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團
有人說,從容是女性最好的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是可遇不可求的。作為華語界戰(zhàn)功彪炳的女導(dǎo)演,許鞍華早已擁有了從容的資本,但卻一直有意無意地抗拒從容,并且堅信:人應(yīng)該擁有抗拒哪怕最好的東西的自由。
如果不是拍戲,誰會理我
“見到生人會局促,講起話來有些笨拙,一拍戲馬上陷入焦灼,需要不停吸煙,靠藥物來維持睡眠。”這是許鞍華平時的狀態(tài)。作為在文化夾縫中尋找自我的港人,許鞍華常常以“邊緣人”的身份自居,她靠拍戲來養(yǎng)活自己,并熱衷于“發(fā)現(xiàn)”那些跟自己處境相似的角色。
在許鞍華導(dǎo)演的影片中,女性角色往往都與“從容”無緣,《女人,四十》中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阿娥、性格倔強且老病纏身的桃姐、做工供弟弟們讀書的港妹阿貴,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女性形象,都在默默承擔生活。但許鞍華發(fā)現(xiàn)了她們內(nèi)心涌動著的暗流,精準地捕捉到了生活中的風暴。她以自己的鏡頭來為這些人勾勒群像,雖然不看方向,不趕潮流,卻自成一種潮流。
許鞍華兒時的香港,是個華洋雜處的地方。在她的同輩人中,有人全盤西化,有人固守傳統(tǒng)。她卻兩者都喜歡,一面在教會學(xué)校接受教育,一面從梁羽生和金庸的小說里尋找對古老中國的詩意想象,被不同文化所熏染著,但在夾縫之中感受到的反而更豐富。
拍戲是許鞍華的生命重心,不拍戲的日子,她只能看書、看戲、看劇本,偶爾找人聊天。對自己的處境,她有著清醒的了解:“老實講,我喜歡拍戲,這是我和社會、和人接觸的方式。如果不是拍戲,誰會理我?我認識很多人,但我的交際圈很窄,別人會覺得孤獨,但我認為這是自由?!?/p>
許鞍華享受她的自由,即使這自由里有太多不安定的因素。她曾是港大比較文學(xué)系的學(xué)生,但大學(xué)生涯并未帶給她愉悅感。港大是殖民地貴族大學(xué),講究儀式感,常有高桌晚宴。那些在她看來裝腔作勢的舞會、拿新生開涮的游戲,都讓她不舒服。后來開始讀研究生,她經(jīng)常被論文折磨得憔悴不堪,只好靠午夜場電影打發(fā)時光。導(dǎo)師因此揶揄她不如改學(xué)電影,當時電影很冷門,沒人中意這個行業(yè),但許鞍華決定賭一把。后來她徹底坐上了命運的賭臺?!拔矣X得我拍戲的心態(tài)有一點像賭徒,而且是一直不肯離臺那種。輸輸輸,賭到輸?shù)貌畈欢?,輸完之后,我贏了一把,但我贏完又輸,不行,我要贏回本錢才走,翻本了之后又覺得不夠,要再多贏點?!彼@樣描述自己的從業(yè)經(jīng)歷。
太舒服的生活要小心,不能沉迷
當了賭徒,就要面對輸贏,并且總是輸?shù)臅r候居多。雖然許鞍華有過如日中天的時代,曾經(jīng)四奪金像,兩奪金馬,但更多的時候,她還是不得不為了錢的問題煩惱。“我的每一部片子都找不到投資。胎死腹中是常事,我的經(jīng)驗是,五套戲才有一套可以拍成?!本退闶悄切┡某闪说淖髌?,也往往良莠不齊,好的自然是名利雙收,但收不回成本乃至票房慘敗的作品也比比皆是,還有那么一部分戲,水準差到就算最好的朋友也不敢相信是出自她的手筆。對這些她反而看得很開:“我做一件事不是只能做好不能做壞,創(chuàng)作本來就是一種無中生有的自由,我擁有了這種自由已經(jīng)夠了,別的事情是不歸我管啦。”
在香港,不及許鞍華有資歷的導(dǎo)演都有自己的團隊,但她卻一直未能帶出自家班底,對拍戲以外的其它環(huán)節(jié)也毫無頭緒,唯一驕傲的是能將投資人的錢管得妥妥當當。這種做派也延伸到了她的生活中,生活中的許鞍華不會煮飯不會理財,對家務(wù)的生疏程度堪比張愛玲,而對電影的過分專注又使她錯過了婚姻。因此當衰老來襲的時候,年齡帶來的恐懼感也與日俱增,她特意跑去老人院觀察那些老無所依的人,想象自己住進去之后的樣子,開始害怕到顫栗。后來拍了《桃姐》,這些恐懼反倒慢慢消融了,變成了生命里自然而然的事,她已經(jīng)可以很輕松地跟他人聊自己對暮年的設(shè)想:“白天在外面拍戲,晚上回老人院,好好笑……”這種好笑,用反復(fù)出現(xiàn)在她某部電影里的一句唱詞來詮釋,就是:“休涕淚,莫愁煩,人生如朝露……”
其實許鞍華的境地本可以不必這樣尷尬,只要她多一點精明和世故,多一分為自己打算的想法,就可以擁有足夠多的錢和時間,以及優(yōu)渥舒適的生活。但她年過60歲,卻依然在用二十多歲女孩子的方式生活,她穿波鞋、理著冬菇頭,延續(xù)著年輕時的思維方式,不計后果地追隨自己的內(nèi)心。于是她刻意回避著成功,并直言:“成功是一個跟我很不搭的詞,太舒服的生活要小心,不能沉迷。”這使她成為了永恒的老女孩,也讓她和她的電影自成一派。
沒有前程,也就沒有了負累
許鞍華年輕的時候看過一部法國電影,電影講述了兩個法國女孩的遭遇:她們一個從鄉(xiāng)下來,一個在城市,兩個人變成了好朋友,分享彼此的經(jīng)歷,又各自回到了彼此的人生軌跡。影片的末尾以一個女孩的死亡收尾。后來許鞍華忘記了影片的姓名,但卻對它的敘事方式念念不忘。她告訴自己,我也要講個那樣的故事。
后來許鞍華對蕭紅和丁玲發(fā)生了興趣,兩人同是女作家,身處同一個時代,彼此也是相識的,但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與選擇,人生的結(jié)局也大不一樣。因此,她一直計劃著拍一拍這兩個人物之間的故事。后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丁玲的題材做不成了,重心便放在了蕭紅的身上。許鞍華出生于東北,跟蕭紅是同鄉(xiāng),兩人也都跟香港有著不解之緣。但是對蕭紅的內(nèi)心世界,許鞍華并不十分了解。但直覺告訴她,這個題材不好做,但是值得去做。所以數(shù)年來她一直在尋找拍蕭紅的機會,“做這些的時候我會有一種緊迫感,因為年齡擺在那里,生命這么無常,我的同行里很多人都沒有闖過60大關(guān),所以我對有些事有心理上的準備。但這種情況又讓我覺得輕松,因為對很多人來講我這種人已經(jīng)沒有前程了,沒有前程也就沒有負累,我可以只選自己想做的事情來做?!?/p>
有關(guān)蕭紅的劇本是李檣寫的,數(shù)度合作使她對李檣的審美能力有著最基本的信任,她不介意電影打上深深的“李檣烙印”,因為她自信李檣在電影里所提供的東西跟她私人的東西會達成某種程度的契合。后來《黃金時代》的劇本完成了,但爭取投資的過程卻一波三折,劇本還曾在武漢失竊,種種跡象暗示許鞍華:這不會是一部特別成功的電影,但她樂意做這個文藝實驗。
許鞍華加李檣的黃金組合,再加上劇本本身的魅力,很快形成了天然的凝聚力,聚合了圈內(nèi)文藝大腕,但直到劇組開工,許鞍華都不知道怎樣去呈現(xiàn)蕭紅的故事,后來她干脆用了最笨的法子,通過開放式的講述來做這件事。對于那些爭議性的片段,她就以爭議性的方式呈現(xiàn),讓謎團永歸于謎團,讓悶的地方保持沉悶,于是,電影史上又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表現(xiàn)方式:大段大段的介紹與獨白時而夾雜當事人回憶往事時的一兩聲嘆息,穿插著不算連貫的片段,讓相當一部分觀影者昏昏欲睡,也讓另一部分人嘆為觀止。
這樣任性的嘗試自然難以帶來票房上的勝利,影片投資6500萬,但票房只有4000萬,但許鞍華除了對投資商感到抱歉,心中并無太多遺憾。她坦言《黃金時代》體現(xiàn)了自己全部的人生觀、藝術(shù)觀和價值觀,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
拍完《黃金時代》,許鞍華依舊是不從容的許鞍華,她計劃著拍電影直到拍不動為止。之后,她會面臨什么,他人不得而知,她自己也不甚關(guān)注。但至少現(xiàn)在,她還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拒絕他人眼中最好的東西,這是她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