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一

深秋。在瑞林鎮(zhèn)的資料室里，偶遇《從梅江出發(fā)的天馬》一書，翻之，心中一驚，殊不知此間僻壤，竟是清朝維新派代表人物陳熾的故里。

隨便翻開瑞金任何一份歷代文人名士的名錄，陳熾的名字都赫然在目。不久前，一位游人問及“瑞金史上出過哪些知名人士”，我說到明代進士、“江西五大家”之一楊以任，說到清代開瑞金一代詩風的詩人謝適，說到清代詩文有漢魏風骨的楊枝遠，清代進士楊方立，清代舉子、理學家羅有高，當然，也說到清末愛國主義思想家、戊戌變法巨子陳熾……可是，我竟然無法準確地說出，他們分別出自哪一個鄉(xiāng)鎮(zhèn)哪一方土地，更無法說出具體的淵源和細節(jié)。除了定格于歷史的名字，和一些生澀堅硬的形容詞，我何曾觸及過他們的體溫和靈魂？

于是探訪陳熾故居天馬山莊，成了排上日程的頭等大事。一則彌補自己的孤陋寡聞，二則對已故百年的先人作一次文本之外的打量。

天馬山莊位于禾塘村境內(nèi)，路途迢遙艱難，僅能徒步前往。帶路的是村干部闕老先生，“他走的時候，還那么年輕，可惜了?！彼f。一聲嘆息過后，神情里皆是悵然。我看見路邊的楓樹，正以一種特立獨行的殷紅區(qū)別于眾多樹木。以極致的熱烈呈現(xiàn)于世者，極少，陳熾應屬此類。

在通讀陳熾的生平之后，我時常感慨名字與命運之間冥冥的關聯(lián)。從1855年到1900年，從生到卒，只是短短的四十六載光陰。為救國而生，為救國而死，僅一個“熾”字，便極精準地定義了他的一生。他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兇猛、激烈、氣焰高漲，你甚至可以聽到他的生命在“噼啪”作響。然而也因其太過熾烈，故又太過短暫。

說到陳熾的名字，中間還有一個小插曲。十九歲那年，陳熾以生員身份參加省試，取得優(yōu)異成績被保送入京，備作拔貢。進京以后，陳熾親見清王朝的日益衰腐，憂心忡忡。他對本家先祖，南宋抗金志士、愛國主義思想家陳亮深為敬慕，決心效仿陳亮，以民族興亡為己任，于是改號次亮，表明志向。在諸多的大名和乳名中，次亮應是陳熾唯一自己作主取用的。作為陳熾的偶像，陳亮一生所有的光亮都付與了抗金復國大業(yè)。臨終之前，他仍不忘寄詩皇帝，激勵其勿忘抗金之事，發(fā)出“復仇自是平生志，勿謂儒臣鬢發(fā)蒼”這樣的壯語。于他們而言，如果一生的光芒只能耀眼一次，那么，這光芒必是為民族而锃亮。陳亮，陳次亮，中間隔著兩個朝代，幾千年的光陰，但他們照亮的方式何其相似。

關于陳熾的死亡，史料如是記載：“1898年戊戌政變，維新志士或遭戕或遭戍、或逃亡國外，維新事業(yè)終成泡影，陳熾一時憤慨不已而中狂病，往往酒前燈下，時高歌、時痛哭、若癡若狂，竟于1900年6月9日病卒于京都贛寧新館，時年四十六歲?！?/p>

這樣的死法，雖沒有譚嗣同等人慷慨就義時“我自橫刀向天笑”的英雄氣概，卻也應了“去留肝膽兩昆侖”的悲壯。此后的一百多年間，人們不斷地設想陳熾生命的另一種結局：政治抱負失敗后，他若能將心里的石頭放下，還有家鄉(xiāng)可以退守。瑞金與京城相隔千里，遠離波譎云詭的政治爭斗，他應能獲得一份余生的安詳和寧靜。以陳熾的學識造詣，吟詩作對、唱和鄉(xiāng)里、著書立傳，都是很不錯的選擇。也許，他還會成為晚清時期最杰出的詩人，以詩歌才情名垂青史。

1881年，年僅二十七歲的陳熾便牽頭與江西的三位詩友陶福祝、勒深之、歐陽文齋合刊詩集，名曰《四子詩錄》。其中陳熾的詩尤顯才情學養(yǎng)，79首詩，或思鄉(xiāng)懷舊，或憂世愛民。描景時意境奇幽，抒情時則熾熱濃郁，言志時更鏗鏘有力。隨意摘錄一首《往邑城途次占》便可得佐證：

沿溪窈窕千竹林，白沙如雪波深深;何人倚棹莫謳發(fā)，不是尋常山水音。

仰華山高如畫圖，山門闃寂無人呼;云中問訊舊雞犬，佳處茅庵留得無。

溪流轉(zhuǎn)處叢木青，瘦梅一樹相伶俜;山人曉起忘朝暮，晴日落山門尚扃。

但是且慢，別忘了陳熾是一名斗士。彼時的他早已和文人的詩意，文人的羸弱作別，把全部的心血都撲在了強國富民的斗爭中。即便不能揮刀相向，他也不愿意離開風云變幻的政治戰(zhàn)場?；蛘撸谒男睦?，還殘存著某些幻想：還會有不可預知的事情發(fā)生嗎？于是他沒有離開，他癡癡地等待著，并付諸一切實踐中，直到燃盡最后的一絲兒火星。于是一團火的熄滅將生命的無數(shù)次偶然悉數(shù)拋棄，走向一個必然的歸途。

二

如若一座建筑能夠為一段歷史承重，或者為一個人物的靈魂留下注腳，那么天馬山莊的存在無疑是意義非凡的?？墒?，由于交通閉塞，天馬山莊至今知之者甚少，仍處于原始的家族保護狀態(tài)。

這是一幢被群山環(huán)抱的大祠堂，綠樹掩映，青磚黛瓦，飛檐高翹，頗有氣勢。可以想見，在一百多年前的禾塘村，在遠離市井喧囂的深山幽谷，這座兩層建筑必是鶴立雞群。于正門最醒目處，刻有“天馬山莊”四個紅色大字的石匾額高高地懸在門樓上。其書法蒼勁有力，為陳熾親自題寫鐫刻。“文革”時期，破四舊的浪潮席卷而來，這塊石匾眼看被毀，是族人冒著風險于月黑風高之夜藏到屋后，翻過來做踏腳石板，方幸存至今。此為后話了。

在陳家后人眼里，這座建筑有一個最樸實的名字——陳家祠，最初為陳熾之父陳惟檝所建。陳惟檝也是舉人，外出為官，家道逐漸殷實，撥出銀兩購得舊屋右側葉姓人家土地，建造祠堂。1891年冬，陳惟檝病故，在京的陳熾告假歸鄉(xiāng)，為父營葬。此后陳熾有較長一段時間居家孝祀，延至1892年。閑適的鄉(xiāng)居生活沒能消磨他的意志，也沒有讓他淡遠了政治。他要的是行空萬里，要的是馳騁環(huán)宇，要的是胸懷天下一展宏愿。于是，他大筆一揮，寫就“天馬山莊”四字，并懸掛于祠堂門樓，除表明自己的志向外，應還有昭示后人心懷高遠之意。

如今，這四個字色澤陳舊，早已褪去了當年的沖動和孤傲，銳氣與光芒。在陽光照耀下，它們蒙上了歷盡滄桑后的端莊穩(wěn)重，和古舊的墻面融為一體。我不知道三十多歲的陳熾在題字之前，有沒有喝下一盅助興的米酒，有沒有反復吟哦，舞之蹈之。也不知道那時候的禾塘村鄉(xiāng)鄰，以及在家安居的母親和結發(fā)妻子廖氏，是否能夠讀懂這四個字。我只知道，這小小的山村和安逸的生活，斷是羈留不住他的腳步。自從少小離家讀書，直至進京做官，陳熾鄉(xiāng)居的日子少之又少。站在天馬山莊高高的門檻上，他堅毅的目光時時穿越巍峨的群山，眺望著遠方。

在遠方，有他關心的國家危亡，戰(zhàn)事緩急。當時，沙俄強占我國大片領土，歐洲列強正妄圖瓜分中國，帝國主義者的鐵蹄越迫越近，而清王朝卻腐敗孱弱，益顯日暮途窮。陳熾是一個有著強烈憂患意識的人，也是一個眼光比同時代許多人看得要遠的人。早在1884年，陳熾就用了一整年的時間進行四方游歷。這在他后來的《庸書》自敘里有確實的記載：“壯年奔走四方，周歷于金復、登萊、江浙閩粵沿海諸要區(qū)大埠，登澳門、香港之傾，覽其形勢，诇其情偽，譯其戰(zhàn)守，進退分合之所由。”那年春天，正值梅雨季節(jié)，陳熾站在澳門港口的一艘大船上，望著穿梭來往插著各色旗幟的船舶，望著咋咋呼呼滿口“鳥”語的黃頭發(fā)藍眼睛高鼻梁，心中泛涌著一層又一層的波浪。游歷，打開了陳熾的視界和心智，也更增添了他挽救民族危亡的決心與責任心。

站在天馬山莊面前，我仍舊很難將一個思想激進、救國救民、行進于時代前列的青年和一座寧靜閉塞的山村對應起來。顯然，試圖從一座沉默不語的建筑身上找到答案是不可能的。而陳熾的族人，則更愿意從風水學的角度去解釋天馬山莊走出大人物的現(xiàn)象。他們說，此屋依山傍水，視野開闊，有龍脈之相。這些，我自是不懂。站在屋內(nèi)的天井下仰望天空，我只看到兩道飛翹的屋檐恰似兩個相對的馬首，仿佛一蹬足就要騰空而去。

而事實上，陳熾真正的出生地是天馬山莊近旁的老屋。老屋陳舊的木門上，掛著一張油漆斑駁的門牌：瑞林鎮(zhèn)禾塘村橫背12號。老屋的前面，站著陳熾的第四代孫，八十四歲的老人陳賢澤。陳賢澤戴著一頂舊式帽子，身材矮小，門牙已經(jīng)脫落殆盡。晴朗的天氣，他卻穿著一雙高筒的雨靴，而且兩只顏色深淺不一。他向我絮叨著說，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光是在朝鮮，就打了一年多的仗。我知道，他認定我是一名干部，并期待我的到來能給他的晚年增添一些給養(yǎng)。屋外破舊的斗笠、掃帚、畚箕，一一呈現(xiàn)著落敗與衰舊。這些，都滋長了我某種難言的情緒。

我曾經(jīng)多方努力，都沒能找到一張陳熾的照片或者畫像。我沒有試著從他的嫡孫臉上尋找蛛絲馬跡，去還原一個真實的陳熾，一絲兒念頭都沒有。因為在我的心中，早已勾勒出陳熾的形象。他應該是一個偉岸的美男子：身材頎長，雄姿英發(fā)，目光如炬，談笑自若……這樣的形象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是只能存留于想象中的。

打開銹跡斑斑的門鎖，陳賢澤領著我進入一間大約五六平米的屋子。屋內(nèi)空空如也，僅墻上貼著的一張四大美女圖尚未揭去，年代已不可考。陳賢澤指給我看：“這就是家瑤出世的房間?！痹诤烫链澹藗兏晳T把陳熾喚作陳家瑤。傳說陳熾出生時，巧遇一和尚搖鈴而至。家人尊為天意，給他取乳名搖鈴子。后來搖鈴子逐漸長大，聰明伶俐，頗得父母寵愛，于是改搖為瑤，取正名陳家瑤，意為陳家之寶。真的，直到今天，我仍舊認為陳熾可稱得上陳家的鎮(zhèn)族之寶。如今，陳熾的后人已逾百人，在全國各地繁衍生息，其中不乏仕途學術商界的成功人士。但是再沒有一個人，像陳熾那樣，把整個的生命，都獻給了國家。

三

如果非要對陳熾現(xiàn)象追根求源，我相信真正促使陳熾走出瑞林，走向政治的風口浪尖的，還是讀書。從州試，到省試，再到殿試，陳熾以讀書為支撐，穿梅江，達縣城，抵省會，一路高歌猛進，最后躍步京城，完全改寫了自己的命運。

直到今天，瑞林的鄉(xiāng)間還口口相傳著許多關于陳熾讀書的故事。在鄉(xiāng)人們的眼里，陳熾是一個“神童”。十二歲那年，父親帶著陳熾赴寧都參加州試。由于山高路遠，陳熾實在走不動了，父親就讓兒子跨伏在自己的肩上。路人見了譏笑他“騎父當馬”，陳熾未加思索，從父親身上跳下，從容對曰：“望子成龍?！毙腥私源鬄槌泽@，贊為“神童”。進入考場，考官見其還是個孩子，便問：“你今年幾歲？讀了幾年書？”陳熾答道：“我今天十二歲，讀了十二年書?！笨脊俨恍牛骸澳悄阍谀锒亲永锷聛砭妥x書了？”陳熾說：“我六歲啟蒙，日夜勤讀，日六年，夜六年，合起來就是十二年?！泵鎸θ松牡谝粓隹荚?，年齡最小的考生陳熾最終以榜首之名中得秀才，震驚了鄉(xiāng)里。

瑞林人們一直津津樂道于家鄉(xiāng)出過這樣的“神童”，出過一個進京做官、光宗耀祖的大人物。是啊，這位天賦異稟的人物，從十二歲開始，參加了至少五場決定人生命運的重大考試，且屢戰(zhàn)屢勝，每每高中榜首，官也越做越大，一度成為光緒皇帝身邊說得上話的人。有文化的沒文化的長輩們將故事向孩子們講了又講。他們省略了陳熾英年早逝的情節(jié)，反復傳遞著這樣的一個觀念：讀書是走出大山的唯一途徑。他們將吾輩不能企及的遺憾深深埋藏，將希望寄托在子孫身上。瑞林鎮(zhèn)，梅江邊上至今學風濃郁，估計陳熾功不可沒。我想，天資固然是其中的一個方面，但勤奮苦讀才是推動著他一路前行的主力。在天馬山莊，陳賢澤為我口述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陳熾年幼讀書時，容易打瞌睡。為了防止睡著，陳熾自作主張，用一條鞭子綁住頭發(fā)，另一頭掛在墻上，用釘子鉤住。一旦瞌睡，頭皮劇痛，人便清醒過來，繼續(xù)讀書。這個故事和漢朝孫敬的懸梁之舉如此相似，飽讀詩書的陳熾想必也一定知曉“懸梁刺股”。無論出于模仿還是源于自創(chuàng)，幼年陳熾的意志力都足以令人驚嘆。

在題寫“天馬山莊”的同時，陳熾還為每一間屋子都題了詞?！翱思骸?、“復禮”、“愛日”、“歌風”……每一個詞都有典可據(jù)，盡顯主人的書生意氣和人生追求。其中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克己”，如果我沒有猜錯，此典應出自《左傳.昭公十三年》：“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信善哉，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于乾溪。”“克己”，是孔子倡導的一種道德修養(yǎng)方法，更是陳熾對自己，對后人提出的最基本的要求，那就是約束自己。這樣的約束，幾乎貫穿了陳熾的一生?？上г?900年的贛寧會館，陳熾最終將“克己”二字拋諸腦后，被憤慨主宰了身心，以至悲憤之火瘋狂而沒有約束地燒毀了他的生命。

為了追尋陳熾讀書的印跡，我又登上了距天馬山莊幾十里之遙的仰華山寺。寺院的前身，就是陳熾讀書啟蒙的地方——仰華書院，為當?shù)厥诵眨ㄗ澹┚栀Y捐物所建的“啟蒙文社”。

七十多歲的守廟人領我繞著新建的寺院走了一圈，并把書院的舊痕指給我看：“學堂比現(xiàn)在大多了，有三十六間房，四個柱頭。原來還有大操場呢，學生都在那里下操、走跑步（方言）?！比绻屑毐嬲J，昔日的房屋石基、大梁柱腳仍依稀可見。據(jù)說當年整個瑞金縣僅此處建有如此規(guī)模的大學館，除陳熾外，原江西省民政廳廳長闕由熹、原沈陽軍區(qū)副司令員曾玉輝、原江西省物資廳廳長張志輝等名士均先后在仰華書院啟蒙受教。老太太用艱澀難懂的方言向我描述著仰華書院昔日的輝煌，當然，她說得最多的，還是陳熾。她沒有文化，卻能夠背誦得出陳熾贊揚瑞林的詩句：“瑞有中洲并蓋州，八字水支兩片流;左有仰華鐘鼓響，右有蓮花結成球。”因為這首詩囊括了瑞林的一個村名（蓋州村）和一個島名（中洲島），還有一條江（梅江），又把仰華山和蓮花碗山寫了進去。老太太久居于此，自是無比熟稔。后來她又說到陳熾夏天愛到不遠處的西洋潭玩水洗澡，衣服被同學抱走了，光著屁股回到書院。我不禁“撲哧”一笑，一件小事又讓神化了的陳熾重新回到凡間，盡顯調(diào)皮活潑的孩子天性。

值得一提的是，陳熾走出仰華書院之后，對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分外關注。1875年，二十一歲的陳熾乞假回鄉(xiāng)，與諸友人敘情談詩，頗為歡洽。作為從瑞林走出的讀書人，陳熾內(nèi)心里期盼著更多的有志青年走出家鄉(xiāng)，以酬壯志。于是，他振臂一呼，倡設了賓興會。這個組織是真正屬于讀書人的組織，由眾詩友集資，專用于接濟貧困生員、秀才出門應考。直到1891年，陳熾因父喪歸籍，仍奔波于賓興會之事，籌得諸多款項，以期資助更多的貧寒學子。如今，沒有人能說出賓興會給多少讀書人帶去過福音，也沒有人能說出有多少人因為賓興會而改變了人生的軌跡。但人們都記得，有一個人，為了瑞林的教育事業(yè)，奔走過，呼號過，也奉獻過，這便足矣。他不愿意蝸居家鄉(xiāng)，但是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家鄉(xiāng)。這，是他的族人永久的驕傲。

四

把目光從瑞林的這一方天地移開去，站在歷史的高度去閱讀陳熾，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真正價值不是作為讀書人身份的陳熾，而是作為杰出的政治學家、經(jīng)濟學家身份的陳熾。

如前所述，陳熾曾于三十歲那年游歷四方。但他的游歷是有目的的游歷，而不是簡單的縱情山水，賦詩作對。其時，清朝政府弊病百出。鴉片戰(zhàn)爭后，“海禁大開，時移勢易”，“寇敵在門”，而冥頑不化的封建守舊勢力“深閉固拒，尊己而抑人”，愚昧昏蒙，不知變革，在西方列強進逼下“辱國辱身，茫然無所措手足”。陳熾焦慮于心，他希望能夠找到一條振興中華，挽救民族危亡之路，于是遍歷沿海諸要埠，親歷香港、澳門諸繁區(qū)，考察其政治、經(jīng)濟諸形勢;又博覽群書，較古今得失，廣泛結交通曉洋務者、外交使節(jié)，以綜合心得，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你也許無法想象，深得中國古典傳統(tǒng)文化浸淫的陳熾，在京多年也許仍鄉(xiāng)音難改的陳熾，那時候竟然研學起了西文。他怎樣艱難地把一個音節(jié)，一個單詞咀嚼下來，然后用生硬的喉頭發(fā)出陌生而奇怪的聲音？怎樣在某一個深夜里，突然領悟了某一句西文的意思，披衣起床，點燈筆記？又怎樣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籍，去向精通西文的人士請教？而這一切，只為了旁考西書，探蹤古今中外全局，學習西方的先進經(jīng)驗。他嫌中國的洋務實踐太多襲西方之皮毛，而未盡采其菁英。他要親自翻過那座由彎彎曲曲，望之眼花的外文堆砌的大山，從中提煉富強之要策。需知從未留過洋又沒有進過西式學堂的陳熾，啃的可是一塊硬骨頭。但是沒有關系，他有的是韌勁，有的是堅持，別忘了小時候的他就已經(jīng)具備了懸梁夜讀的堅忍意志。

說到近代思想家鄭觀應的著作《盛世危言》，學過歷史的人都耳熟能詳，但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序言是由陳熾所撰。那一年是1893年，陳熾通讀全書，激賞之余，欣然命筆，留下諸多哲理警句，至今引人深思：

“顧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瘴拇褂?，道可傳而器不可傳?！?/p>

“中國乃閉關絕市而不能，習故安常而不可?！?/p>

“故三代以上之為治也，家塾、黨庠、學校遍天下，惟恐其民之不智而始皇愚之。”

……

在序中，陳熾最早提出“務實而戒虛”的主張。再后來，中國才因此衍生出了“務虛會議”這一說法。陳熾的思想之超前，目光之遠瞻，著實非常人所能及。我想鄭觀應力邀陳熾作序，應不是因為陳熾軍機章京頭班的身份，也不是完全因為他的學養(yǎng)之深厚，而是他們二者有著共同的政治主張，共同的維新思想，共同的救國救民的理想。他們都有著留心天下利弊，誓要力挽狂瀾的一腔沸騰熱血，正所謂知音也。

1894年，陳熾將十年心血成果撰集成書，題為《庸書》。這是一本全面體現(xiàn)陳熾政治變革思想的代表作。面對一個危機四伏的時代，他以一個國家主人翁的姿態(tài)，發(fā)出了振聾發(fā)聵的呼喊：中國必須改革，必須變通！

《庸書》內(nèi)外百篇，內(nèi)容豐富，涉及面廣，除針砭時弊，全面闡述治內(nèi)攘外，挽救危亡的主張外，同時在教育、商務、法律、農(nóng)政、邊防、醫(yī)學諸方面皆有其獨到的論述。陳熾認為：救亡圖存，要抑制西方侵略又要學習西方的先進經(jīng)驗。一方面反對帝國主義把持海關，另一方面發(fā)展資本主義商業(yè)。辯證統(tǒng)一地看待中西方政治文化的差異，既不偏激，也不盲從，足見陳熾的思想已經(jīng)抵達了舊式文人所難以抵達的高度。關于反對不平等條約，收回權利，當時的維新人物康有為等人都避而不談，或者說根本不敢談，而陳熾?yún)s在《庸書》中明確提出反對意見，著實勇氣可嘉。更難能可貴的是，陳熾居然還提出了實行君民共主政體，采用議院制，要求民權等主張。明確要求設立一個具有立法性質(zhì)的國會，要求成立一個君主立憲的國家。

《庸書》的問世，在當時社會上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不少書局競相刊印，一版再版，一時京城紙貴。在維新運動高漲之際，《庸書》被改良派作為變法的參政書進呈光緒皇帝御覽。但陳熾終究還是一個科舉考試中走出的官員，他依然無法去除骨子里的迂腐和愚忠?；孟胍揽糠饨ㄕ鄟戆l(fā)展資本主義，這種溫和的改良主義思想，無異于在病入膏肓的軀體上涂點藥膏了事。

1895年，陳熾與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志士結交，真正從紙上談兵的狀態(tài)走向了行動實踐的維新主陣地，同時也成為帝黨與維新派的中間聯(lián)絡人。那應該是陳熾一生中最熱血沸騰、最干勁十足的一段時期了。他起草變法大綱，捐助資金，創(chuàng)辦近代中國最初的維新報——《萬國公報》，成立“強學會”，頻集通才，又向外國購置圖書、儀器，成立京師強學書局……可以想象，那時的陳熾，必定渾身充盈著一股激蕩的力量，雖百事纏身卻不覺辛勞。他步履輕盈，朗聲大笑，恨不能廢寢忘食，很快翻開個明朗朗的嶄新的天。

五

站在瑞林鎮(zhèn)的梅江邊上，向江岸的山形遠眺，可見毛竹和油茶等經(jīng)濟作物郁郁蔥蔥。這些年，瑞林人民在山水之間大作文章，且種且養(yǎng)且工且農(nóng)，生活日益富庶。

翻開陳熾的著作《續(xù)富國策》，你會看到在《農(nóng)書》一卷中，一百多年前的瑞林人陳熾早就對種養(yǎng)致富進行了詳盡的闡述。我想，他坐在贛寧會館的油燈前，寫作“種竹造紙說”和“拓充漁務說”等篇目時，一定想起了家鄉(xiāng)那蜿蜒的群山以及滔滔的梅江水。據(jù)康有為說，陳熾曾在江西開過造紙局，對“種竹造紙說”進行過切實的嘗試，可謂是理論聯(lián)系實際也。

縱觀陳熾思想理論上的終身成就，比之政治、教育思想，他在經(jīng)濟研究方面成就應屬最高，堪稱近代中國著名的經(jīng)濟思想家，《續(xù)富國策》便是一個明證。這部洋洋十幾萬言的著作，是近代中國人自著的第一部經(jīng)濟專著，可操作性強，至今仍對振興國家經(jīng)濟有著一定的借鑒意義。

1896年，在寫作《續(xù)富國策》之前，陳熾還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翻譯英國人斯密德所著的《富國策》?？吹椒g二字的時候，我?guī)缀鯂樍艘惶?，以陳熾所掌握的半拉子英文水平，按理還不至于能當起翻譯來。后來細究，方知是他和精通外文的朋友合作所成。朋友負責口述文意，而陳熾則負責在文字上進行加工整合。其實《富國策》早些年就已有汪鳳藻的中文譯本，可是陳熾嫌其文采不佳，看不得這樣的平平之作在青年手中流傳，于是作出這個驚人之舉。作為一個舊式文人，陳熾真是迂得可以。但在這固執(zhí)之中，亦能看出他的堅守和可愛。

對《富國策》反復深入的研讀，加深了陳熾對富國富民的認識，也進一步啟發(fā)了他自己一系列獨到的經(jīng)濟思想。陳熾認為，英國人斯密德說的那些還遠遠不夠，更不能完全切合中國之實際。他在日思夜想之間，終于形成自己的一套思想理論，于是動筆著起書來，使得一部反映時代脈搏跳動的傳世之作《續(xù)富國策》得以問世。

作為一個女人，我忍不住會想，陳熾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救國救民，奔走于維新運動不說，還捐銀辦報，又著書立說，他還能空出多少時間與家人相聚？他的妻子兒女，能得他多少關愛呵護？和陳賢澤閑聊的時候，他和我講到過陳熾的妻子廖氏。廖氏乃當時寧都同知之女，按說也出身于書香門第，門當戶對也，應該多少有些共同話題，但是廖氏卻在深深的幽怨中度過了一生。據(jù)說因為她時常抱怨夫君常年不得見面，發(fā)出“嫁人莫嫁讀書郎，夜夜守空房”“悔教夫婿覓封侯”這樣的感嘆，以至被陳家人所不待見。陳熾在外做官，偶爾歸家，廖氏竟然不得與之相會，僅在回京途中落轎一瞥，實乃冤哉枉也。天馬山莊庭院深深，從狹窄的石窗戶里，泄進的幾縷陽光仍難掩其幽暗之感?？梢韵胍?，當年的廖氏，在漿洗搓麻中度過了多少難熬的等待時光。最終，她只等到一副歸家的靈柩。我站在天馬山莊的萋萋荒草間，為一個封建社會女人的命運，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惆悵。我還知道，1897年8月，陳熾?yún)⒓恿瞬焕p足會并被選為理事?？梢?，陳熾對于男女平等思想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萌芽。據(jù)說，陳熾在京城另娶有一名史姓小妾，但是后來帶著兒子東渡日本，再也沒有音訊。她為什么選擇這樣決絕的離開，我猜想，必也未得陳熾多少憐愛罷。今天，我們已經(jīng)無法妄加評判一個亡者的婚姻情愛觀。也許我們只能這么理解，陳熾胸中裝著國家大事，根本沒有功夫兒女情長。

回到這部集陳熾畢生心血的《續(xù)富國策》，我們看到他在自敘里說：“為救中國之貧弱而作也?！笔堑模珪帧稗r(nóng)書、礦書、工書、商書”四卷，詳盡地提出了發(fā)展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具體方案，他主張設立議院，振興商務，發(fā)展工商業(yè)，并提出成立商部，制定商律，保護關稅，取消厘金，設立公司，實行專利等保護商業(yè)措施。此書面世后，一版再版，深受時人的歡迎。

那時候，他多么期望這部著作能對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發(fā)生巨大影響，以使中國“他日富甲環(huán)瀛，踵英而起”。確實，他的諸多改良措施在清政府的改革詔令中都得到了具體的反映。如“保護和獎勵農(nóng)工商業(yè)，開辦實業(yè)，提倡西法墾殖，裁撤驛站，設郵局，開采礦藏”等，完全就是陳熾經(jīng)濟思想的縮寫。此時，陳熾還參加了官府編撰時書方略，并獲編撰、?？敝Γ爸沟弥?，以道員在任候補，得道員后加二品銜記名御史”。經(jīng)濟思想的被采納，政治上的加官晉爵，那時候的陳熾，一定意氣風發(fā)，快意人生，感到了非比尋常的幸福。這幸福，與小家的幸福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只可惜，聲勢浩大的維新運動如此短命，只堅持了百日就被迫退出了歷史的舞臺?！拔煨缌印钡孽r血祭奠了一場注定要失敗的變法，也徹底擊碎了陳熾的幻想。我們還記得，他在《八月十三夜旅宿見月》一詩中，曾經(jīng)堅信過三五年后人生壯志就能實現(xiàn)：

素彩已堪掬，寒輪仍未圓。猶抱煢獨意，自破淪浪天。

欲折桂枝去，淚盈明鏡前。君其畜光影，期予三五年。

只嘆三五年早已過去，陳熾最終卻落得個夢碎京城。一團熾烈燃燒過的火餡，終于熄滅得干干凈凈。天馬山莊已然老去，一些人和一些事注定會被時代的風雨悄然淡忘。再次端詳天馬山莊這座古舊的青磚建筑，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我把現(xiàn)場拍攝的照片通過微信發(fā)送到了朋友圈，點贊的很多，但是我相信，沒有人能體味我心中此時的滋味。今天的人們，快速地刷著微博，許多深刻的東西都被海量的信息所淹沒。但是毋庸置疑，陳熾們所期待的、畢生為之奮斗的國富民強早就實現(xiàn)了。只不過，實現(xiàn)的途徑并非資本主義。

我不知道，如果陳熾有知，該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