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國家博物館參觀《地中海文明》展,我穿行于一件件來自盧浮宮收藏的有關環(huán)地中海區(qū)域的精美文物間——繪有戰(zhàn)船圖案的古希臘陶器、刻有布匿文的迦太基人墓碑、寫有腓尼基語銘文的裝橄欖油的夾底瓶、受到古埃及和兩河流域文明影響的克里特島出土的女神像、表現(xiàn)塞浦路斯島腓尼基人與古埃及人進行文化交流的飾紋銀碗、出土于西西里島的香水瓶等——從公元前1000 年左右一直到文藝復興時代前后,數(shù)百件文物展現(xiàn)著環(huán)地中海區(qū)域不同時期的文明的經典與輝煌。然而,這時候,我想到的更多的卻是“中華古文明”。
世界第一代原生文明包括兩河流域的蘇美爾—巴比倫文明、尼羅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愛琴海地區(qū)的古希臘文明、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文明、黃河與長江流域的古中華文明、中南美洲的瑪雅文明和印加文明等。這六大古文明中,除中南美洲的古文明之外,其他都生存在陸地相連的地塊上,然而,她們的起源與生長的路徑和條件大不一樣。從這個展覽中出土于環(huán)地中海的文物可知,實際上,兩河、埃及、希臘三大古文明屬于“環(huán)地中海文明圈”,它們之間至少從舊石器時代晚期開始,就存在頻繁的文化互動關系,形成了一種互相傳遞文化能量的超大文明體系。此后相繼興起的猶太文明、赫梯文明、羅馬文明、波斯文明、基督教文明乃至阿拉伯伊斯蘭文明等,無不借助于地中海原生文明的力量實現(xiàn)了文明的強力生長。不僅如此,遠離地中海的印度河古文明同樣沐浴過地中海文明的恩澤,公元前334 年亞歷山大大帝東征,給印度河流域帶來了希臘化文明,這次傳遞的能量直到后來公元1 世紀前后佛教造像“犍陀羅”風格的出現(xiàn)還在釋放。公元8 世紀,地中海東岸的阿拉伯伊斯蘭文明又再次全面覆蓋南亞大部分區(qū)域。站在“文明圈”的角度觀察,環(huán)地中海諸文明的地緣最為優(yōu)越,其次是南亞地區(qū),因為南亞文明可以便利地獲得地中海文明的滋養(yǎng)。
反觀中國土地上起源的中華古文明,它顯得那么的“孤獨”和“傲然”。不錯,中國古代文明在成長中也通過陸上和海上絲綢之路及歐亞草原大通道與地中海文明、特別是南亞文明發(fā)生過聯(lián)系。然而,這種聯(lián)系不僅規(guī)模小、時間跨度大、無連續(xù)性,而且在那個漫長的年代里,畢竟是中國輸出的多,納入的少,最重要的是,從5000 年前左右開始,中華古文明的基本結構、生命體系、核心價值一直保持了自我的特征,也可以說,它是現(xiàn)存于今的唯一一個自我獨立培養(yǎng)、起源、持續(xù)發(fā)展的人類的偉大文明。
在歷史的長河中,環(huán)地中海古文明不是沒有機會與中華古文明相交匯,亞歷山大的強大兵團穿過西亞、中亞到達了南亞,但卻止步于印度河平原,如果再向東方進軍1000 多公里,東西方的文明深度碰撞與交匯就不會是公元1840年以后,而要提早到2100多年前的公元前4世紀中葉。不僅如此,帕米爾高原乃至整個青藏高原這道橫亙于南亞與東亞之間的“高墻”,早在數(shù)十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已經給后來的中華古文明的最早祖先提出了嚴峻挑戰(zhàn):你必須具有獨立生存和發(fā)展的能力!且看舊石器考古材料給我們的啟示:據(jù)高星等先生研究,在200 萬年前左右,東亞地區(qū)遷來了第一批“非洲人”,帶來的是石核—砍砸器技術;150 萬年前,東非出現(xiàn)了阿舍利石器技術,這一技術此后進入西亞和歐洲,但它卻極少到達東亞,中國境內主要仍是石核—砍砸器技術。原因是這一時期青藏高原迅速崛起,導致地緣的改變和新疆區(qū)域大片沙漠的逐步形成;在80 萬年~13 萬年間,西方出現(xiàn)了莫斯特技術,但中國主體還是在過去傳統(tǒng)上繼續(xù)發(fā)展的石片技術和礫石工業(yè)。一直到大約2 萬年前,華北才出現(xiàn)來自西方的莫斯特技術或石葉技術。是的,作為東亞古文明中心所在的中國,其東南是茫茫大海,西北部是萬丈高原,阻礙著環(huán)地中海文明的進入。中華古文明就是這樣在一個相對獨立的地塊上誕生和成長,走過了數(shù)千年的漫漫歷程。
當然,對環(huán)地中海的各種古文明以及印度河、中南美洲的古文明,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我們都應抱持著永遠的欣賞、感恩和學習的態(tài)度,但是,走在《地中海文明》展的大廳里,回想著人類400 萬年來的文化歷程和5000 多年來的文明進程,我心中升起的是對“中華古文明”更多的欽佩和敬仰,它包容了太多的生存智慧、堅韌品格和不屈精神,這種智慧、品格和精神更多地體現(xiàn)于生活之中,表現(xiàn)于普通人的身上和心里。我想,作為考古學和文化遺產學的學者,無論是哪國人,只要真正地了解中華古文明的內涵和抱持一種實事求是的理性精神,他會與我有同樣的心情。正如意大利漢學家阿德里亞諾·馬達羅(Adriano Madro)先生所說:“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承受過類似于中國承受過的苦難。因此,中國文化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唯一性和獨特性,而西方國家對于這一特點幾乎是一無所知”,“中國文化猶如一個巨大的寶庫,有著令人著迷和發(fā)掘不盡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