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
乾隆三十六年(1771)春,二十三歲的黃仲則受聘來到沈業(yè)富太平知府幕中。當時幕中人才濟濟,先后有汪中、賈田祖、顧九苞、洪亮吉、章學誠、莊炘等學者。而仲則獨與汪中最相得,常一起游覽唱和。汪中(1745—1794),字思復,號容甫,揚州人。博學多才,尤以駢文名世。而一生潦倒不途,坎坷以終。著有《述學》,為世所重。
汪中原是極為自負的人,洪亮吉稱“藐視六合間,高論無一人”(《有入都者偶占五篇寄友·章進士學誠》),但兩年前初識仲則,便對仲則的詩才衷心傾倒。曾在《與秦丈西巖書》里寫道:“武進黃景仁,字仲則,昨以事客游于此。其人年二十有一,所作詩千有余篇,雄才逸氣,與李太白、高青丘爭勝毫厘,實非今世上所有。某雖負氣,于詩自愧弗如也?!保ㄍ粝矊O《容甫先生年譜》乾隆三十四年引)后贈仲則詩有“各懷萬里心,高視青云上”、“高才世不容,孤立尚相疑”之句,仲則也有《春暮呈容甫》詩云:“先生吟太苦,中日閉荊關。我亦詩窮者,邀君數(shù)往還?!眱蓚€同樣恃才負氣、不可一世的才子,竟惺惺相惜,從此訂終生之交。
偕容甫登絳雪亭
汪生汪生適何來,頭蓬氣結顏如灰。囊無一錢買君醉,聊復與爾登高臺。驚人鷹隼飏空去,俯見長云闔且開。江流匹練界遙碧,風勁煙萋莽寒色。危亭倒瞰勢逾迥,平墟指空望疑直。憑高眺遠吾兩人,心孤興極牢憂并。自來登臨感游目,況有磊砢難為平。麟麏雉鳳世莫別,蕭蒿蕙茝誰能名?顛狂罵座日侘傺,疇識名山屬吾輩。著書充棟腹常饑,他年溝壑誰相貸。一時歌哭天夢夢,咫尺真愁鬼神會。汪生已矣不復言,眼前有景休懷煎。愿從化作橫江鶴,來往天門采石間。
本詩是乾隆三十六年(1771)春兩人同登絳雪亭所作。亭在太平府治圃中,舊名杏花村,宋郡守楊倓改名絳雪亭,見《大明一統(tǒng)志》卷十五。時當春日,風物宜人,登高眺遠,本應有許多暢快之意,但兩人情懷抑郁,相攜登臨,卻更多梗概之氣。詩起頭“頭蓬氣結顏如灰”一句描寫,不僅刻畫了友人的精神狀態(tài),也為作品定下了基調。
詩分四層來展開,首四句賦題,交代偕汪中登絳雪亭的背景。汪中固然是潦倒不振,自己也囊中如洗,無錢買醉。對他們來說,太平幕府顯然不是個很舒暢的所在,“聊復與爾登高臺”的“聊”恰恰是無聊之極的結果,這意味著兩人的登臨,從開始就陷落在“雖信美而非吾土兮,聊暇日以消憂”的心理氛圍中。
“驚人鷹隼”以下六句,歷敘登臨所見:鷹隼飏空是仰觀,長云開闔是俯視,江流匹練是遠眺,風勁煙萋是近景。危亭回看形勢逾高迥,平墟展望仿佛上與天連。諸多景觀一一寫來,絲毫不見用力,修辭卻相當精致,經(jīng)得起字字玩索。前兩句尚沿用前四句的皆韻,后四句轉為入聲的陌韻,情調也愈見激越。
“憑高眺遠”以下十二句,抒發(fā)登臨所懷。兩人本來都各懷侘傺不遇的孤獨感,登高憑遠更觸動胸中塊壘,激發(fā)一腔不平之氣:斯世雖不乏夙負禮賢下士之譽的名公重臣,但又有多少人獨具辨識麟麏雉鳳的慧眼呢?據(jù)章學誠《沈既堂先生遷居圖記》說,沈業(yè)富“愛才樂育,培養(yǎng)氣類,殆于性命休戚其間。官翰林,不通贄謁,而于后生末學,有一藝之長,則稱道不去口實。及守太平,一時遠近知名士,如水趨淵。若洪編修亮吉、黃廩膳景仁、顧進士九苞,初未為人知,先生望氣先識”。話雖這么說,但像黃仲則和汪中這樣的一代之才,沈業(yè)富是否真的能賞識其絕世才華并預期其日后不朽的聲名,還很難斷定。起碼他兩人并不覺得受到如此的器重,尚且在為日后的生計擔憂?!耙粫r歌哭天夢夢,咫尺真愁鬼神會”,以天高不聞與鬼神解憐相對舉,將一腔悲歌慷慨之情推送到高潮。所謂“孤臣孽子,勞人思婦,吁閶闔而不聰,繼以歌哭”,殆如是乎!從中我們不難體會茫茫天地間兩個畸零才人的悲愴。在此之前,仲則有《送春三首》,其二也寫到:“此身卑賤無一能,矯吭但欲為新聲。淫哇《韶濩》世莫辨,當歌忽覺傷我情?!眱上鄬φ?,可以感覺仲則已確立起對自己才華和創(chuàng)造力的自信,但同時又不免有世無知音的悲哀。這自尊兼自艾的心境后來一直是他生活的常態(tài),自然也成為詩歌表現(xiàn)的重要主題。
詩結尾四句放緩節(jié)奏,前兩句以曠達語勸慰汪中兼以自解:眼前好景不應辜負,一時得失不足掛懷。末兩句以豪邁的想象之辭,抒發(fā)相從輕舉、攜手高蹈的逸興。那往來自由的橫江鶴,正是精神超越的象征,讓我們感受到詩人內心郁積消釋的舒展狀態(tài),感受到他對心靈自由的熱切渴往。這不僅是仲則的情懷,也是汪中的襟抱。只有汪中才當?shù)闷疬@份推許,也只有仲則,才能寫得這般逸興遄飛。汪中視仲則為同調,不用說正是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情懷,以及自己也難以企及的才情。身邊有這樣一位摯友,任何感覺空虛和不滿足的人,都會稍覺安慰。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后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黃景仁《綺懷》)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寫醉流霞。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匆匆覺得揚州夢,檢得閑愁在鬢華。
(黃景仁《感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