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鹿

半世飄零半世殤

◎田園鹿

編手札

烽火連天，點燃了御苑的宮柳，也燒盡了她的花開盛世；鐵蹄聲亂，踏破了山河，也踏碎了她的歲月靜好。眸中藏著家仇國恨，隨著日漸黃昏，心也掩緊了重門。有時她覺得此生虛晃，不知為公主時是夢，還是在五國城時是夢，亦或許，這都是夢。

那年，春寒剛散，杏花香縈繞宮廷，櫻花還未寥落，清歌妙音不時從宮宇深處傳來。

風(fēng)雅的皇帝執(zhí)筆繪丹青，只愿沉醉在詩詞山水里，不問江山事，正欲給宣紙上那處山水人間再添一片落櫻花影，曙紅與鈦白二色還未調(diào)勻，太監(jiān)來報：貴妃王氏誕下一女。

徽宗登時喜上眉頭，女兒好，水做的骨肉，不會沾染凡塵政事和權(quán)力的污垢。懷抱著小公主，這女兒生來便膚若玉雪，軟糯可人，將來只望她長得溫柔秀美，福澤綿延，于是賜號柔福。

柔福生性活潑聰穎，可惜母妃早亡，徽宗憐她年幼失母，將她交于皇后撫養(yǎng)。在柔福兒時的記憶里，宋朝的宮廷一派盛世景象。繁花燦然，碧水明媚，柔美的陽光撫過她俊俏的面頰，映出明艷的笑容，格外甜美可人。寄居于皇后宮中的柔福機靈可愛，她對每個人笑，想要得到他們的溫暖庇護，那是自母妃離世后她便一直渴望的東西。

還好，父皇和同胞哥哥趙楷一直對她非常憐愛。這世間萬物于她而言，也都如哥哥筆下的詩句般美好。

后來，柔福漸漸長大。她像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常常想將來會遇到一個怎樣的人為自己鋪就十里紅裝？她想象著自己穿上如火嫁衣，走向此生最愛的男人，周圍是一片明媚春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柔福執(zhí)筆繪丹青，勾勒良人模樣。他應(yīng)如楷哥哥那樣，臉部有利落明朗的棱角，眼睛里透著被無限溫柔包裹著的肆意才華；他的文采武功可能更勝她的狀元皇子哥哥一籌。他會給予自己最溫暖的庇護，而她只需在這繁華盛世里，安享流年。

此時宋宮姹紫嫣紅，似要將這世間的美好盡數(shù)開遍。可這一切，終究還是被一場戰(zhàn)亂打破了。

靖康二年的四月，再沒有春花秋月相伴，榮華俱成往事。剽悍兇猛的金人踏破了開封的城門，直逼宮廷。

那年，柔福只有17歲，本應(yīng)在閨閣深處靜等那個為她鋪就十里紅裝的人，可等來的卻是金人的鐵蹄和一張張兇悍殘暴的臉。他們就這樣闖進她的人生，帶著北方刺骨而凜冽的寒風(fēng)，帶著野蠻而兇悍的氣息。她怕極了，用力喊著救命，喊得聲音都嘶啞了，卻聽不到一絲回應(yīng)。

山河破碎，風(fēng)雨飄搖，連太上皇和皇帝都坐上了金人的囚車，哪里還有人保護她？那些渴望偏安一隅的權(quán)貴們用她抵了一千錠金子的折歲費，于是，柔福與三千大宋皇族貴戚一起，以無比羞辱的姿態(tài)被金人押送北上，去往他們的國都五國城。

北上途中，風(fēng)雨凄凄，昔日的帝姬妃妾們再無尊榮可言。當(dāng)命運變身魔鬼血口大張時，無人能夠幸免。

北上途中，柔福先后被好幾位金國大將霸占。只是，沒有人能真正擁有她。柔福雖嬌弱，性情卻堅貞，她始終記得自己是大宋尊貴的公主，縱是國破家亡，身世飄零，她仍有她的驕傲。于是柔福將冷漠與高傲寫在臉上，以自己的方式輕視著那些敵國大將，不屈從他們?nèi)魏我蝗?。抵達(dá)五國城后，她以宋室宮廷年齡最長未嫁公主的身份入了金國皇帝的后宮。

落難公主和敵國的王，若是有一方肯屈就，或許也能成就一段亂世佳話?？墒侨岣２豢稀Ｈ岣Ｒ氖枪释潦⑹览锏牧髂臧卜€(wěn)，這個敵國的王給不了她。于是她抗拒，冷漠，排斥。他翻手為云，送她去了最不堪的洗衣院。

洗衣院名為洗衣房，實為娼妓院。宋朝北上的貴族女眷們?nèi)魶]有被某一金國王侯占有，便統(tǒng)統(tǒng)安置在洗衣院為婢。

洗衣院的生活使柔福變得越來越麻木，甚至忘了該怎么哭……

白日里，洗衣院的活計繁重，柔福以前從未做過，如今卻要一步步學(xué)起。北方寒氣入骨，漿洗衣物時，手浸在水里，冰冷刺骨。偶有閑暇，柔福喜歡一個人坐著，望向南方，那安靜的身影里寫著的，不知是落寞，是凄苦，還是無奈……

故國宮廷里的杏花春雨總是那般輕易地浮現(xiàn)在她眼前。她笑，眼睛里卻是深深的絕望。

偶然一次，她見到了同是落難的父皇，悲苦與欣喜一起從心間襲來，她想喚一聲：“爹爹?！甭曇魠s哽在喉嚨，怎么也發(fā)不出。半世風(fēng)雅的徽宗也看到了她，卻徑直從她身邊走過，似是不敢看她一眼。不過幾年而已，他已驟然蒼老，塵滿面，鬢如霜，眼含淚，再見只當(dāng)不見吧……

也或許，在某個風(fēng)清月明的晚上，月光清長，不能帶她歸故鄉(xiāng)，卻給她帶來了最愛她的楷哥哥。他瘦了很多，卻仍優(yōu)雅清逸。他對她笑，眼里盡是滄桑。她心疼地流淚，面前的人原是大宋最瀟灑俊逸的皇子，天下人都知他才華橫溢，贊他狀元皇子。他本應(yīng)白袖長劍，撫琴潑墨，占盡世間風(fēng)流，如今卻在北方苦寒之地受盡折磨，只是他的笑還是那樣溫暖，他說：“柔福，若是可以，就忘了過去，忘了故國。在這里為自己謀一個安穩(wěn)的去處罷?！?/p>

怎能不痛，怎能忘記，風(fēng)雪在身上摧殘，故園遙不可及，卻始終在心間徘徊不去。

幾年后，柔福離開洗衣院，被分配給一位金國王爺做次妃。只是，柔福的冷漠依舊寫在臉上，眼睛里浸著的是滿滿的滄桑。于她而言，給敵國王爺做次妃和在洗衣院為婢無甚分別。淪落敵國，不論身份如何，都是受盡凌辱。她唯一能做的，是用同一張冷淡的臉面對身邊不同的敵國男人。

有時，看到那些為了一時安好委身于金國男人，勉力承歡的昔日姐妹，柔福心中更覺凄苦。她想勸阻，可話未出口，連自己都覺得太過單薄。靖康一難，留在史書上不過短短幾行文字，卻有無數(shù)受盡屈辱的鮮活生命逝去?？傆腥艘倘杳蓧m，總有人要守貞自盡，總有人要被蹂躪至死……

柔福也想過，余生就這樣了斷罷。身在敵國，心系故園，生命在懷念中慢慢走向落幕。求不得她要的安穩(wěn)，卻也可以坦然面對世間煙云。北方的風(fēng)在生命中呼嘯而過，她的心也和這風(fēng)一般冷，世界像是一個巨大的冰窖，凍住了她所有的感情，那些鶯歌燕舞的過往年華，那些受盡寵愛的昔日歲月，遠(yuǎn)得像是前世……

可是有一天，他出現(xiàn)了。他是金國皇子，完顏宗雋，要她做他的女人?；蛟S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因這女子有幾分姿色，還是因她不肯低頭屈就的倔強，像極了自己。他要得到她，不計手段后果，或許還利用了早已淪落得不成人形的二圣，畢竟，他們是柔福最為掛念的家人。于是，昔日的徽宗以囚徒的身份見了他曾經(jīng)最寵愛的女兒，求她委身完顏宗雋。

柔福從未想過，再見父皇竟是此種景象。垂垂老矣的昔日皇帝，面上盡是滄桑，如今被迫來求自己的女兒委身于一個敵國男子。柔福的眼睛酸澀得難以忍受，這次，縱是她仍想保持高傲的姿態(tài)，也已無法控制自己的心。

完顏宗雋，他是如此耀眼的男子，俊逸英武，待她又極溫柔。他似是占盡了哥哥的優(yōu)點，又帶著金人特有的霸氣明朗。他有著最尊貴的身份，可以護她一世安穩(wěn)。

可是她不能，她是宋朝公主，她的父兄在這里受苦，她的九哥登基后在南國辛苦收拾殘局，若是此時屈從這個敵國男人，來日將以何面目面對她的故國家人？

她恨，恨自己為何國破家亡，無依無靠。是上天讓她落難蒙塵，不堪重負(fù)的嗎？不，上天只是給了她驕傲的性格和美麗的容顏，致她淪落他鄉(xiāng)、歲月零落的是這些北方蠻夷！有那么多機會，她都可以殺掉身邊這個男人，這個如此耀眼，卻又讓她恨之入骨的男人。殺了他，是不是也可以為大宋重整破碎河山盡一份力？

他嘲笑她，嘲笑她的父兄家國。“你們宋朝的男人，早已在溫香軟玉里消磨了陽剛氣概，而我們的兒郎生如猛虎，勢如破竹，又怎是你們能抵擋的？不要想了，你們的皇帝永遠(yuǎn)都不會打過黃河來救你?！边@是完顏宗雋為讓她順從說給她聽的，而他說的，又何嘗不是事實。

一眾如她一般嬌柔的南國女子卻要為男人們的懦弱承擔(dān)罪責(zé)，而那些男人，是她最親近的父兄家國。這一世，注定不能愛，不能恨，不得安穩(wěn)……

終于，她受不了內(nèi)心的百般煎熬，被愛與恨撕扯著，一病不起。她還想如當(dāng)初那般，懷念著故國，麻木地活在五國城，了此余生?？墒侨缃瘢纯囹?qū)散了麻木。心，早已在不知不覺中交付了一個無比耀眼的人，他的光芒，沒有人能夠抵擋。那份心心念念的安穩(wěn)，終是求不到了。也或許，它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卻讓自己固執(zhí)地躲開了。如今想來，到底是誰辜負(fù)了誰？還是這亂世，辜負(fù)了他們？

她看著五國城里生活富足勇猛健壯的金國子民，想著家鄉(xiāng)因戰(zhàn)亂而四處飄零的百姓，還有與自己一起受盡凌辱的族人們，淚止不住落下。她是最尊貴的公主，她也只是一個普通女子。她不能解救百姓臣民，不能為自己求一世安穩(wěn)，不能愛上那個敵國男子，可也恨不了他。

身邊，已沒有人寵她憐她。她躺在床上，一聲聲地咳嗽著，直到咳出血來。那血，鮮艷得像是那年的花雨，她看著那明艷的顏色，靜靜地笑了。身體越來越沉重，眼睛越來越沉，終于可以睡了呵……窗外，北風(fēng)朔朔，吹走了她身上最后一點溫度。

一代帝姬，半世飄零半世殤，未到三十年華時就客死異鄉(xiāng)。孤單死去，是悲涼，也是解脫。

眼睛閉上的那一刻，漾過眼眸的，大概是她兒時在宋宮里穿梭而舞的那片落櫻花影吧。那時，她的父皇與母后都在，楷哥哥在不遠(yuǎn)處看她跳舞，對她微微一笑，撫琴彈曲。慢慢長大后，有一個貌如完顏宗雋的耀眼男子為她鋪就十里紅裝，給予她這世間最溫柔的庇護。

那是她想要的，繁花盛世，流年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