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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散

      2015-01-04 15:43畢亮
      文學港 2014年10期
      關鍵詞:王朗牧羊犬

      畢亮

      孩子又做噩夢了。

      他們開門時,女兒多多呆坐黑暗里,哭得渾身打抖。五歲的多多瘦得似張薄紙片??琢摘q豫要不要開燈,考慮兩秒后沒開,她處在憤怒中,不想看身后那張臉??琢照f,有媽媽在,不怕!

      黢黑的房間氣氛有些怪異。

      孔琳背后那團黑影是王朗。王朗盯看暗處的公仔蒙奇奇,筆直站立不動,像是在迫不及待地考慮某件事。他還想起白天,多多躲進衣櫥、收納室、鋪了土耳其臺布的木桌底下、畫室的畫架背后,把幽閉空間當成藏身的保險柜,死活不肯走出來。稍后他說,有爸爸在,不怕!

      他們別扭地坐多多身旁,簇擁女兒秋霜打過冰涼的身體,撫摸、輕輕拍背,哄她入睡。多多肉身軟得似團棉花。在他們耐心的撫慰下,多多一抖一抖地合了眼,睡沉了。突然孔琳沒來由地翻了臉,呲牙低吼,滾,我不想看見你!

      聲音似一道閃電。

      王朗張嘴想辯解,轉念又放棄了。

      孔琳說,那個時候你在哪里?

      又說,多多出事那會兒,你在哪里?

      王朗保持沉默,頭扭向另一邊,他想起善意的鄰居,那個骨骼勻稱遛狗的女人,用無聲卻溫暖的眼神給予他和多多安慰。他能對孔琳說什么,他不知道?;蛘咚部梢再|問,你在哪里,作為一個母親,你他媽當時在哪里?但他沒說,講這些話沒有意義,他講一句,對方會用十句話頂回來,或者會說“正忙,在開會”,一句話就輕巧地將他打發(fā)。她總有她的道理。

      他們繼續(xù)別扭地坐在一起,彼此聽得見對方吸氣呼氣。他們都在渴望某個時刻到來。

      夜漫長得沒有盡頭。

      孔琳干燥的右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多多脖頸,那里縫了針,敷了一塊白紗布。她說,幸虧刀口淺,只是皮外傷,真要傷到了,我跟你沒完!孔琳發(fā)了一通牢騷,底氣多少顯得不足。她猜那幫人是為了警告她。

      王朗說,我寧愿傷的人是我!又說,遇到這種事,我比誰都難受。王朗沒提他的事,他的事其實也是天大的事。但他不想跟孔琳講,哪怕一個字。他只是去了一趟醫(yī)院復診,多多就出了事。

      孔琳說,我們得想想辦法,讓多多早點好起來。

      屋外傳來狗吠。想起那只壯碩的蘇格蘭牧羊犬,王朗分了神,緩過神來他說,我,我也這么想。

      孔琳說,晚餐多多沒吃一丁點東西,不能讓她就這么餓著!孔琳用暖和的手掌握住女兒捏成拳頭細嫩的小手,她能感覺到進入睡眠狀態(tài)的女兒的某種焦躁、不安。拉開窗簾,窗外月光清亮,透過玻璃,孔琳眺望更遠處看不到邊的黑暗,咬緊下唇說,肇事的那個人呢?

      王朗說,跑了。

      孔琳說,眾目睽睽,就這么跑了?

      王朗說,大概早有預謀。

      孔琳低語說,有預謀?!她像是在問自己。

      王朗說,具體怎么回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不用猜,肯定跟你最近參與的地產項目有關。他寬厚的手掌也摸到多多脖頸。又說,該不會留疤吧!

      孔琳說,我不擔心看得見的傷,就怕她留塊陰影在心里??琢詹铧c就把隱藏好些年的秘密講出口,關于婚前那段往事,左手腕上那道淺淺的疤痕,跟誰她都沒提過。她覺得有必要將自己包裹起來,像蠕動的春蠶那般作繭自縛,再化蛹成蝶。

      往事令孔琳不安,低頭她看床單繪制的卡通圖案黑影,閉唇,給嘴巴上了鎖。多多睡沉了,他們也累了,哈欠連天地返回臥房??琢仗纱采纤奈恢茫毾胍恍┦?,那個利潤可觀的地產項目和一件件舊事,她的脊背仿佛擱置冰面,冷颼颼的。

      他們坐餐桌旁吃早餐,多多好歹喝了杯卡士酸奶,吃了片全麥吐司面包。多多握一只亮晃晃的不銹鋼餐叉,碰擦面前的白色瓷盤,劃出刺耳的噪音。

      抬頭,多多瞅見王朗、孔琳盯著她看,丟了魂似的,瞳孔瞬間散了。低頭,多多無光的眼神轉向空的牛奶盒,手掌移至桌下,不停搓揉膝蓋,像是要把手心不斷冒出的汗液揩干。多多用耳語般的聲音說,我飽啦!然后她表情古怪地一路小跑至客廳,躺沙發(fā)蜷縮成一團,她對平時最愛看的卡通片也失去了興趣。

      王朗仔細地剝了一枚清水煮雞蛋,遞給孔琳。目視靠墻的雙開門西門子冰箱,他說,考慮了很久,我覺得我們還是早點去把那事給辦了吧,不能再拖了!

      孔琳說,好。

      王朗料不到對方答應得如此干脆,他還是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他仍然深愛著她。他說,我是為了多多,現在我們在一起,她一點不安全。上次的車禍,雖然大家都沒事,但已經是個教訓,或者說是惡意的提醒。

      孔琳說,上次只是個意外!

      王朗說,誰說得清楚。

      孔琳將雞蛋扔還給王朗,雞蛋帶著憤怒滾出瓷盤,落在象牙白大理石臺面。雞蛋熱得有點燙手。抿了兩口鮮奶,她說,你何必解釋那么多,等忙完手頭這個項目,我們就去辦手續(xù)。

      王朗還想再提要求。他希望馬上辦,不想再等再拖下去。不好的、倒霉的事會一件接一件到來,他甚至產生了某種不祥的預感。他就想離開她,找個安靜的去處,有竹林,可以在熹微的晨光和燦爛的落日下作畫,再任由肉身緩慢地腐爛,給蛆蟲吞噬,直至消失。

      孔琳用眼神制止了他,告訴他別得寸進尺。

      王朗習慣了,這一次也是。他閉了嘴,想著自己預備提出的要求是不是太過分。他總是優(yōu)柔寡斷,連離散這樣的事也拖泥帶水。

      另一棟別墅傳來響亮的狗吠,那個皮膚白皙、高高瘦瘦的女人大約要出門遛狗了。女人不年輕了,但也不老。

      王朗想起前一天黃昏時分,他和多多從醫(yī)院回來,在院門前與遛狗的女人迎面相遇。他從女人清淡的眼神里看到了善意。輕柔的晚風中彌漫著女人香水的氣息。王朗鼻翼翕動,女人似乎只用一種法國香水——“毒藥”。與鄰居的數次相遇,他沒聞到過其他的香水味。他熟悉那種冷冽的味道,是孔琳的味道,神秘、性感、迷人。

      女人每天遛狗兩次,清晨和黃昏。

      從前,聽到狗吠,多多會雀躍起來,用小大人的口氣說,那只白色的蘇格蘭牧羊犬真威武、帥氣!這次,躺沙發(fā)上的多多沒動靜,她癱作一團,似冬眠中的雛熊,連動都懶得動彈一下。

      王朗開始收拾早餐碗碟、筷子、叉子,孔琳站冰箱旁接電話,聲音壓得極低,低得不能再低。但王朗還是聽到了她耳語般的聲音,“你是誰?”

      偷瞟王朗兩眼,孔琳把頭轉了回去,后腦勺正對王朗。王朗感覺得到,孔琳在有意躲他。他停下手頭的活,豎起耳朵聽孔琳的聲音,卻聽不到。實際上孔琳沒講話,她一直在聽對方交代什么事。

      孔琳再次轉過頭時,電話已經掛了。那邊傳來的大約是壞消息,孔琳臉色蒼白,額頭蒙了一層細密的汗液。

      王朗說,誰打的電話?

      孔琳說,我在考慮,要不要告訴你。屋外又傳來雜亂的狗叫聲,聲音令孔琳心煩意亂。或者是別的事令她心煩。她說,我不喜歡那個女人。

      王朗說,哪個女人?

      孔琳絲毫不掩蓋她的敵意,她說,遛狗的女人,估計她做過隆胸手術,說不定雙眼皮也是割的。

      王朗說,她隆不隆胸、割不割雙眼皮,跟我們有什么關系,你把話題扯遠了?,F在我們繞回來,繼續(xù)談剛才那個電話。

      孔琳似乎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告訴王朗。她用舌尖頂了兩下牙槽,低聲說,她男人在哪里,我一次也沒見過,估計不是在香港就是在臺灣,也許是個政府官員。

      王朗說,第一次看見她,我倒覺得她有點像你。

      孔琳的臉熱到發(fā)燙。王朗低頭看腳上的布拖鞋,沒察覺到??琢照f,亂扯。又忙不迭地轉移話題說,告訴你,是個壞消息。她朝沙發(fā)的方向望了兩眼,細聲說,多多這次不是意外。她打算講一半真話。

      王朗說,上一次差點出車禍也不是吧?!

      孔琳說,過去的事,能不能別再提。

      王朗說,那邊還說了什么?

      孔琳說,讓你猜對了,跟公司參與的地產項目有關。

      王朗說,給你個建議,還是退出吧,或者報警!

      孔琳說,為什么?就因為他們的恐嚇?報警有用嗎,得有證據。

      王朗說,安全第一,若是多多出事,擁有再多財富有什么用。

      孔琳說,我猜那些人不會來真的,頂多也就是嚇唬嚇唬我們,真敢亂來,我不怕他們,我會跟他們斗到底,看誰怕誰。她要做的事,并不是掙錢那么簡單,她需要某種滿足感,更想以擁有的財富證明自己。

      王朗說,我也不怕,但我擔心多多!又說,你是不是還有事瞞我?你告訴我的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孔琳沉默了,視線移向窗外,目光幽幽地看天邊銀色的云層。她沒再說“堅持”或者“放棄”。她又把視線望向多多,猶豫要不要出門,公司還有忙不完的事。最后她還是出了門,她放心不下公司那些事。

      多多側窩沙發(fā)榻。

      盤腿坐沙發(fā)旁,王朗盯著多多的T恤看,胸前有一只吃胡蘿卜的粉色兔子,他想起多多小時候一些事。他挑了幾件“好玩”的事告訴多多,比如在蓮花山放風箏,風箏脫了線,他們追著風箏跑,摔得四腳朝天;在哈根達斯吃冰淇淋,多多碰倒了裝檸檬水的透明玻璃杯,玻璃碴碎了一地,多多嚇得哇哇號哭……多多目光松散地望王朗,像是努力回憶的模樣。稍后她搖了搖頭說,爸爸,我想不起來了。王朗又挑了兩件近期發(fā)生的事,告訴多多,可她還是不記得。

      王朗覺得問題有點嚴重,但又怕自己反應過度,反倒嚇到孩子。他不停搓手,把手搓到發(fā)熱,伸出手,觸摸多多額頭,又摸自己額頭,溫度正常。

      看上去多多還是病怏怏的。

      王朗又想了一些自己的事,伸了個懶腰,他說,要不要跟爸爸出去走走,曬太陽!

      多多說,現在我只想睡覺。

      王朗說,寶貝,睡吧!

      多多警惕地說,爸爸,你不要走開!

      王朗說,不走,爸爸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他撒了謊,感到心臟在加速地跳動,七上八下。

      多多安心地閉上眼睛。片刻后,王朗聽到勻稱的呼吸聲。多多睡著了。王朗蓋了一件薄休閑夾克在多多身上,又用手掌輕壓,包裹嚴實。

      王朗很想去抽支煙。

      醫(yī)生交代過,讓王朗把煙戒掉,他的兩葉肺已經廢了。此刻,王朗顧不上醫(yī)生的叮囑。他想馬上去抽一支煙,或者兩支,甚至更多。他想,病就病、痛就痛吧!他曾經眷念過的許多物事,現在差不多都已放下。

      順手王朗揀起茶幾上的香煙、打火機,走去陽臺,暖和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王朗想起他和孔琳的婚姻,就像此刻的陽光,溫暖,偶爾卻又令他不自在。他點燃香煙,深深地吸了兩口,近乎貪婪。他喜歡煙草燃燒的味道,那個瞬間,他會想起父親、童年生活和初來深圳時那一段樸素而艱難的時光。

      不遠處傳來狗吠,王朗循聲望去,遛狗的女人出現在他視線里。他還是覺得孔琳像她,或者她像孔琳。他目視女人和牧羊犬慢悠悠地邁步走,回到了她們的住處。他又迅速地抽完兩支香煙。

      返回客廳,王朗發(fā)現沙發(fā)空了。多多不在沙發(fā)上,但壓過的凹印還在。他緊跑著去多多臥房找,多多不在。他跑遍了樓上樓下房子的各個角落,沒能找到多多。他意識到多多可能出門,跟那只蘇格蘭牧羊犬有關。

      女人院門虛掩,似乎是為王朗留的門。庭院里栽滿花花草草,有些王朗能叫出名字,比如薰衣草、薔薇、紫羅蘭,有些植物看上去很陌生,不知為何物。王朗輕喚女兒的小名“多多”,女人出現在滑道門前,她說,多多在里頭。又說,多多的事,我在網上看到了。

      他們并肩步入廳內。

      多多跟牧羊犬在一起,臉上沒有表情,但看上去眉頭比在家里時要舒展。王朗的目光在廳內梭巡,發(fā)現墻角有張精致的工作臺,臺面堆滿玻璃器皿,蒸餾器、試管,瓶裝的有色、無色液體。他正猜測那些器皿的用途。女人說,你肯定在想,這些東西是用來干嗎的?王朗尷尬地將視線轉向多多和多多身邊的狗。

      女人說,我的職業(yè)是調香師。

      王朗說,調香師?

      女人說,那都是過去的事,現在不是了。

      王朗等待女人繼續(xù)介紹自己,女人卻沒再往下講,她換了個話題,指著多多說,我有個女兒,若還在的話,應該跟多多差不多大了!

      某種古怪的氣氛籠罩在王朗和女人周圍,屋內瞬間靜下來,靜得令人尷尬。多多圈著牧羊犬打轉,輕捏狗尾巴,緊跑,牧羊犬當她是小主人,順從地配合。多多跑得呵哧呵哧直喘氣,累了,停下來。女人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王朗說,多多長得真可愛,你們要照顧好她,現今這世道,發(fā)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王朗安靜地眼望多多,在心里他說,會的!

      臨睡前,多多箍緊她的芭比娃娃,怯怯地望床前的孔琳、王朗,她說,我想起那個人了,把我關進黑屋子的那個壞叔叔,他臉上有面具,是灰太狼。

      孔琳說,乖,寶貝,忘了他,忘掉那些!

      多多說,媽媽,我忘不了。閉上眼睛他就來了,還帶了一把水果刀(實際上是匕首)。然后多多哭出聲來,她說,我怕!她似乎還有話想講,黑眼珠子不安地轉動,又說,我到底是不是爸爸親生的?

      王朗伸手握住了多多的左手,涼得像冰凌。他想講幾句安慰的話,卻不知講什么話好。他希望多多能盡快睡著,暫時忘掉那些令她不愉快、恐怖的經歷,在睡夢中不被噩夢驚擾。他劃動指尖,輕撫多多的手心、手背。

      窗外傳來晚風吹動樹葉沙沙的聲音。

      好不容易他們哄睡多多,并排坐多多床邊,彼此感到不自在。王朗把一只腳放在另一腳腳踝的位置交叉,孔琳低頭看裹緊腿部的黑色連體絲襪,手搭膝蓋。他們開始了黑暗中的談話。

      王朗漫不經心地說,我們結婚有三四年了吧!

      孔琳作出思考的樣子,沒接話茬。

      王朗說,我一點不了解你,你總有事瞞著我。

      孔琳臉紅了,黑暗中王朗看不到。她說,你想了解我什么?我又瞞了你什么?

      王朗說,你的過去你比我更清楚。

      孔琳說,我更愿意談今天,還有明天。過去的事,我一點都不想提,況且也沒什么值得說道的事,全是些家長里短、婆婆媽媽的瑣事。實際上孔琳不想回憶那些不愉快的經歷,如果可以改變,她希望她的生活是從遇到王朗之后開始的。王朗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良善,沒那么多企圖心,保有自我、自尊。但她卻割不斷與過去的聯系,那個人和他的勢力一直試圖將她拉回過去。她想擺脫那一切。

      王朗說,多多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孔琳說,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她的父親只有一個,就是你。

      腳又麻又癢,王朗挪了一下腳,盯著腳的黑影看,沒答腔。思考了片刻,他說,我一直當多多是自己的孩子,有時候我都懷疑,你到底是不是多多親媽。又說,沒有親媽這樣對孩子的,一點不關心她的安危。他又覺得自己講話的語氣重了,嘆了一口氣。他并不后悔他的選擇,他愛她,以及她的女兒多多。他們有過快樂的、美好的時光,現在也是,只是他覺得他并沒有完完整整地擁有她。他也在想他自己,為了愛,他對孔琳也有所保留、有所隱瞞。他就要離開她了,他多少還是有些不舍。過去是孔琳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他不用在大芬油畫村做一名畫工,成天模仿梵高畫《向日葵》、畫《烏鴉群飛的麥田》、畫《夜間俱樂部》。他不再為物質焦慮、發(fā)愁,可以安心畫畫,心無旁騖地去實現他的夢想。

      孔琳眼窩潮濕,強忍住沒讓自己哭出來。她一直就是個要強的人。她說,隨你怎么想都行,反正這些已經不重要了,等我忙完,我會跟你去辦手續(xù)。

      伸出手,王朗輕輕抓住孔琳的臂膀,摸她腕上的疤痕。他湊近孔琳,直視她的眼睛,死盯著她看??琢諈s不看他,把目光移向了別處。他在想孔琳到底隱瞞了他什么,他希望能看透對方,可孔琳卻似身處黏稠的濃霧中,隱隱綽綽。他看不透她,還有一些別的事。

      他們聽到狗吠,不久,門鈴響了。

      是鄰居女人。

      女人纖細的手指抱了一只精致的香水瓶。瓶裝的液體是淡淡的粉色。黑沉沉的夜色里,女人顯得蒼白,燈光照著她,地上拖了一截暗灰色的影子。女人似乎沒有進門的意思,她將香水瓶遞給為她開門的王朗。她說,這是我調制的最后一瓶香水,當時是為我女兒生日準備的!

      王朗盯著女人眉間看,等待女人的后話。女人說,我患了嗅覺障礙癥,鼻子壞了,那些芬芳的、穿透生命的氣味,只能在記憶里找到。那只蘇格蘭牧羊犬跑攏來,圍繞王朗和女人搖頭晃腦,不停地晃動高高翹起的尾巴。

      王朗說,真可惜!他嘴拙,找不到別的話安慰女人。

      女人說,我女兒不在了,送給多多,希望她喜歡,希望她早點好起來!不等王朗道謝,女人轉身走了。王朗又聞到了跟孔琳身上散發(fā)出的同一款香水味。他在門前靜靜地站了片刻,琢磨和猜測女人的孩子是因病還是因事故離世,才轉身回屋。

      王朗和孔琳枯坐臥房,長久地盯著香水瓶看,陷入沉思。

      他們像是從睡夢中醒過來,孔琳伸手啟開瓶蓋,某種寧靜的氣息飄逸而出,他們的鼻孔緩緩地湊近香水瓶瓶嘴,保持十公分距離。淡淡的芳香沁入他們的臟器,他們又像進入了夢幻之境,想起許多事,美好的事、陽光下暖融融的日子。王朗起身,從背后環(huán)抱孔琳,冰冷的臉頰緊貼孔琳柔軟的栗色發(fā)絲。他的臂膀加了點勁道,把孔琳箍得更緊了,像是害怕失去她。

      他們聽到了彼此的心跳,還有突如其來情緒復雜低沉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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