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鳳鳴(回族)
半塊梨
◎ 馬鳳鳴(回族)
十六歲的秋天,我考上了離家一百多里地的固原師范,這是我們那個閉塞的小山村里天大的喜事,我走的時候送雞蛋的,送蕎面圈圈的,我的快七十歲的姑奶,把下蛋的母雞宰了,用面蒸了,挎著籃子,邁著小腳翻山越嶺地送來。揭開籃子上苫著的白布,雞肉還冒著熱氣。姑奶拉著我的手說,娃呀,好好念書。走出很遠還能看到堡子下姑奶潔白的蓋頭,眼里就有了一層薄薄的霧。
母親幫我提著裝著日用品的提包,我背著鋪蓋卷,沿著父親經(jīng)常趕集的路向興隆鎮(zhèn)走去。從我家到坐車的地方有三十里路。母親不放心,堅持要把我送到集上,看能不能碰上一位熟人把我捎上。我?guī)状蝿袼厝?,她堅持一定要送我。到了豁峴(山的豁口)下的大柳樹下,我說,娘,你回去吧,牛還沒有喂呢。母親不言傳,走到我前面,就像踩著一片云。
豁峴曲里拐彎,小時候上學(xué),每次走到這里心驚膽戰(zhàn),但母親每天送我走過這個險峻的地方,要是下雨了,從豁峴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來,看到大柳樹下的母親,心里暖暖的。
穿過豁峴有兩顆高大的柳樹,龍骨虬枝,站在樹下能看到遠處公路上的土霧。
我再次堅持讓母親回家去,但她還是不肯,我索性坐到鋪蓋卷上說,你不回去,我也不走了,我使起性子來,母親只好讓步。
母親說,你走,我看著。
我說,你回去了,我再走。
母親說,不,你走了,我回也不遲。
我只好背著鋪蓋卷,一步三回頭。走下長長的乏牛坡,看到母親站在大柳樹下眺望著我,綠色的頭巾被風吹得飄成一面小旗子,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當我氣喘吁吁地走過堤壩,穿過兩面土墻夾著的長長的巷子到街上的時候,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綠色的頭巾,碎花的罩衣。母親正和一位推著自行車的男人說著什么。我說,娘,你怎么哄人呢?母親轉(zhuǎn)過身,臉上汗津津的,濕漉漉的頭發(fā)粘在額頭上,好像剛從水里鉆出來一樣。我恍然大悟,母親一直跟在我的后面,從另一條路上急匆匆趕來。母親說,這是你舅舅,他去興隆鎮(zhèn)趕集,順路捎著你。母親沒有兄弟,但她一直把娘家的堂兄弟當成親兄弟,一莊子的男青年幾乎都是我的舅舅。
母親把手里的牛皮紙包打開,取出一個雞腿子梨給我??斐?,看你熱得一頭的汗,我說,拿回家去吧,還有弟弟妹妹呢。母親不由分說把紙包裝在提包里,對舅舅千囑咐萬囑咐。我坐在自行車上,母親漸漸遠去,我咬了一口梨,酥軟的汁液緩緩地流到喉嚨里,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好不容易熬到放寒假,我用節(jié)省的生活費給母親買了一件藍色的褂子,興高采烈地坐上班車回家。疊疊溝里道路崎嶇,汽車輪子打著滑,左右搖擺,險象環(huán)生。到了馬列川,雪小了一些,但依然難行。山下散落的人家像一枚枚的棋子,煙囪里冒著淡藍的炊煙,場院外母雞悠閑地散步,路邊上楊樹、柳樹褪盡了秋天的衣裳,隨著風搖擺著。山坡上的羊像團團的白云掛在上面,故鄉(xiāng)離我越來越近了,我已經(jīng)嗅到它灶膛里溫暖的氣息。
由于下雪,這趟車不走興隆鎮(zhèn),把我扔下后揚長而去。站在寒風刺骨的街道上,我又冷又餓。舉目望去,沒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我決定步行回家。這里離家大約四十里地,我估計有四五個小時就到了。下雪的路不好走,看著平展,但凹坑被雪覆蓋,一不小心就滑倒了。曲里拐彎的羊腸小道纏繞在山間,一眼望不到頭。
路過一座水壩,從壩堤上繞過去要多走路,看著壩面上有人留下的腳印,我想圖個方便,就順著腳印行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在冰上面,碎裂的冰在身后噼啪作響,一道冰縫悄然從腳下伸開,縫隙里有水溢出。我驚恐地站在原地不敢動,冷汗嗖嗖地往外冒,身后是碎裂的冰的縫隙,水已經(jīng)滿溢出一條淺淺的河。我?guī)缀踅^望了,這時,山畔上放羊的老漢大聲喊著:娃呀!往前走,不敢后退!我小心翼翼地探著路,盡量走在腳印的旁邊,減輕冰層的壓力,我才知道什么叫如履薄冰。快到岸邊了,冰和土接壤的地方已經(jīng)融化,小小的水波晃動著,我用力一跳,腳下一滑跌倒了,裝著藍褂子的提包掉到水里,我急忙抓起來,坐在岸邊喘著粗氣。留著我腳印的地方已經(jīng)被溢出的水覆蓋,一條窄窄的小河從岸邊延伸到對岸。如果當時往回走,肯定會掉到水里去了,我才想起那位放羊的大爺,他跟在羊群后面,甩著響鞭,我向他招了招手,一句色倆目從肺腑里蹦出。
傍晚的時候,大柳樹像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用飽經(jīng)風霜的眼睛看著我,穿過豁峴就看見堡子,煙囪里冒出可人的炊煙。經(jīng)歷了白雪洗禮的天空湛藍的如同一面巨大的鏡子,綴滿了閃閃爍爍的星星。月光如柔和的水均勻的灑在山坡上,灑在如木刻畫一樣的梯田上,村莊靜靜地泊在月光中,靜美得如同一副寧靜淡雅的水墨畫,那么的溫暖,那么的親切。
推開吱吱作響的大門,狗汪汪地叫了幾聲,飛快地跑過來在我腳邊嗅著,興奮地叫著,跑遠后又回來,繞著褲腳使勁地蹭著脖子。油燈映出橘黃的暈圈,溫暖而明媚。妹妹掀開門簾,高興地喊了一聲,二哥回來了。母親急忙迎出來,父親也迎出來。母親拉著我的手說,我的娃回來了。燈下的母親明顯地變老了,額角的皺紋又增加了幾條,鬢角添了幾根絲線樣的白發(fā),燈光中是那么的刺眼。母親端來一碗油潑辣子臊子面,用筷子一攪,香氣就縈繞在眼前。走了很遠的路,吃起來分外的香。有母親的辛勞在里面,也有無限的深情在里面。
母親欣喜地試穿藍褂子,臉上的喜悅能溢出來。她突然像記起來什么似的,一手端著油燈,另一只手擋著風急匆匆走向后院,妹妹也跟著走了。后院是幾孔窯洞,放土豆和雜物,平常黑咕隆咚的挺嚇人。
等了一會兒,不見她們來,我滿臉疑惑地也跟著去,油燈在窯洞里搖曳著。母親彎腰在土豆堆上尋找什么,飽滿的土豆睜著惺忪的睡眼,被母親的腳踩了嘟嘟囔囔地滾到旁邊。母親一邊找,一邊自言自語,我放到這里了,怎么不見了呢?墻角的土豆上有一堆土,這是老鼠洞口。妹妹一眼看見了那塊綠色的頭巾在洞口無助的躺著,母親抓在手上,頭巾好像受過重傷似的,上面布滿了小洞,半塊梨掉在地上,母親急忙撿起來,狠狠地說,狗日的老鼠,把梨糟蹋成啥樣子了?又不解氣的把老鼠洞踏了幾腳。原來,母親用頭巾包著幾個雞腿子梨,掛在窯洞的土墻上,沒想到被老鼠發(fā)現(xiàn)了,在老鼠的眼里,梨遠比土豆的香味更加誘人。
母親拿著半塊梨,仔細削掉老鼠的齒痕,一塊完整的梨就剩下了三分之一,光潔而濕潤的一面水汊汊的十分誘人。母親把缸里的水舀到盆子里,仔細的把梨洗干凈,把水倒掉,又舀了半盆水,又仔細地洗了梨,然后用一馬勺水仔細地把梨沖得干干凈凈的才遞給我。她不好意思地搓著手,好像做錯事的孩子,滿臉愧色地對我說,沒想到,老鼠這么壞,能把墻上的頭巾拽下來。
父親說,雞腿子梨是母親幫村里的人做了衣裳后,人家送給母親的,母親只給了妹妹一個,其他的用頭巾包起來,掛在窯洞里給我留著。
父親絮絮叨叨地說著,煤油燈的光照在他古銅色的臉上,母親隱在燈光里不說話。我咬了一口梨,像剛從樹上摘下來。在碎裂的冰面上,在生命脆弱的恐懼里我沒有流淚,而母親特意留著的半塊梨使我又一次眼含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