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樹基
幾年前,我曾為馮筱才的《在商言商:政治變局中的江浙商人》寫過一篇評論。在那本著作中,作者立足于商人的立場理解政治的變動,還商人以職業(yè)的本位。而在剛剛出版的《政商中國:虞洽卿與他的時代》中,作者有了進一步的企圖,他將“公共政治與私人商業(yè)利益之間復雜的關系”定義為“政商化”,認為中國近代社會明顯具有“政商化結(jié)構(gòu)”,而近代中國也可以稱為“政商中國”。如果說《在商言商》還只是解構(gòu)“中國資產(chǎn)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本書則著力于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之建構(gòu)。在這個意義上,本書不再是一部簡單的人物傳記,而是具有了社會科學著作的性質(zhì)。
為了清晰地展示虞洽卿的崛起之路,作者將虞氏的一生劃分為幾個年代:改革年代、革命年代、愛國年代、北伐年代、南京政府時期與抗戰(zhàn)年代。前面的四個年代之劃分,相當新穎,作者借此賦予傳主一個解釋性的框架,即一個人如何與“他的時代”相連。“他的時代”即虞洽卿之時代,并不屬于教科書中的“常識”,而是作者對于傳主一生的歸納與體會。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時代,而這可能是作者的立意所在。
所謂“改革年代”,亦即晚清改革圖強的“洋務年代”,虞氏通過做洋行買辦成為寧波幫領袖。他投資多種產(chǎn)業(yè),如金融、地產(chǎn)、礦業(yè)、機器制造、電力等,但不管從事何種行業(yè),虞氏“都似乎是從公益開始,私業(yè)結(jié)束;或從合伙或股份開始,再發(fā)展到私人企業(yè)”。這一點睛之筆,將特殊時代的特殊人物,分析得入木三分,同時,細致地描述了傳主虞洽卿作為政商的形成史。
革命年代是本書的重點。上海成為革命黨人聚集的中心地區(qū),商人卷入革命,成為大勢所趨。在政局變換的過程中,上海商人的態(tài)度異常重要。因為,無論何方當政,他們都需要有實力的商人之援助,以解決執(zhí)政者之財政困局。虞洽卿選擇了革命,并擔任新政府的幾項行政職務,要點都是解決新政府之財政問題。就這樣,虞氏開始與政治發(fā)生密切的關系,其政商身份得以確立。到“二次革命”發(fā)生時,出于維持上海市面的商人立場,虞洽卿不再與黨人合作,選擇支持袁世凱。與此同時,面對黨人對他的攻擊,他在報紙上公開發(fā)表聲明:“只自經(jīng)商,并無黨見?!北M管如此,他還盡量幫助黨人并最終與黨人保持了很好的關系。作為商人領袖的虞洽卿,在商人與政府之間折沖斡旋,盡力維護商人利益。變動中的政府需要商人的支持,所以,政府也常常向商人妥協(xié),以求得市面的秩序與安寧。這樣一來,“秩序型政商”與“政商經(jīng)紀人”實為一種身份的兩種表達。作者秉持自己在前一本著作中的立場,商人的行為選擇是“在商言商”,與所謂“資產(chǎn)階級”并無關聯(lián)。
“愛國時代”則將我們帶入一九一五至一九二五年那個民族主義高漲的特殊時期,民族主權(quán)國家興起,中外商人開始激烈的商戰(zhàn)。借以“二十一條為中心”的中日交涉,中國商人開始以“愛國”作為自己的標簽,并將“賣國”的帽子丟給競爭對手,是那個時代商戰(zhàn)的慣用套路。作者通過講述救國儲金運動,將虞洽卿“商利追逐與民族主義政治策略高度混合”的“民族型政商”特征敘述得清清楚楚——這是全書的精華所在。當然,關于虞洽卿與段祺瑞的關系,關于虞洽卿處理“五卅慘案”引發(fā)的罷工與罷市,都有精彩之敘述。茲不贅言。
最有趣的是北伐年代。講述了虞洽卿與中共圍繞上海三次武裝暴動產(chǎn)生的糾葛。原因在于,共產(chǎn)黨發(fā)動的工人暴動,需要金錢來作為支持,而虞氏作為上??偵虝畷L,在調(diào)度財政方面有著不可替代的能力。對于虞氏本人而言,在時局的變幻中,他也需要尋找新的政治結(jié)合機遇。這樣,就產(chǎn)生了中共與虞洽卿的合作。正因為如此,虞氏一度被貼上了“資產(chǎn)階級左派”的標簽。當虞氏在一九二七年拋棄共產(chǎn)黨而選擇蔣介石作為新的政治聯(lián)盟者時,中共憤怒地宣稱“資產(chǎn)階級叛變革命”。這也就是作者將虞稱為“意識形態(tài)型政商”的原因。
接下來,從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年,南京國民政府需要上海商人給予強大的財政支持,虞洽卿當仁不讓,積極為蔣政府貸款,認購公債,籌措各種款項,不遺余力。以至于時人往往認為南京政府的基礎是“浙江財閥”。這一觀點以后還寫進了中共黨史教科書。不僅如此,虞還多次充當蔣政府的民意領袖,與蔣配合默契。作為回饋,蔣給予虞之企業(yè)以許多支持;對于虞之請求,蔣差不多是有求必應。作者描述了南京政府時期政治如何與商人結(jié)合,并將這一時期的政商歸納為“威權(quán)代理型政商”。
最后是抗戰(zhàn)時代,說的是脫離了國民政府支持的虞洽卿如何利用他的影響力在上海孤島苦苦支撐,為重慶政府效力。直到他退出上海,才回歸其商人的本位。
從敘述的技巧上看,作者在敘述其建構(gòu)的“政商中國”時,采用一系列配套的小概念——政商形成、秩序型政商、民族型政商、意識形態(tài)型政商、威權(quán)代理型政商及回歸商人本位——來歸納虞洽卿在每一個特定年代特定的行為方式。借由概念的歸納與連綴,作者將傳主一生中復雜紛紜的政治與人事,敘述得干凈利落,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令人驚嘆的豐富資料,也被編排得整整齊齊,毫無雜亂之感。只不過,有一個問題,讓我掩卷沉思——本書提出了什么?又證明了什么?
很明顯,本書首次揭示出中國近代史的一個新結(jié)構(gòu):“政商化中國”,也可簡稱為“政商中國”。然而,在全書的閱讀中,我們似乎只讀到了“中國政商”虞洽卿,而很難確定虞洽卿的一生可以用來反映虞氏所處時代是一個“政商中國”。
在本書的開篇,作者曾從晚清政治變局中尋找近代中國政商化的源頭。他以胡雪巖為例,講這位名或權(quán)重一時的“紅頂商人”如何從擔任王有齡、左宗棠的財政智囊開始,成為晚清最大的政治商人。還有盛宣懷、張謇、嚴信厚、葉澄衷、何瑞棠等,分別與李鴻章、張之洞等關系深厚,都屬于晚清“政商”之列。雖然缺少必要的展開,我們姑且相信,他們都是那個時代的“中國政商”。鑒于這一群商人在中國的影響力,可以將晚清歸納為“政商中國”。本來我們期待作者至少會在本書的“結(jié)論”部分,也開列一個類似的名單,并略作簡短的說明,以輔證同一時代的“中國政商”并不只是虞洽卿一人,以及確實存在著一個“政商中國”(當然,最好的寫法,是在虞洽卿經(jīng)歷的每一個時代,作者都有一些有關其他相關“政商”活動的描述)。剩下的疑問是,上海灘上的其他大亨,如黃金榮、杜月笙等算不算是“政商”?雖然作者在書的第二章開列出前國務總理唐紹儀等一系列人名,并指出他們與虞洽卿合伙組織了中華捷運公司,是一種官商合營的模式,但問題是,官商合營公司的合股經(jīng)營者是否都能稱為“政商”。果真如此,我們是否可以遍查虞氏所組各公司或當時所有官商合營公司的董事會名單,從中尋找其他“政商”的蹤跡?
作者一定不同意這樣的分析。作者一定會爭辯,之所以選取虞洽卿的故事,是因為虞氏身處的政商結(jié)構(gòu),具有極大的豐富性與包容性,能夠說明其他的政商形成類型。作者或許還會爭辯,晚清民國時期的許多商人,與虞洽卿的故事都是同質(zhì)性的。盡管如此,我堅持認為,是否“同質(zhì)”,仍然是需要證明的。因為,大多數(shù)讀者,對于民國史實是不熟悉的,而且,本書的寫作,本來就不是針對熟悉民國史實的讀者的。
我理解的社會科學著作與文學作品的最大區(qū)別,并不僅僅在于觀點的提出,更在于觀點的證明。很多天才型的小說家或文學家,往往通過或細膩、或生動、或夸張、或荒誕、或離奇、或怪異的種種手法,描述事件,刻畫人物,揭示時代特征。社會科學研究者可以采用的手段與方法更為豐富,如形式邏輯、統(tǒng)計推論、數(shù)學建模、流行病學、環(huán)境生態(tài)、基因分析、地理分析等等,都可以用于立論的證明。否則,充滿智慧的立論只是一個假說。假說可以天天有,而證明則太難——可能終其一生,也難完成一個。
然而,作者為本書設定的目標,卻不在于“證明”,而在于“提出”或“揭示”。我們尊重作者的這一選擇,卻并不以此為滿足。記得一九八八年,年輕的我讀賈平凹的長篇小說《浮躁》,對其以“浮躁”一詞概括的時代特征,深為服膺,且讓人思索多年。本書也給他所描述的時代以一個概念化的歸納,也留下一個未經(jīng)證明、令人不得不思索的主題。人文主義歷史學的基本特征,在本書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相較于沒有概念歸納,沒有解釋的敘事性的歷史學,本書不僅是一個進步,而且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就敘事的生動性而言,本書因其資料特別豐富,且整理有序,在閱讀的快感上不輸于文學作品;在概念的歸納上,本書又遠遠超過一般的文學作品。不僅如此,與那些專業(yè)化色彩過于濃烈的社會科學專著相比,本書的閱讀之旅,不僅輕松,而且可以說是愜意。在這個意義上,本書值得向讀者推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