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攸欣
(中南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論張愛玲的女性意識與價值體驗
王攸欣
(中南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張愛玲具有突出的女性意識,在西風東漸的中國文化現(xiàn)代性進程中,她因其個人的特殊經(jīng)歷和作為女性的生存體驗,再加上在英式教育背景中培養(yǎng)起來的具有突出的個人主體意識的理性反思,尋找不到人生的價值根基,強烈體驗女性乃至人的價值虛無感。所以她的女性書寫彌漫著陰郁、逼仄、無望的蒼涼氛圍。張愛玲缺失審美超越性追求與自由體驗,這是理解張愛玲創(chuàng)作整體審美風格的關鍵。
張愛玲;女性意識;價值體驗;虛無
張愛玲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女性意識甚為突出的作家,其女性價值體驗和生存展示極具特點:一方面似乎相當精微、頗為逼真地顯示了現(xiàn)代處境中中國女性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并著意表達了其獨特的性別體驗和獨立的價值立場,也有著某種程度的深刻反思;另一方面又相當程度地扭曲了女性的生存價值取向和體驗,甚至顛覆了女性生存的價值基礎,帶給讀者一種荒涼的價值虛無感。同時,她希望在這種虛無感上創(chuàng)構出自己的價值體驗世界,雖不乏敏感、細膩、自尊的特點,卻終究是一種較為陰郁、逼仄、無根的世界。這是她作為一個女性作家的風格和成就所在,也可以說是她自身生存之拘囿。當然,她自己也在反思著這種拘囿,在某些文本中表現(xiàn)出突破傳統(tǒng)女性生存樣式的努力,其理性化的傾向相當突出,盡管這種努力既有成功,也有失誤。正是在這種努力中展示她特殊的文學生存。以往研究者對其女性意識有所分析,也有文本解讀甚為出色者,如林幸謙的兩部著作《荒野中的女體》《女性主體的祭奠》,都對張愛玲女性主體意識及其價值體驗、女性書寫有相當深入的探討。①這些研究往往運用女性主義的理論,揭示了某些女性書寫的特征,但又有著對深層人性特征的遮蔽,對張愛玲特定的價值取向的形成邏輯和生存體驗探析得還不夠細致深入,所以在這方面尚有足夠開拓的空間。本文在筆者《路翎張愛玲小說審美內(nèi)蘊比較論》對張愛玲小說之女性書寫及價值特征有所闡述的基礎上,力求進一步探討其價值體驗、自覺的反思以及女性書寫中顯示出的不同生存探索方向。[1]
《小團圓》(1975)是張愛玲晚年作品,也是一部極為少見的真誠的自傳體小說——小說一詞恐容易引人向虛構性方面過分聯(lián)想,所以毋寧說是自傳性文本,其真實性甚至可能超過一些所謂的回憶錄或自傳。固然,就人類大腦的神經(jīng)生物學功能而言,任何回憶本身必定帶有想象虛構的成分,也和個體的價值取向有關——最為充分地展現(xiàn)了張愛玲自己作為女性的生存、價值體驗,作為獨特個體的人生經(jīng)歷和性情得失,沒有青年時期乃至整個現(xiàn)實生活中張愛玲的那種矜持、造作乃至表演傾向。當然,這也只是她自身的生存真實,不意味著她的敘述完全契合她敘述對象的生存真實,事實上,她對周圍人的敘述,都帶有某種根于其自身個性的扭曲,包括她母親。②其自我意識與性別意識之突出,在中國這樣一種女性性別意識受到嚴重壓抑的宗法文化背景中尤為難得。作者對于自身生存狀態(tài)與價值意識的逼真性敘述是相當出色的,如第五章曾寫到主人公盛九莉——實即張愛玲本人——30多歲時在美國墮胎的經(jīng)歷:
夜間她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里的男胎,在她驚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長,畢[引者按:應為筆]直的欹立在白瓷壁上與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層淡淡的血水,成為新刨的木頭的淡橙色。凹處凝聚的鮮血勾劃出它的輪廓來,線條分明,一雙環(huán)眼大得不合比例,雙睛突出,抿著翅膀,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雕的鳥??植赖綐O點的一剎那間,她扳動機鈕。以為沖不下去,竟在波濤洶涌中消失了。[2][157]
這一段是文本所著力敘述的她人生歷程的最后一個關節(jié)點,也可以說是她一生性情、經(jīng)歷導致的重要人生決斷,理應引發(fā)讀者對張愛玲的女性意識及價值觀的深思。為什么九莉在懷孕四個月后還要打胎?她為何要在丈夫汝狄說“生個小盛也好”的情況下回答:“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錢,又有可靠的人帶?!盵2](155)③其根源和具體價值觀念究竟如何?這種價值觀念關涉到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整體價值取向和題材選取,也影響到她的審美風格和人物造型,因此是真正深入理解把握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關鍵??上б酝难芯慷紱]有關注到這一點,這就使對張愛玲的理解沒有深入到其生存之根,不僅限制了對于張愛玲小說的理解,也影響了對于其審美風格與創(chuàng)作成就的適當評價。
縱觀張愛玲一生及其諸多小說與散文,可以發(fā)現(xiàn)她以其天賦的敏感憂郁性情,成長于充滿利益糾葛、個性沖突的陰郁家庭和現(xiàn)代性處境中,又受到了高度理性化的現(xiàn)代教育,對人生充滿悲觀,形成一種強烈的對于中國傳統(tǒng)女性價值規(guī)范的反叛。④家人之間的關系在她成年以后看來,更多的是一種利益關系,如在與胡蘭成結婚前,她提到要還母親撫養(yǎng)她的錢,不久胡蘭成送了一手提箱錢給她后,終于贏得她的認可。她此后又擔心胡蘭成誤以為她以這種方式索要財產(chǎn),自己不便也不愿分辯疏解。[2](161)⑤后來抗戰(zhàn)勝利,胡蘭成逃亡,不愿意割斷和另一位年輕護士情人的關系,并在張愛玲面前無所顧忌地炫耀與其他情人的愛意,張愛玲終于在難以言喻的嫉妒和痛苦中,感覺自己“從此萎謝了”,下定決心斷絕這種不正常的婚姻關系。同時也因胡蘭成是被通緝的逃犯,她從某種意義上,又有些大難解脫而能免除良心不安地奉還了這筆錢,算是作了一個徹底的了斷。用別人的錢,在張愛玲看來,意味著某種獨立性和人格尊嚴的失去。她甚至還在十來歲被父親繼母暴打禁閉,逃離父親家到離婚的母親那里,打碎了一只茶壺,即馬上花高價配了一只,“她從家里墊在鞋底帶出來的一張五元鈔票,洗碗打碎了一只茶壺,幸而是純白的,自己去配一只,英國貨,花了三塊錢。蕊秋沒說什么”。[2](116)⑥這也表現(xiàn)了她強烈的自尊心以及與母親的感情隔膜。正是這樣一種親人間疏離、隔膜的情感體驗,使得張愛玲小說表現(xiàn)出的女性生存處境的整體氛圍是壓抑、悲涼的,她的女性意識和價值取向盡管是高度理性化的、自覺的,卻是不太正常的。因此,她筆下的女性形象在性格上也極少康健積極的,倒是變態(tài)者居多,如《心經(jīng)》中戀父入迷的許小寒、《金鎖記》中變態(tài)殺親的曹七巧、《紅玫瑰與白玫瑰》中麻木自卑的孟煙鸝、《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奢華淫靡的梁太太、《沉香屑·第二爐香》中臨性恐懼的愫細姐妹,諸如此類,甚多,這還不算《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連環(huán)套》中的霓喜、《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王嬌蕊、《封鎖》中的吳翠遠、《留情》中的淳于敦鳳等,因為她們的選擇似乎悖于情理,卻也還可算得是常情,不失為一種對于無奈處境合乎理智的自覺應對,至于寫作是否成功是另一個問題。⑦相對陽光的女性形象如言丹朱等又較空洞。正因為在張愛玲冷靜銳利的眼光中,女性與男性的關系大多是一種利益的關系,“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古老的職業(yè),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yè),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即使她也說“可愛的女人實在是真可愛”[3](72),但她筆下的女人實在很少真正可愛的,大多在利益的漩渦中,少數(shù)在情欲的煎熬中,表演人性的丑陋和偏執(zhí)、殘酷與悲哀。張愛玲也寫情愛,但很少健康的情愛,大都是被扭曲的,甚至極端變態(tài)的情愛。她似乎認為女人們都把情愛的根基建立在物質(zhì)利益的基礎上,她所看到的現(xiàn)代性處境中的人際利益關系,其實也是較為狹隘的,每每只是一種浮面的物質(zhì)利益而已,并非真正深層次的生存利益。白流蘇算計范柳原只是想獲得一個穩(wěn)定的飯碗,淳于敦鳳嫁給米晶堯甚至沒有什么情欲的需求,吳翠遠只是擺脫無聊而被冷落的處境而墮入荒唐的白日夢。⑧倒是張愛玲自己命名為《金鎖記》的女主角曹七巧,主要并非被金錢枷鎖,恰恰是被宗法倫理和遺產(chǎn)繼承制度所禁錮,正如筆者在他文所述,在對姜季澤為謀財產(chǎn)的虛情假意作出選擇時:
曹七巧所面臨的選擇其實并不是金錢欲和情欲的選擇,而是金錢欲和靠不住的虛假情愛之間的選擇。這是多數(shù)研究者沒有注意到的,甚至張愛玲本人取名《金鎖記》也偏離了她實際表現(xiàn)的故事內(nèi)涵。如果有真正的愛和性,黃金并不一定構成曹七巧的枷鎖。曹七巧選擇金錢是合乎情理的,這次選擇對她來說幾乎是無可選擇。[3]
這也正說明,張愛玲關注的主要是金錢、財產(chǎn)。但即使曹七巧這樣的情況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也并不算多見,即如《連環(huán)套》中的霓喜,似乎只在乎身份的穩(wěn)固和情欲的滿足,而不在乎兒女們的撫養(yǎng)存活。
達爾文進化論揭示了自然選擇的秘密,是人類文化史上最具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之一。自然選擇通過對于生物基因變異的選擇性留存,使物種出現(xiàn)進化,即適者生存。[4]達爾文似乎把物種作為了主體。而現(xiàn)代生物基因研究,在接受達爾文進化論基本框架的基礎上,已經(jīng)認識到進化的主體是基因,任何生命個體包括人類個體都是基因延續(xù)、擴展的載體,對于基因而言,都只具有工具的意義。⑨人類為了實現(xiàn)這種工具的功能,發(fā)展出了適應于各種不同層級、不同范圍的主體所需要的文化,包括各種復雜的倫理行為規(guī)則和價值觀,這樣造成文化的多層次和復雜性。但這些都是以適應于增大各個層級主體的基因延續(xù)機會而發(fā)展起來的。任何人類個體的價值,從根本上說,建立在基因延續(xù)因而導致基因以及物種的進化、長存上,文化所發(fā)展起來的一切倫理規(guī)范和價值取向也都根源于此。⑩女性的價值根基在于以其特殊的性別本能和理智,尋找到最佳的基因交換對象而使自身的基因獲得更好的遺傳機會,從而也使族群基因獲得更好的延續(xù)機會。宗法文化發(fā)展出來的愛情及貞節(jié)觀念,也是有利于女性與男性建立穩(wěn)定的基因交換關系而獲得繁育后代的更好的資源、處境優(yōu)勢。在漫長的自然進化和文化發(fā)展歷程中,男性與女性分化出性別的差異與分工,男性更傾向于向外去獲得生存資源,擴展人類從自然中獲得資源的能力,調(diào)整群體的資源分配方式,為緩解資源競爭發(fā)展出超越性的價值理想和人生境界;而女子更傾注精力于撫育后代,以感情維系基因延續(xù)的家庭單位的穩(wěn)固,更關注于由情感的細膩性和調(diào)節(jié)能力實現(xiàn)自身的功能。張愛玲對此似乎是有所認識的,盡管她可能還沒有充分理解人類個體作為基因承載者的功能價值,她在《談女人》(1944)中就說:
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發(fā)展,而女人是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huán),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3](70)
她沒能理解男子的發(fā)展,也根源于最根本的基因延續(xù)機會,張愛玲清楚地意識到的只是男女間物質(zhì)層面而非基因?qū)用娴睦骊P系,卻因而更多地表現(xiàn)愛情的匱乏而不是愛情對于男女關系的滋潤,更不是愛情對于實現(xiàn)女性價值的意義。這使她冷酷地掀去了其他多數(shù)女性作家賦予愛情的溫情面紗,顯示出她所看到的現(xiàn)實男女關系的殘酷。她很少看到,她的小說也很少表現(xiàn)愛情的健康狀態(tài)和正面意義。這與她的生存體驗密切相關,她父母失敗的婚姻以及各自的情感經(jīng)歷給予她的挫折感,她的親戚如三姑張茂淵的人生選擇對她的影響等等,再加上她的看似理性冷靜深刻,實則不無偏頗狹隘自私的對于生命之意義的反思,使她得出的一些價值判斷往往似是而非,違背人性之根本。如她認為母愛是人類同于獸類祖先的特征,本能的仁愛只是獸性的善,而不是人性的善,這就把人的自然屬性與人性割裂開來了,如《造人》所說:
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我們似乎不能引以為傲。本能的仁愛只是獸性的善。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覺,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種論調(diào)或者會被認為過于理智化,過于冷淡,總之,缺乏“人性”——其實倒是比較人性的,因為是對于獸性的善的標準表示不滿。[3](95)
“人之所以為人”,絕不是只在“高一等的知覺,高一等的理解力”,而是在于以“高一等的知覺,高一等的理解力”為適應生存環(huán)境,實現(xiàn)基因的持存與進化服務,善這樣的倫理觀念的產(chǎn)生,也是為這一根本需求服務的。張愛玲試圖去掉人類的本能基礎而僅僅把超出于獸性的部分作為人的定義,實質(zhì)上是不符合人類在億萬年進化中建構起來的生物機能和認知邏輯的。但她進一步的思考,也顯示出她的價值虛無取向的理性思維邏輯基礎,那就是人類思維不能“止于自然”,而應該眼光長遠地看到,在生存競爭的長途中,一切個體遲早會被淘汰:
獸類有天生的慈愛,也有天生的殘酷,于是在血肉淋漓的生存競爭中一代一代活了下來?!白匀弧边@東西是神秘偉大不可思議的,但是我們不能“止于自然”。自然的作風是驚人的浪費——一條魚產(chǎn)下幾百萬魚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單剩下不多的幾個僥幸孵成小魚。為什么我們也要這樣地浪費我們的骨血呢?文明人是相當值錢的動物,喂養(yǎng),教養(yǎng),處處需要巨大的耗費。我們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時間也有限,可做,該做的事又有那么多——憑什么我們要大量制造一批遲早要被淘汰的廢物?[3](95)
她也注意到人類的本能,自然會繁殖后代,但在她看來,即使是留下了遍布大地的種子,也都是因為天性的自私而相互仇恨的種子,沒有什么價值:
我們的天性是要人種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們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們的種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樣的不幸的種子,仇恨的種子![3](95)
這就是上文所引《小團圓》表現(xiàn)九莉墮胎一節(jié)文字的思想根源和價值基礎,也充分明確地顯示了張愛玲的價值取向多么違背人類的本性以及傳統(tǒng)宗法文化所建立起來的倫理規(guī)范和價值準則。
然而,我們不必急著徹底否定張愛玲似乎極端的斷言,因為她的這種思考和價值體驗又有其深刻性和超越感,體現(xiàn)了人類文化現(xiàn)代性的普遍趨向。甚至可以說,這是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出強烈的個體自由意志和獨立意識的必然產(chǎn)物。人類以基因延續(xù)為基礎的倫理觀,是在個體自我意識并沒有充分自覺的情勢下建立起來的,以往人們的倫理價值觀,一直被認為是以人的族群、種群或個體為主體的,實際上卻是以基因為最為真實的主體。文化發(fā)展到現(xiàn)代,由于人類理性的高度發(fā)達,個人主體意識越來越強烈,似乎凸顯了個體生存的尊嚴和價值。但是詭異而具有某種辯證意味的是,強烈的個人意識并不能為自身尋找到堅實的價值根基,而追求價值根基的需求也更強烈,卻越來越難以找到也許永遠也無法找到這樣一種價值根基,人們只能在價值虛無體驗中感受人生之無根與無望——具有獨立意識的古代哲人們也有著自己的價值迷茫和悲劇性體驗——現(xiàn)代理性似乎只能讓人在個人生存體驗的層面上理解人的價值。張愛玲是現(xiàn)代中國女作家中最能表現(xiàn)出這種人類的現(xiàn)代性傾向的。正是因為對于人類價值根基的迷茫,所以張愛玲僅僅在個體意識或直接生存體驗的層面上,揮霍著她的才華,她筆下的女性大都是在價值虛無體驗中感受人生的蒼涼,找不到自己的人生坐標和倫理位置,并且為這種狀態(tài)付出痛苦、孤獨、無聊、無奈、無告的代價。從張愛玲筆致的細膩、尖新、微妙來說,她是成功的,不僅這些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和價值體驗都有她自己的真實生活體驗為范本,在文字的運用上她也能使之逼真地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從她被現(xiàn)代中國人所廣泛接受欣賞,被當代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史書寫高度評價這一點來說,她也是成功的。確實可以說,此前無人像她那樣細致入微地表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女性在性、情、愛、嫉妒尤其是性、情、愛匱乏方面的微妙感受,凸顯出中國女性在極為特殊的文化處境中的性別體驗。曹七巧、姜長安(《金鎖記》)、白流蘇(《傾城之戀》)、葛薇龍(《沉香屑·第一爐香》)、吳翠遠(《封鎖》)、王佳芝(《色·戒》)、盛九莉等都是寫得相當充分、極為逼真的人物,《小團圓》盡管作為小說來說不能算非常成功,但盛九莉完全就是張愛玲本人的真實寫照,在寫其情愛體驗、性體驗、嫉妒體驗、憎恨體驗、冷漠疏離感、自我執(zhí)著而又冷靜克制的性格方面是很出色的——這些都是在她的實際人生經(jīng)歷中一遍一遍地回味,不斷重新激活,因而刻骨入髓的——而且具有無可比擬的真實性,可以說遠超過她筆下所有的其他人物。盛九莉像她筆下的多數(shù)人物一樣,找不到生存的價值之根,所以非常沉溺于一生所經(jīng)歷的生活細節(jié)。張愛玲自己寫小說,對此有甚為自覺的思考,她認為,正是因為生活沒有意義,人生充滿悲哀,所以小說家只能在細節(jié)的敘述上得到歡悅,中國古代最成功的作品《金瓶梅》《紅樓夢》都是如此。
就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里彌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zhì)的細節(jié)上,它得到歡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么,就因為喜歡——細節(jié)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tǒng)觀察都指向虛無。[4]
不過《紅樓夢》的作者和張愛玲畢竟是不同的。《紅樓夢》是作者帶著悲憫情懷的書寫,而且能發(fā)現(xiàn)生命的美妙與歡愉,以及這種美妙歡愉消逝的悲哀。盡管作者仍然留戀著逝去的繁華,但有明顯的超越性追求,這種追求使其敘述的世界具有一種超越自然主義的意味。而張愛玲,更多寫生命的丑陋和怨憤,尤其是她的同樣具有自傳性的《小團圓》,更多地是帶著個人的自憐、自戀,對世界的疏離感而寫的。然而,張愛玲為人所稱道的作品似乎恰恰都帶有較強的故事性,不少還有都市傳奇的意味,這又是為何?那是因為她希望獲得讀者的喜歡,尤其是期待她最熟悉的上海市民讀者的認可。她在1950年代初給朋友鄺文美信中說:“除了少數(shù)作品,我自己覺得非寫不可(如旅行時寫的《異鄉(xiāng)記》),其余都是沒法才寫的。而我真正要寫的,總是大多數(shù)人不要看的。”[5?6]她自己真正要寫的《異鄉(xiāng)記》(1946,當時未刊),則是對于她旅行途中所見到所感受的各種互不關聯(lián)的細節(jié)的不擇意義的敘述,這是一個缺乏價值感的世界。不過,即使在一個張愛玲覺得價值虛無的世界里,她也在努力探索敘述著各種女性的生存方式與各自的悲歡,也能引起讀者對人性、人生的悲哀和反思。《金鎖記》《傾城之戀》《封鎖》《十八春》《色·戒》《小團圓》中的主人公不用說,都具有某種代表性的意義。不過,張愛玲像中國現(xiàn)代大多數(shù)作家一樣,在審美與價值的超越性上無所用力,而且她比多數(shù)新文學作家更為冷靜地執(zhí)著于陰暗的現(xiàn)實,在她自己看來,當然是把握住了現(xiàn)實的殘酷真相,顯示了人性的深刻性與無可逃避的悲劇性,她小說中的人物,往往是前景黯淡的,正如《金鎖記》寫長安“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這既是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長處,也可以說是她的拘囿,正是如此,在讀者閱讀她的小說時,因為她那種陰冷氛圍和人生體驗,不容易產(chǎn)生一種審美的超越感,更難以產(chǎn)生一種人生價值的提升,達到一種看透人性真實以后的人生境界的自由。
注釋:
① 林幸謙《荒野中的女體》《女性主體的祭奠》,均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出版,個別文本解讀有過度闡釋之嫌。
② 《小團圓》可以看作較為嚴格意義上的張愛玲自傳,所有人物都可以找到張愛玲生活中的實際對應者,本文不作詳細論證。比較張愛玲《小團圓》與《對照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可見在一些生活細節(jié)上,《小團圓》都保留了她所記憶的真實,只是在人名上作了虛構。也可參見鄧昭祺《張愛玲自傳小說〈小團圓〉索引》,《北京化工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
③ 汝狄即張愛玲第二任丈夫費迪南德·賴雅Fedinand Reyher的代稱。
④ 張愛玲因家境關系,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所了解,但從小進入教會學校讀書,后入香港大學,受英國式教育,高度理性化的思維得益于這種求學經(jīng)歷。英國文學的主題和風格,對她也有相當大的影響。可參看陳娟博士論文《張愛玲與英國文學》。
⑤ 邵之雍是胡蘭成代稱。
⑥ 卞蕊秋即張愛玲母親黃逸梵代稱。
⑦ 張愛玲在《〈張看〉自序》(1976)中就說:《連環(huán)套》“三十年不見,盡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通篇胡扯,不禁駭笑”?!稄垚哿嵛募?,第4卷第337頁。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下引《張愛玲文集》,均據(jù)此版。
⑧ 張愛玲自己的實際認識或不致這樣偏頗,但小說中表現(xiàn)的女性形象大多如此,《小團圓》中的九莉?qū)ι胬娴睦斫饩筒灰粯恿耍M管也每著意于物質(zhì)利益。
⑨ 請參看英國學者理查德·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當然,在人類認識的意義上說,除基因主體以外,生命個體包括人類個體,生物群體,物種,人類群體包括家庭、家族、民族、國家、種族、人類本身都可以作為主體來看,但其意義遠不如基因作為主體那么根本。
⑩ 請參看王攸欣《論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與〈紅樓夢〉根要——為紀念〈紅樓夢評論〉發(fā)表110周年作》,該文對基因延續(xù)機會與文化的關系,作了概要闡述,提出一種新的文化觀??凇恫苎┣垩芯俊罚?014年第4期。
[1] 王攸欣. 路翎張愛玲小說審美內(nèi)蘊比較論[J]. 浙江學刊, 2013(4): 76?86.
[2] 張愛玲. 小團圓[M]. 北京: 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
[3] 達爾文. 物種起源[M]. 北京: 商務印書館, 1963: 96?153.
[4] 張愛玲. 談女人[C]// 張愛玲文集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2.
[5] 張愛玲. 中國人的宗教[J]. 天地, 1944(11): 13?15.
[6] 張愛玲. 異鄉(xiāng)記[M]. 北京: 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0.
Eileen Chang’s female consciousness and value experience
WANG Youxin
(School of Literature,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3, China)
Eileen Chang is endowed with an extraordinary female consciousness. In the process of the eastward spread of western culture, Eileen Chang loses the root of life value and renders life a nihilistic existence, which can be attributed to her own special growth experience, the female survival experience and her outstanding self-consciousness of rational reflection cultured in the English educational background. As a result, her female writing presents a desolate atmosphere which is gloomy, cramped and hopeless. Eileen Chang fails to pursue the aesthetic transcendence and free experience, which is the key to understanding the overall aesthetic style of Eileen Chang’s creation.
Eileen Chang; female consciousness; value experience; nihility
I209
A
1672-3104(2015)01?0223?05
[編輯: 胡興華]
2014?08?18;
2014?10?28
王攸欣(1966?),男,湖南湘鄉(xiāng)人,文學博士,中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