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報童的名譽

庫爾特·馮內(nèi)古特

查理·豪斯是科德角村的警長，夏天時他手下有四個巡警，冬天則只有一個?，F(xiàn)在正是晚冬，那個巡警感冒病倒了，查理自己也感到不舒服。不巧的是，他手頭上正好有一起兇殺案。有人毆打藍(lán)豚酒店的女招待埃斯特爾·富爾默，把她打死了。

星期六那天，有人在一只裝越橘的袋子里發(fā)現(xiàn)了她，法醫(yī)檢查后認(rèn)為，她死于星期三晚上。

查理·豪斯想，他大概知道是誰干的。他猜是厄爾·赫德蘭犯下了這起命案。肯定是厄爾，他最有可能。有一天晚上，在藍(lán)豚酒店，埃斯特爾說讓厄爾見鬼去，他從來沒有被人如此搶白過，也從來沒人敢如此搶白他，因為大家都知道，誰如此搶白他，他就會把誰殺了。

查理的妻子給查理穿暖和了，這樣好去厄爾家盤問他。“要是我知道會有兇殺案，”查理說，“我就不做警長了?！?/p>

“好了，你要當(dāng)心那條大狗?！彼钠拮右贿呎f，一邊給他圍了一條圍巾。

“它只會叫，不咬人?！辈槔碚f。

“人們也是這么說厄爾·赫德蘭的?！彼钠拮诱f。

他們談?wù)摰哪菞l狗叫撒旦，是一條大丹犬和愛爾蘭獵狼犬的雜交狗，它大得像一匹小馬。撒旦不是厄爾·赫德蘭家的狗，但它經(jīng)常待在他的樹林里，為他看守那片田產(chǎn)。厄爾時不時地喂它，就這樣有了一條廉價的看門狗。

查理開著警車沿著長長的山坡去厄爾家，途中要經(jīng)過那片樹林，他希望厄爾能在家。這是星期六下午，但查理希望不管哪一天厄爾都會在家。厄爾沒有工作，他繼承的錢夠花了，所以不是非工作不可——要是他生活節(jié)儉、善于理財?shù)脑?。厄爾最忙的時候就是報紙送來的時候，他會翻看財經(jīng)版，了解股市行情。

當(dāng)查理來到厄爾家的時候，他聽到撒旦在遠(yuǎn)處嚎叫。厄爾不在，房子大門緊鎖，報紙堆在門前的臺階上。

報紙用一塊磚壓著，以免被吹散。查理數(shù)了一下，一共四份，周五的報紙在最上頭，周六的報紙還沒有送來?？雌饋聿⒉皇嵌驙枤⒌陌Ｋ固貭?，雖然他很可能這么做。

查理看了一下原封未動的報紙的日期，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蹊蹺的事情：周三的報紙不見了。

狗的叫聲此刻更近了，聲音來得很快。查理想，狗一定聞到了他的味道，他得提高警覺以防被嚇到。查理對撒旦的這種警覺，村里的其他人也都有，因為這是條瘋狗。撒旦還沒有咬過人，但它要是咬人，能把人咬死。

這時，查理明白它為什么嚎叫了，它在追著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孩跑，并露出它那屠刀似的犬牙。它的頭左右晃著，狂叫著。

男孩直視前方，假裝狗不在身邊。他是查理見過的最勇敢的家伙。這個小英雄就是馬克·克羅斯比，十歲大的報童。

“馬克——”查理喊道。狗現(xiàn)在沖著查理跑來，想用那屠刀般的長牙把查理嚇?biāo)馈Ｒ悄悄泻]有樹立勇敢的榜樣，查理可能會因安全原因跳進(jìn)警車?！澳阋姷胶盏绿m先生了嗎，馬克？”查理問。

“沒有，先生?！瘪R克說。他對穿著警察制服的查理表達(dá)了敬意。他將周六的報紙放在門口臺階那堆報紙的最上頭，再放上那塊磚頭：“他一個星期都不在，先生?！?/p>

撒旦最終對這兩個膽大的人失去了興趣，它攤開碩大的腳掌躺了下來，時不時懶洋洋地叫幾聲。

“他去哪兒啦？你知道嗎？”查理問。

“不知道，先生?！瘪R克說，“他沒說他要出門——沒有退報?！?/p>

“周三的報紙你送了嗎？”查理問。

馬克對他的警察朋友這么問感到不高興?！爱?dāng)然送了。”他說，“這是規(guī)定。即使報紙堆起來了，但沒有人說要退報，你六天之內(nèi)都得送。這是規(guī)定，豪斯先生?！?/p>

“你——你肯定沒有錯過周三的報紙嗎，馬克？”查理說，“沒人會責(zé)怪你——刮風(fēng)下雨、成堆的報紙、爬長長的山坡，還有大狗在追?！?/p>

馬克舉起右手?！拔乙晕业拿u發(fā)誓，”他說，“周三我到這兒送過報紙。”

對查理來說，這就夠了，那種斬釘截鐵的態(tài)度說明了一切。

就在一切明了的時候，山路上駛來了厄爾·赫德蘭的舊跑車。厄爾笑嘻嘻地出現(xiàn)了，撒旦低低地叫了幾聲，站了起來，舔厄爾的手。

“我沒有到處逃亡?！倍驙栒f，“我在普羅維登斯的報紙上讀到了有關(guān)可憐的埃斯特爾的事。我猜想你要見我，所以我回來了，免得浪費你的時間——免得你覺得是我殺了她?！?/p>

“謝謝。”查理說。

“我整個星期都在普羅維登斯我弟弟家，”厄爾說，“我弟弟可以為此做證，每分鐘都可以作出說明?！彼Ａ苏Ｑ劬Γ霸趺礃?，查理？”

查理認(rèn)識厄爾的弟弟。厄爾的弟弟也不是正經(jīng)人，所以，他斷定那是謊話。盡管如此，他弟弟的話還是可以在法庭上起作用的。

厄爾在臺階上坐下來，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報紙，翻到財經(jīng)版。接著，他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的報紙上沒有股市信息。

“你這兒有許多來客吧，厄爾？”查理問。

“來客？”厄爾輕蔑地說，“我要來客干嗎？”

“修理工？出門散步的陌生人？孩子？”查理說，“可能還有獵人？”

厄爾不禁得意起來。大家因害怕而不敢靠近他的住處，他想到這一點就很高興?！坝惺裁葱枰蘩淼模易约盒蕖！彼f，“至于陌生人、小孩、獵人，或其他什么人，來了的話這條狗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不歡迎不速之客?！?/p>

“那是誰拿走了星期三的晚報呢？”查理問。

厄爾愣了一會兒，隨之又拿起手里的報紙，假裝讀到了什么新聞，比查理說的還重要?！瓣P(guān)于一份星期三的報紙，有什么廢話好說?。俊彼洁斓?。

查理告訴他什么是廢話——告訴他這可以證明，在埃斯特爾被殺的那個晚上他可能回過科德角?！耙悄阈瞧谌_實回過科德角，”查理說，“我不明白你怎么會放棄看一下報紙上股市行情的機會。”

厄爾放下報紙，眼睛盯著馬克?！斑@孩子太懶，星期三根本就沒有送報紙過來?！?/p>

“他發(fā)誓送來了報紙?！辈槔碚f。

厄爾又看起報來?！斑@孩子不僅懶，”他說，“還會撒謊。”

可憐的馬克被詆毀了。他淚流成河，他的名譽是他最珍貴的東西，厄爾卻踐踏他的名譽。

“他以他的名譽發(fā)誓！”查理對厄爾叫道。

“豪斯先生——”馬克說。

“怎么了，馬克？”查理說。

“我——我有比我的名譽更好的東西?！瘪R克說。

查理難以想象那會是什么，厄爾也很好奇。甚至連撒旦都有可能想知道，什么是一個十歲男孩的最高榮譽。

馬克激動起來，他自信他可以證明，甚至讓厄爾滿意，星期三的報紙的確送來了?！拔倚瞧谌×?，”他說，“所以，是我父親來送的報紙?！痹隈R克看來，他也不妨說是上帝代勞了。

查理·豪斯無奈地笑了，馬克恰恰給了他一個線索。馬克的父親也許在很多方面都很勇敢，但在兩件事上，他并不勇敢。他平時最怕的就是厄爾·赫德蘭和那條狗。

厄爾大笑起來。查理嘆了一口氣。“謝謝，謝謝你提供了信息，馬克?！彼f，“你走吧，你還有報紙要送?！彼Ｍ@件事就此打住。

但厄爾不愿意就此了結(jié)?！靶∽樱彼麑︸R克說，“我不想對你這么說，但你父親是村里最討厭的膽小鬼?！彼酉聢蠹垼玖似饋?。

“閉嘴，厄爾?！辈槔碚f。

“閉嘴？”厄爾說，“就在一分鐘前，這孩子還想讓我上電椅呢?！?/p>

馬克大吃一驚。“電椅？”他說，“我只是說是我父親送的報紙。”

厄爾的雙眼放出兇光。這目光和厄爾的舉動讓查理確信，厄爾就是殺人兇手。厄爾想要殺了那個男孩，但查理在場，他無法得逞。所以，他另施毒手，借助語言來達(dá)到目的。

“也許你家老頭兒告訴你他送了報紙，”厄爾說，“但我現(xiàn)在向你保證，就是給他一百萬美元，他也不敢靠近這條狗;就是給他一千萬美元，他也不敢靠近我！”他揚了揚右手，“我以我的名譽發(fā)誓，小子！”

馬克無言以對，他的誓言再也不管用了。他哭了，爬上自行車，走了。

撒旦這次沒有追他，因為它明白，現(xiàn)在追逐馬克是不體面的。

“現(xiàn)在，你也可以走了?！倍驙枌Σ槔碚f。

查理對馬克感到沮喪，他靠著厄爾的房子，眼睛閉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看見玻璃窗上有他的影子。

這時，他看見室內(nèi)窗戶邊的椅子上有一份報紙，完好無損。查理能看清報紙的日期，是星期三的報紙，翻開在財經(jīng)版。這是確鑿的證據(jù)，厄爾去了普羅維登斯，假裝不在犯罪現(xiàn)場，而他星期三偷偷回來，殺了埃斯特爾。

但查理沒有多想厄爾或埃斯特爾，他想到馬克和他的父親。厄爾知道查理從窗戶里看到了什么，他站起身來，齜牙咧嘴，以求一搏。他的手抓住狗的脖子，讓狗也準(zhǔn)備拼命。

但查理并不想進(jìn)行一場格斗，反而坐進(jìn)了警車?！皠e走開，等我回來。”他說著便開車下山追趕馬克。

他在山腳下趕上了馬克?！榜R克！”他喊道，“你父親送過報紙！就在那兒！他頂風(fēng)冒雪，不顧一切送去了報紙！”

“好啊?！瘪R克說，聲音中沒有一點兒欣喜之情。他剛才受的打擊太重，一時還高興不起來。“赫德蘭先生說我父親的那些事情，”馬克說，“即使他以他的名譽發(fā)誓——那些話也不一定是真的，是吧，豪斯先生？”

“那些說法都是真的，馬克。”查理說，“你父親膽小，生來如此，就像他生來就有藍(lán)眼睛、褐頭發(fā)一樣。你和我，我們想象不到一個膽小的人會怎么樣。但他能在恐懼下生活就是一個勇敢的人。稍微想一下，你就會明白你父親是多么勇敢，他想方設(shè)法把報紙送給了厄爾·赫德蘭，并沒有因為害怕而不遵守規(guī)定。”

馬克想著，隨后點點頭表示他明白了。他心滿意足了，他的父親是一個十歲男孩所期望的父親——一個英雄。

“那是赫德蘭先生殺了人嗎？”馬克問。

“上帝知道！”查理說，他用手掌拍了一下頭，好讓腦袋更清醒一些，“忘了那樁殺人案吧?！?/p>

他掉轉(zhuǎn)車頭，又急忙朝厄爾家開去。厄爾不見了，狗也不見了。他們多半穿過那片樹林跑了。

兩個小時后，搜索隊發(fā)現(xiàn)了厄爾。他頭朝鐵軌，撒旦咬死了他。關(guān)于那條狗為什么會咬死他，眾說紛紜。

查理的解釋也許是最有道理的。查理猜想，那條狗嗅出了厄爾的恐懼，見他逃跑，就去追他?！岸驙柺堑谝粋€讓那條狗明白，他是多么恐懼的人，”查理在調(diào)查報告中說，“所以，撒旦就咬死了他?！?/p>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星河摘自中信出版社·楚塵文化《2081：馮內(nèi)古特短篇小說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