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俊維
上
陳璞星來到了北郊山腳下的偏僻住所,這里是協(xié)議離婚時分割給他的財產(chǎn),連同他的兩大皮包行李和身上穿戴的衣服,就是他全部的家當了。面對空蕩蕩的房間、雪白的墻壁,他感到無比的蒼白和飄渺,輕浮得像是空氣中的一粒微塵。他拋棄了原配和兒子,像是割裂了一塊肉瘤,又像被命運鋸掉了一塊骨頭,既輕松又疼痛。
這座大樓是“桃園地產(chǎn)”在修建北苑高端別墅區(qū)時,臨時改變計劃加蓋的一棟商品樓,孤零零地豎立在一片獨棟獨院、花木成陰的別墅區(qū)東側(cè)。它像是一塊用下腳料做的產(chǎn)品,顯得與高端、富貴不搭調(diào);但是因為它與靠著的小山比肩,覽盡城北風光,所以賣得挺好,賣到后面竟然一房難求了,轉(zhuǎn)讓費也高得有點霸道。陳璞星和妻子——不,前妻,用多年的積蓄很早就購置了一套房,想著兒子大了給他安家用。陳璞星哪兒想到,兒子才十六七歲,他自己卻要和另外一個女人在此安家了。一有這個念頭,陳璞(陳的新婦歐陽木蘭管陳璞星叫“陳璞”,說簡短順口,為了省字,筆者也就以“陳璞”稱之了)就感到一陣羞恥。40歲的人,還要梅開二度,再入洞房,跟年輕的嬌妻過魚水喋唼的嶄新生活——會不會遭到報應?他離婚時比偷情時心虛多了。那年到華山旅游時,看手紋的相士只說他會“掌兩次印”,并沒有說他會結(jié)兩次婚啊!那天看手相時,只有他一個,周圍沒有熟人,相士不該有所忌諱。或許是算命的人專挑好話說吧!人的命運又有誰能夠輕易預測得準呢?
陳璞自己非富非貴,為什么清揚婉兮的歐陽(他不稱名字“木蘭”,而稱姓“歐陽”,因為木蘭會讓他想起《京華煙云》中的木蘭,進而想起趙薇。他的聯(lián)想和移情能力就是這么發(fā)達)會愿意和他在一起呢?歐陽自己說,那是因為他真誠。這似乎不是搪塞的話。但是,如果“真誠”可以騙一個年輕的女子,那么,要么這個世界太荒唐,要么這“真誠”顯得有點可惡了。是的,對情人的真誠,其實是對妻子、家人的不真誠。這蝕心啄骨般的痛癢就是源自于他犯下了還未受懲罰的罪。臉皮厚點很容易做到——有熟識的男性朋友甚至還認為他有兩下子,不是花言巧語情話綿綿,就是骨骼清奇肌肉發(fā)達,他們看他的眼神帶著一種羨慕的光芒。他似乎聽到了他們肚子里的腹語:“行??!你小子!升官發(fā)財換老婆——成功人士??!”——道德的譴責與叩問像是半夜里鬧耗子,攪得人神經(jīng)衰弱,疑心是不是鬼敲門。
這套房間只是安了門窗、粉刷了墻、貼了地板,沒有家具,連小凳子也沒有。陳璞慢悠悠地喝了一罐啤酒,嘆了幾回氣,又脫下上衣看看自己裸露的肌膚,還算光滑;汗粒像是晶瑩的泉水一樣滲出來,或是像水蒸汽一樣凝結(jié)在皮膚的表層。他想給歐陽打個電話,可是還沒有緩過神來,便躺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塊地毯上——這是一位在新疆的親戚贈送的,鋪在空落落的客廳里,像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他們曾經(jīng)在這塊地毯上歡好,悶熱的空氣加密實的羊毛地毯,讓兩個人的體溫超過了36.8度。愛欲燃燒成了一片白色的火焰,虛晃晃的,看不真切,卻是灼熱撩人。事后,陳璞跟歐陽還做過好多次,可就是沒有第一次激動人心。這些都是陳璞自己的感受罷了。
陳璞起身,抽出一支煙,點上,吸了兩口,好像不那么迷糊了。他將半根煙蒂扔進易拉罐里,嗞的一聲,發(fā)出了夸張的尖叫聲,空洞得有點沉悶。他撥通了歐陽的電話:“喂,親愛的,一個人?”
“嗯,一個人?!?/p>
“我今天,今天我,離婚了?!?/p>
“什么?”
“去法院辦了手續(xù),去南泉——現(xiàn)在那房子歸前妻了,卷鋪蓋走人?!?/p>
“這么突然?我還沒回過神來。你是不是有點沖動?我覺得你愛人挺好的?!?/p>
“?。窟@趟水已經(jīng)攪渾濁了。難道你不可憐我?我是愛你的,下一步,就是和你結(jié)婚?!?/p>
“我還以為你說離婚是氣話——你怎么能這么不負責任?。 ?/p>
“什么?”陳璞激動得像是碰到了300多度的香煙頭,“親愛的,你,你后悔了嗎?你不愛我嗎?”
“我是愛你的,可是,你沒有必要非得離婚啊!”
真是晴天里響了一個霹靂。通電話之前,在陳璞心目中,歐陽是清霄天宇中的仙子,通電話之后,她卻成了地窟泥淖中的妖魔。多少次呢喃密語,說是要在一起,敢情“在一起”就是偷情,不是結(jié)婚啊?我把碌碡推到半山腰了,她卻來了個釜底抽薪!難怪我一提結(jié)婚的事她就語焉不詳。??!愚蠢啊!陳璞星,你是傻瓜、混賬、渾蛋!你太天真了!現(xiàn)在不是男人玩女人,而是女人玩男人了!真惡心!啊!這么折騰了兩個月,我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不對,她不是說懷孕了嗎?沒錯,就是呀!怎么回事?懷孕了,又不跟我結(jié)婚?還同情我的前妻——她是小三哎!要不是她直勾勾的眼睛,要不是她優(yōu)美的身姿,我也不會……唉!
陳璞發(fā)了會兒呆,腦袋不那么難受了。他轉(zhuǎn)念想道:“噫,一個巴掌拍不響,我不能責怪她。對,歸根到底,我才是忘恩負義、喜新厭舊的陳世美。我是真正的魔鬼!”
中
在五彩石酒樓餐廳雅座,陳璞搖晃著一杯紅酒,說道:“你還是來了?!?/p>
歐陽手拿太陽鏡,捋頭發(fā):“我來了。”
“你是不是有了新的相好了?”
歐陽微笑著說:“相好的就那么容易找?我們分開才三天哎!”
不是我神經(jīng)錯亂,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告訴我,懷孕——是怎么回事?
這個我要向你道歉,我沒懷孕,我只是懷疑。
懷疑的事怎么能當真呢?你聽過多米諾骨牌效應嗎?虛假的信息它會起連鎖反應。
可是你也太——心急了吧?我沒有要求你離婚??!
可是咱倆的事我家里都知道了——如果我還有家的話。我是左右做不成人?。?/p>
誰叫你那么小氣,舍不得花錢,非得在自己家里……
你愛不愛我?
這話一般是女的問男的。
你也二十五六了,要是你的態(tài)度和你的氣質(zhì)一樣端莊就好了。
我雖然二十五了,可我覺得自己還沒想過要結(jié)婚,還沒做好準備。
下
再以后,陳璞跟歐陽通過幾次電話,見過兩次面,可是歐陽的態(tài)度變得冷漠,陳璞感到無法忍受,他們最終談崩了,分開了。
話說這中年男子,到底還是需要有一點歸屬感的,成天下館子、泡酒吧哪成???跟個幽魂似的。陳璞星到底撥通了南泉家里的座機:“喂——”
“喂?!?/p>
“奇奇,你媽在嗎?”兒子一愣神,便掛斷了電話。陳璞星覺得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決定回趟家,負荊請罪,看有沒有挽回的余地。
開門的是藍田,面色白潤,只是頭發(fā)剪成了短發(fā),透出從來沒有過的干練。
“你不是來借錢的吧?”
“你想哪兒去了?我是來看兒子的?!?/p>
“你保證?”
“我保證。”
“你拿什么保證?”
“我、我……”
“你進來吧。”
陳璞星進門,放下手里提的一包東西。兒子房間的門像是打了一個驚駭?shù)膰娞纾榈囊宦曣P(guān)住了。
藍田說:“你的東西,我都收拾起來了,你要拿走就拿走?!?/p>
“哦,勞神?!标愯毙怯X得這話客氣了,但是沒有想到更合適的話。
“你看,兒子不愿見你。你喝點茶,就回去吧,免得你女人說?!?/p>
“我沒女人?!?/p>
“哼?!?/p>
“我們吹了?!?/p>
藍田詫異,上下打量起陳璞星來。
“他們小年輕,怎么會看上我這個……”陳璞星涌到嗓子眼的是“蠢蛋”,可是沒好意思罵出聲來。
“你是屬貓的,嘴饞。她也是屬貓的,偷吃兩口就溜了?嘗鮮誰不會??!”
“吵死了,要說話到外面說去,我明天還要考試!”兒子的聲音透過一扇門傳過來,還算清晰。
“我是一失足,我錯了?!?/p>
“咱們到外面街心公園說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