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平
在丹麥小漁村,避亂來此十四年的巴黎廚娘芭比,中了一筆一萬法郎的彩券。她決意全數(shù)用來為收留她們一對老姊妹的牧師父親的百年忌辰,準(zhǔn)備一頓法式盛宴。被邀請的教友多年來生活清苦、乏味,日常飲食無非煮煮鱈魚干和大麥面包湯。他們年紀(jì)越大越昏眊,重聽,健忘,卻常常翻出四十年前的舊賬,彼此怨懟,見面即怒目爭吵。面對不可知的芭比的盛宴,他們憂喜交織,互相告誡舌頭只能用來贊美上帝:“舌頭雖小卻能壞大事……我們要除去舌頭的所有味覺,滌凈一切好惡的感覺,只讓舌頭做贊美和感恩這類高尚的事?!比欢?dāng)法國大菜一道道端上來,芭比的盛宴像奇異的恩典,降臨這十二位教友之間,多年的積怨消弭了,麻木僵直的舌頭變得靈活,席間仿佛散發(fā)著天庭之光,老人們牽手圍著村中的噴泉起舞,彼此祝福的聲音四下回蕩。
焦桐在他的《暴食江湖》“自序”中引述了電影《芭比的盛宴》(一九八七)的經(jīng)典情節(jié),然后發(fā)揮道:“欲培養(yǎng)飲食的審美能力,甚或心靈的自由,必須先釋放味覺。我總覺得舌頭的階級性非常分明,等而下之的舌頭通常用來打口水戰(zhàn)、呼口號,高尚的舌頭用來贊美神,最高級的舌頭則用來接吻、品味美酒佳肴。”于是期許:臺灣的美食多一點,或許就不那么悲情了。
后現(xiàn)代飲食如何解構(gòu)意識形態(tài)的僵硬對立,焦桐在別處有詳細(xì)的發(fā)揮,我最關(guān)心的卻是舌頭兩大高級功用在這里的絕對統(tǒng)一:品味和贊美。譬如《西鹵肉》:“西鹵肉”并無鹵肉,其實是一種什錦雜菜羹,主角是大白菜條和蛋酥,蛋酥需用鴨蛋,打成蛋液,經(jīng)篩網(wǎng)漏入油鍋炸熟。然后有汆好的肉絲、胡蘿卜絲、金針菇、鯊魚皮、爆香的紅蔥頭、炒蝦米、香菇絲,用高湯煮滾調(diào)味。焦桐贊道:“是蛋酥和大白菜聯(lián)手營造了一個寬容的環(huán)境,一種任意、自由的氛圍;所有的材料分開來都有自己的主體性,結(jié)合則是完整的一體。它包容性廣大,新的配料添加進(jìn)來,好像新移民,立刻變成新的本地人,融會、和諧。那是臺灣母親的味道。我們仔細(xì)品嘗,通過大白菜的清甜,蛋酥的油香,蝦米的沉厚,領(lǐng)略其中蘊含的喜悅?!薄杜_灣舌頭》一書仿佛就是一首長長的贊美詩,對大地上清潔的水、豐盛的菜蔬和食糧的贊美,對眾多街邊攤平民小吃的贊美,對良廚技藝、想象力和責(zé)任心的贊美。
然而什么才是最值得贊美的?請讀《排骨湯》這一篇:
焦桐帶著接受完化療檢查的焦妻(秀麗)在大榕樹下吃飯,喝排骨湯。陽光從葉隙灑下,麻雀在紅磚地上跳來跳去?!坝秘i肋排煮湯,只加白蘿卜煮,湯色清澈甘醇,肋排肉剪成小塊,鮮腴、彈牙,軟嫩度掌控得極其準(zhǔn)確,蘸辣椒醬油吃,一口一塊。”秀麗連說好吃,天氣越來越冷了,焦桐感恩地一再寫道:“感謝排骨湯?!?/p>
還有《地瓜粥》:周末,焦桐提早回家為秀麗熬一鍋地瓜粥。他喜歡粥里的地瓜大塊一點,削皮后用刀后端輕斫,順勢裂開成不規(guī)則塊狀,跟斫白蘿卜一樣,盡量挽留其纖維,不令碎斷,雖然形狀凹凸不齊,口感卻是最好。米先浸泡半小時再煮,煮開后加入地瓜同煮,滾沸時轉(zhuǎn)小火,用勺稍加攪動,叫米湯穩(wěn)定地沸,叫它不要滿溢,靜待它飄散清香。焦桐說:“我故意不用電鍋煮地瓜粥,守在爐火邊,像守著珍惜的歲月,情感和記憶,那樣耐心而堅定地守著?!?/p>
飲食散文如果只寫佳肴的緣起、選料、做法、品賞和創(chuàng)意,而少了進(jìn)食者的親情、友誼、席間的交談分享,少了與美食相關(guān)的情感記憶、人生慨嘆,那就跟一本食譜沒什么區(qū)別了,至少食譜還印得比較精美。因而焦桐最動人的文字,恰是在敘述諸如此類的往事:因爭奪送報地盤而與中年漢子惡斗之后,五福路上一杯木瓜牛奶清涼了心頭的怒火;華岡詩社的朋友們在陽明山上痛飲臺灣啤酒且朗誦新作,“佯狂得非常六朝”;在國際研討會后壓軸的“文學(xué)宴”上,臺大的張小虹和北大的夏曉虹兩教授“飆歌”,余音繞梁。即使是食譜,也有高下之分。而好的食譜,焦桐說,除了指南功能,除了說明材料和做法的分解動作,“應(yīng)該還有一些別的東西”。譬如英國廚藝家伊莉莎白·大衛(wèi)的食譜,就是如此充滿了敘述魅力,準(zhǔn)確,流暢,幽默,觀察入微,余韻無窮。
“如此充滿了敘述魅力,準(zhǔn)確,流暢,幽默,觀察入微,余韻無窮”──這也可以讀作對焦桐“臺灣味道三部曲”的風(fēng)格概括。幽默,尤其是自我嘲諷,乃是焦桐散文的魅力所在。他總是在盡力描繪“封肉”或“梅菜扣肉”使之色、香、味躍然紙上,勾引得讀者垂涎欲滴之后,才輕描淡寫地說,其實這道美食不宜多吃,“我這種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高的肥仔”尤其要戒口;接著又暗下決心:明天吧,明天一定開始減肥!不料你又馬上讀到,“苗條”不過是好萊塢推銷的美學(xué)陷阱,豐滿才是美。讀到這樣的篇章令人莞爾:帶了外賣的“萬巒豬腳”回家,因“急著坐下來享受,摩托車開得賊快”,來不及踩剎車,門牙斷了兩顆;遂作豪語曰:“為了豬腳撞斷兩顆門牙算什么,吃豬腳咬斷了牙齒才是好漢?!庇秩缧禄檠缟媳恢笇?dǎo)著跟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敬酒,只覺得脖子上的這條領(lǐng)帶極蠢,西服也蠢,最著急是席上已經(jīng)開始上“紅米糕”了,眼光總是被各桌上的那籠紅米糕吸引;二十幾年了,“一直記得在自己的婚宴上錯過的紅米糕”,多少年頻頻回首。幽默和自我嘲諷,是飲食書寫中罕有的品質(zhì),分外可貴,使得焦桐的散文獨樹一幟。
焦桐自己的廚藝,是十幾年里為兩位美麗的女兒準(zhǔn)備便當(dāng)而練出來的。每天精心為便當(dāng)變換花樣,并不容易。有一段時間女兒葉珊愛上了“地中海菜系”,焦桐竟也在這菜系里騰挪出各色便當(dāng)美食。烹飪的熱情灌注了詩人對妻女的恩愛憐愛,難怪他自己在外邊開會,領(lǐng)到一份胡亂制作的便當(dāng)時,“跳樓的心都有”。開會(以及別的勞什子)本來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煩”,正亟須有一份上好的便當(dāng)來振作吾人之生存意志?!懊恳坏啦硕紤?yīng)該像一首詩?!比A特夫人說,“假如我們每天都做出一首烹飪的詩,到最后,我們就是給了世界一百個熱愛生活的理由。”(《廚師十日談》)嗚呼,舌頭之功用大矣哉,一曰品味,二曰說味,品而說之,遂有此絕妙的得味之文,集成知味之書,名曰:《臺灣舌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