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我大概是專業(yè)登山人士最討厭的那一類登山票友:不僅缺乏經(jīng)驗,而且缺乏能力;不僅缺乏能力,而且缺乏自知之明;惟一有的,只有滿腔熱情,以及誘發(fā)熱情的虛榮心而已。在登厄爾普魯士之前,我僅有的登山經(jīng)歷是登頂乞力馬扎羅山。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登頂那一刻的倉皇。沖頂過程中的疲憊讓人站在頂峰時很難興奮起來,再加上擔(dān)心天氣突變不能久待,基本上在山頂惶惶然地站一會兒,拍幾張照片,就得連滾帶爬地下撤,跟我想像中睥睨群山、舍我其誰的風(fēng)范完全不一樣。
這次登厄爾普魯士的小伙伴是王小山、老狼、作業(yè)本、李承鵬。我曾和王小山、老狼一起攀登過乞力馬扎羅,那時的小山叔到了路程最后,每走一步都痛苦地大吼一聲,我在他前面走得心驚膽戰(zhàn),像是誤入了某個兇案現(xiàn)場。——我這次攀登的信心很大就來源于此,他登不了頂,我或許可以;他若能登頂,我肯定可以。厄爾布魯士的大本營叫“汽油桶”,條件遠遠優(yōu)于我的想像。我本來以為是像一個集體棺材,陰暗狹小,六七個人并排躺在里面,沒有轉(zhuǎn)身的空間;結(jié)果竟然是一個異常寬敞明亮的屋子,有床鋪和小桌子,枕頭和毯子。還有人做飯,廚娘是個金發(fā)碧眼的俄羅斯大娘,據(jù)說原來是全國滑雪冠軍。
登山的前兩天是適應(yīng)訓(xùn)練——攀登到高海拔,再回到大本營。厄峰晴朗溫暖,天氣好得令人發(fā)指。即使是這樣,這種拉練對我來說依然不輕松,尤其是沉重的雪鞋和冰爪讓每一步都走得好辛苦。我后來發(fā)現(xiàn)最省力的方式是緊緊跟在向?qū)Щ蚪叹毶砗?,這樣步伐比較有節(jié)奏。我跟得如此之緊,以至于每次抬頭都快撞上他們的屁股。老狼說我是“臀部愛好者”。
害怕好天氣猝然結(jié)束,教練決定把登頂?shù)娜兆犹崆耙惶?。終于到了登頂?shù)牧璩?,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問題:因為借來的雪鞋穿法有問題,導(dǎo)致我的膝蓋迎面骨被摩擦得很疼,甚至只要被接觸到,就疼得嗷嗷叫。教練的處理方式是喂了我兩顆止痛藥,在迎面骨貼了兩片衛(wèi)生巾。我就這樣忐忑地上路了。
出發(fā)是在凌晨3時,坐雪地拖拉機上到5100米,再開始向上登頂。登山過程比我想像得容易,惟一艱難的是最后300米。最后300米,山驟然變陡,每一步都需要用雪杖把自己的身體撐起。最危險的一段,不僅陡,還有幾塊讓人無法落腳的滑石。路邊有讓人握住的安全繩,反而徒增心理壓力。走過這段,離頂峰不過15分鐘,人也變得身輕如燕。登頂之后,看著山頂有些簡陋的登頂標志,我反而有片刻的茫然:這就結(jié)束了?比完成的幸福感更強烈的,反而是無法繼續(xù)前進的失落。
下撤時,天降大霧,開始下雪?;蛟S是因為興奮的多巴胺分泌完了,我的膝蓋迎面骨又開始疼,只能小步蹭。大霧讓隊伍拉不開距離,教練說這樣會耽誤整組人馬,“我背你吧”。我在“男女授受不親”和“暴尸雪山”之間衡量了一下,跨在了教練的背包上,被他一把背起。我就這樣半身不遂地在教練背上賴了100多米,雪越來越松軟,他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很深。當(dāng)?shù)叵驅(qū)дf,不如讓向?qū)v著我,保證我的重心,這樣大步走下去速度會更快。我就這樣和向?qū)滞焓?,像步入紅毯的男女一樣大步流星地踏著新雪下了山。
下了山,大家都在“精神會餐”,開始說自己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從伊比利亞火腿說到了油燜筍。我也忍不住想,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最懷念的是馬桶,最想做的,是洗完澡之后,一邊喝著可樂一邊翹著腳上網(wǎng)。
人為什么要登山?標準答案是:因為山就在那里??墒菬o論人登或不登,山都在那里。于是登山無關(guān)山,只關(guān)乎人。對我來說,登山是因為找到存在感。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我想這是因為他沒用過智能手機沒去過蘋果總部,科技的發(fā)展將讓自主思考可能不再是人類獨享的。只有痛苦是無法分享的感受,痛苦,讓人無比清晰地感到自己肉身疼痛的方式;痛苦的結(jié)束,則讓人比平常更能體會細微的幸福感。人如何證明自己的存在?我痛故我在。我那貼著衛(wèi)生巾的左小腿這樣回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