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
2013年大暑時節(jié),江南已完全喪失水鄉(xiāng)美感,尤如美國大片中那些災(zāi)難性的世界末日,連續(xù)40幾度的高溫,熱,熱,熱,令人恐懼的透不過氣來的熱。報上每天都在報道種種關(guān)于離奇天氣帶來的離奇事件,比如一籃雞蛋撒落在馬路上,頓時就攤成了一片荷包蛋,看上去就如鋪開的飯店西餐之早點;比如一位老人中暑昏倒在路上,一會兒半邊身子就烤焦了。這類消息多少還有點八卦夸張,但山中茶之枯焦卻已是不爭事實。西湖階梯狀的茶園,茶樹成片成片枯黃,我所曾經(jīng)供職的中國茶葉博物館外那片200多畝的大茶園,茶農(nóng)用手在茶樹頂上一抓再翻開,一把茶葉已成碎片。用消防水管噴淋,水龍滑落進(jìn)張著大嘴的茶壟,將那枯枝落葉沖得噼里啪啦散落一地。享受這樣大劑量豪華陣容補水待遇的茶園畢竟罕見,真所謂魚有魚路蝦有蝦路,龍井村家家院子里的塑料水管,像蜿蜒穿梭的蛇一樣,從水龍頭順著山坡鉆進(jìn)茶園,村里村外連水管都脫銷了。
聽說龍井群體種的老茶樹耐熱,剛種下去三五年的龍井43種卻大多數(shù)扛不住了,由此我就特別擔(dān)心那浙北山中的安吉白茶。這晶瑩剔透的山村秀女型茶,能否頂過伏天,實在是為它捏一大把汗。前幾日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看到一則消息,說是出梅之后,氣溫噌噌往上爬,旱情嚴(yán)重,遞鋪鎮(zhèn)古城村山坡上,不少白茶被曬干,尤其是山頂,朝南的山坡,有些茶葉半張半張烤焦,葉子周邊已然變色。記者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不少茶園打理得非常干凈,茶壟之間沒有雜草,隨手抓起一把泥土,很干,還有熱感,泥中小石有點燙手。放眼望去,凡是被修剪過、尤其是被修剪過分的茶樹上,茶葉大部分變成紅褐色或呈現(xiàn)黃色。
這就讓我想起老祖宗的教誨了。陸羽在《茶經(jīng)》中只用了經(jīng)典的四個字“陽崖陰林”——朝南的山坡,大樹的遮蔭,科學(xué)術(shù)語,謂之“漫射光”。記得今年春上去了幾處茶區(qū),包括諸暨的“綠劍茶”,景寧的“惠明茶”,看他們的茶園都長得有些毛毛燥燥,那些吃了一輩子茶葉飯的種茶人,說的都是茶園中不要過多地清理雜草,得留著點保養(yǎng)水土,山頂種植杉樹等速生植物,茶壟間套種其他樹種,或者種草,他們的行話,叫“頭戴帽、腳穿鞋”,真是形象得很。
若說那“頭戴帽”就是陽崖陰林,那“腳穿鞋”便讓我想起“腐草為螢”來了。世上螢火蟲約有二千多種,陸生者產(chǎn)卵于草上,大暑時孵化而出,這便是腐草為螢的來歷吧,真是美得微妙。那幽陰至微之物,究竟因何竟然化為光明一粒,且古人竟然還給了它那么一些美麗的別名:曰丹良,曰丹鳥,曰夜光,曰宵燭……想象那養(yǎng)著草叢的茶樹篷下,亦會有螢的明滅飛舞,即使沖著這樣的美,也不要將茶樹下的草除光啊。
前些年去浙中茶山,大多整齊劃一,尤如造化沾了濃綠色汁筆筆繞著山間道道畫去,好看那真是叫好看。遂昌、寧海諸山中都見此景象,著實狀觀。我看到的安吉白茶茶區(qū),也有平地上片片茶園的,基本都漂亮干凈整潔如閨房。但大多地方是套種了樹木的,比如桂樹,銀杏,還有楊梅等等,都是好的配套,可惜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還沒有發(fā)展到陽崖陰林的景況,如此山頂上朝南、朝西的茶樹容易被灼傷,也就不奇怪了。聽說黃杜村有個名叫丁志明的村民,有6塊白茶山,近日看一塊茶山干旱得實在太厲害,就花了800多元錢,買了高壓水泵澆水,15畝茶山,花了2天時間才把茶山澆透。另外一塊9畝地的茶山也澆了一遍?!斑@兩塊茶山山腳有水潭,可以抽水澆灌,還有4塊茶山附近沒水源,只能看著茶葉枯萎?!彼麩o奈地攤著手說。
倒是專家不至于那么悲觀,縣農(nóng)業(yè)局經(jīng)作站站長賴建紅說,“高溫干旱,茶葉就容易得赤葉斑病,茶葉枯萎,但還不至于枯死,氣溫回落下雨,茶樹還是會活過來的?!?/p>
阿彌陀佛,但愿如此。
我從來就是一個和夏日過不去的人。兒時年年疰夏,一臉一身痱子,好不容易到海邊游一次泳,曬得回來背上揭下半張皮。夏日中烘一圈歸家,鼻尖和雙唇曬腫,臉漲如阿三紅屁股。熱得忍無可忍時也會涕泗橫流,大叫一聲,只聽得“噗噗噗”頭毛痱子頓時炸出。此時家中大人會給我喝涼茶。其實我的兒時,和今天的一些大人們一樣,也有一個認(rèn)識上的誤區(qū),他們也是不主張孩子喝茶的,蓋因當(dāng)時的茶都泡得太濃,而老茶槍們年齡也都太老。但夏日里喝涼茶卻是不反對的,涼茶也都是用井水煮開了水,用茶末或者舊年的老陳茶沖泡的,放在一個大壺里涼透,別忘了放幾片薄荷,這葉子院子里墻角有,摘幾片洗干凈了放入就是。喝時也沒什么杯,用粗碗便是。含著熱淚——那被熱出來的眼淚,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薄荷味極濃的涼茶,痱子們奇異地在咕嚕咕嚕中一點一點地平復(fù)下去,一碗涼茶下肚,眼淚也沒有了。
伴隨痱子加涼茶的暑日,便是那清涼夏夜的記憶了——仰躺在露天井邊的硬板上,見天空繁星朵朵,銀河一道,暗處流螢點點,身邊熏煙裊裊,真如宮崎駿的動畫搬到人間。
成年后對酷暑的記憶,清楚地記得撰寫《南方有嘉木》的那些日子,住在我那從事房地產(chǎn)的大學(xué)同學(xué)周慶治借我的六樓公寓,地方倒是夠大了,但夏天里也是熱得體無完膚。將那間朝東南的房間做了書房,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沒有空調(diào)。用鋼筆在格子紙上碼字兒,汗壓得稿紙都濕軟模糊了。試著用家里搬來的老式電風(fēng)扇,剛打開,稿紙被風(fēng)吹得如片片蝴蝶滿屋子飛,好不容易用鎮(zhèn)紙壓了,按下葫蘆起了瓢,我沒法子征服我的稿紙,只得放棄電風(fēng)扇。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我用一塊勞動人民繞在脖子上象征煉鋼工人的藍(lán)白相間毛巾,浸濕了纏在頸間,又用一只紅色塑料桶打半桶涼水放在桌下,雙腳浸入,以消暑氣。寫著寫著,涼水開始燙腳,眼前紅光萬丈,感覺太陽不是下山,是下班回我家了。
這時便想起我那把新從宜興買回的紫砂大壺了。外形如松樹樁子的郁紫大壺,壺身上繞著葡萄藤,藤上又綴著一群小松鼠,三只在壺身,兩只在壺蓋,壺紐是一個小樹叉,壺把和壺嘴都是大粗藤條。按說創(chuàng)意都還是不錯的,可惜制作粗糙了,便成了很簡單很普及的那種紫砂花貸,擱在路邊攤上。我和水華從南京歸時途經(jīng)地此,下車小憩時一番討價還價,最終十五元錢成交。此刻用來做涼茶最好。
夏天為什么要喝涼茶,喝什么涼茶為好,要從紙上談兵來說,我自然就是一個專家了。解渴當(dāng)然是人人都會說的話,但喝水也解渴,故要從科學(xué)里說,大暑天喝茶,主要原因還因為茶葉中富含鉀元素,熱茶的降溫能力大大超過冷飲制品,喝綠茶可以減少因日曬導(dǎo)致的皮膚曬傷、松弛和粗糙,既解渴又解乏,這都是被一系列國內(nèi)外科學(xué)實驗證明了的。endprint
可真要實踐起來,材料首先便是一個大問題。有些涼茶是很好制作的,但材料要到中藥店里去買。比如黃芩茶。黃芩藥性寒涼,清熱瀉火,安胎,但黃芩最好得先用開水煮沸了,量劑是綠茶的一倍,煮開了直接沖泡綠茶。
您若真去中藥店,順便的便把那藿香和佩蘭也一并買來。洗干凈了,比綠茶量劑上多一點兒,放一塊兒用沸水沖泡,注意得加蓋啊,悶上幾分鐘,時間別太短,五分鐘得用足了。然后開蓋涼透,加上冰塊,那叫一個爽。涼茶中加冰塊,就叫冰茶了,都說那冰茶是美國人發(fā)明的,其實也不精確。其實這茶是一百多年前的1904年,有個參加美國圣路易士博覽會的英國茶商發(fā)明的。當(dāng)時天氣悶熱,沒人喝熱茶,都往隔壁那賣冰淇淋的攤上涌去。那英國茶商急中生智,向冰淇淋商要了一些冰塊,往自己的茶中一擱,我的媽呀,奇跡誕生了!茶商大喊:“瞧一瞧啊,看一看啊,這里有最新最新的清涼新飲品??!”瞬間,他的茶攤前就排滿人了!飲茶的歷史就這樣地被再一次刷新了!
我知道今天中國人也喝冰茶,罐裝冰茶。您要問我有什么區(qū)別,我只能反問,電子刺繡和手工刺繡有什么區(qū)別。
還有些涼茶,其實是非茶之茶。比如用西瓜皮渣汁拌白糖做成的茶;比如用金銀花泡成的茶;比如荷葉加白術(shù)、藿香、甘草共煮的茶;比如用綠豆加酸梅制作的綠豆酸梅茶;還有什么山楂茶,陳皮茶,焦麥茶,桑菊茶,竹葉茶,菊花茶,枸杞子加五味子的二子茶,鮮竹葉心加蓮子心的竹蓮茶。這許多的茶中,我曾經(jīng)試過荷花茶,只為了取其美——將鮮荷花放入砂鍋內(nèi),加水煎沸3分鐘,取汁倒入茶杯,冷涼代茶飲用。我試過一次之后絕對不想再試第二次,寧愿中暑,也不愿意將荷花放沙鍋里老鴨煲般煮熟。但我能夠接受將荷葉與竹葉一起切碎加綠茶沸水沖泡的雙葉茶,清熱祛暑的確效果不錯。另有一種茶倒是我這些年來大暑日子常喝的,那便是金銀花加白菊花加綠茶;另一種已經(jīng)成了我夢中的茶,那便是親手從院墻角落里采摘的薄荷制作成的薄荷茶,那是我兒時的茶。
當(dāng)年在火爐般熟的六層頂樓上,我用紫砂大壺所泡的,只是龍井茶的茶碎末末茶。因為我那時根本沒有心情下樓去采買制作涼茶的材料,說沒有時間還是有點矯情,沒有一個寫作者會僅僅因為寫作的時間緊張到這種程度,我只能說寫作者容易陷入的一種狀態(tài),看上去和廢寢忘食有點像,其實這多少有點病態(tài)。我那時候什么都不顧不上,衣服丟在洗衣機里,再去撈時已經(jīng)發(fā)霉。用茶碎末泡茶,是因為身邊恰好只有這種茶,而且其實它還是相當(dāng)好喝的,因為很容易泡出質(zhì)感來。我將它們置入大壺,也不講究什么九十度以下,用沸水滿滿沖了,涼透了再放入冰箱,冰了便取出狂飲。喝光了也沒有再續(xù),我在寫茶,精神上正品飲著呢。
傍晚水華來看我,一進(jìn)屋子,頓覺進(jìn)入一個大烤箱,再看我那樣子,基本已經(jīng)烤熟了。問我,你都寫到哪兒了?我說,我寫到夏天杭家兄弟和日本小姑娘葉子一起在孤山腳下放鶴亭中乘涼吃藕呢。他低頭想了想說,這么熱受得了嗎?
我不想回答他,所以我說:你知道從前夏日杭州人在西湖邊怎么喝茶的嗎?到湖邊去,大熱天不用傘,用舒蓮記的大黑扇子,一把扇子半把傘,夠擋了。當(dāng)然沒扇子也不要緊的,有“接天蓮葉無窮碧”呀,摘一片荷葉倒過來蓋住頭就可以了。你問我那么熱的天到湖邊去干什么,是早上去的呀,早上的西湖沒那么熱,而且湖中荷花蕊中還包著昨夜紗包的龍井茶,放一夜第二天就變花茶了,你聽說過嗎?從前杭州人就是這樣生活的,只要有一口飯吃就要到西湖邊喝茶的。吃茶的時候有點心的,也是放在一張荷葉上的,糯米藕節(jié),切成片的,藕斷絲連的,上面要澆上一層金黃棕紅的蜜糖汁的。你就躺在放鶴亭那塊乾隆臨摹董其昌筆體錄寫的南朝詩人鮑照的《舞鶴賦》大碑文下,什么“疊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臨霞,朝戲于芝田,夕飲乎瑤池”,很瀟灑很瀟灑的。旁邊一張小桌子上放一盞龍井茶,涼涼的,風(fēng)從湖上吹來,荷花很香很香的。你喝一口茶,咬一口糯米藕片,你喝一口茶,咬一口糯米藕片,你很舒服很舒服,舒服得一會兒就睡著了的……
赴湯踏火的消防戰(zhàn)士郭水華,聽著我上氣不接下氣喉長氣短地敘述西湖文人夏日品茶納涼,再一次問我:你覺得你那么熱你受得了嗎?
我不記得我當(dāng)時究竟是怎么回答的,但清楚地記得郭水華拿起一把鐵榔頭就哐哐哐地往朝南面窗下的空墻上敲打,我立刻明白他要干嗎了,而且內(nèi)心里舉雙手贊成。以前我們一直下不了決心買一只空調(diào),一是貴,二是用別人借的房子安置不方便,現(xiàn)在豁出去了。我們竟然打出了一個大洞。這個大洞隔天張開大嘴吐了一天毒日,比前一日更加兇恨地折磨我。但這一切絕不能動搖我書寫杭天醉家族在西子湖畔品茶的故事,天氣越熱,我就寫得越?jīng)?。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朝南的那一面越來越亮,大洞里射來赤日利箭,于是我拿一件軍大衣塞住洞口,又拿一件軍雨衣當(dāng)窗簾遮擋陽光,總之那天我把能擋毒日的東西都搬了出來。不知道那天是怎么過去的,總之我沒有逃跑也沒有消極怠工,奇怪的是我也沒有熱昏過去,只記得頭發(fā)一把把地往下掉,那一個月我掉的一半頭發(fā),從此再沒有長出來。
當(dāng)天晚上,郭水華背著一臺空調(diào)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們當(dāng)場就把那空調(diào)塞進(jìn)大洞,立刻通電工作。室內(nèi)頓時就涼下來了,我一拍桌子站起來,說:走,今天晚上放假,我不寫了,西湖邊去喝茶!
真是奇了怪。屋里涼快了,卻要去外面受烤了。不過那時的夏夜和現(xiàn)在真不一樣,那時我們還常常在西湖邊行走,因為西湖的深夜是一定會涼爽下來的。我記得那天我們?nèi)チ耸锕饴?。曙光路上那時茶藝館開得真多,紫藝閣、門耳茶房等都在那里,不過因為夏天的緣故,我們還是去了風(fēng)荷茶館。聽其名,便知其開在西湖十景“曲院風(fēng)荷”旁,夏夜雨中,夜七八時到那里去,最是迷人暮色。尤其是下雨的日子,人少時可聽檐外雨聲,品龍井一杯。最妙的是您在那里點茶,一會兒,茶藝師便會送上蓮蓬一枝,正是西湖里生的,里面有鮮嫩蓮子數(shù)枚,此時意境,無法言喻,唯有獨坐茶席,再品一杯。
前不久我們說起老人倒了要不要扶這個話題,郭水華無意中突然回憶起一件事情,說那天他買完空調(diào)剛要拿回家,走到商店門口,突然中暑昏過去了。醒來后發(fā)現(xiàn)身邊有個農(nóng)民工一直在旁守著他。他請那農(nóng)民工幫他一起把空調(diào)抬到三輪車上,那兄弟二話不說就幫他抬了起來。水華沒跟我說他中暑后的身體是怎么樣恢復(fù)力氣,將那沉重的空調(diào)扛到六樓的,我也不能體會到他當(dāng)時是如何將那空調(diào)裝上去的,那時的我也只能在旁邊為他捧一盞涼茶而已。此刻,在這六十年一遇的大旱時刻,回想起這件事情,那撲面而來的熱浪,那在熱浪下一只手大杯大杯灌著冰茶、一只手書寫茶事的往日,還有那一榔頭一榔頭擊打心房的心潮,便一口一口地又被品飲回來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