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佳
三個字組成最復雜的一句話
張嘉佳
管春是我認識的最偉大的路癡。
他開一個小小的酒吧,但房子是在南京房價很低的時候買的,沒有租金所以經(jīng)營起來壓力不大。
他和女朋友毛毛兩人經(jīng)常吵架,有次勸架兼蹭飯,我跟他倆在一家餐廳吃飯。兩人怒目相對,我埋頭苦吃。管春一摔筷子,氣沖沖去上廁所,半小時沒動靜。毛毛打電話,可他手機就擱在飯桌,去廁所找也不見人。
毛毛咬牙切齒,認為這家伙跑了。結果他滿頭大汗從餐廳大門奔進來,大家驚呆了。他小聲說,上完廁所想了會兒吵架用詞,想好以后一股勁往回跑,不知道怎么穿越走廊就到了新華書店,人家指路他又走到了正洪街廣場。最后想了招狠的,索性打車。司機一路開,說沒聽說過這家飯館,描繪半天已經(jīng)開到了鼓樓,只好再換輛車,才找回來的。
在新街口吃飯,上個廁所迷路迷到鼓樓。毛毛氣得笑了。
他們經(jīng)常吵架的原因是,酒吧生意不好,毛毛覺得不如索性轉手,買個房子準備結婚。管春認為酒吧生意再不好,可屬于自己的心血,不樂意賣。
當時我大四,他們吵的東西跟我太遙遠,插不進嘴。
吵著吵著,兩人在2003年分手。毛毛找了個家具商,常州人。
這是我知道的所有訊息。
而管春依舊守著那家小小的酒吧。
管春說,這婊子,虧我還跟她聊過結婚的事情。這婊子,留了堆破爛就走了。這婊子,走了反而干凈。這婊子,走的時候掉了幾顆眼淚還算有良心。
我說,婊子太難聽了。
管春沉默了一會說,這潑婦。說完就哭了,說,老子真想這潑婦啊。
我那年剛畢業(yè),每天都在他那里喝到支離破碎。有一天深夜,我喝高了,他沒沾一滴酒,攙扶著我進他的二手派力奧,說到他家陪我喝。早上醒來,車子停在國道邊的草叢,迎面是塊石碑,寫著安徽界。
我大驚失色,酒意全無,劈頭問他什么情況。管春揉揉眼睛說,上錯高架口了。我說,那你下來呀。他羞澀地說,我下來了,又下錯高架口了。
我剎那覺得腦海一片空白。
管春說,我怎么老是找不到路?
我努力平靜,說,沒關系。
管春說,我想通了,我自己找不到路,但是毛毛找到了。她告訴我,以前是愛我的,可愛情會改變,她現(xiàn)在愛那個老男人。我一直憤怒,這不就是變心嗎,怎么還理直氣壯的?現(xiàn)在我想通了,變心這種事情,我跟她都不能控制,就算我大喊,你他媽不準變心!她就不變心了嗎?我操變心他大爺!
我說,你沒發(fā)現(xiàn)跡象?有跡象的時候,就得縫縫補補的。
管春搖搖頭,突然暴跳:縫蛋蛋!都過去了,我們還聊這個干嗎?總之雖然我想通了,但別讓我碰到這婊……這潑婦!
我心想這不是你開的頭么!發(fā)了會呆,我問,你身上多少錢?他回答四千。我數(shù)數(shù)自己有三千多,興致勃勃地說,我有條妙計,要不咱們就一路開下去吧,碰到路口就扔硬幣,正面往左,反面往右,沒心情就繼續(xù)直走。
一天天的,毫無目標。磕磕碰碰大呼小叫,忽然寂靜,忽然喧囂,時而在小鎮(zhèn)啃燒雞,時而在城里泡酒吧,艱難地穿越江西,拐回浙江,插進福建。途徑風光無限的油菜田,依山而建的村莊,兩邊都是水泊的窄窄田道,沒有一盞路燈,月光打碎樹影的土路,很多次碰見“此路不通”的木牌。
快到龍巖車子拋錨,引擎蓋里隱約冒黑煙,搞得我倆不敢點火。管春嘆口氣,說,正好沒錢了,這車也該壽終正寢,找個汽修廠能賣多少是多少,然后我們買火車票回南京。
最后賣了一千多塊。拖走前,管春打開后備箱,呆呆地說,你看。我一看,是毛毛留下的一切物件,相冊、明信片、茶杯、毛毯,甚至還有牙刷!
砰的一聲,管春重重蓋上后備箱,說:“拖走吧,爺從此不想看見她。就算相見,如無意外,也是一耳光。”
我遲疑地說,這些都不要了?
管春丟給我一張明信片,說,我和毛毛認識的時候,她在深圳讀大學。毛毛很喜歡你寫的一段話,抄在明信片上寄給我,說這是她對我的要求。要求我沒做到,還給你。
我隨手塞進背包。
拖車拖著一輛廢棄的派力奧,和滿載的記憶走了。
管春在煙塵飛舞的國道邊,呆了許久。
我在想,他是不是故意載這一車回憶,開到能抵達的最遠的地方,然后將它們?nèi)糠艞墸?/p>
回南京,管春拼命打理,酒吧生意開始紅火,不用周末,每天也都是滿客。攢一年錢重買了輛帕薩特,酒吧生意已經(jīng)非常固定,就由他妹妹打理,自己沒事帶著狐朋狗友兜風。
夏夜山頂,一起玩兒的朋友說,毛毛完蛋了。我瞄瞄管春,他面無表情,就斗膽問詳情。朋友說,毛毛的老公在河南買地做項目,碰到騙子,沒有土地證,千萬投資估計打水漂,到處托人擺平這事。過段時間,我零星了解到,毛毛的老公破產(chǎn),銀行開始拍賣房子。
管春冷笑,活該。
有天我們經(jīng)過那家公寓樓,管春一腳急剎車,指著前頭一輛緩慢靠邊的切諾基說:瞧,潑婦老公的車子,大概要被法院牽走了。
切諾基停好,毛毛下車,很慢很慢地走開。我似乎能聽見她抽泣的聲音。
管春扭頭說:安全帶。
我下意識扣好。管春嘿嘿一笑,怒吼一聲,我操變心他大爺!
接著一腳油門,往切諾基撞了上去。
兩人沒事,氣囊彈到臉上,砸得我眼鏡不知道飛哪去了。我心中一個聲音在瘋狂咆哮:老子要是死了一定到你酒吧去鬧鬼!
行人紛紛圍上。我能看到幾十米開外毛毛嚇白的臉,和一米內(nèi)管春猙獰的臉。
圖一時痛快,管春只好賣酒吧。整一百萬,七十五萬賠給毛毛。他帶著剩下的二十多萬,和幾個搞音樂的朋友去各個城市開小型演唱會,據(jù)說都是當?shù)匚乃嚪秲旱木瓢?,開一場賠五千。
看到這種傾家蕩產(chǎn)的節(jié)奏,我由衷贊嘆,真厲害?。?/p>
我突然想起,從破破爛爛的背包里翻出那張明信片,上面寫著: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如這山間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人,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陽光一般的人,溫暖而不炙熱,覆蓋我所有肌膚。由起點到夜晚,由山野到書房,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很簡單。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貫徹未來,數(shù)遍生命的公路牌。
我看著窗外的北京,下雪了。
混不下去,我兩年后回南京,管春也回了,暫時住我租的破屋子,兩人看幾天電視劇,突然奇想去那家酒吧看看。
走進酒吧,基本沒客人,就一個姑娘在吧臺里熟練地擦酒杯。
管春猛地停下腳步。我仔細一看,原來那個姑娘是毛毛。
毛毛抬頭,微笑著說,怎么有空來?
管春轉身就走,被我拉住。
毛毛說,你撞我車的時候,其實我已經(jīng)分手了。他不肯跟我領結婚證,至于為什么,我都不想問原因。分手后,他給我一輛開了幾年的切諾基,我用你賠給我的錢,跟爸媽借了他們要替我買房子的錢,重新把這家酒吧買回來了。
毛毛說,買回來也一年啦,就是沒客人了。
管春嘴巴一直無聲地開開合合,從他嘴型看,我能認出是三個字在重復:這潑婦……
毛毛放下杯子,眼淚掉下來,說,我不會做生意,你可不可以娶我?
管春背對毛毛,身體僵硬,我害怕他沖過去打毛毛耳光,緊緊抓住他。
管春點了點頭。
這是我見過最隆重的點頭,一公分一公分下去,一公分一公分起來,再一公分一公分下去,緩慢而堅定。
管春轉過身,滿臉是淚,說,毛毛,你是不是過得很辛苦?我可不可以娶你?
我知道旁人會無法理解。其實一段愛情,是不需要別人理解的。
真情的說癡情的真矯情,感性的說理性的沒人性,堅強的說勉強的不自強。你不知道他的道理,可人人都有自己的愛情。
“我愛你”是三個字,三個字組成最復雜的一句話。
(白曉麗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從你的全世界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