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劍
入紹興,首選之地自然是謁蘭亭。那美文,那天下第一行書,將一千六百年前的那場醉,皆留在了蘭亭,遺落于山陰的惠風(fēng)煙雨之中。然,有些風(fēng)景不要輕易登臨,有些夢境還是不攪碎為好,讓其永遠(yuǎn)留在記憶里。數(shù)度入山陰,我將收官之地,留給了蘭亭。千里而來,奔其而去,徜徉其中,卻大失所望。鵝池一片渾濁,九曲流觴,細(xì)流涓涓,格局太小,茂林修竹,不幽、不靜、無曲徑通幽,無蘭芷蕙香,更無東晉高人韻士的疏狂孤高。此蘭亭非彼蘭亭,清人費盡心力,移點、造亭、修池、勒碑,甚至將康熙大帝書寫《蘭亭序》,作為鎮(zhèn)山之寶,兀立于此。然,我卻感應(yīng)不到一點歷史文化信息走心溢情。
悻悻然而出蘭亭。創(chuàng)作之家葉老師知我,未帶我去大先生之周家祖宅、百草園、三味書屋,那里觀者眾,太喧囂。而是紹興城中前觀巷大乘弄青藤書屋,此乃我最神往之所。
青藤者,晚明青藤畫派開山之人徐渭雅號也。彼自嘲:“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贝笙壬赌锨槐闭{(diào)集》,書名出于此,可見徐渭在他身上留痕甚深。
面包車在一條老街邊停下,至青藤小屋前,門庭落雀,清冷之極??桑缛胄≡?,卻別有洞天,芭蕉橫葉,石榴遮天,丹桂清馨,一陣秋風(fēng)徐來,金黃朱紅鋪地。冥冥之中,仿佛徐文長戴烏布,著大襟白裳,款款走來,迎迓于門前。
徐渭者,字文長,生于官宦之家,幼孤,性絕警敏,九歲能文,名震山陰。年少時追慕長沙季公,入一代大儒王陽明弟子帳下,究儒之大道,卻陷入禪境,后輾轉(zhuǎn)于科舉,少年得志,竟然屢試不中,命運多舛。令其孤高之心大受挫折。后,幸被浙江總督胡宗憲所識、所寵,招至幕府,作了一位書記官。徐渭高才終得用武之地。文章天下,彼雖無功名,卻一夜之間聲名鵲起,傾倒不少封疆大吏,稱其鬼才也。然,徐文長還是一副文人稟性,放浪形骸,落拓不羈。胡宗憲議軍中大事,呼其名,彼卻在酒肆中與文人墨客雅集,喝個濫醉,夜深,烏巾布衣闖轅門,肆無忌諱??珊财湫畚拇蟛牛暈樾」?jié),仍縱其任性。后,胡公下獄,大樹既倒,文長憂其禍及自己,遂發(fā)狂,用巨錐剌雙耳,用斧劈頭,自殘未遂,不死。妻死后,續(xù)弦,又輒以嫌棄,擊殺后妻,入獄,后被友人救出。從此潦倒半生。
仕途之門關(guān)上了,另一道藝術(shù)之門驟然打開,徐渭可謂少年得志,中年喪妻、晚年下獄,命運寵幸彼,亦戲弄彼,彼將這些成敗毀譽凝結(jié)于丹青筆端,命運沉浮鋪陳于宣紙,化意、化禪、化佛,終登化外之境,化成明月清風(fēng),紫藤長青,化作老辣入禪之書法,還有《四聲猿》歌詠行板。一個以“青藤”命名的畫派,崛起于才子聚集之山陰。
徐渭的入世與出世,無疑影響后來公安派與性靈小品文。彼窮途潦倒,了此一生,死后,人聲皆寂。忽一日,公安派之三袁宏道下榻于驛館,忽得一部鋪滿風(fēng)塵徐渭文選,徹夜研讀,曉風(fēng)月淡之時,彼驚呼,奇才,奇文!
徐渭之友梅客生寄語公安三袁之宏道,稱其“病奇于人,人奇于詩,詩奇于文,文奇于畫。”徐渭則說自己書第一,詩次之,畫再次,文最后。而余觀之,徐渭畫第一,文第二,字第三,詩則墊底也。
離開青藤書屋,余購中華書局所編徐渭集四冊。此去經(jīng)年,余僅存詩集第三冊,搜尋多年,終在青藤書屋得也。
青藤小屋人寂然,一樹芭蕉誰常青。日光流年,歷史殘酷,對于一個文人而言,不入宦海,歷經(jīng)磨難,或許是人生之憾,可只要文章活著,藝術(shù)活著,生命之樹就永遠(yuǎn)長青。徐渭不幸,生前潦倒,賣文糊口,文長有幸,其身后四百年,其畫、其字,以千百萬計,何其幸哉抑或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