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劍明/文
史林散葉 (七十六)
■俞劍明/文
嵇康生于三國末年,他39年的短暫人生,正處于司馬氏集團(tuán)與曹氏集團(tuán)斗爭最為慘烈的時期。他對司馬氏打著禮教幌子巧取豪奪的行徑深惡痛絕,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隱居山陽(今河南焦作市附近),與阮籍、山濤、王戎、向秀、劉伶、阮咸經(jīng)常聚會竹林,或談玄說理,或飲酒賦詩,被世人稱為“竹林七賢”。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有一天,身為司徒的鐘會帶了大批賓客造訪嵇康,以為嵇康會將他奉為上賓。然而,天性率真的嵇康對這個委瑣之人正眼都不看,自顧掄錘打鐵。鐘會就那樣被晾在一邊,好生尷尬。正當(dāng)鐘會悻悻離去時,嵇康卻嘲諷地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居心叵測地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自此,仇恨的種子深深埋在了鐘會心中。
“竹林七賢”雖然情趣相投,可政治態(tài)度卻大不相同,山濤、王戎后來做了大官。景元二年(261年),山濤升官離任時推薦嵇康接任他的原職。本來,嵇康那犀利的筆鋒就常常撕破司馬氏集團(tuán)偽善的面紗,山濤的舉薦又給了他一個發(fā)泄的機會。他洋洋灑灑,下筆千言,寫了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山濤,字巨源),辛辣地諷刺了千變百伎、污濁不堪的官場,甚至將司馬氏招徠名士的利祿比成死鼠,稱為膻腥。淋漓盡致地表達(dá)了對庸俗世態(tài)的痛惡和對虛偽禮教的蔑視,胸中塊壘也一揮而去。寫罷,他將毛筆一扔,便去找他的朋友喝酒了,哪顧什么后果?
《與山巨源交書》,實際上是嵇康卑視司馬氏集團(tuán)的宣言書。他臨死前,撫摸著僅有10歲的兒子嵇紹的腦袋,說:“孩子,只要有你山濤叔叔在,你就不會受到傷害?!笨梢?,《絕交書》只是借題發(fā)揮,從他內(nèi)心深處并不是真的與山濤絕交?!督^交書》深深刺痛了司馬昭,令他對嵇康恨入骨髓。
恰在此時,發(fā)生了呂安事件:呂安的哥哥呂巽是司馬昭的親信。他強奸了呂安的妻子,卻誣告呂安不孝,以致呂安充軍。嵇康挺身而出,為呂安辯護(hù),因而牽連入獄。
鐘會乘機向司馬昭進(jìn)讒,說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于今,有敗于俗?!边€說他是臥龍式的人物,當(dāng)年就想追隨毋丘儉舉兵造反,不殺他遲早是禍害。司馬昭早就想尋隙致嵇康于死地,豈能錯過這次良機?于是,嵇康以“無視禮教”之名被定死罪。嵇康罹難,一半是因為他冰清玉潔的心靈,一半是因為司馬氏偽善遮掩下的專制。
嵇康臨刑前,三千名太學(xué)生請求赦免他,要拜他為師,司馬昭不許。望著即將西落的太陽,嵇康一副若有所戀的樣子。這時,他哥哥嵇喜從人群中把那張古琴遞上去。他席地而坐,從容地彈完一曲《廣陵散》,悵嘆道:“袁孝尼曾向我請求學(xué)這首曲子,我吝嗇守秘不肯教他,《廣陵散》從此后無人會彈了?!?/p>
在緩緩西下的夕陽里,在裊裊不絕的琴聲中,嵇康倒在司馬氏集團(tuán)的屠刀下。
中國人喜歡討口彩。如梅與眉諧音,畫喜鵲踏梅枝,稱“喜上眉梢”;吉、橘諧音,把鲇魚和橘子畫在一起,稱“年年大吉”;瓶、平諧音,把幾朵月季花和花瓶組成畫面,便成了“四季平安”……古代甚至有畫幅棺材送人的,人家不但不生氣,反而認(rèn)為是大禮,因為棺材與“官財”諧音。
可東晉有個叫殷浩的,卻另有解釋。史書記載,有人問殷浩:“將蒞官而夢棺(將要做官而夢到棺材),將得財而夢糞,何也?”殷浩的解釋是:“官本臭腐,故將得官而夢尸;錢本糞土,故將得錢而夢穢。”殷浩的解釋,可謂憤世嫉俗,語出驚人。
殷浩的父親是太守,但他本人偏不喜歡當(dāng)官,視官為“臭腐”,他清高淡靜,喜歡老莊。但他確實又是個人才,朝廷多次請他出來做官,他都不搭理。朝中了解他的人急了:“深源不起,當(dāng)如蒼生何!”深源是殷浩的字,這話的意思是,你殷浩不出來做官,就是不顧老百姓的死活啊。后來擱不住眾人再三勸導(dǎo),殷浩終于出來做官了,而且一旦當(dāng)上官,便上癮了。官做到揚州刺史,還不滿足。他本是個文官,可還想搶武官風(fēng)頭,有恢復(fù)中原、打到黃河之志。老話說“入宮見妒,入朝見嫉?!币粋€平常女人,一入宮就變成了呂雉、武則天那樣的女人;一個平常男人,一入朝當(dāng)官,就變成了李斯、趙高那樣的男人。
有一個叫桓溫的,是殷浩的發(fā)小,從小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現(xiàn)在卻成了同僚和“政敵”,兩人誰也不服誰?;笢乇锊蛔×耍銌栆蠛疲骸澳愀冶?,到底如何?”殷浩也不客氣:“要說誰更強嘛,我看還是我自己!”桓溫很不舒服,對部下說:“小時候騎竹馬,都是我玩夠了,扔了,他再撿起來玩,他本來就不如我嘛。”殷浩是文官,打仗不是他的強項,可他就是不服氣。公元353年,他率兵北伐,第一仗就遭到慘敗。連年北伐,屢戰(zhàn)屢敗,上下一片怨聲。桓溫乘機狠狠奏了他一本,史書里說:“及聞其敗,上疏罪浩,竟坐廢為庶人,徙于東陽之信陽縣?!币蠛频墓俾毦粑槐灰粩]到底,成了平頭百姓。當(dāng)年請他做官都不做,現(xiàn)在又回到了出仕前的“無官一身輕”。可現(xiàn)在不是從前了,家人雖看不到他丟官的悲傷,但見其“終日作空書”?!翱諘笔莻€搞笑的字眼,就是用手在空中比畫,家人看得久了,認(rèn)出他比畫的是“咄咄怪事”四個字。郁悶之極,口不能言,指天畫地,悲哉!
桓溫想起從前共騎竹馬的友情,又想到殷浩這人確實有才能,指揮打仗不行,做個文官還是稱職的,自己不該那么對他,于是給殷浩寫信,有意讓他再出來做官。殷浩立刻給桓溫回信,信寫成后,“慮有謬誤,開閉者數(shù)十,竟達(dá)空函?!币蠛铺恿?,唯恐哪兒措辭不當(dāng),信函抽出來看了再放進(jìn)去,放進(jìn)去再抽出來,如此反復(fù)數(shù)十次,最后一次竟然鬼使神差地沒把信瓤裝進(jìn)去,桓溫收到的只是一個空信封,這下桓溫惱了,從此與殷浩絕交。
上天要捉弄一個人,當(dāng)事人往往會哭笑不得。從前請他做官都不做,這回嘗過當(dāng)官的滋味了,卻沒機會再當(dāng)官了。于是殷浩對官“相思成疾”,至于以前關(guān)于“夢棺”的哪些譏誚話,怕是早就不認(rèn)賬了。
魯迅說:“好文章是改出來的?!辈还苁钦l,寫的文章總有不怎么樣的地方,無論自己修改,還是讓人修改,都是尋常之事?;实蹖憱|西,也少不了有人修改潤色,干這個活計,用德國大詩人歌德的話來說,就是給皇上洗臟襯衣。
皇帝的襯衣不好洗。不是皇帝的襯衣特別臟,而是襯衣的主人是皇帝。中國帝王作詩,上古的且不說,從漢高祖起,差不多代有其人。算起來,特別喜歡的有兩位。一位是隋煬帝,愛詩愛到如果臣子有佳句者,他就嫉妒得要取人家的性命。另一個是清朝的乾隆皇帝。
隋煬帝有沒有人給他洗臟襯衣于史無征,但乾隆皇帝肯定有,比較有名的一個,名叫沈德潛。此人是清朝大臣中的九老之首,活到九十七歲,不僅活得長,而且位極人臣,官拜太子太傅。
沈德潛八十多歲退休之前,一直沒有離開皇帝的身邊。如此好運的沈德潛,唯一的憑借,就是寫得一手好詩,以及低調(diào)而且善于迎合圣意的老到功夫。有人認(rèn)為,沈德潛其實是乾隆的槍手,乾隆的不少詩,實際上是他的手筆。
皇帝襯衣不好洗,原因是凡是皇帝,就不想承認(rèn)自己的襯衣也臟過。還總是擔(dān)心洗襯衣的人,將這等事有朝一日透露出去,自家臉上不好看。
沈德潛當(dāng)然明白這個道理,幾十年伴君伴虎,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沒有透露半點“給皇上改文章”的得意,由此掙來了逐年增加的恩遇,功名利祿,死了之后溢美號,立祠堂祭祀?;畹臅r候總算安然度過,但死后還是出事了。
出事的原因,是這么多年來,沈德潛的虛榮心并沒有真的泯滅,無論如何,給皇帝改文章總是難得的榮耀,當(dāng)時不敢說,卻不想從此被湮滅掉。因此,沈在自己的遺稿中,還是留下了表明自家榮耀的明確痕跡。不想,他打算傳之后世的,恰是皇帝所格外忌憚的。沈德潛死后,乾隆借故從沈的家人那里,騙來了沈的遺稿,這下兩邊的餡都露了,皇帝被氣了個半死。找了一個茬,“奪德潛贈官罷祠削溢,仆其墓碑”,就差掘墳鞭尸了。
給皇帝洗襯衣,遲早會有麻煩,因為皇帝是圣上,一生下來就不能有錯。臣子們明明知道皇帝也寫錯別字,也出臭詩,但一定要給他事先抹平,實在抹不平,那就干脆將錯就錯。比如乾隆給靈隱禪寺題字,把個靈字(繁體字)上面的雨字頭寫大了,下面不夠?qū)懥?,于是臣子就出主意,改題為云林禪寺。乾隆把滸墅關(guān)看成許墅關(guān),把西川看成四川,臣子們就把地名都改了,一直沿用到今天。反正,皇帝是不能有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