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孟廣
有樹的風(fēng)景 版畫/王洪峰 作
火車一路向南,出了河南大平原,駛?cè)肭截剐?、萬水鐘靈的南方。春已深了,水霧挾裹在風(fēng)里,襲上車窗,雨絲紛亂繁雜如紫英的心事……
父親在老去之前,叫她從書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鋁餐盒,餐盒里有個灰白的小布袋,她仔細(xì)看了看,這個袋子原本是白綢縫制,上面繡著幾朵粉紅的合歡花,這么多年過去了,合歡花依然紅絲黃蕊,栩栩如生,猶如從樹上剛剛飄落下來。父親輕抖袋子,幾粒黑亮的合歡豆?jié)L落到手心。父親說,把它送到湖南湘江邊上的石橋村,找到那棵最大的合歡樹,把這個荷包埋到樹下,就算我回去了?!?/p>
處理完父親的后事,帶著父親的囑托,她就啟程去江南。三十四年前,父親帶領(lǐng)鉆井隊來到湖南湘江之畔的山里勘探,他們居住的小村叫石橋,石橋村有棵高大的合歡樹,春深時節(jié)紅花滿枝,夏秋天氣濃蔭蔽日。年輕的鉆井工人都分散住在各家各戶的空房里。父親是隊長,為方便聯(lián)系工作,就住在石橋生產(chǎn)隊老隊長唐伯的家里。唐伯黑瘦矮小,但明事理心善良,常穿一雙草鞋,戴一頂斗笠,白天跟社員一起在稻田山坡耕種收播,晚上又游走在牲口棚、糧草庫。唐伯的女兒春姑身體羸弱多病,不能干重活,高中畢業(yè)后就在附近村小學(xué)教書。農(nóng)忙的時候,春姑不但教學(xué)還要種地掙工分。有一次,春姑上山給生產(chǎn)隊的牲口割草,下山的時候,竟然暈倒在水田里,大捆的青草壓在身上,身子幾乎要陷到了泥水里。父親剛從井上回來,看見田里的春姑,就急忙招呼另一個工人,輪流背著春姑翻山越嶺送到了鎮(zhèn)醫(yī)院。
從此,父親忙完井上的工作,就幫春姑插秧、收谷、割草、施肥掙工分。春姑也邀請父親到學(xué)校給學(xué)生講地理、講地質(zhì)、講勘探,還帶著學(xué)生到井場看從地下打上來的碎石子。父親給孩子們講哪些石子是哪個地層的,是什么年代生成的,怎么才能從碎石子里看出有沒有石油,比在課堂上講書本上的知識生動多了。學(xué)生們很愛學(xué),父親儼然成了石橋?qū)W校的編外老師。為回報父親,春姑常招呼自己的姐妹給鉆井隊的工人洗衣服、洗被子。端午節(jié)包粽子、中秋節(jié)打月餅,春節(jié)就按照北方人的口味包餃子,有時候還到河里撈魚、蝦、螃蟹,用干椒、生姜、大料鹵好了送到隊上給工人們改善生活。自然,春姑對父親付出的關(guān)愛和溫情更多。父親當(dāng)隊長很操心,白天晚上都在井場指揮鉆井,江南的天氣雨霧蒙蒙,父親的粗藍(lán)布工衣上的泥水沒有干過,春姑就在父親的屋子里又翻出一套團(tuán)成泥團(tuán)的舊工衣,洗凈,曬干,把破口爛洞縫密實,熨平疊正給父親送到井上。從此,父親就穿上了帶折兒的干凈工衣,人也比過去精神了許多。鉆探到關(guān)鍵層位,怕錯過勘探層位,小班工人干一天下班了,父親還要和夜班工人在井上盯一夜,有時,連飯也吃不好。春姑就在家煎了雞蛋,烙張油餅,裹在毛巾里給父親送到井場。唐伯理解年輕人的心事,都是品行端正的正派人,春姑與父親相互關(guān)愛,唐伯放心。
勘探工期要結(jié)束了,父親向老隊長表達(dá)了對春姑的愛慕,想讓春姑跟自己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一起走。父親說,會好好照顧春姑,等過幾年生活穩(wěn)定了,就把唐伯也接到油田,照顧老人一輩子。老隊長十分高興,就催促春姑收拾東西跟父親走。但春姑想想父親在野外勘探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生活很不方便,擔(dān)心自己的身體會給父親帶來負(fù)擔(dān)。再說,自己的父親也越來越老,孤獨一人在家,還為生產(chǎn)隊日夜操勞,吃喝病痛沒人關(guān)心,實在放心不下,就讓父親先走,自己在家里等他,等他工休的時候再來石橋接她。
父親走的時候正是淺秋時節(jié),滿山的雜樹姹紫嫣紅,野果黃翠紅艷,果香染風(fēng),壓彎了枝頭。初秋的石橋村,就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春姑找到一塊潔白的綢布,從合歡樹上剪下一枝鮮花放到綢布上,在油燈下比著鮮艷的合歡花用紅綠絲線一夜之間繡制了一個荷包,又從樹下?lián)靵砝隙骨v剝開,將合歡豆裝進(jìn)袋子,讓父親帶在身上,說,不論走到哪里,她的心時刻陪伴著他,她會永遠(yuǎn)在這棵大合歡樹下等他回來。
父親兜里裝著春姑給他繡的荷包,帶著他的隊伍和設(shè)備走了,先是到了湖北,又去了陜西,然后去了青海柴達(dá)木,又輾轉(zhuǎn)到了新疆塔里木。這一路走來,越走越偏遠(yuǎn),越走越閉塞,越走越艱苦。但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想念著自己的心上人。塔里木大沙漠寂寥落寞的夜空,星星像散碎的鉆石撒落到黑幕上。夜深了,父親沿著沙丘小道從井場回來,坐在宿舍里,從箱子里拿出荷包,看春姑一絲一線精心繡制的合歡花,看荷包里的合歡豆。天長日久在手心里撫摸,合歡豆黑亮油潤,在昏暗的燈光下光暈幽幽就像一顆顆黑珍珠。他想念石橋,想念春姑,想念和春姑在一起的幸福日子。他多想再回到石橋,與春姑相聚在合歡樹下,聽風(fēng)吟鳥鳴,看花紅草綠,陪她去水田插秧收割,去學(xué)校講課教書。想著想著甚至?xí)I眼婆娑,他就找出紙筆給春姑寫信,然后,委托去百里之外鎮(zhèn)上辦事的材料員寄到石橋。但幾年里,他寫了十幾封信,卻沒有收到春姑一封回信。
父親說,那年冬季,塔里木大沙漠的風(fēng)像蘸了鹽水的鞭子一樣抽打著鉆井工人們的臉,不久,臉色就開始發(fā)紅變紫,被風(fēng)一吹,火辣辣地疼。父親一邊憂慮春姑的情況,一邊帶領(lǐng)鉆井工人抵御惡劣天氣,打好油井。當(dāng)時他們隊正擔(dān)負(fù)沙16井的鉆探任務(wù),沙16井在沙漠深處,對浩瀚的塔里木大沙漠來說,一支鉆井隊就像波濤洶涌的大海里飄搖的一片樹葉。由于離前線基地遠(yuǎn),根本談不上后勤支援,當(dāng)時鉆井技術(shù)又落后,為了打這口井他們吃盡了苦頭。打著打著就因為井漏,沒有鉆井材料,勘探就停了,只有等待后勤送生產(chǎn)材料上來。就這樣打打停停,百十號鉆井工人在沙漠里熬時間,抗沙暴,有的人患上了沙漠綜合征,脾氣火爆,精神恍惚,喜怒無常。打井的時候,因為忙,大家沒有時間想家,停工的時候,看看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沙山,連家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什么時間離開沙漠回內(nèi)地。年老的工人還好辦,年輕人就鬧情緒,父親找他們一一談話,說打完這一口井,就給上級反映,安排他們探親。其實,父親離開春姑七年了,也不知道春姑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他又何嘗不想回去看看他的心上人呢?如今,兩個人已經(jīng)分別數(shù)載,連張照片也沒有,他幾乎要忘記了春姑的模樣。
老工長看出了父親的心事,就勸父親,你寫了那么多信春姑也沒有回一封,春姑的身體一直不好,這么長時間了,估摸著,她不是變心了就是熬不住嫁了,要不然就是不在了,別等了。父親聽了,覺得老工長說得也有道理,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痛哭一場,就把春姑埋在了心里。
由于天冷,離基地遠(yuǎn),生活物資供應(yīng)不上,送來的干蘿卜纓子和干白菜幫子吃完了,他們就在沙漠里找梭梭草,用水煮煮撒上鹽就著玉米、高粱面窩窩頭吃,吃起來又苦又澀,下咽都困難。但為了吃飽肚子,有力氣干活,父親就命令工人們硬著脖子吃。塔里木的冬天冷得折磨人,他們住的又是帳篷,睡的行軍床只有兩尺寬。夜里,父親感覺冷得實在受不了,就把大伙兒喊起來,喊著號子領(lǐng)著大家滿井場摸黑跑步。覺得身上暖和了就趕快躺一會兒,冷了再把大家喊起來繼續(xù)跑步。晚上睡不好覺,白天還得打井,就這樣他們還是堅持打完了沙16井。但上級命令他們原地待命,可以安排工人們分批探親。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大家,工人們歡呼雀躍準(zhǔn)備行李出沙漠回家。
父親讓小班工人先回家,干部骨干留守。當(dāng)輪到他休息的時候半年已經(jīng)過去了,倒班回家的鉆井工人都已經(jīng)回來,他按捺不住自己喜悅的心情,連夜開會,囑咐副隊長帶好工人,看好設(shè)備,單等上級搬遷的命令下來就立即到新井場開鉆。交待完畢,父親激動不已,不管春姑現(xiàn)在如何,他都要先回石橋看看春姑。如果春姑已經(jīng)出嫁,就把她繡的荷包還給她,如果她真的不在了,就把合歡豆種在她身邊,永遠(yuǎn)陪伴著她。但他堅信,春姑一定還在那棵大合歡樹下等他回來。
父親幾乎等不及天亮,背起行囊,扛起一把防身的鐵棍,挎著水壺和一袋窩窩頭,提起馬燈就向沙漠邊緣走去。他估摸著一夜功夫能走到沙漠邊緣一個維族村落,然后雇驢車去鎮(zhèn)上乘車,第三天就能走到烏魯木齊,再坐兩天兩夜火車到湖南,然后坐一天長途客車就能到達(dá)石橋。父親在沙漠里一路走一路盤算,高興了,就扯起嗓子大聲唱“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家”。寂寞了,他就高喊:“春姑,我回來了!”害怕了,就學(xué)狼叫,學(xué)老虎叫,學(xué)機(jī)關(guān)槍的聲音,學(xué)高射炮的聲音,把漆黑的沙漠弄得熱鬧異常。就這樣,父親在沙漠深處,沿著依稀可見的駱駝腳印,在馬燈昏暗燈光的照耀下,憑感覺一路向東進(jìn)發(fā),就像夜空里一只流螢,去尋找他遙遠(yuǎn)的心上人。
第三天下午日落時分,當(dāng)蓬頭垢面的父親用他防身的鐵棍擔(dān)著行李走到火車站的時候,看見會戰(zhàn)指揮部副指揮從一輛草綠色的嘎斯車上下來,對他說,等你一天了,黑龍江的大慶發(fā)現(xiàn)了石油,要搞大會戰(zhàn),急需人,上午剛送走一批工人,你別探家了,現(xiàn)在坐火車趕快去大慶吧。說著把介紹信和一張火車票交給他,催促他趕快上火車。本來準(zhǔn)備南下的父親,卻坐著火車一路北上??梢韵胂蟮贸鰜恚疖嚿系母赣H是多么的沮喪、難過,但組織的命令不能違抗,心雖然向東南飛去,但身卻不由自主來到了東北。
父親到了大慶還是當(dāng)鉆井隊長,但他這個鉆井隊長卻不是打油井,而是給全國各地來會戰(zhàn)的石油工人蓋“干打壘”的泥巴房,還種莊稼打糧食。干了五年不打井的鉆井隊長,房子一片一片建起來了,石油基地有了規(guī)模,他又去了勝利油田。三年后,從勝利油田臨盤又到了濮陽。到中原后,父親已經(jīng)接近五十歲了,一次生產(chǎn)意外造成父親雙腿殘廢,他就徹底放棄了尋找春姑的念頭,自己卻一直沒有成家……
石橋,到底承載著父親多少情結(jié)?那棵合歡樹維系著父親怎樣的心結(jié)?她要去尋找那棵遙遠(yuǎn)的合歡樹,替父親了卻他一生都沒有放下的心事。
乘火車南下,又坐大巴東行,再乘船順湘江下行二十多公里,下船搭城鄉(xiāng)公交一路顛簸向西,下了車就離石橋不遠(yuǎn)了。走在通往石橋村的山道上,她想,三十多年前,年輕的父親和他的伙伴大概就是從這條路走進(jìn)了石橋。她不由得低頭看腳下的石子路,似乎看到了父親的腳印;眺望連綿起伏的青山,好像就看到了父親的鉆機(jī)在山頭矗立。
她邊走邊想,走過那座小石橋,就走進(jìn)了父親當(dāng)年居住的村子。三十多年過去了,山洼里的小村清秀依舊,房子掩映在花木間,鳥鳴水潺,蝶飛蜂舞,幽靜而秀美。正是春分時節(jié),滿村的合歡樹正熱烈開放,微風(fēng)吹過,粉色花瓣如羽一樣飄落下來。
她揣著父親的荷包,在村里一棵樹一棵樹地端詳。每一棵都像父親說的那棵合歡樹,都是紅花燦爛,枝葉繁茂。巡脧一遍,她無助地坐在樹下,暗暗埋怨:父親,哪一棵是您夢中的合歡樹呢?
小村不大,不見人走動,年輕人也許都離開山村去外地打工了。她想敲開一戶人家詢問,但她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語言來訴說這件凄美的愛情故事,她也不知道當(dāng)對方聽了之后會是一種什么樣的迷茫表情。猶豫著,看太陽紅了臉,樹冠、白墻黑瓦、墨綠色的山坡上像涂了一層金粉,她決定先回鎮(zhèn)上,明天再來。剛走過小橋,她忽然記起,父親曾說過,那是石橋村最大的一棵合歡樹,在小村北面的坡地上,樹干合抱,樹冠如云,花艷似霞,樹下就是春姑家。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這棵合歡樹應(yīng)該更大了。
她急忙返回石橋,爬上那個坡地,放眼望去,這里哪有合歡樹?只有一座老墳孤零零立在田野里。她呆住了,不禁淚如雨下,難道春姑真的不在了?正在山坡上摘菜的大媽走過來問她:“姑娘,你哭什子啊?”她擦擦淚問:“大媽,這里早先不是有一棵大合歡樹嗎?我來替父親尋找這棵樹,三十多年前他在這里勘探過?!闭f著,她掏出那個繡著粉色合歡花的荷包讓大媽看。大媽驚詫地坐在坡地上,接過荷包仔細(xì)端詳、摩挲,幾顆漆黑的合歡豆?jié)L落到手窩里。大媽的淚水撲簌簌落了下來,打濕了手里的合歡豆:“大李,春姑等了你一輩子,你一去沒有音信,沒想到你的女兒都這么大了?!?/p>
她瞪大了眼睛:“大媽,您是?”
“孩子,我就是給你爸爸繡荷包的春姑?!?/p>
她緊緊擁抱住春姑:“大媽,父親也等了您一輩子,我是過繼給父親的侄女啊。他早年給您寫了很多信卻沒有收到回信,以為您已經(jīng)出嫁,所以就沒有再找你了。”
春姑大媽說,勘探隊走后,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就不通郵路了。接不到父親的信,春姑想給父親寫信但又不知道父親在哪里勘探。在焦慮中,春姑一年一年等待,堅信父親會回來。坡上那棵合歡樹花開了又落,合歡豆青了又黑,但大李依然杳無音信。四周的小樹苗都已經(jīng)茂冠如蓋了,合歡樹卻一年比一年老,終于,枝老葉黃,朽為枯木,一夜雷暴后,轟然倒地,化為泥土。不久,老父也撒手人寰,就葬在這個山坡上,只留春姑獨守著坡下那座沒有合歡樹的場院,等待自己的心上人回來……
我問給我講述這個故事的朋友肖雅:“春姑大媽呢?”
“春姑現(xiàn)在是我媽媽。我跟媽媽說,生前與父親不能相守一生,身后我要他們聚首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