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睿
對于今天的文學愛好者來說,我們身處的時代多少顯得有些乏味無聊。人們已經(jīng)很難看到二十世紀初現(xiàn)代主義運動興起之后,新的文學形式、文學表達層出不窮,相互頡頏的盛況。文學逐漸退化為對現(xiàn)實生活的瑣碎書寫和作家們靈光乍現(xiàn)的小聰明。似乎在新自由主義一統(tǒng)天下的后冷戰(zhàn)時代,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也隨之衰退,留下的不過是一片文學的荒原,讓我們無限緬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大師林立的時代。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才能夠理解為何羅貝托·波拉尼奧在九十年代末的橫空出世,會引發(fā)全球讀者如此狂熱的追捧和愛戴。這位智利作家那縱橫恣肆的想象力、桀驁不馴的語言以及極富特色的小說形式,使我們能夠再次遭遇久違了的文學激情,并在他的小說中重溫已然消逝的文學時代。這也就難怪蘇珊·桑塔格將波拉尼奧視為“這個時代最具影響力、最令人欽佩的小說家”了。
翻開波拉尼奧的作品,讀者首先會震驚于這位作家的豐富與駁雜。他似乎特別著迷于將文學、歷史、夢幻、現(xiàn)實以及政治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吸納到自己的作品里,創(chuàng)造出一個蕪雜混沌的小說世界。對于波拉尼奧來說,形式規(guī)整、結(jié)構(gòu)精巧這類小說做法從來都不重要,甚至是某種必須破壞的陳規(guī)慣例。在成名作《荒野偵探》里,作家試圖描繪“本能現(xiàn)實主義”詩歌運動的發(fā)起者烏里塞斯·利馬和阿圖羅·貝拉諾在一九七五到一九九六年間的生命軌跡。不過他所選擇的敘事形式,卻是用法律系學生馬德羅寫于一九七五和一九七六年的日記作為小說的第一部和第三部,來包裹第二部那八十九段采訪記錄—受訪者為一九七六到一九九六年間接觸過兩位作家的人。也就是說,波拉尼奧并沒有直接描繪小說的主人公,而是讓他們呈現(xiàn)在來自不同國家、有著不同背景的人的回憶之中。這就使得小說家筆下的利馬和貝拉諾成了由無數(shù)馬賽克拼合而成的模糊形象。更為有趣的是,每個受訪者在回憶兩位詩人時,往往還會帶出各自對生活、社會的看法;有些人甚至在講述時完全忘記了利馬和貝拉諾的存在,滔滔不絕地談論他們自己。這就是波拉尼奧作品的標志性特征—“跑題”??紤]到作家毫不掩飾自己對梅爾維爾的推崇,這種東拉西扯的寫作風格,的確有幾分《白鯨》的神韻。波拉尼奧正是通過這一獨特的敘事方式,把當代拉丁美洲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以及這些事件對人們思想、情感的沖擊全部納入到小說敘事中來。我們由此可以窺見這位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野心。
在談到自己喜愛的文學作品時,波拉尼奧認為馬爾克斯的《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科塔薩爾的《追逐者》、何塞·多諾索的《沒有界限的地獄》以及略薩的《小崽子》是拉丁美洲最優(yōu)秀的四部小說,并認為這些作品“全部關于失敗,并將失敗轉(zhuǎn)化為某種黑洞,讓讀者在其中探險時冷汗淋淋、戰(zhàn)栗不止”。事實上,波拉尼奧的這段話也可以看作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理念。因為他的作品雖然經(jīng)?!芭茴}”,初看上去有些散亂,但基本的敘事結(jié)構(gòu)卻正是圍繞著某一個點展開,并“誘惑”讀者去思考其中的可怕與陰暗。如果說物理學中的黑洞是指某種超高密度的天體,它能夠捕捉任何進入其引力場中的物質(zhì)與輻射,那么在波拉尼奧的作品中也存在著一個類似于黑洞的點,讓那些貌似散漫的小故事無法脫離小說的整體,而是最終都指向了那個黑洞。我們或許可以將這位智利作家的創(chuàng)作方法稱為“黑洞敘事學”。在《荒野偵探》第一部中,馬德羅的日記在寫到一九七五年的最后一天,他和利馬、貝拉諾為了躲避黑幫的追殺,駕車逃離墨西哥城后就戛然而止了。于是在那篇幅最長的第二部里,讀者只能通過旁觀者的視角了解到,利馬和貝拉諾在此后的二十年中拖著受傷的靈魂,在拉丁美洲和歐洲四處游蕩。他們離開墨西哥城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成了讓人始終感到困惑的問題。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會模糊地感到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某種神秘事物的吸引下發(fā)生了變形,卻弄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直到第三部的結(jié)尾,我們才能從馬德羅的日記里獲知:利馬和貝拉諾為了擺脫黑幫的騷擾,曾在圣特萊莎周圍的沙漠里殺死了一個黑幫分子和一名與之勾結(jié)的警察。而正是這一事件蘊涵的殘酷與暴力,成了兩位詩人永遠無法破解的心結(jié),讓他們在今后的歲月里變成了六神無主的孤魂,只能通過四處游走來打發(fā)余生。至此,第二部中利馬和貝拉諾那些令人費解的行為方式才終于得到了解釋。在這個意義上,發(fā)生在墨西哥邊境小城圣特萊莎的暴力事件在《荒野偵探》中就成了一個引力巨大的“黑洞”。它改變了利馬和貝拉諾的人生軌跡,讓這部小說的所有情節(jié)都指向了那里。
或許將這種“黑洞敘事學”發(fā)揮到極致的,是波拉尼奧的遺作《2666》。這部長達八百多頁的巨著由五個相對獨立的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文學評論家》的內(nèi)容是四位研究阿琴波爾迪小說的歐洲學者,為了探訪他們的研究對象來到了墨西哥小城圣特萊莎,在當?shù)匾幻軐W系教授的帶領下四處調(diào)查。直到小說進入第二部分《阿瑪爾菲塔諾》,我們才知道第一部分中那個渾渾噩噩的哲學系教授,是一位在皮諾切特發(fā)動政變后流亡國外的智利學者。他因為無法忍受妻子離家出走,才和女兒一起從西班牙遷往圣特萊莎。在第三部分《法特》中,故事的主人公又變成了美國記者法特。他到圣特萊莎報道一場拳擊比賽,卻意外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充斥著各種慘無人道的暴行。出于記者的職業(yè)道德,法特試圖對這些暴力案件展開調(diào)查,但卻遭遇了各種阻撓,最終只是帶著阿瑪爾菲塔諾的女兒回到了美國?;蛟S全書最具特色的是第四部分《罪行》。波拉尼奧在這一部分中完全放逐了人物與情節(jié),用近三百頁的篇幅記錄了上百起發(fā)生在圣特萊莎的殺人案件。由于這一部分的語言呆板平實,所記錄的案件又極端殘暴,使得閱讀對讀者來說成了某種酷刑。人們穿行在連綿不斷的暴行中,始而震驚,最終麻木,這或許是波拉尼奧試圖抵達的閱讀效果。而在《2666》的最后一部分中,此前行蹤詭秘的阿琴波爾迪終于出場了。這位德國作家在“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就隱姓埋名,專心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阿琴波爾迪由于外甥克勞斯被指控為圣特萊莎連環(huán)謀殺案的兇手,在妹妹的要求下奔赴圣特萊莎為克勞斯提供幫助。
延續(xù)了波拉尼奧作品一以貫之的“跑題”風格,《2666》的五個部分其實都可以作為獨立的長篇小說出版。特別是在第一部分中,波拉尼奧以睿智風趣的語言調(diào)侃文學研究的學術(shù)生態(tài),讓人讀來忍俊不禁,稱得上是一部優(yōu)秀的學院小說。不過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雖然《2666》的小說敘事顯得散漫而毫無章法,但各個部分卻和《荒野偵探》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一樣,都不約而同地指向了墨西哥邊境小城圣特萊莎。似乎這座虛構(gòu)中的城市具有某種神秘的吸引力,讓波拉尼奧為之沉迷,使得他一再讓自己筆下的主人公從世界各地來到這里,共同遭遇那些駭人聽聞的刑事案件。在這個意義上,圣特萊莎以及發(fā)生在這里的殘暴罪行,同樣構(gòu)成了內(nèi)在于《2666》中的黑洞,吸引著小說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人物。如果我們再聯(lián)想起小說第四部分中那些連篇累牘的犯罪記錄,那么波拉尼奧試圖在《2666》中書寫的主題,正是生活中那些因為過于普遍而讓人熟視無睹的暴行。endprint
而由此產(chǎn)生的問題是,波拉尼奧為何對暴力如此癡迷,以至于要在自己的作品中對其進行反復書寫,并以之作為結(jié)構(gòu)小說的黑洞?在《荒野偵探》獲得戈列斯獎后發(fā)表的獲獎感言中,作家直截了當?shù)匦Q:
在很大程度上,我的全部寫作都是獻給我們那一代人的情書或告別信……我們曾為了一個理想而奮斗,并把全部高尚的情感獻給了它,雖然那個理想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我們有些人是知道這一點的,但當我們讀著托洛斯基的著作,或本身就是托洛斯基分子時,我們除了這么做又能怎樣呢?因為我們像所有年輕人一樣,愚蠢而高尚,奉獻一切卻又不求回報?,F(xiàn)在,那些年輕人已經(jīng)消失了,要是他們沒有死在玻利維亞,那么他們就死在了阿根廷或秘魯;如果他們在那里活了下來,他們會在智利或墨西哥慷慨赴死;那些沒有被殺掉的人接下來會在尼加拉瓜、哥倫比亞或薩爾瓦多慘遭屠戮。整個拉丁美洲都播撒著被遺忘的青春骸骨。
因此,波拉尼奧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暴力并非無源之水,它直接連接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拉丁美洲風起云涌的左翼革命運動。作家和他的同代人在那個高舉理想主義旗幟的紅色年代,選擇與被侮辱被損害的弱者站在一起,為了公平、正義進行不懈的抗爭。然而讓人心痛的是,這些熱情無畏的革命者大都命運悲慘,一批批倒在了右翼政府的屠刀之下。雖然晚年的波拉尼奧曾在各種場合對革命進行過尖刻的諷刺,但他們那一代年輕人的鮮血與生命卻化作了一份沉甸甸的記憶,永遠地壓在了他的靈魂深處??梢哉f,正是那些播撒在拉丁美洲土地上的青春骸骨,在波拉尼奧的作品里構(gòu)成了一個難以辨識的黑洞。于是,不管這位小說家的想象力如何飛揚、筆下的人物如何變化、設置的情節(jié)怎樣發(fā)展,它們最終都在黑洞引力場的作用下扭曲、變形,永遠無法逃逸出去。這個黑洞與暴力有關,但更是一份對革命、理想與青春的永恒祭奠。
或許最能體現(xiàn)作家這一心結(jié)的作品,是出版于一九九九年的長篇小說《護身符》。曾在《荒野偵探》中接受采訪的萊科圖雷,這一次則是以小說第一人稱主人公的身份登場。憑借自己那熱情、開朗的性格,她與無數(shù)年輕的無名詩人結(jié)為摯友,并獲得了“墨西哥詩壇之母”的綽號。有趣的是,萊科圖雷似乎患有某種精神疾病,常常分不清自己究竟生活在哪個時代。無論身邊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的記憶總是會返回到一九六八年,軍警沖進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的校園,肆意毆打、強奸、逮捕青年學生的時刻。作為整座校園唯一的幸存者,萊科圖雷躲進了教學樓里的女廁所,靠吃衛(wèi)生紙堅持了十五天才免于罹難。與死去的青年學生相比,萊科圖雷僥幸保全了性命。但由于這一事件對她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沖擊,使得她的精神和那些年輕人的生命一起停留在了一九六八年。那個殘酷的時刻正構(gòu)成了萊科圖雷生命中的黑洞,讓她永遠也無法走出由暴力與鮮血構(gòu)筑的心靈牢房。而整部作品最讓人震撼的地方就出現(xiàn)在小說的結(jié)尾:萊科圖雷于幻象中看到無數(shù)年輕人組成了一支軍隊,高唱著戰(zhàn)歌,義無反顧地向懸崖走去。她知道這些年輕人將要奔向死亡,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什么也做不了。在迷離恍惚中,她似乎聽到他們的“歌聲里談到了戰(zhàn)爭,談到了整整一代犧牲掉的拉丁美洲青年人的英雄偉業(yè)”。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可以把《護身符》中的“墨西哥詩壇之母”看作波拉尼奧本人的化身。因為他和萊科圖雷一樣,都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拉美左翼革命運動中目睹了太多同齡人的犧牲與鮮血。一九六八年,波拉尼奧一家從智利遷往墨西哥城,這讓當時還非常年輕的作家親身經(jīng)歷了那場震驚世界的特拉特洛爾科廣場大屠殺事件。此后,他放棄了學業(yè),積極參與左翼革命運動。一九七三年,由于智利總統(tǒng)阿連德信奉馬克思主義理念,推動社會主義改革,觸動了美國和智利國內(nèi)資產(chǎn)者的利益,政變即將爆發(fā)的傳聞在整個拉丁美洲流傳。此時年僅十九歲的波拉尼奧已經(jīng)成為一名托洛斯基主義者。在切·格瓦拉那本《摩托日記》的感召下,他搭乘大巴一路向南,從墨西哥回到祖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幫助那時候已經(jīng)岌岌可危的阿連德政府。然而他剛一抵達智利,皮諾切特就發(fā)動了政變。智利總統(tǒng)阿連德手持一支卡斯特羅贈送給他的沖鋒槍,帶領總統(tǒng)衛(wèi)隊親自參加戰(zhàn)斗,最終不幸遇難。政變發(fā)生后,波拉尼奧被指控為恐怖分子,和無數(shù)年輕人一起被關進了監(jiān)獄。幸好獄中的兩名守衛(wèi)是作家小時候的同學,偷偷將其釋放,這才讓他僥幸逃過一劫。
可以說,正是這一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讓作家終身難忘,并對其思想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在《荒野偵探》、《護身符》、《2666》和一系列短篇小說中,皮諾切特發(fā)動的政變以及作家本人在政變中的遭遇,曾以各種形式在波拉尼奧的筆下被反復書寫。智利政變成了他永遠無法解開的心結(jié)。在一次接受采訪時,他甚至聲稱自己的身份只是那一代年輕人中的“幸存者”。如果說萊科圖雷的生命歷程在墨西哥軍警沖進自治大學校園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終止了,她在之后的歲月里總是在回憶中不斷重返那一時刻,那么對波拉尼奧來說,智利政變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同樣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使得他筆下的所有故事都成了對自己同代人的緬懷與追憶。離開智利之后,波拉尼奧與摯友馬里奧·圣地亞哥一起發(fā)起了“本能現(xiàn)實主義”詩歌運動,將詩歌作為自己最主要的創(chuàng)作形式。與大多數(shù)詩人的命運相似,選擇詩歌就意味著選擇了理想、選擇了邊緣、選擇了寂寞與貧寒。作家在此后的歲月里,就像《荒野偵探》的主人公利馬和貝拉諾那樣,在拉丁美洲和歐洲四處游蕩,從事過葡萄采摘工、夜間露營地巡視員、售貨員、碼頭工人等各種工作。波拉尼奧的選擇似乎表明,他要把自己的生命書寫成一面青春的旗幟,像拉丁美洲那些被屠戮的年輕人一樣,拒絕長大,拒絕成熟,拒絕向資本主義社會的主流邏輯屈服。
然而讓人感到有些酸楚的是,隨著波拉尼奧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娶妻生子,并在西班牙小鎮(zhèn)布拉內(nèi)斯定居,他迫于生活的壓力開始了小說創(chuàng)作。因為只有小說這種文學形式才能被商業(yè)邏輯認可,并有可能為作家?guī)砜捎^的經(jīng)濟利益。似乎在冷戰(zhàn)終結(jié),整個地球都開始向右轉(zhuǎn)的時代,波拉尼奧也不得不擱置自己的理想,向生活做出妥協(xié)。二零零三年,預感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作家決定在死后將長篇小說《2666》拆分成五部作品單獨發(fā)行,并要求出版商不能一次性全部出完,而是要用五年的時間依次出版。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盡可能多地為自己的兩個孩子留下一筆財富,讓他們過上富足的生活。幸虧波拉尼奧的家人不愿意破壞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堅持按照小說原貌出版,這才讓后人能夠更加便利地閱讀這部巨著??紤]到波拉尼奧當年是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的“憤怒青年”,他在臨終前的決定讓人免不了為時代的變化唏噓不已。今天,閱讀波拉尼奧已經(jīng)在全球范圍內(nèi)成了某種時尚,他的名字也在文學愛好者的口中逐漸演化為身份與品位的標簽。人們似乎更愿意關注波拉尼奧筆下那些機智的評論、有趣的故事,卻對里面糾結(jié)著作家生命隱痛的黑洞視而不見。然而無論他的作品如何被人解讀,他的選擇如何被時代改寫,波拉尼奧都用自己在生命最后階段寫下的作品,為拉丁美洲土地上的青春骸骨樹起了一座紀念碑。它標記著那些年輕人的無悔的青春,提醒著我們,曾經(jīng)有那樣一個時代,公平與正義是可以用生命去捍衛(wèi)的價值。
(《荒野偵探》,〔智利〕波拉尼奧著,楊向榮譯,上海人民出版社二零一三年版;《2666》,波拉尼奧著,趙德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二零一二年版;《護身符》,波拉尼奧著,趙德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二零一三年版;Roberto Bolano: The Last Interview & Other Conversations, Melville House Publishing, 2009; Roberto Bolano: Between Parentheses: Essays, Articles, and Speeches, 1998-2003, New Directions, 201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