古人將可互化的物種歸為一類,有鱗甲是互化的條件。但魚婦的意思尚未明確。筆者推測,該詞也許對后世故事中人魚的特性做了一個伏筆。
后世有“鮫人泣珠”的典故。但《山海經(jīng)》中并沒有記錄鮫人。中山經(jīng)提到了“鮫魚”,郝懿行云“鮫魚即今沙魚”??芍o魚不是鮫人。海內(nèi)南經(jīng)提到了雕題國,郭璞認為雕題國的人是鮫人,但被袁珂否定,指出“鮫人乃人魚之屬,非雕題國人可以當之也”。筆者贊同袁珂的說法,認為鮫人屬人魚的神話范疇。
綜上,《山海經(jīng)》中提到的人魚,多為山川間的真實生物,并被人逐漸神化。古人對自然的認識是有規(guī)律的,即在認知實際物種的基礎上,神化其某種特性并加以崇拜,將其神奇力量與人類自身相聯(lián)系。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古人逐漸擺脫“神力”,并將人類自身的品性特點以及人類社會的各種觀念反作用于文學。如果說《山海經(jīng)》是將人魚神化的過程,那么后世之作就是將人魚賦予人性的人化過程。
目前,有關鮫人的最早記載出自東漢郭憲著《漢武洞冥記》:“味勒國在日南,其人乘象入海底取寶,宿于鮫人之宮,得淚珠,則鮫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贝藭r的鮫人依舊有神性,住在海底宮殿,眼淚能變成珠子。
西晉張華《博物志》:“鮫人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絹。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贝颂幍孽o人在繼承《漢武洞冥記》之上,還增加了賣絹的行為。賣絹是人類經(jīng)濟活動的表現(xiàn)。在河精和大禹的交流中,人魚是高高在上的神,對人的行為動詞是“授”,這里則是“寓”“賣”??梢娙唆~與人的地位發(fā)生了變化,人魚基本走下神壇,與人平等交流。要注意的是,此時的人魚以“泣”的方式送給人珠子,比起《漢武洞冥記》的“得淚珠”,更能說清珠子的來歷。
東晉干寶《搜神記》“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提到了鮫人會紡織技術,能泣珠?;臼茄匾u先前文藝的續(xù)作。南朝梁任昉《述異記》:“鮫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綃紗,泉先潛織,一名龍紗,其價百余金。以為入水不濡?!边@里重點介紹了鮫人的紡織品,不提泣珠??梢姾笫乐絮o人的生活方式逐漸向人類趨近。文學中人魚的人化過程實則是在反映隨著社會進步,古人對自身社會生活認識加深。古代中國經(jīng)濟以耕織為主,所以此處鮫人會紡織應該是古人將自身特性反作用于文學的表現(xiàn)。
人魚有性別之分應該是從唐《酉陽雜俎》開始的,“奔孚(魚孚),一名瀱,非魚非蛟,大如舡,長二三丈,若鲇,有兩乳在腹下,雄雌陰陽類人,取其子著岸上,聲如嬰兒啼,項上有孔,通頭,氣出嚇嚇聲,必大風,行者以為候。相傳懶婦所化,殺一頭,得膏三四斛,取之燒燈,照讀書紡績輒暗,照歡樂之處則明?!睗h《異物志》記載奔孚是南方的懶婦魚。梁《述異記》“淮南有懶婦魚,俗云,昔,楊子婦,為姑所怒溺水為魚,其脂膏可燃燈燭,以之照鼓琴瑟博弈則燦然有光,若照紡績則不復明”。
中國古代的淮南對應范圍是指今江蘇、安徽、河南境內(nèi)的淮河以南的地區(qū)。長江從安徽江蘇經(jīng)過。
根據(jù)古籍所示,懶婦魚應是長江江豚。九頭見和夫曾指出人魚應包含海豚一類,但尚未明確其具體所指。結合懶婦魚的生理特點與古籍的記載,可知江豚也是中國人魚的一種。
“雄雌陰陽類人”表明中國人魚第一次有了性別之分。無性別之分的鮫人會紡織,懶婦魚的傳說也提到了魚油點燈用去紡織則光線會變得昏暗。紡織總是與女子的關系較為密切。《詩·小雅·斯干》:“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笨梢娫诠湃说挠^念中,紡織是代表女性的符號之一。所以,在懶婦魚和后世人魚的文學形象上,人魚也就越來越女性化了。而這一問題在海人魚的傳說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學界普遍認為海人魚是儒艮。
有關它的記載可追溯至唐《洽聞記》:“海人魚,東海有之,大者長五六尺,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女子,無不具足。皮肉白如玉,無鱗,有細毛,五色輕軟,長一二寸。發(fā)如馬尾,長五六尺。陰形與丈夫女子無異,臨海鰥寡多取得,養(yǎng)之于池沼。交合之際,與人無異,亦不傷人。”
到元朝,古人對海人魚的理解和對《山海經(jīng)》中人魚的理解是相似的,基本是從其外形和功能去記錄。對海人魚更為細致的描述表現(xiàn)了古人對事物認識的提高。盡管如此,海人魚依然被視作妖異的存在。而它文學形象的提升是在清李汝珍的《鏡花緣》人魚報恩的故事中體現(xiàn)出來的。
《鏡花緣》第十五回“喜相逢師生談故舊 巧遇合賓主結新親”中有這樣的描寫:
唐敖那日別了尹元,來到海邊,離船不遠,忽聽許多嬰兒啼哭。順著聲音望去,原來有個漁人網(wǎng)起許多怪魚。恰好多林二人也在那里觀看。唐敖進前,只見那魚鳴如兒啼,腹下四只長足,上身宛似婦人,下身仍是魚形。多九公道:“此是海外“人魚”。唐兄來到海外,大約初次才見,何不買兩個帶回船去?”唐敖道:“小弟因此魚鳴聲甚慘,不覺可憐,何忍帶上船去!莫若把他買了放生倒是好事。”因向漁人盡數(shù)買了,放人海內(nèi)。這些人魚攛在水中,登時又都浮起,朝著岸上,將頭點了幾點,倒像叩謝一般,于是攸然而逝。三人上船,付了魚錢,眾水手也都買魚登舟。
此處的“海外人魚”啼似嬰兒有四足的特征,符合《山海經(jīng)》中描寫的人魚形象,而上身婦人下身魚形,就是標準的海人魚形象了。人魚得救后向唐敖叩謝,這是海人魚人化的表現(xiàn)。
第二十六回“遇強梁義女懷德 遭大厄靈魚報恩”唐敖等人遇險,人魚來報恩:
正在驚慌,猛見海中攛出許多婦人,都是赤身露體,浮在水面,露著半身,個個口內(nèi)噴水,就如瀑布一般,滔滔不斷,一派寒光,直向眾人噴去。真是水能克火,霎時火光漸熄。
林之洋趁便放了兩槍,眾人這才退去。再看那噴水婦人,原來就是當日在元股國放的人魚。
那群人魚見火已熄了,也就入水而散。林之洋忙命水手收拾開船。多九公道:“春間只說唐兄放生積德,那知隔了數(shù)月,倒賴此魚救了一船性命。古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話果真不錯。”唐敖道:“可恨水手還用鳥槍打傷一個?!绷种蟮溃骸斑@魚當日跟在船后走了幾日,后來俺們走遠,他已不見,怎么今日忽又跑來?俺見世人每每受人恩惠,到了事后,就把恩情撇在腦后,誰知這魚倒不忘恩。這等看來:世上那些忘恩的,連魚鱉也不如了!(后略)”
這段描寫再次表現(xiàn)了恩報主題,海人魚的人化過程也類似鮫人。它的存在不僅表現(xiàn)了古人對海洋認知的深入,也體現(xiàn)了古人結合當時社會宣揚的正統(tǒng)觀念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應用。
綜上,中國人魚起源于《山海經(jīng)》,是由多種真實動物的“整編”,并被人加以神化而形成的?!渡胶=?jīng)》的人魚形象對后世的人魚故事塑造有著巨大的影響,清代小說中的人魚依舊能看到它的影子。人魚在從神向人的演變過程中,鮫人故事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特別是后世創(chuàng)作的泣珠報恩,讓人魚有了符合人類精神層面需求的形象,可看做人魚故事的升華。隨著古人對世界認知的擴大,人魚的種類也在增多,而古人對自身關注的增加,也導致了人魚出現(xiàn)了性別傾向的變化,如懶婦魚(江豚)傳說和女性形象的海人魚。海人魚的文學形象在清代與鮫人一樣,都被提升到了恩報主題的主角,是能體現(xiàn)中國古代道德標準的一個經(jīng)典文學形象。它的出現(xiàn)與演化,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認知世界與改造創(chuàng)造世界的過程,也反映了古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立場與特點。可以說中國古代文學中的人魚有著重要的地位和價值,它的存在應該引起更多的關注。
[1]梁玉金 中國古代靈異報恩小說的文化學分析 青海師范大學學報 2011年第33卷,第1期
(作者單位:1.吉首大學外國語學院
2.東北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