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人的鏡子

吉葡樂

阿花奶奶的三輪小貨車很舊了，還是那種老式腳蹬的，在車的護欄兩端，綁了兩根竹竿，撐起了一塊白色噴繪布，上面印著兩個大大的紅字：田螺。

這條街上，有好幾家賣花生、毛豆、田螺的，但要論手藝那就非阿花奶奶莫屬了，她的東西干凈、嫩俏、味美。同樣是賣貨，總是阿花奶奶先賣完收攤。同樣勞累一天，總是阿花奶奶賺的錢多。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畢竟是小本生意，也掙不了什么大錢。

這天晚上，生意出奇地冷淡，隨著夜色加深，路上行人越來越少，其他同行都不愿意再耗下去，陸陸續(xù)續(xù)收攤走人了，而阿花奶奶不喜歡第二天再賣隔夜的東西，又不想扔掉白白損失，因此，她就拿定主意，再耗上一會兒。

耗了很久也不見有顧客來，就在她略感失望的時候，遠遠地來了一群人，直奔她的小貨攤，阿花奶奶心里擠滿了喜悅，想著：這下可以大賣了吧。

一共是五個人，他們都戴著尖尖的圓錐形的銀色帽子，還都戴著酷酷的墨鏡。阿花奶奶想，也許是參加什么演出活動了吧，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挺會搞怪的。

“花生毛豆田螺，各來二斤。”

一個墨鏡說。

“好，好，好。”阿花奶奶動作麻利地裝袋過秤，“一共是36元！”阿花奶奶滿臉堆起笑容。

“我們沒、沒錢……”為首的那個墨鏡還沒說完，阿花奶奶就打斷他：“啊，沒錢，沒零錢啊，我給你們找開就是了?！?/p>

阿花奶奶心里慶幸，自己預備的零錢多，小本生意，有時候會因為找不開錢，而做不成買賣，阿花奶奶可不希望這樣的差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不、不是，我是說……我們沒錢……給你……”墨鏡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啊……什么什么，沒錢，沒錢你們逗老太婆玩呢？”

阿花奶奶臉色一沉，對他們這么戲弄自己有點生氣。不過，阿花奶奶又轉(zhuǎn)念一想，夜這樣深了，這些人也肯定餓壞了……

“唉！好了，就送給你們吧！”

為首的墨鏡倒急了：“我們也要送給你一樣東西，是件寶貝！”

“寶貝？”

阿花奶奶被他們不著邊際的話語弄糊涂了。

為首的墨鏡掏出一面小圓鏡子遞給阿花奶奶。

“是一面鏡子??！”阿花奶奶皺皺眉頭，心想，我都這么老了，對照鏡子這種事情早就一點熱情也沒有了，照鏡子看什么呢，青春的容貌早已不在，只剩下一張布滿皺紋的滄桑面孔，寫滿了衰老、丑陋。阿花奶奶想到這里難過起來。

“這是寶貝鏡子啊，照一照，可以使你年輕！”

“年輕？”聽到年輕，阿花奶奶的眼睛亮了起來。

“嗯，你有兩種使自己年輕的方式，你對著鏡子的正面說：‘鏡子啊鏡子，快快使我年輕一些，你就會回到過去的時光里。如果你對著鏡子的反面這樣說，你就會在現(xiàn)實里變得年輕。記得，這兩種，你只能選擇一種，只能使用一次，以后你要是想變回來，就把鏡子打破！”

聽為首的墨鏡一說，阿花奶奶心跳得快了起來，她做夢都想回到自己年輕那會兒??！可是，回到過去的時光里，她的孫子怎么辦，看來還是后一種方式更合適。

五個墨鏡排著隊走了，一忽兒就不見了身影，只看見圓錐形的銀色尖帽，一閃一閃在移動。阿花奶奶抬頭看看星空，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海，剛才他們五個人也許就是傳說中天上的星人吧，否則誰會有這樣的寶貝鏡子呢？這么一想，阿花奶奶覺得自己真是幸運。

阿花奶奶格外高興地回到家，她有多少年沒有這么開心過了。阿花奶奶的家里還有什么人呢？說起來也真夠可憐的，阿花奶奶的老伴有病在身，常年臥床，她的兒子和兒媳在車禍中丟了年輕的性命，只留下九歲的孫兒。孫兒是個懂事的孩子，她在外面賣田螺，孫兒就承擔起做晚飯、照顧爺爺?shù)娜蝿?wù)，然后還要自己獨立寫完老師布置的各項作業(yè)。

等阿花奶奶回去的時候，小孫兒已經(jīng)睡著了，飽受疾病折磨的老伴還在等著她。阿花奶奶真的受夠了，做人怎么這么難呢，她能用什么方式逃避呢？

“照鏡子的反面……你就能在現(xiàn)實生活里變得年輕……”

戴墨鏡的星人的話又回響在阿花奶奶的腦海。

能夠變得年輕應該不錯，那樣會更有精力照顧臥病在床的老伴和年幼的小孫孫，說不定也可以有新的生活機遇。

阿花奶奶就著月光，掏出那面小鏡子，對著鏡子的反面，輕聲說：“鏡子啊鏡子，快快使我年輕一些……”

鏡子的反面映出阿花奶奶模糊的面容，雖然看不很清楚，但阿花奶奶依然感覺出了驚人的變化，頭發(fā)變黑了，皮膚變光滑了，眼睛有神了，牙齒也整齊結(jié)實了。

阿花奶奶趕緊正過鏡子，看自己的面容。啊，真的，此時的她，已是一個妙齡的女子。她說不出的開心，滿懷著嬌羞的心情，來到老伴的房間，想給他一個驚喜。

“啊——”老伴嚇得驚呼起來，連聲說，“你是誰？”

“死老頭子，我是你的阿花呀！”

“胡說，阿花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呀！”

“我真是你的阿花，你想想我年輕的時候?！?/p>

老伴使勁揉了揉眼睛，可不是嘛，這分明就是年輕時的阿花啊，原來是自己正在做夢啊，年輕時的阿花真漂亮呀，跟那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子很難聯(lián)系在一起，阿花奶奶的老伴想到這里，突然悲傷地哭了，不停念叨著：“是我對不起你呀，沒能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p>

老伴一哭，阿花也哭了。

她坐在床邊拉著老伴的手說：“我變得年輕了，可以更好地照顧這個家了?！?/p>

老伴又細細地打量著阿花，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做夢，他十分驚訝地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花就把神奇小鏡子的事跟老伴說了，老伴聽了以后，臉色變得沉重難看起來。

“阿花，你能變年輕真是一件好事，你再找個年輕人過日子吧，帶好我們的孫兒，我一把老骨頭，活到現(xiàn)在也活膩了，真不想再拖累你了！”

“我從沒有這樣想過啊，我們一起經(jīng)歷過多少風風雨雨，怎么會離開你呢！”endprint

起夜的小孫兒，見爺爺奶奶的屋子里還亮著光，就跑過來看看奶奶回來了沒有。他推開門一看，愣住了。

“這是誰家的大姐姐？”

“小宇，我是你奶奶??！”阿花奶奶伸出手習慣性地去撫摩他的腦袋，小宇卻驚恐地躲開了。

“你這么年輕，怎么會是我奶奶呢，我奶奶年紀很大了。”

“她是你奶奶，小宇?！?/p>

躺在床上的爺爺說話了。

見小宇不管爺爺怎么說，都不愿意接受她變年輕的事實，阿花奶奶有點尷尬地站在那里。盡管遭到親人的誤解，能夠變年輕這件事情，還是讓阿花覺得開心，她高興得失眠了，找出了舊時的衣服，一件一件試著，雖說樣子不時興了，不過到底比她身上那種老年人的裝扮強多了。

第二天，阿花奶奶照樣把晚上要賣的花生、毛豆、田螺洗凈，煮好，炒好。臨近黃昏，她就在鄰里詫異的目光中推著小貨車去賣田螺。沒有人想到她就是阿花奶奶，他們都以為這是阿花奶奶的親戚過來幫忙呢。阿花奶奶也將錯就錯，默認了這種美麗的誤會。

到了經(jīng)常擺攤的位置，生意卻差了起來。

不知為什么，與以前沒什么分別的花生、毛豆、田螺，卻少有人問津，也許大家都認阿花奶奶那副蒼老的面孔，以前的老顧客都以為阿花奶奶轉(zhuǎn)讓了攤位。生意一下冷清起來，阿花奶奶的心里著起了急，一家子的生活費都等著呢。

“花生、毛豆、田螺?！卑⒒棠坛吨ぷ雍啊?/p>

有個男人想過來買，卻被他身邊的女人拽到另一個攤位去了：“不買她的，長得像個狐貍精！”

眼看著幾家同行都賣完收攤了，而她還沒有開出一稱生意。

阿花奶奶也意識到，顧客都認自己那副老面孔。她摸了摸裝在口袋里的小鏡子，要不，打破鏡子，變回去？可是她又猶豫了，她多么喜歡現(xiàn)在自己年輕的樣子呀！也許她可以選擇新的生活，新的工作，可是她除了賣花生毛豆田螺，別的什么都不會啊。阿花奶奶看著盆里還尖尖滿滿的花生、毛豆、田螺，不由得一陣傷感。

阿花奶奶坐在路邊，夜風吹著她的頭發(fā)，她覺得有點難過。大街上空無一人，她推起小貨車往家里走。

小貨車格外沉重，又該給老伴去拿藥了，今天不僅沒賺到錢，還把本也搭進去了。無論如何也得改變這種狀況。一定會有辦法的，自己變得這樣年輕，就業(yè)的機遇肯定會多一些吧。夜風吹過來，一張彩頁廣告飛到她的腳底下，她停下來，扭亮小貨車上那盞昏黃的燈。一則消息映入她的眼簾。

“招聘：女模特數(shù)名。要求：身高1.65米以上，相貌可以不漂亮，但一定要有特點。”

阿花奶奶有點心動了，她似乎看見一個新的機會在朝她招手。

第二天，阿花奶奶就悄悄去應聘了。阿花奶奶，不不不！現(xiàn)在我們應該說阿葉，為了表示自己的人生從新開始，她起了個新的名字叫阿葉。輪到阿葉上臺了，她邁開步子，模仿著時裝模特走秀的樣子，沒想到竟然被留用了。阿葉好激動，在被留用的幾個女孩中，阿葉的形象和氣質(zhì)都是最突出的，用那位教練老師的話說就是，阿葉的外形有一種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美女所具備的淳樸甜美的氣質(zhì)。

這本來是一句夸獎的話，但阿葉臉上卻呈現(xiàn)出不大自然的微笑，她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莫非自己被看出來了？看來自己的形象和這個時代脫節(jié)了，她暗下決心，要修煉自己的氣質(zhì)，使自己的美麗與時俱進。

阿葉的進步是神速的，她肯用功，身材好，又確實長相有特點。很快，阿葉的各種走秀頻繁出現(xiàn)在當?shù)氐碾娨暸_。據(jù)說，阿葉還被推薦參加全國的模特表演大賽呢。

剛開始時，阿葉回到家里，為了不使老伴傷心，都會換上舊衣服。在街坊鄰居那里她稱自己是阿花奶奶的親戚，而關(guān)于阿花奶奶的消失，她也編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人老了，難免會有毛病，阿花奶奶在一個很遠的醫(yī)院里療養(yǎng)。

漸漸的，她活在阿葉的身份里，似乎也忘記自己是阿花奶奶了。真的，一想起那些賣花生毛豆田螺的生活，連阿葉也覺得陌生得很，那種時光一點也不像自己經(jīng)歷過的。阿葉現(xiàn)在雖也說不上是有錢人，但她接觸的人群、她的見識跟以前自然是不一樣了。而且，隨著阿葉的出名，麻煩也來了，有很多優(yōu)秀的青年來追求她！她的心情亂成了一團麻，雖然她的外表變得年輕，但她的心已經(jīng)蒼老了，對生活的熱情就是多掙一些錢，改變家庭的艱難處境。

可是隨著錢掙得越來越多，她又的確覺得，她的生活少點什么。

“你現(xiàn)在變了！”老伴說。

“是嗎？也許我本來就是阿葉呢，那個年老的阿花，也許真的走失了也說不定。”

老伴的臉色自然很難看?？墒前⑷~畢竟掙錢養(yǎng)活了這個家庭，她叫小宇改喊自己姑姑，還用自己掙的錢買了一套新房子。

“阿葉，你應該考慮組建一個新的家庭了?！崩习樯踔料?，阿葉如果能找到一個彼此相愛的人，應該祝福她才是。那樣就是自己死了，小宇也有個依靠了。

老伴的話令阿葉嚇了一大跳，她低下頭，心里亂成了一團。

不久，阿葉真的戀愛了，臉上飛起了紅暈，時不時地就愛拿鏡子照一下。但她心里總有一種擔憂，好像一個人穿了件偷來的裙子，隨時都可能被人揭穿，然后，被扒下衣服，暴露得體無完膚。阿葉想到這些，就感覺比死了還難受。

一天，她和一個男青年約好相見。阿葉早早來到說好的地方，她幾乎是手不離鏡子，一邊照著鏡子，在心里暗暗地祈禱著，別有什么意外發(fā)生；一邊又第一百一十次地確定，自己就是阿葉，至于那個阿花奶奶，也許只是一個路人甲、路人乙。阿葉這樣想著，出神地看著遠方。這時，突然跑過一個孩子，碰落了阿葉的鏡子。

鏡子落在柏油路面上，發(fā)出清脆的破裂的聲音。

阿葉“啊”的一聲，她哆嗦著伸出手去，看見自己的手如枯枝一般，她的心里充滿了復雜的情感。這時相約的男青年走過來問：“老奶奶，有沒有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阿花奶奶抬起頭，強睜著渾濁的雙眼，悲苦地搖了搖頭。

男青年失望地走了。

地面上，那些鏡子的碎片亮晶晶的，阿花奶奶伸手摸起幾片，舉在陽光底下，多么耀眼的碎片呀，像夢破碎開的樣子。一絲疼痛從阿花奶奶的心底劃過，想著男青年的身影和失望的眼神，阿花奶奶的心底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一切都過去了，生活又會回到正常的軌跡。

在這條街上，賣花生毛豆田螺的阿花奶奶又出現(xiàn)了，只是她似乎看上去更老了一些，花白的頭發(fā)像枯草，而她的臉上始終沒有什么表情?！盎ㄉ埂锫荨比藗冋諛佣枷矚g吃她的花生毛豆田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