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細
一
慶和十年,我回到西涼的那日,大雪紛紛擾擾下個不停,銀裝素裹,整座皇城白雪皚皚,好不凄涼,倒著實襯我如今的身份。
眾人打量的眼光故作無意,不時落在我的身上,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看著我,可眼底的鄙夷卻是一覽無遺。
重回舊故里,已非昨日親。沒有人想要我回來,只有卓允。
我低頭端起茶杯微抿,一個小家伙猛地鉆到我的懷里,一個不穩(wěn),茶水灑了我一身。
“阿離,不得無禮?!鄙戏侥侨说_口道,眼睛亦是一直盯著我。
皇后一襲朱紅宮裝,雍容華貴地坐在他的身旁,輕笑一聲:“阿離,這便是母后時常跟你提及的姑姑,你倒喜歡得緊?!?/p>
我詫異地看著懷里的小家伙,眉眼倒和那人長得很像,只是,更像皇后。
“姑姑?!毙〖一镟街爨亟械?。
我勉強地笑了笑,卻怎么也張不開嘴。
我嫁給大慶皇帝的時候,那人剛冊封了皇后,我嫁給云落皇帝的時候,宮里剛辦了小皇子的滿月酒。
如今,都會叫姑姑了。
許是一路馬車顛簸得有些厲害,心口一直隱隱作痛。我將小家伙交予旁邊的奶娘,站起身朝著那人俯了俯身子。
“哥哥,玉兒有些不舒服,先行退下了。”說完,不待那人開口,我便徑直離開。
周圍都是他的妃子,個個穿得姹紫嫣紅、妖嬈嫵媚,竟比這滿園的梅花還艷麗幾分,我一身素白的喪服,著實有些晦氣。
“天下第一美人又如何,克死了兩任丈夫還敢如此囂張,真是不知好歹!”
我頓住腳步,側頭看向說話的女子,她聲音不大,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克死了丈夫嗎?
我冷笑一聲,不知是嘲笑她還是諷刺自己。
果然,背后立馬傳來那人冷冷的聲音:“王美人出言不遜,辱罵公主,立斬!”
語罷,眾人深吸一口氣,方才開口的王美人早已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臉色大變,白得駭人。
自古以來,妃嬪犯了錯都是打入冷宮或者交由大理寺處理,從來沒有這樣立斬無赦的例子。
看了看癱倒在一旁的女子,我緩緩回頭,對著那人盈盈一笑:“謝謝哥哥?!?/p>
我知道卓允為何下這樣重的手,他是要警告眾人:卓玉,依舊是西涼最尊貴的公主,當今天子的妹妹。
那位王美人必定是入宮不久,否則斷斷不敢在我面前如此狂妄。
我是西涼唯一的長公主,深受先皇后的喜愛,卓允更是自小便將我寵得無法無天。
幼時,一個婢女無意將我絆倒,卓允便下旨將她活活杖斃。我心絞痛昏迷的時候,卓允差點下旨全太醫(yī)院的人給我陪葬。甚至我生辰時的一句戲言,卓允便為我攻下古城樓蘭,陪著我在那住了半個月。
如今,即便我嫁作人婦,即便我喪夫回朝,我的地位依舊無人撼動。
二
半夜,我的心口又開始絞痛,弄得我睡意全無。翻身朝向床外,卻發(fā)現(xiàn)那人不知何時坐在了床沿,黑色的眸子一直靜靜地看著我。
“哥哥?!蔽逸p聲喚道,語氣和白天一樣疏離。
見我醒來,卓允從懷里拿出一粒藥丸,喂我服下,又從外間拿來我的貂絨袍子,將我仔細裹了個遍。
大風呼呼地從耳邊刮過,他施展輕功飛出窗外,將我緊緊地摟在懷里。好一會兒,他才將我放下。
我抬頭,只看見滿夜的星光和他墨絲上的白雪。原來一別數(shù)載,我唯一想念的,不過是他而已。
正準備伸手幫他拂去身上的雪碴兒,卻怔怔地停在了半空中,因為我看清了腳下的皇城,因為他帶我來了央月臺——全西涼最高的地方。
第一次見他便是在這央月臺,先皇后說高處不勝寒,所以他很孤獨,所以他不快樂。
那時,我走過去牽起他的手,輕輕地喚了一聲哥哥。
幼時,他很愛來這里,也時常帶著我來,看我將他的東西攪得亂七八糟也不惱怒,最后只是假嗔地喚道,玉兒。
玉兒,玉兒,那時我會纏著他一遍又一遍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想我人生中最美好的記憶都在這兒,可月滿盈缺,世事總沒有那么美。
從樓蘭回來后,他帶我到央月臺來了兩次。
一次是讓我嫁給大慶的皇帝,一次是讓我嫁給云落的皇帝。
這,是第三次。
雙手頓了半晌,我微一偏頭,仍舊細細為他拂去肩上的雪,他一動不動,只是皺著眉頭看我。
待到將他發(fā)絲上的水汽也擦干,我才笑著問道:“哥哥這次,又要把我嫁到哪里呀?”
云清風淡的語氣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不過轉瞬又想,許是嫁得多了,也就習慣了,想著想著竟笑出了聲。
卓允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淡淡說道:“遠瓊?!?/p>
自我認識他以來,他對什么都是淡淡的,喜怒不形于色這個詞在他身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偶爾遇到我的事情,他才會氣得跳腳,笑得歡愉。那個時候,我以為我是與眾不同的。
可是,也只是我以為。
我身子一顫,沒有想到會是遠瓊。
卓允的心不再局限于將西涼打理得國泰民安,他要的是整個天下,一張完完全全的版圖。
他要統(tǒng)一天下,要發(fā)兵征戰(zhàn),缺的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嫁給大慶的皇帝,他便順勢攻下了大慶,我嫁給云落的皇帝,他巧立名目打下了云落,西涼的領土由此擴大了三分之一。
如今又想著故伎重演,收服遠瓊,那么整個天下便是隨手可取的囊中物。
見我半天不說話,他輕輕將我摟入懷中,輕拍著我的后背,一如當年我被噩夢驚醒,他也是這樣溫柔地拍著我的后背。
良久,靜謐一時的央月臺里再次響起他深沉的聲音,他說:“玉兒,再等等,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了?!?/p>
我輕閉上眼,任由眼淚打濕他的胸膛,只顧一個勁地往他懷里鉆,只覺得這央月臺實在是太冷了。
全西涼的人都想我死,只有卓允想要我活得好好的,因為我還要禍別人的國,殃他國的民。
紅顏禍水,想必說的就是我這種人。
三
回到宮里的日子平平淡淡,我待在自己的宮殿里足不出戶。因著王美人的教訓,宮中也沒人敢來招惹我。
自那晚以后,卓允很少來找我,各種賞賜卻絡繹不絕,大多都是一些奇珍異寶,我卻看都懶得看上一眼。
一時之間,我這個嫁了兩次、喪夫不祥的公主成為整個西涼茶余飯后的話點。
上元節(jié)的時候,我獨自偷溜出宮去了檀瑤寺。節(jié)日,向來使快樂的人更快樂,悲傷的人更悲傷。
今天,是家人歡聚的日子,卻也是我阿娘的忌日。
當年,阿娘舍命救下先皇后,用她的命換來先皇后對我的一世榮寵。
我在大雄寶殿里跪了好一會兒,未曾留意周圍的動靜,一起身便撞了身旁那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連道,卻在看清那人時頓住了聲。
那人穿著異族衣物,在這金碧輝煌的大殿里顯得格格不入,腰間的彎月佩刀倒很是別致,像是女子之物,就連頸間的貓型玉佩也很是怪異。
他看見我似乎也是一怔,隨即爽朗一笑:“巴葛達聽聞檀瑤寺的香火很是靈驗,故來憑吊古人。姑娘跪了許久,想必也是為了過世的親人吧。”
我微微頷笑,對他點了點頭。
突然,他腰間上的佩刀反出一陣光亮,我猛地將他拉到身后,拔出腰間軟劍迎了上去。
從剛才他的步伐氣息中,我便知道他沒有武功。此刻卻有十幾個蒙面人手執(zhí)尖刀圍著我們,不論沖著誰來,我也不能讓他有事。
這些人武功高強,若是沒有他我倒是能夠逃走,可如今也只好硬拼。過了沒幾招,我的心絞癥卻又犯了。
眼見一把尖刀就要刺進他的胸膛,我只好硬撐著為他擋了這一刀。門砰地被人撞開,卓允帶了禁軍前來。
巴葛達很是詫異地看著我,抱著我的雙手顫抖不已,嘴巴張了幾次,卻沒吐出一個字。我本想說句話讓他放寬心,可心口著實堵得厲害,額頭上的汗珠打濕了眼睛,實在是乏力。
卓允狠戾地看著蒙面人,冷冷地開口道:“殺,一個不留!”
語罷,百位禁軍執(zhí)劍迎戰(zhàn),輸贏不言而喻。
卓允大步向我走來,眼里的神色越發(fā)深沉,額頭上青筋突起,眉目顯得更加猙獰。
他眉頭緊蹙,將我從巴葛達的懷里接過來,用手死死地按住我流血的地方。
寢殿里,眾太醫(yī)聚在一旁低聲商議,宮人們來來往往,氣氛壓抑得不行。
我的心絞癥是打娘胎里帶的,先皇后在世時,遍尋良醫(yī)也無法根治。
心絞癥極少發(fā)作,近幾年卻漸漸頻繁。每發(fā)作一次,我便離死更近一步。
每次心絞癥發(fā)作的時候,都如螞蟻蝕心一般,疼痛難忍,恨不得一刀了結了自己,可每次我都下不了手。因為每每如此時,卓允都會緊緊地將我摟在懷里,將我額上的汗水細細地擦去,在我耳邊輕聲喃呢道:“玉兒乖,忍一忍就好了?!?/p>
我痛,他便陪我痛,誰會想到一代天子的手臂上滿滿都是我的牙印。
“她若活不了,所有人都得陪葬?!彼舐暫鸬溃t(yī)頓時跪了一地。
這句話,似乎每次他都會說,每次我都會因著他這句話撐過去。
四
那一刀刺得并不深,可我還是在卓允的眼皮子底下喝了整整一個月的藥。每天他都會過來陪我用膳,親眼見我喝完藥再離開。
卓允因著我養(yǎng)傷,明著下了令,禁止六宮中人踏入我的宮殿一步,變相地將我軟禁。
我不管不顧,貪婪地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直到那日卓允派人送了一套浣碧流蘇裙,著人將我好好打扮了一番。
卓允既然給我一個月的休整時間,想必事情沒什么進展,我想了半天,著人尋了只白貓。
我去的時候,正是歌舞升平,眾人把酒言歡,好不熱鬧。
我徑直坐到卓允的右下方,巴葛達就坐在我對面。見我懷里抱著一只貓,卓允緊抿嘴唇,面色有些灰暗,巴葛達卻是一怔,看了我許久。
不理會四方投來的目光,低頭撫順白貓的毛,半晌才微抬起頭對上巴葛達探究的目光。
我瞪大眼睛,故作詫異,卓允適時地開口,只是語氣不怎么好:“玉兒,那日你救下的正是遠瓊的嘉帝?!?/p>
巴葛達尷尬地笑了笑,轉而說道:“素聞西涼公主卓玉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如今看來果真名不虛傳?!?/p>
我假作羞澀,又低下頭抬手撫著白貓。巴葛達見狀哈哈大笑兩聲,又接著說道:“朕在此向允帝討個人情,希望能迎娶卓玉公主為后,締交兩國情誼。”
我的手一頓,偷瞥了卓允一眼,他臉色一滯,眼光斜斜地看了我一眼,我得意地翹起嘴角,卓允收回目光,朝著巴葛達點了點頭。
眾人一陣唏噓,嫁過兩次的女子還能嫁給遠瓊皇帝為后,著實是前所未聞。
宴會結束后,卓允作為體貼的哥哥自然要送我回去,可憐巴葛達在一旁急得跳腳卻還是被擋了回去。
宮人們都被他遣退,他雙手負在身后,背對著我。
我淺淺一笑,說道:“恭喜哥哥了?!?/p>
從卓允出現(xiàn)在檀瑤寺我就知道,所有的一切不過又是舊事重演。故意制造相逢,故意來場驚心動魄,故意將我刻進別人的心里。
卓允轉身狠狠地瞪著我,死死地捏住我的雙肩,吼道:“卓玉,他是一國之君,不會武功又怎樣,身邊到處都是暗衛(wèi),用得著你為他擋一刀嗎?”
“卓玉,你就這樣不愛惜你的命!”
他的力道很大,我只覺得我的肩快被他捏碎了。眼眶里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我仰起頭看他,嘲諷地笑道:“不是為了讓哥哥的戲更加逼真嗎?
“你看,他提親了。”
卓允怒極,不顧我傷勢剛好,反手將我扳住,冷冷道:“你的武功既然用來幫他擋刀子,那也就沒什么用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任由嘴角的血跡滴下。直到他背影消失,我才大笑出聲。
嘴角嘗到咸澀腥味,伸手一抹才發(fā)現(xiàn)臉上早已是冰涼一片。
卓允,他廢了我的武功。
五
夜里,我懶懶地躺在床上,渾身酸痛,渾渾噩噩地想起了許多事。
依稀記得先皇后帶我進宮那天,亦是臘月寒冬,放眼看去整座皇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卓允站在央月臺上,怔怔地看著前方,一襲白衣錦袍蕭瑟地立在風中。滄海浮燈,半世飄搖,卓允似乎就是這么個人。
先皇后說:高處不勝寒,卓允是孤獨的,卓允不快樂。
先皇后說:玉兒,你要記得讓卓允快樂。
我一邊聽一邊看,竟將那人深深地刻進了腦里,埋進了心里。有的人,一眼便是一生。卓允就這樣在我心里住了很多年。
先皇后對我極是寵愛,在先帝那替我求得公主的名分,就連真正的公主也不及我尊貴。
阿娘對先皇后有救命之恩,是以卓允對我這個名義上的妹妹雖說談不上疼愛,但在先皇后面前,也會給我一點兒面子。
那日,卓允照常來給先皇后請安,一只白貓猛地沖了進來,狠狠地叫了一聲,直沖卓允跑去。
宮人們都還來不及反應,我見卓允指尖捏得泛白,臉色大變,可他并未閃躲。我急忙撲到他面前,那白貓狠狠地在我臉上抓了一道印子,痛得我齜牙咧嘴。
眾人立馬上前把貓逮住,卓允緩過神來,扳過我的身子,手顫抖著撫上我的臉。
“傻瓜,誰要你撲過來的?!”卓允對著我突然一陣大吼,眼眶卻是紅紅的。
我頓感委屈,求助地看向先皇后,先皇后臉色也不是很好,低聲道:“太子怕這些東西?!?/p>
我轉頭對上卓允略微尷尬的眼神,使勁憋住才沒笑出聲來,堂堂西涼太子,還怕這些小東西。
卓允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簾,試探地問道:“發(fā)了狂的貓,你不害怕嗎?你的臉……”
“因為哥哥害怕,所以我就不能害怕了,總要有個人來保護哥哥呀?!蔽椅匦Φ溃睦飬s極不是滋味。
卓允的無助我太能體會了,身在皇家,皇子能平安長大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此戚x煌璀璨的皇城,埋著太多的哀鴻遍野,藏著太多的勾心斗角。
卓允沒料到我會這樣說,許是這樣的話也不像一個十歲的小丫頭能說的,他怔忪地看了看我,猛地將我抱進了懷里,久久不曾放開。
太醫(yī)來給我上藥的時候,也查出白貓被人下了藥。卓允大怒,卻也沒殺那只貓,因為那是我養(yǎng)的。
后來,卓允看我的眼神不再那么疏遠,站在了我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
我喜歡撫琴,他便用自己的千年玄玉替我換來一把難得的鳶琴,指尖一彈一玉音。我喜歡臨帖,他便將藏書閣中大師的絕筆都搬來我的寢殿,筆墨千滴一頎長。我喜歡梅花,他便在我寢殿的旁邊辟了一個沁梅園,花開百日十里香。
那時,他是真的寵我。
世人皆知太子卓允將樓蘭打下,作為公主卓玉的生辰賀禮,撇下眾人帶我去小住了半個月。
可我知道,一切都變了。
我對外稱病待在樓蘭,因為他請了世上絕頂?shù)母呤纸涛椅涔σ约叭绾斡枚?、用蠱。
大慶皇帝和云落皇帝不是被我克死的,是被我親手殺死的。
卓允每半年便會來看我一次,我若是有進步他便會給我一些小玩意,我若是達不到他的期望,他便會將我身邊的人全部換掉,甚至殺掉了那只伴我左右的白貓。
一直到我及笄,他親率大軍,將我接回了西涼,半個月后將我許配給了大慶皇帝。
六
巴葛達已經(jīng)在西涼住了一個月,是以急著趕回遠瓊,卓允廢了我的武功后,也再沒有插手我和巴葛達之間的事。
我想在走之前去一趟檀瑤寺,也許,我不會再回來了,我想把阿娘的骨灰也帶到遠瓊去。
剛到寺廟,我們便被人劫持,我不明白,戲已經(jīng)做得很足了,又何必多加這么一出。
巴葛達知道我會武功,所帶的人手并不多,不到片刻,我便被人打暈。
迷迷糊糊地醒來,半瞇著眼看見了一個妖嬈的背影,大紅的宮裝有些刺眼。
我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不是卓允,是皇后。
皇后恨我,從當年她偷換了我給卓允的淺言花我便知道了。淺言花,意在無言的堅持和默默的相守。
那是卓允的生辰,她拿著我的淺言花,言笑晏晏地倚在卓允的懷里,得意地看著我,看著卓允和我擦肩而過,一言不語。
我對卓允的心思,她懂,所以她恨。
“你醒了。”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站在我的面前,依舊是那副端莊得體的模樣。
我并未開口說話,眼睛在屋里小心地掃了一圈,終于在另一個角落看到了還在昏迷的巴葛達,不由得輕舒一口氣。
“想不到吧,那日皇上不知為何喝得酩酊大醉,說你武功被廢了。今日一見,真是痛快得很呀!”皇后壓著嗓子說道,她是中宮之主,不論何時都依然記得自己的身份。
我冷哼一聲,閉上雙眼。
她沒有預想中的暴跳如雷,反而拂了拂袖子,輕聲說道:“你回來當日,我私下里慫恿王美人放話,不想皇上竟然毫不留情地把她殺了,立斬無赦?!?/p>
我低頭微垂著眸子,她猛地捏住我的下頷,咬牙道:“卓玉,你不過是一個孤女,憑什么讓他如此對你,你不配!”
我很快便明白了她說的不配是什么意思,一個被人玷污的公主,皇家不會留的。
幾個大漢緩緩向我走來,開始扯我身上的衣服。我想,我生平第一次恨的人,是卓允的妻子。
許是想要給我莫大的羞辱,她沒有綁著我,反正我武功被廢,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我放聲大吼,嗓子已經(jīng)哭得沙啞,身上已經(jīng)僅存一個薄薄的肚兜,我卻連死的機會都沒有。
巴葛達不知何時醒來,猛地沖上來將我抱住,任由他們對他拳打腳踢。
他不會武功,唯一能為我做的,便是用他的身體來替我遭罪,用滿身的傷痕來維護我的清白。
卓允來的時候,巴葛達已經(jīng)快不行了,渾身都是血。
我木訥地看著卓允,他一進門就急急地看著我,血紅的眸子看得我的心一揪。
他慢慢向我走來,身形略有些不穩(wěn),站定后,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我的身上?;屎蟮纱箅p眼,面如死灰,任憑禁軍將她拖了出去。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喚了聲哥哥,他手一頓,不再看我。
我從沒見過卓允殺人,可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面前的幾個大漢已經(jīng)全部躺下,個個瞪著雙眼,只有卓允手上的軟劍搖搖晃晃,滴著血。
“殺,一個不留!”半晌,卓允開口道。外面?zhèn)鱽硪魂嚱新?,轉瞬便又沒了聲響。
卓允又一次,為我大開殺戒。
我以為卓允會帶我走,可他沒有,他回頭看了我和巴葛達一眼,不顧我眼里苦苦的哀求,離開了。
七
我大聲地苦笑,笑自己的癡傻,笑自己的妄想。
卓允,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拋下。
巴葛達艱難地把我抱起來,我無力地癱在他的懷里,嚶嚶地開始哭起來。
“巴葛達,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我開口問道。
他一怔,疑惑地看著我,轉而堅定地點了點頭:“是,我來接你回家。”
第二天,巴葛達帶我回了遠瓊,來送行的人并不多,就連卓允也沒來。
因為西涼的皇后被廢了,卓允以皇后失德為由,昨夜三更下旨,舉國嘩然。
巴葛達怕我傷心,早已讓人開始準備大婚,然而帝后大婚向來煩瑣,待一切就緒已是一個月之后。
遠瓊的皇城很大,和西涼一樣讓我找不著北??晌蚁矚g這里,甚至將阿娘的骨灰放在了遠瓊的太廟里。
一個月的時間里,我?guī)缀踝弑榱诉h瓊皇城的每個角落,因為我知道,不久之后,什么都將不復存在。
這夜,是我和巴葛達的新婚之夜。沒有喜慶的嗩吶、鼎沸的賀喜聲,反而是震天的炮火劃破了蒼穹。
我蓋著喜帕端坐在旁邊,不理身旁的小丫環(huán)輕聲啜泣。猛地聽到凌亂的腳步,隨后門被人踢開,巴葛達來了。
世事變遷,還好巴葛達沒變。
等了半晌,屋子里沒有任何動靜,我正覺得奇怪,喜帕猛地被人掀開。
屋里擠滿了人,眾人都是發(fā)抖地跪在一旁,就連巴葛達也是。卓允一身盔甲傍身,凌厲的輪廓顯得越發(fā)英俊。
冷冷地看著這一幕,我不由得嫣然一笑:“這喜帕向來是由新郎掀開,可從未聽聞過哥哥掀開喜帕的,哥哥,莫不是犯暈了?”
卓允嗤笑,說道:“這喜帕,天下間除了我,誰敢掀!”
說完拔出劍就要殺了巴葛達,我急忙起身撲到巴葛達面前,猶如當年保護他一樣。
卓允的劍微微有些顫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為什么?”
我看著他的眼睛,里面滿滿都是我的模樣,卻又看不透徹。
“為什么?”我輕聲反問道。
“哥哥,我被大慶皇帝猥瑣地抱在懷里的時候,你在哪兒?我被云落皇帝的妃子設計奚落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可是這個男人,可以為了保護我的清白去死!”我絕望地吼道。
天下間沒有人相信我的清白,也沒有人會在乎我的清白,就連卓允也是如此。
他劍鋒一指,眼里的心痛狠狠地刺傷了我:“好!你以為他有多好,你在檀瑤寺的兩次遇險都是他安排的,他不過是想利用你來牽制我而已,你可知道他袖中此時藏著什么!”
說完,卓允狠狠地將劍摔在地上,拂袖離去。我緩緩起身,只覺得心口隱隱作痛,難受得不行。
我輕輕將巴葛達擁進懷里,不停地輕聲安慰他。他的身子嚇得直抖,袖子里的彎月佩刀哐的一聲掉在地上。
我知道,巴葛達想要劫持我換取他一命,可是他沒有,他對我向來是極好的。
“巴葛達,我是阿婭珠,我是阿婭珠呀?!蔽覍⑾掳偷衷谒念^上,不停地輕聲說道。
“阿婭珠,阿婭珠……”巴葛達喃喃不清地喚道,整個人埋在我的懷里哭了起來。
許久不提的舊事逐漸清晰,這里才是我的故鄉(xiāng)。
我是遠瓊的郡主阿婭珠,五歲那年,阿爹被冠以謀逆罪名,滿門抄斬。
那時我第一次犯了心絞癥,痛不欲生,阿娘帶著我每日東躲西藏,后來是巴葛達救了我們,偷偷將我們送出了城。
他讓我留點兒東西給他做個念想,我便將隨身的彎月佩刀和貓玉送給了他。
一別十幾載,再見故人,卻是別樣風景。
八
一切已成定局,遠瓊,亡了。
成王敗寇,賭的不止是江山,還有性命。
我在央月臺跪了整整一夜,只求饒巴葛達一命。
卓允大怒,揮退了所有人,冷眼看著我,嘲諷地問道:“卓玉,我若以巴葛達的性命為聘,你可愿嫁給我?”
嫁給他?這世上可有哥哥問妹妹愿意嫁給他的嗎?
卓允瘋了,我也瘋了。
我重重地朝他磕了一個響頭,極力控制自己顫抖的聲音:“謝哥哥?!?/p>
卓允慢慢彎下身來,死死地捏住我的下頷:“卓玉,你為了他竟這樣作踐自己,真是好得很!”
第二日,卓允下旨曉諭六宮,封我為宸妃,舉國震蕩。
百官重臣跪于央月臺,請卓允收回圣旨,勸諫聲響徹皇城。文人書生紛紛上表,甚至弄了什么萬人書,直言我是禍國妖女,妖狐猸子,逼卓允將我賜死。江湖人士刺殺不絕,一波又一波,刀刀要我的命。
卓玉這個名字,注定要遺臭萬年。
卓允有些力不從心,縱使腰斬百人也震懾不了朝綱,只好將冊封大典延后。
我被卓允圈禁在宮里,整日無事便撫琴,一把上好鳶琴硬是被我彈得弦斷音絕。
卓允來的時候,我正小憩醒來,他一臉怒氣沖沖的樣子,身后的百官則是揚眉吐氣,意氣風發(fā),就連巴葛達也來了。
我沖著眾人微微一笑,隨后看向那人,低聲喚道:“哥哥?!?/p>
他看了我半晌,薄唇緊呡:“阿婭珠?!?/p>
我越過他看向巴葛達,巴葛達嘴角一扯,無奈地向我點點頭。
我抿嘴一笑,答道:“是?!?/p>
卓允知道了我是阿婭珠,那么他便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了當年那只貓發(fā)狂是我下的藥,知道了檀瑤寺的刺殺,我才是幕后人。
我不過是想要走進他的心里,卻又倉皇地逃走。
他瞪大雙眼看著我,眼底閃過一絲不忍和絕望:“為什么?”
“因為我是阿婭珠,遠瓊的郡主?!?/p>
卓允最后還是沒有狠下心來殺我,甚至將我嫁給巴葛達,封他為藩王,帶我遠走他鄉(xiāng)。
從此,世上再沒有公主卓玉,只有王妃阿婭珠。
和巴葛達回到封地的那日,我便吐血倒下了,心絞癥許是最后一次犯了。
神醫(yī)曾說過,要根治我的心絞癥,需得世上的三種東西:玳瑁、神農(nóng)草、犀角,這三樣東西恰恰就是大慶、云落、遠瓊的曠世奇寶,極為難得。
卓允為了我征戰(zhàn)三國,為了百姓將我遠嫁,減少戰(zhàn)爭傷亡,他總是在我和天下間為難。
當年阿爹為了找犀角,謀朝篡位,傾盡畢生之力都沒有找到。卓允攻下遠瓊后,親率一萬大軍,將遠瓊皇城犯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
就算有玳瑁、神農(nóng)草又如何,沒有犀角,我活不過半個月。
我與巴葛達自幼便是玩伴,我日日撫琴,即便見不到他,透過我的琴音,他也能明白我的意思,想方設法助我出宮。
我不愿死在這。
我想,卓允也更愿意相信我還活著。
我想,沒有了卓玉的卓允會能活得更好。
我想,此生我最高興的事,便是卓允掀了我的蓋頭。
巴葛達(尾聲)
我和阿婭珠回到封地的那日,天氣極好,臨近春天,大地紅綠,處處都充滿了生氣,除了她。
她安靜地躺在我的懷里,泛白的臉色看起來極為痛苦,我有幾次都忍不住想要放棄,可她總是死死地攥著我的手,拼命搖頭,倔強地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阿婭珠不必死的,她明明知道犀角在哪兒,她明明知道自己可以活著。
犀角就是貓玉,貓玉就是犀角,那塊她很早以前就送給我的玉佩。我將貓玉還給她的時候,她也只是搖搖頭,說道:“巴葛達,當年我送給你的時候便已經(jīng)報了必死之心,如今,為了他,我也不能活。”
我知道他指的是卓允,西涼的皇帝,她名義上的哥哥。
卓允封她為妃是我沒有想到的,阿婭珠說不論他們是不是親兄妹,在當年先皇后牽著她的手昭告天下她是卓玉的時候,他們便是真正的兄妹了。
阿婭珠要我?guī)?,不愿死在卓允的懷里?/p>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寧愿卓允負她,也不愿他負了這天下。
所以我不會告訴卓允她能活,所以我眼睜睜看著她死去。
馬車一停,阿婭珠就醒了過來,離開他,她總是睡不安穩(wěn)。
我輕輕撩起簾子,阿婭珠微瞇了眼,嘴角的笑意越發(fā)濃厚,眼神掠過手上干枯的梅花,垂眸說道:“梅花都枯了,不知道沁梅園的梅花是不是也枯了?!?/p>
“阿婭珠,春天快到了,你若是喜歡,來年我們再看梅花好不好?”
阿婭珠沒有回答我,她捏在手上的梅花猛地墜落,吐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素白的袍子。
我不敢低下頭去看她,懷里的人氣息越來越弱,一動不動。
最后,我只聽見她無力地喚道,哥哥。
卓允進來的時候,阿婭珠早已斷了氣。他眼底通紅,神色憔悴,這幾日,他總是默默地跟在我們的馬車后,遠遠地看著阿婭珠不敢走近。
“玉兒。”卓允輕聲喚道,聲音沙啞得不行。
他輕輕將阿婭珠接到懷里,在她的額頭上溫柔一吻:“我們回家。”
還記得那日我把所有的事情向卓允和盤托出的時候,他并沒有勃然大怒,只是捏緊雙手沉默半晌:“照她的意思做,她要什么,都隨她?!?/p>
我起先一直不服氣,明明是我先遇上阿婭珠的,為什么她愛的人卻不是我。
原來,一句她要什么,都隨她,便讓我輸?shù)脧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