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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弦之箭

      2015-01-26 07:37:57霍艷
      山花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容城周林自力

      霍艷

      1

      我不情愿地登上開往容城的K879列車。

      我本來在麻城采訪美食節(jié),卻被臨時要求去容城報道一樁轟動當(dāng)?shù)氐臍⑷税?。?fù)責(zé)社會新聞的記者突發(fā)闌尾炎,曾經(jīng)跑過容城這條線的我必須匆忙上陣。

      我毫無報道此類案件的經(jīng)驗,難免有所疏漏,但不得不說,這是一樁離奇的殺人案,在我多年的記者生涯中聞所未聞。

      2

      火車是半夜到達(dá)容城的。容城火車站簡陋,箱子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翻滾,揚(yáng)起厚厚的塵土,我邊走邊捂住鼻子。這里的冬天讓人倦怠,只有接我的小王精神抖擻。他是容城公安局的人,之前一直跟我的同事聯(lián)絡(luò)。他沒認(rèn)出我來,但還是把我當(dāng)作省城來的重要人物。路上他告訴我,局里領(lǐng)導(dǎo)很重視這個案子。被害人王自力是容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豪,剛當(dāng)選為人大代表,平時熱心于公益事業(yè),捐助了幾所希望小學(xué)。

      車路過金光大酒店時,小王指了指這座燈火通明的建筑,說王自力就是靠承包這家酒店工程發(fā)的財。車在酒店繞了一圈,從旁邊的一條小道穿過去,沿著河岸繼續(xù)前行。河岸空無一人,卻還亮著燈,燈柱下飄揚(yáng)著自力城建集團(tuán)的旗幟。

      公交站臺上,王自力公益基金的海報還沒來得及撤下。我快速地掃了一眼這個夏天裝扮的男人,白色真絲唐裝,平頭,表情和藹。他被一群孩子簇?fù)碇执钤谒麄兊募绨蛏?,脖子上掛著粉色花環(huán),背后金銅色的標(biāo)語“自力城建集團(tuán)向容城希望小學(xué)捐款50萬元,孩子的希望就是自力的明天”,斜穿過他的身體。

      被安排入住的招待所對面,工地上依然高高豎立著自力集團(tuán)的標(biāo)語:安全人人抓,幸福千萬家。

      我問小王,工人們都知道老板被殺的事嗎?他說容城很小,一頓飯的時間就傳開了。

      送走小王,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躺在床上。樓下的大排檔鬧鬧嚷嚷,在喧嘩聲中我聽見王自力的名字,很快又被壓下去。南方的冬天很冷,我把頭埋在潮濕的枕頭底下,身體蜷縮起來,度過了在容城的第一個夜晚。

      3

      我早早就起來了。為了方便采訪,我穿了一條牛仔褲,踏了一雙舊旅游鞋。白天的容城另有一番風(fēng)貌,街上人來人往,我看見一個拿著限量版手提包的女人在和小販討價還價,露出勝利者的喜悅。這里的人打扮沒規(guī)律可言,無法用一種風(fēng)格定義,我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早點攤上坐滿了人,我要了一碗米粉。賣粉的婦女推薦說,她家的湯粉出了名的好吃,以前王自力常來。

      一大早就聽到這個名字,我嚇了一跳,湯汁濺在手上。婦女又給我添了半勺,說這鍋雞架和豬骨熬了一整晚的湯,是王自力的最愛。

      我裝作無知地問,誰是王自力?老板娘大吃一驚,說容城沒有人不知道王自力,他是這里最有錢的人了。她用腳尖叩了叩地,“這片地他也買下來了,說要建購物廣場,以后要我去大商場里賣米粉?!?/p>

      我故意吃得很慢,觀察周圍人的反應(yīng)。坐在我對面的男人,大約40歲年紀(jì),穿著破舊的藏青色棉衣,像一個鄉(xiāng)下人。他吸溜完粉,把碗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撂,油點甩在我的袖子上,“王自力這個王八蛋,坑了我們的工錢,他逍遙快活,我們卻在這賣命?!彼稽c一點吐出雞骨頭,“真恨不得殺了他。”

      早點攤忽然靜下來,大家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他。賣粉的婦女仰著頭,用油膩的袖套抹了抹眼睛,“自力現(xiàn)在去上面快活了?!?/p>

      男人還是一臉憤怒,拳頭落在桌子上,“去哪我也得找到他,兩萬塊錢不能就這么賴掉。”

      “他已經(jīng)死掉啦。”周圍的人小聲地提醒他。

      “死啦?誰干的?”他嚇了一跳,抽回的手,落在膝蓋上。

      賣粉的婦女背過身去洗碗,說話的人喝光了碗里的湯,咂巴著嘴跨上了摩托車。我和男人面對面看著,一臉惘然。

      回到招待所,我一直在等小王電話,手機(jī)卻像壞掉一樣,直到中午也沒聲音。

      我蜷縮在被子里,打開電視。容城電視臺滾動播出著藝術(shù)品限量發(fā)售的廣告,我出生藝術(shù)世家,看透了這套把戲。又切換到另一頻道,放著多功能菜刀的廣告,一個迷人的主婦被英俊的男人從后面環(huán)抱著,一邊切蘿卜絲一邊對著鏡頭微笑。鏡頭給了精美包裝盒一個特寫:愛妻牌多功能刀具,我跳下床記下刀的價格和型號。我對廚房有天生的熱愛,把做菜當(dāng)成享受,不禁又想起那個沒能成行的美食節(jié),遺憾地關(guān)了電視。

      過了午飯時間,依然沒人聯(lián)系我。

      我問了前臺阿玲,招待所離容城公安局有一段距離,她推薦我坐門口的電動三輪車,并告訴我要還價到3塊錢。我感激地沖她笑笑,卻發(fā)現(xiàn)她兩眼通紅,像是哭過。

      載我的是一個老漢,他說自己75歲了,我不相信。他說容城的人都長壽,哪里像王自力那個倒霉鬼,才45歲就被人砍死了。

      我驚訝地問他是否認(rèn)識王自力,他笑著說,容城哪個不認(rèn)識他?

      他的車頭拴了鈴鐺,車叮鈴叮鈴行駛在一條筆直的馬路上,兩側(cè)都是裝修過的店面,隔幾十米就會出現(xiàn)“光明大道”的路標(biāo)。

      “這條路是王自力領(lǐng)著施工隊修的,是容城最寬敞的馬路。他用小轎車把市長接過來剪彩,剪彩的小姐是他親自去旅游學(xué)校挑選的,她們站得可真直啊。10000響的鞭炮從街頭炸到街尾,就在她們腳底下。”老漢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著。

      路過一間落下閘門的鋪面時,老漢放慢了速度,車慢慢地滑過去。

      他指了指,“這就是王自力死的地方。”

      我迅速挪到右側(cè),看見緊閉的閘門上掛著一塊锃锃發(fā)亮的牌匾:風(fēng)雨軒畫廊。

      4

      到了公安局,我看見正要上車的小王。他像是把我要采訪的事情忘了,我跑了幾步才追上他。

      “你要去哪里?”

      “法醫(yī)鑒定今天出結(jié)果,我要取回來給領(lǐng)導(dǎo)送去?!?/p>

      “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小王猶豫了一下,往里面挪了挪,“上車吧?!?/p>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尸體。王自力不甘心地睜著眼,身上布滿傷痕,致命的一刀是從脖子直達(dá)頸椎,氣管、喉管、靜脈、動脈全部被割斷。他肚子上也被捅了兩刀,身體因為失血過多而呈現(xiàn)白色,配合著容城蕭瑟的冬天跟解剖室的防腐處理,陰冷地躺在湖綠色的手術(shù)臺上。他的手臂垂在架子上,松垮的肌肉上紋著一只變形的龍,龍的眼睛跟他接種牛痘疫苗的位置剛好吻合。他攤開的掌紋雜亂,生命線從中途就開始分叉,在靠近食指的位置,還有一個5厘米長的鋸齒形的傷口,露出了凝結(jié)的皮肉。

      我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冷。推開門,門口坐著一個中年女人,她裹著紅棕色的皮衣,下面是一條黑色修身長褲,尼龍襪子踩在棕色的蝴蝶結(jié)皮鞋里。小王沖我使了使眼色,“王自力的老婆”。

      她抬起頭來,跟我對視,淚水模糊了表情,“我能再去看一眼嗎?”

      “別看了?!?/p>

      女人固執(zhí)己見,還是走進(jìn)了解剖室。我聽見凄慘的啼哭,一聲一聲從心底涌出來。這聲音讓我接下來的幾天都難以入眠。

      我當(dāng)了快十年的記者,練就了一眼能分辨虛情假意的本事,根本不需要懷疑她的悲傷。

      十分鐘后,他們把她從解剖室里架出來,她已經(jīng)癱了,雙手垂在體側(cè),泥一樣倒在椅子上,喉嚨里還不斷發(fā)出嗚咽聲。

      我不忍心看下去,把小王拉到一旁,“王自力還有其他親人嗎?”

      “還有個女兒在國外讀書。他父母早就去世了,其他親戚來往不多?!?/p>

      小王去取驗尸報告,我挨著女人坐下。她身上有股清香,身材保持得不錯,頭發(fā)精心打理過,烏黑的波浪垂在耳側(cè),抽動的蒼白色嘴唇一張一合中,從腹腔到胸腔完成一個艱難的呼吸過程。

      我放棄了跟她聊聊的打算,卻無法抗拒她身體里迸發(fā)出的悲痛的沖擊。我從未見過哭得這么傷心的女人,讓我覺得安慰都是一種打擾。

      5

      回公安局的路上,我用袖子擦出一塊玻璃,額頭貼在車窗,觀察容城。這是一座奇怪的城市,它建在石頭的夾縫中,兩側(cè)都是被自然切割的鋒利的山,像把隨時會落下來的刀。容城人的表情也跟山一樣冷峻,他們腳步很快,像被繩索拉拽著,拼命地在往前趕。陽光發(fā)白,光線灑在過路人的身上,像蓋了一床臟兮兮的棉被,使得這個地方的面貌模糊不清又形跡可疑。

      臨近下班時間,我坐在公安局的會議室里,和大家一起觀看閉路電視拍到的王自力遇害時的視頻。

      時間是2011年11月23日,晚上23點07分。畫面里的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jìn)畫廊。打頭男子戴著黑色的鴨舌帽和面罩,中等偏胖身材。他跨跳進(jìn)畫廊,雙手貼著褲縫,又想起什么似的舉起了槍。跟在后面的男子,身材單薄,戴著夸張的假發(fā)。他步伐小心,不時張望周圍的環(huán)境。聽見有人進(jìn)來,王自力把頭從電腦屏幕上抬起來,露出吃驚的表情,但沒有馬上從座位上站起來。他跟他們對視,嘴里嘟囔著什么。第一個男人進(jìn)去以后,用手勒住了王自力的脖子,槍對準(zhǔn)他的太陽穴,我看見王自力的嘴型像是在呵斥。很快另一個男人掏出刀,刺到了他的肚子。這一刀激怒了王自力,他開始反抗,鉗住持刀人的手,狠狠地一擰,將他整個胳膊翻轉(zhuǎn)過來。刀掉在地上,刀把跟刀身出人意料地分離了。后來經(jīng)現(xiàn)場勘查,并沒有槍擊的痕跡,可以肯定那是一把仿真手槍。

      23點12分,兩個人漸漸占據(jù)上風(fēng)。他們抓起手邊的東西朝王自力頭上砸去,連擺在桌上的的黃花梨筆筒也沾了血跡。王自力掙扎著站起來,刀身就在他腳底下,他卻沒有力氣去撿。他看起來像是沒了理智,胡亂跟兩人搏斗,平白耗費了不少體力,直到最后被戴帽子的男人抓住空當(dāng),用另一把短刀,刺向他的脖子。

      根據(jù)法醫(yī)鑒定,這刀直接導(dǎo)致了王自力的死亡,割裂的范圍從脖子到喉管,再到靜脈、動脈,把他的生命刺穿。有路過畫廊的人回憶說,曾聽見王自力痛苦的哀嚎聲,他反復(fù)用“殺豬”比喻聲音的凄慘。

      23點16分,王自力倒在地上,戴假發(fā)的男人又朝他肚子上補(bǔ)了兩刀,這兩刀讓法醫(yī)解剖時不得不開了更大的口把他的腸子塞進(jìn)去。戴帽子的男人朝他的刀口踢了幾腳,我看的時候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也跟著震顫起來。王自力的老婆看見這段時,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人都被捅成這樣了,還補(bǔ)上兩腳,是不是人!”

      23點20分,兩個人輪番試探王自力的鼻息。他們等了一會兒,都感覺不到什么以后,蹲下來收拾工具。他們拿走了王自力桌上一只牛皮紙袋,把刀片、手槍、短刀都塞了進(jìn)去,還用紙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戴帽子的男人試圖找到刀柄,但屋子里燈光太暗,他開燈的手被戴假發(fā)的男人打下去。那刀柄其實就在他們的不遠(yuǎn)處,可誰都沒有看見。

      光明大道布滿了攝像頭,王自力像是冥冥中知道自己會死在這里一樣,把這條路修成了示范街道。距離最近的攝像頭顯示,23點13分,有一個穿紅灰色沖鋒衣的男人路過畫廊,并且停下腳步向里面張望,緊接著他躲在電線桿后面。攝像頭沒有拍到他是如何離開的。

      我后來在法庭上見到這個叫吳永的男人,他被新聞記者包圍著,講述那天案發(fā)時的情形?!拔覄偞蛲昱苹丶遥瑴惽赡ν熊囁腿バ蘖?,只能往前走走看能不能攔到三輪車。路過畫廊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喊救命,那聲音嚎得像殺豬一樣。我本來想推門進(jìn)去看看,抬頭一看是風(fēng)雨軒,王自力的地盤,就沒進(jìn)去。我認(rèn)識他,他做生意時坑了我朋友的錢,我跟著一起去他公司鬧過。我以為是王自力在教育手下,他經(jīng)常對手下拳打腳踢。我不想多管閑事,但越聽越不對勁,這聲音像是他自己的。我覺得我聽錯了,就往里面多看了幾眼,卻看見兩個男人正在毆打王自力。你問我為什么那么肯定被打的就是王自力?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覺吧?!毙⊥鹾髞砀嬖V我,錄口供時,這個男人說他希望被打的就是王自力,這使得他也被列入懷疑范圍。“我躲在邊上多聽了一會兒,聽見王自力不停地喊‘救命,也被嚇了一跳。那聲音實在難聽,就像春節(jié)殺豬的聲音。我想過打110,但周圍太安靜了,我怕自己一講話就被他們發(fā)現(xiàn),到時候連我也殺掉。我后來就走小道回家了,老婆已經(jīng)睡覺,這事我誰也沒告訴。第二天早上還是她告訴我說有人發(fā)現(xiàn)了王自力的尸體,畫廊來了很多警察,光明大道都被封了。我這才確定昨天看見的都是真的。”

      23點24分,攝像頭拍到兩個男人出來的身影,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畫廊在光明大道的轉(zhuǎn)角,向右的戴帽人,只拍到了一個背影。向左的人,邊走邊摘下腦袋上的假發(fā),扔到了香飄飄小吃店的垃圾桶里。垃圾桶是容城政府發(fā)給每一個商戶的,有專人負(fù)責(zé)清理,警察很容易就在垃圾車上找到了這頂假發(fā)。

      在庭審現(xiàn)場,我見到了這頂作為重要證物的假發(fā),褐色的女士假短發(fā)。根據(jù)美甲店老板娘的指認(rèn),買假發(fā)的跟殺害王自力的是同一個人,她說自己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這個男人的頭很小,連女士假發(fā)的尺寸都不適合他。她幫他選定這個BOBO頭假發(fā),男人戴上假發(fā)在鏡子前照了很久,說不敢相信這個人就是自己。“我以為他有什么特殊的嗜好呢,戀襪癖那種,要不就是喜歡男扮女裝。反正這個人一進(jìn)來我就覺得怪怪的,為了趕快打發(fā)他走,我給的可是成本價。我哪知道他會拿去殺人???自力老婆在我們這辦了VIP卡,我要知道他殺的是王自力,說什么也不會賣給他的?!?

      23點26分,戴假發(fā)的男人也消失在光明大道的盡頭。他再次出現(xiàn),是第二天一早,在容城的長途汽車站。他裹了一件軍大衣,雙手牢牢抱在胸前,像是怕什么東西掉下來,在攝像頭里特別顯眼。上車的時候,他差點就要露餡了。去往桃城的汽車一進(jìn)站,所有的人都往車門涌去,有一個胖女人碰了他一下,看他沒有讓開的意思,就拿自己的行李狠狠地頂了一下他的身體。他被頂了個踉蹌,手臂松開,袖子里的刀露出一個角。他趕快退到人群之外,把刀重新裝好,惡狠狠地瞪了那女人一眼?!拔耶?dāng)時真想一刀捅死那女的,反正多殺一個少殺一個也沒區(qū)別?!边@段供述后來也被我寫進(jìn)了報道里。

      看完幾段視頻,畫面上兩個人像對攝像頭毫不避諱,沒有任何遮擋和毀壞行為,以近乎坦蕩的方式展現(xiàn)了從殺人到逃跑的整個過程。我后來特地去風(fēng)雨軒畫廊,發(fā)現(xiàn)兩個監(jiān)控攝像頭就在室內(nèi)的一角,抬頭就能看見。

      6

      在容城的第三天,我再次見到了王自力的老婆——王玉茹。

      她情緒緩和了一些,眼睛還能看出哭過的痕跡,身上散發(fā)出一股孤獨無依的沉郁氣息。她換了一件黑色暗花棉衣,里面套了墨綠色的高領(lǐng)毛衣,卷發(fā)挽成了一個結(jié),用黑色的發(fā)飾箍在頭頂。

      “我們找你是想多了解一些情況?!毙⊥醺糇雷瑪[出一副嚴(yán)肅的表情,白皙的臉繃得有些發(fā)黑。

      “現(xiàn)在案子進(jìn)展到哪一步了?”

      “我們已經(jīng)鎖定犯罪嫌疑人,正在實施抓捕。根據(jù)我們的判斷,這應(yīng)該是一起雇兇殺人案,所以想問問你,有沒有聽王自力提起過他的仇家?”

      玉茹仔細(xì)想了想,認(rèn)真地說:“他之前好像提過一筆工程款沒收上來,處理起來很麻煩,但沒有說具體是誰。他工作的事我不大過問?!?/p>

      小王沒從她嘴里得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他招呼玉茹到電腦前,給她播放監(jiān)控攝像頭拍到的罪犯逃跑時的視頻,“這兩個人你之前見過嗎?”

      “沒有,”她仔細(xì)辨認(rèn),努力回憶,“一點印象也沒有。”

      “那你清楚王自力的朋友圈嗎?就是他平常都跟什么人來往?”

      “還不是一些做生意的人。他生意越做越大,從來沒帶我去應(yīng)酬過,回家也不大提工作上的事情。這兩年他喜歡上收藏,開了家畫廊,放的都是他的寶貝。我讓他放家里他說不安心,一定要擺出來給人看,沒想到擺出事來了?!彼f著又嗚咽起來。

      公安局門口,玉茹要求我們盡快破案,她說昨天夢見了王自力,“自力說上邊冷,讓我多燒幾件衣服”。她打算在頭七的時候做場法事,“如果能盡快抓到殺害自力的兇手,我愿意多請幾座神?!?/p>

      小王執(zhí)意要送我回招待所。他脫了警服,換上一件黑色羽絨服,依然能看出勻稱的身材,白皙的皮膚像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

      “你怎么看這個案子?”路上小王問我,還沒等我回答,他就自顧自地說:“容城太多人想王自力死了。”

      “哦?”

      我從小王滔滔不絕的講述中重新想象了王自力這個人。王自力25歲才從容城下面的浪水鎮(zhèn)走出來,之前一直在家務(wù)農(nóng)。他從農(nóng)村出來的原因很簡單,由于修路,村里的田地被征占,他失去了經(jīng)濟(jì)來源。關(guān)于王自力在容城的第一桶金,有很多種說法,比較可信的是說他自告奮勇幫一家公司收回了欠債,得到了一筆不菲的傭金。收債的場景經(jīng)過容城人民豐富的想象,已經(jīng)幻化成了電影里的情節(jié)。他把菜刀放在自己的小拇指上,一副無所謂的口吻說,是用錢買一個人的手指,還是用錢換一輩子的安寧。

      成功幫人討到幾筆欠債以后,王自力完成了資金的原始積累,決定轉(zhuǎn)作正當(dāng)生意。他在建材市場租了個攤位,傳說很多材料都是從工廠里偷出來的,近似無本生意。不少同行想揭發(fā)他,卻苦于找不到證據(jù)。后來,他開始借機(jī)認(rèn)識一些建筑商,將工程轉(zhuǎn)包下來,組建了自己的施工隊。跟著他的都是從浪水鎮(zhèn)出來的人,肯吃苦,做起事來有一股狠勁。順利完成幾個項目以后,他跳過這些建筑商直接跟政府打起交道。有人親眼看見他跟城建局局長從夜總會里勾肩搭背走出來,還有個女人繪聲繪色地說,她同時服侍過這兩個男人。

      小王說,生意做大以后,王自力變得有些囂張,他威脅跟他一起競標(biāo)工程的人,只要敢提交標(biāo)書,就找人修理他。那些都是老容城人,但王自力沒把他們放在眼里,這使得大家忿忿不平,開始私下流傳王自力吸毒、嫖娼的傳聞。有人說連王自力的外貌都發(fā)生了變化,他以前謙遜的臉變得冷峻起來,像容城兩側(cè)的山,帶著堅硬的棱角。我看過幾張王自力出席活動的照片,跟大多數(shù)擁有財富和權(quán)勢的人,并沒有什么不同。

      “這些都不足以要殺他吧?”我問。

      “可是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干掉?!毙⊥踹@句話讓我不寒而栗。

      他目送我了上樓梯,轉(zhuǎn)身走向前臺。那個哭過的姑娘專注著手里的十字繡。

      我聽見背后的聲音,“我是公安局的,想找你了解一下王自力的情況?!?/p>

      7

      第四天,我穿過薄霧,在容城公安局看見了阿玲。

      阿玲剛下夜班,還沒來得及脫去黑色的工服,身上的套裝已經(jīng)掩蓋不住她隆起的腹部。

      她隨意地把盤發(fā)散開,微卷的頭發(fā)垂在耳側(cè),耳垂上嵌著一枚閃光的鉆石,和她的收入并不相稱。她不像容城人,身材高挑,脖子的線條優(yōu)美,揭開扣子的毛線衣,露出一道神秘的弧線。

      “說說你跟王自力的關(guān)系吧?”

      “你們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嗎?”

      小王敲了敲筆記本,“這個是正式的記錄,還希望你能配合?!?/p>

      “情人。”她平靜、坦蕩地吐出這兩個字。

      “你們好了多久了?”

      “兩三年吧。最近幾個月聯(lián)系不多,他應(yīng)該是有了別的女人?!?/p>

      “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嗎?”

      “是。他給了我一筆錢,讓我生下來再找他。”阿玲突然怔了怔,摸了摸肚子,“沒想到他那么快就死了,我也不想孩子沒有爸爸。”

      在阿玲口中,我仿佛又看見了另一個王自力。

      “我跟王自力就是在招待所認(rèn)識的。他來工地看過幾次,晚上喝多了不想回去就開了房間。那天正好是我值班,半夜他突然打電話下來,說自己發(fā)燒了,問我有沒有藥。我當(dāng)時也不知道他是誰,覺得聽著怪難受的,就去藥店給他買了退燒藥。他在被子里直打哆嗦,我問他要不要去醫(yī)院,他讓我別多事,一口把藥吞了。第二天他走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下班了,等再下一個班,他說要來謝謝我。見面第三次,我們就上床了,他帶我去了容城最好的酒店。完事以后他沒穿衣服站在窗戶前,說這個酒店是他建的。他指了指遠(yuǎn)處,眼睛亮閃閃地說那里也要建一座高樓。他每次去工地都會來招待所看我,送我一些東西,剛開始是衣服,后來是首飾,最貴的就是我耳朵上這枚鉆石。他說鉆石是保值的,自己買的那些古董、字畫也是保值的。我去過他的畫廊,他把每一件都當(dāng)寶貝,一個一個給我講它們的來龍去脈。我裝作聽得很認(rèn)真的樣子,他就會很高興。有一次他告訴我,做生意太沒意思了,所有人都在相互算計,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的親人。那時我覺得他挺孤單的,過節(jié)的時候也不回家,所以我就盡量多陪著他。他前兩年說過要娶我,這一年就不怎么提了。等我懷孕了,他只說讓我把孩子生下來,他會負(fù)責(zé)的。他最近見我見得少了,見的時候,也是一到十點就開始看手機(jī),很少在這兒過夜。我想他是有了別的女人?!卑⒘岬难酃怊龅聛?。

      小王努力引導(dǎo)她回憶誰可能是兇手。

      “我不知道。他老是抱怨容城有人跟他對著干,讓他失去了好幾單生意,但沒提這個人是誰。他還是看不上女人吧,這些事情都不會告訴我。有個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們說,他吸毒好幾年了,他后來到我租的房子里主要就是吸毒,他說以前都是當(dāng)著老婆的面做這事,現(xiàn)在卻不想了?!?/p>

      我后來得知,阿玲也被列為懷疑目標(biāo)。警方從王自力抽屜里找到一張產(chǎn)檢報告,里面孩子父親一欄里,填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名字。雖然她說只是想替王自力保密,但根據(jù)警方掌握的情況,這半年阿玲跟一個北方男人交往甚密,早就超出了普通朋友的范疇。

      8

      結(jié)束阿玲的審問,我看著小王在筆記本上列出幾條線索:

      1.生意糾紛(生意往來)

      2.情感糾紛(阿玲)

      3.吸毒(容城涉毒人員)

      他在每條下面都劃了一道橫線,皺著眉頭,不知從哪條開始切入。

      很快,容城公安局兵分兩路,一面對視頻上兩個犯罪嫌疑人實施抓捕,一面在可能的線索里深入調(diào)查。我每天下午都會到公安局了解情況,有幾天,案件并無明顯進(jìn)展。我在走廊里四處張望,敞開的房門大家各自忙碌,和案件有關(guān)的材料散落在桌子上。我溜進(jìn)去偷偷瞄了一眼,有一份是王自力的吸毒檢驗報告。我把小王拉到一旁,他不耐煩地跟我解釋,王自力去年就戒了,驗尸報告也顯示沒有復(fù)吸的跡象。他的毒品來源并非容城,已經(jīng)有人提供線索,他直接從省城拿貨,并且貨源分散。這無疑又給調(diào)查增加了難度。

      其間我?guī)状慰匆娪袢?,她坐在公安局長的辦公室里,督促破案。她恢復(fù)了鎮(zhèn)定,表示愿意拿出一筆錢作為提供線索的獎勵。她還發(fā)動了自力集團(tuán)的員工一起留意,收緊破案的網(wǎng)。

      我申請進(jìn)入風(fēng)雨軒畫廊,好為我的報道增添實地感。我沿著其中一個嫌疑人逃跑的線路步行到光明大道99號,對周圍環(huán)境細(xì)心留意。畫廊的閘門緊閉,小王帶我從側(cè)門進(jìn)入,直通展室。墻上掛著十余幅水墨作品,我貼近細(xì)細(xì)察看,除了幾幅真跡,其余均是偽作。擺在它們周圍的是一些合影,照片上的王自力笑得開懷,完全不會預(yù)料到有天會支離破碎地躺在冰冷太平間里。我偶然發(fā)現(xiàn),正中央古董花瓶下壓了一本小冊子,是一本翻得破舊了的《大悲咒》。

      我走進(jìn)王自力被殺現(xiàn)場,室內(nèi)仍有當(dāng)晚搏斗的痕跡,桌椅傾斜,桌上的東西散落一地。地上白色粉筆勾勒出的輪廓依然清晰可見。我仿佛看見王自力躺在那里,面朝天花板,一件淺灰色的毛衣被浸濕,捅在他肚子里的匕首還滴著血,他大睜著雙眼,迎接死亡的正面襲擊。

      我抬頭看見墻角的兩枚攝像頭,像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著屋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警方曾懷疑攝錄下來的內(nèi)容遭到過篡改,找來視頻專家反復(fù)觀看,最后得出結(jié)論:這就是案發(fā)現(xiàn)場的真實記錄。

      9

      2011年12月2日,星期一,陽光擊散薄霧,天空晴朗得閃耀著金子般的光芒。我在容城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除了泡在公安局里,其余時間就四處閑逛,這座城市不大,很快我就熟悉了這里。

      這幾日,我上網(wǎng)搜索才發(fā)現(xiàn),容城人很為自己產(chǎn)的刀驕傲。最好的一種刀不在市面上出售,要到容城下面一個村子。那里世代做刀,刀刃用傳統(tǒng)方式淬火,完全不用現(xiàn)代工業(yè)方法。要買一把那里的刀,最少也要等上十天半月。我頓時來了興趣,立刻打了輛車到那個村子去訂菜刀。

      回來后,我就接到小王的電話,他興奮地說殺害王自力的兩個兇手在桃城火車站抓到了,正押送回容城。他說完后,我請他有空幫忙取菜刀,他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

      下午5點,我在容城公安局見到了殺害王自力的兇手周林和黃賢。

      聽回來的警察說,鎖定嫌疑人的行蹤后,抓捕進(jìn)行得異常順利。12月1日,周林和黃賢從老家到桃城火車站,買了兩張去廣州的車票。路過桃城的火車晚上9點到達(dá),他們在火車站附近開了一間房,去超市買了些方便面,整個下午都沒有出來。桃城出動了十余名警力,設(shè)計了多個抓捕方案,最后因為火車站附近人員密集而作罷。從下午到晚上,一半警力負(fù)責(zé)在旅館的幾個通道蹲守,另一半則在候車大廳安排晚上的抓捕行動。

      8點55分,開始檢票進(jìn)站,周林跟黃賢沖在隊伍的最前端,提著亮藍(lán)色的旅行袋,一進(jìn)站臺就被警察控制住。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露出驚慌的表情,然后束手就擒。

      警車開進(jìn)容城公安局的時候,我跟大家一起在門口站著,誰也沒想到案件會進(jìn)展得如此順利。為了盡早破案,容城公安局連夜安排審訊,局長、副局長親自坐鎮(zhèn),我再三請求,終獲準(zhǔn)旁聽周林的審訊。

      審訊室里沒有暖氣,我事先并不知情,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橙色棉衣,不一會兒就要甩甩手臂,讓身體暖和起來,可鋼筆的墨水還是被低溫凍住了。我只得靠記憶,并綜合黃賢的證詞,盡可能還原整個審訊過程。

      周林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人,他個頭矮小,膚色黝黑,頭頂有一塊斑禿,干癟的臉看著比實際年紀(jì)還要蒼老?;卮饐栴}時,他灰色的眼睛里偶爾會閃過一絲狡黠的光,但多數(shù)時候都只是一絲不茍地回憶,聲音尖銳而急促。

      據(jù)周林交待,他們動手前已經(jīng)在畫廊外的草叢里埋伏了三個小時。容城的冬天很冷,他們輪流抱著一個手爐取暖,期間黃賢幾次想去小解都被他制止住了。周林承認(rèn),他其實是怕黃賢中途放棄,所以不肯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范圍。寒氣直往骨頭里鉆,周林凍得臉都歪了,他實在受不了,看了一眼時間,23點05分,提議動手。

      周林從口袋里掏出假發(fā)扣在腦袋上,發(fā)現(xiàn)假發(fā)不合尺寸,不時摸摸頭頂。他跟著黃賢走進(jìn)畫廊,覺得身體稍微暖和了點,“真他媽冷,我凍得差點連刀拿不住了,呼出來的都是冰碴子,”他在座位上還原當(dāng)時的情境,抖了抖身體?!皠傞_始他沒有站起來,還問我們是誰,要做什么?黃賢想了一會兒,才說要打劫,是我教他這么說的,想讓那人放松警惕。黃賢用槍指著他腦袋時,我自己也覺得害怕,那槍是假的,我怕他碰到槍覺得不對勁。那人真的生氣了,說你們想要錢就別對我動手動腳,要多少錢我給你們。我站在黃賢身后,知道他膽小,如果僵持得太久,很容易就被發(fā)現(xiàn)槍是假的,我就拿出刀往他身上捅了一下。誰知道我手被凍麻了,這刀捅得不深,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想把我胳膊別過來,我們倆就這么較著勁。他手腕力氣比我還大,一看就是以前干過體力活的。他攥著刀往外拔,使勁的時候刀身突然掉了,我們都嚇了一跳。這刀是黃賢從電視購物上買的,我跟他說這東西不頂用他不信。我趕快給黃賢使眼色,讓他過來幫忙?!?

      黃賢在另一間屋子承認(rèn),是自己用槍砸了王自力的腦袋,覺得沒有聽見響聲,又抄起桌子上的圓筒往下砸。王自力腦袋被砸破了,也就放開了周林的手,跟黃賢扭打在一起。黃賢說自己力氣大,能牽制住他的身體,但王自力發(fā)了狂似的想甩開他,手抓來抓去,差點把他的口罩抓下來。黃賢一心想著不能被他看見臉,從口袋里摸出另一把刀,刺向他的喉嚨。在審訊記錄里,黃賢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我也不知道刺準(zhǔn)了沒有,光線太暗了。血噴在我身上,隔著衣服也能覺得是熱的?!?/p>

      周林說:“我看見血了,汩汩地從脖子往外冒,我怕他沒有死,又朝他肚子上補(bǔ)了幾刀。具體幾刀?我不記得了,一直在捅,怕他不死拿不到錢。我沒想到殺個人這么費勁?!?/p>

      警察問黃賢為什么要補(bǔ)兩腳,那兩腳讓法醫(yī)在處理尸體時頗費了一番力氣。

      “我也忘了,不過我平常在家也這樣,看見地上有東西就忍不住想踢兩腳。我看差不多該走了,就收拾家伙,本來想連那個圓筒一起帶走的,后來想想還是算了。我們是來殺人的,不是來偷東西的。”

      周林跟黃賢對犯罪過程的交待,和監(jiān)控錄像呈現(xiàn)的基本吻合,除了一些細(xì)節(jié)需要警察提醒,兩人對殺人過程有著深刻的記憶。

      “我們辦完事,一個往東一個往西,約好了在招待所里匯合,車票我們動手前就買好了。這事拖得太久了,我們再不動手,拿不到錢不說,連家都回不去了?!?/p>

      在問到他們和死者關(guān)系時,兩人都表示不認(rèn)識,他們甚至不知道王自力是個有數(shù)千萬身家的富豪。周林知道以后,露出了釋懷的表情,“怪不得他說自己有錢,讓我們別亂來時那么看不起人呢,原來他真有錢?!?/p>

      后來私下接觸中,我分別告訴他們,那個黃花梨木雕筆筒價值十萬。周林用上了手銬的手直拍腦袋,“早知道都帶走了,還能多賣點錢”。而黃賢憨憨地笑了笑,說那不是他們的東西,不能拿。

      審訊的焦點,漸漸從行兇的過程轉(zhuǎn)為行兇的動機(jī)。兩間審訊室都拋出了同樣一個問題:誰讓你們殺王自力的?

      他們不約而同地提到了一個叫張婉玉的女子。

      至于張婉玉究竟給了他們多少錢殺人,兩人的口供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不一致。

      周林說:“張婉玉說一共給我們100萬,先給了十萬,還差90萬?!?/p>

      黃賢說:“周林說尾款我們平分,一人25萬?!?/p>

      10

      根據(jù)周林和黃賢的交代,兩個人去廣州就是為找這個叫張婉玉的女人。他們殺人以后已經(jīng)找了張婉玉很多天,但之前用來聯(lián)絡(luò)的電話怎么也撥不通,殺人的尾款也遲遲沒有到賬。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去上門找張婉玉要錢。

      “張婉玉跟你們什么關(guān)系?”

      “我們以前給她打過工,”周林回憶說。兩年前,他南下打工,沒拿到一分錢薪水,只能坐在人才市場門口,打算再找不到活干就回桃城。張婉玉那天湊巧來市場找保姆,出來的時候看見他,問他會不會做裝修。周林滿口答應(yīng)下來,張婉玉讓他明天就來開工。“其實我的技術(shù)不行,跟著別人干還可以。我就在市場上繼續(xù)轉(zhuǎn)悠,看見了黃賢,一問他也是桃城來的,也想找裝修的活。我們一拍即合,決定一起把這單生意接下來?!?/p>

      黃賢清楚記得,那天是2009年10月12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張婉玉,她看起來四十歲的樣子。她看見我們來了兩個人挺猶豫的,說本來就打算請一個人的。周哥趕緊說,給一個人的錢就行,我們自己分。她這才答應(yīng)下來,但最后結(jié)賬的時候還是多給了不少。我覺得這個女人挺爽快的,至今也不相信她會賴我們的錢?!?/p>

      兩人在回憶和張婉玉的第一次見面時,都用了厚道、爽快等詞語。黃賢說,哪怕施工的質(zhì)量不高,張婉玉也沒多說什么?!皬埥阋彩莿偟綇V州不久。她盤了一家美容院,布置時有自己的想法。她跟我們一樣,覺得廣州是一個能賺到錢的地方。我想盡可能把活做好,但有些真不會,我跟她明說了,她也沒怪我。我們走的時候覺得過意不去,就說張姐,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們的事,一定跟我們開口?!?/p>

      施工結(jié)束后,周、黃二人就分開了,周林留在廣州,黃賢回到桃城老家。周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幾個工地,打一些零工,但每次賺到的錢都被他拿去賭博。據(jù)供認(rèn),他有將近五年的賭博史,最開始是在桃城的一些小賭坊,后來在廣州摸到了一家地下賭場。他說自己對賭博上癮,隔著老遠(yuǎn)也能嗅到別人身上那股賭上一切的味道。

      臨近2010年春節(jié),他把打算回家過年的錢壓在賭桌上,賭了一筆大的,眼睜睜看著局勢從贏到輸,就是無法說服自己停下來。他懊惱地向我們形容:“賭博這事太讓人欲罷不能了,眼看著一筆錢馬上到手,又從你手邊溜走,”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不停地?fù)u頭,不想回憶那種感覺,“太不甘心了?!?/p>

      由于施工隊解散,年三十,周林一個人躲在漏風(fēng)的工棚里,用廣播聽了一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他回想說,那天廣州的風(fēng)吹得人臉生疼,他一直握著手機(jī),想用最后兩塊錢跟家里通個電話。10點剛過,電話就響起來了,是一串陌生的數(shù)字,他沒敢接,想了很久才記起是張婉玉的電話。張婉玉在電話里說,有一個活想找他們幫忙,這個活做成,能分給他們一大筆錢。周林試探地問了問有多少錢,張婉玉卻急于掛電話,說回來再談。他還沒來得及說聲過年好,電話就掛斷了。周林出去溜了一圈,工地的地基已經(jīng)打好了,他隔著玻璃看著售樓處的沙盤,開始憧憬新的生活。

      周林說自己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五,才等到張婉玉的第二個電話,要約他見面。張婉玉開一輛紅色的車來工地接他,車在附近兜了幾圈,才找到一家營業(yè)的狗肉館。張婉玉給他點了一個狗肉火鍋,還有一瓶白酒,自己卻沒有動筷子。周林實在太餓了,加上喝了酒的緣故,他形容自己“很快就失去了理智”,接過了張婉玉推來的照片。周林用指關(guān)節(jié)清脆地叩了叩椅子扶手,模仿著張婉玉當(dāng)時的動作,“她敲了敲照片上的男人,說殺掉他”。

      周林默默算了一下自己欠下的賭債,問張婉玉能開多少錢。

      “那女人說50萬,我想已經(jīng)很多了,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但是,我看她急于辦成這件事,再一想殺一個人哪有這么容易,就試著跟她還價。我搖了搖頭,伸出一個手指,說100萬。”

      后來查閱卷宗,我才得知當(dāng)張婉玉聽到這個價格時,心里是猶豫的,她沒想到對方會開出這個價。周林自信滿滿地說,這事只有他才能辦成。她看他的確老實,做事有股發(fā)狠的認(rèn)真,就信了他。但更關(guān)鍵的是,這事她實在不知道該去找誰,只有答應(yīng)了這個條件。她甚至安慰自己說,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對方是不會要高價的。

      周林說,酒醒以后,才意識到是要去殺一個人,他嚇了一身冷汗,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席子下面,壓著張婉玉給他的5萬塊錢定金。他艱難地捱到天亮,往家里匯了3萬塊,剩下的錢揣在身上。他跟工地請了假,第一次去市區(qū)逛,路過中山東路那扇虛掩的鐵閘門時,他雙腿不聽使喚地邁了進(jìn)去。這里藏匿著一個地下賭檔,他嗅著那股熟悉的冒險的味道,賭了一筆,結(jié)果贏了。他說贏錢的那刻,突然對殺人也有了信心。他覺得這就像是老天對他的提醒,給他發(fā)財?shù)臋C(jī)會,他沒有理由放棄。

      11

      尋找張婉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容城公安局立刻聯(lián)絡(luò)了廣州公安局,讓他們幫忙協(xié)助調(diào)查。對方傳回98個同名同姓人的資料,分別安排周林跟黃賢指認(rèn),他們每看一張都搖搖頭。

      小王為首的幾個年輕警察有些泄氣,說在人口千萬的城市,想找到一個女人,簡直是大海撈針。

      同時,警方將張婉玉的電話號碼作為切入點。這是一張即買即用的神州行卡,無須登記身份信息,并且在2011年11月24日以后,再無任何通話記錄。我們都注意到,這個時間剛好是王自力被害的第二天。根據(jù)周林的口供,他曾在返回桃城之前給張婉玉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人已經(jīng)殺掉了。這個電話的內(nèi)容無法得到黃賢的證實,因為打電話時,周林特地避開了他。

      在調(diào)查陷入僵局時,警方曾一度懷疑,是否真有張婉玉這個女人的存在。但是根據(jù)通信公司提供的通話記錄,2008年至2010年間,這個號碼的確在廣州被頻繁使用。小王根據(jù)電話記錄,一一打過去查問,均表示如今和這個叫張婉玉的女人并無聯(lián)絡(luò),只有一個送水工提供了那家美容院的地址。他說在半年時間里,都頻繁往這里送水。

      案情在這時好像有了突破性的進(jìn)展,但派去廣州的小王很快傳來消息,美容院早在一年前就轉(zhuǎn)手給了一家快餐店。他想從租賃合同入手,卻發(fā)現(xiàn)房屋是中介負(fù)責(zé)的。當(dāng)小王繞了半個廣州,跑到公司總部,從一摞厚厚的文件夾里翻出這份合同時,有了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租下這個房子的人不叫張婉玉,而叫“田淑貞”。

      小王在電話里不絕稱贊這個女人的老謀深算。為了雇兇殺人,她提前兩年多的時間在一個遙遠(yuǎn)的城市隱姓埋名,等事情完成以后又切斷聯(lián)絡(luò)通道。

      第一次看見田淑貞的模樣,是小王從廣州傳回來的幾張照片。2010年春節(jié)過后,田淑貞又陸續(xù)給了周林5萬塊錢,分幾次打到他的賬戶上。匯款路徑顯示,這些都是在科學(xué)大道的建設(shè)銀行完成的。小王調(diào)取了銀行的監(jiān)控視頻,發(fā)現(xiàn)從2010年春節(jié)至夏天,一個中年女人在窗口向周林的卡里匯去了三筆錢,最后一次匯款時間是2010年6月29日。

      我反復(fù)看銀行監(jiān)控設(shè)施拍到的這個女人的照片,的確如他們所言,這女人有股干練的氣質(zhì)。小王說她很快地完成整個匯款過程,而不是像其他女人那樣猶豫、多疑,一旦匯款結(jié)束,就立刻消失在轉(zhuǎn)角。

      12

      直到開庭,黃賢仍然難以相信自己殺了人。開庭那天,他老家來了很多親戚,當(dāng)法官宣布黃賢故意殺人罪名成立時,他母親哭暈在法庭上。和周林的故作鎮(zhèn)定相比,黃賢臉上寫滿了驚恐和傷心。他身上沒有那種百分之百的男子氣概,時常猶豫不決,一直在用那雙指節(jié)粗大的手擦拭眼淚。

      黃賢在老家度過了2010年春節(jié),靠看電視和睡覺打發(fā)時間,周林的突然來訪讓他提起了精神。他不記得給過周林地址,而后者說自己是一個一個村打聽到這里的。周林放下幾只生禽,問了黃賢家里的情況,給他留了5千塊錢。他神秘兮兮地說,現(xiàn)在有筆生意,如果他感興趣的話,還能分到25萬。這個數(shù)字把黃賢嚇了一跳,他說自己從來沒摸過這么多錢,盡管當(dāng)時隱約有不好的預(yù)感,卻依然痛快地答應(yīng)了:“哥,我跟你干?!?/p>

      知道要去殺人時,不勝酒力的黃賢灌了自己一瓶白酒,才覺得答應(yīng)的時候沒那么艱難。他說酒在他胃里燒了一團(tuán)火,他想象著自己是那個要被殺死的人,感覺身體里熱辣辣的,一直有東西在橫沖直撞。

      黃賢回憶說,他跟周林是2010年3月1日到容城的。他有一個小冊子,用來記錄每天發(fā)生的事情。我曾翻閱過那本被作為重要證物的筆記本,上面歪歪扭扭寫著:2010.3.1,容城。而結(jié)束在2011.11.23,也就是王自力遇害的日子,占了一頁的空間,只寫了四個字:我殺人了。這個本子一直藏在黃賢身上,直到他被捕后,從衣服的夾層里搜出來,一起掉出來的還有一張印著暴露照片的彩色名片,大概是因為放得太久,被折得不像樣子。警察把本子攤在他面前,要求他一項一項說明,他沮喪地?fù)u了搖頭,不停嘟囔著:“還有什么可說的,上面不都寫著嗎?!?/p>

      他們在容城包下一間旅館,光房租就花掉5000塊。租房的時候,黃賢提出房間可以簡單一點,反正他們也不會在這里逗留很久。周林立刻反駁道:“我們很快就要有大錢了,還在乎這點小錢干嘛,現(xiàn)在不住得舒服點,以后說不定沒機(jī)會了?!被貞涍@段經(jīng)歷時,黃賢低頭用大拇指抹了抹眼淚,手銬刮在眼眶上,刮出一個紅印。他說那是他第一次感到這是一條不歸路。

      兩人沒有立刻開始行動。黃賢回憶說:“周林租了很多打打殺殺的港片,我們買了一臺DVD機(jī),每天就看這些片子。他說練膽,殺人這事沒什么難的,就是要膽大。有一次我們喝了酒,我有些動搖,流露出不想干了的意思,周林拍拍我肩膀要我別害怕,有錢了城里的姑娘隨便挑。我說怎么能不害怕,這是殺人又不是殺豬。周林直著眼睛看我半天,說有區(qū)別嗎?吃完飯,我們決定去買輛摩托,按計劃我們要等正月十五王自力從老家上來開始跟蹤他。周林在摩托車店挑了一輛最貴的,打算事成之后把這輛車開回桃城。我們把身上所有的錢付了都不夠,店家有些不耐煩,建議我們買一輛二手的。周林不樂意,借著酒勁跟人家吵了起來,還抄起地上的扳子揮來揮去。我嚇得夠嗆,死死抱住他,跟他說咱們還有大事要干,在這兒惹事犯不上。周林這才罷手,給店里押了5000塊錢,說這周之內(nèi)一定要把車騎回去?!?

      周林并沒有食言,他又打電話跟張婉玉要了一萬塊錢,三天后就把摩托車買到了手。那輛讓周林如今回想起來還露出得意表情的摩托車,我沒有見到實物,早在一年多前它就已經(jīng)化成廢銅爛鐵躺在收購站里。

      13

      買到摩托車以后,周林跟黃賢開始謀劃殺害王自力的方案。他們用一個月的時間摸清了王自力的活動規(guī)律,隨時準(zhǔn)備下手。

      王自力住在富麗花園小區(qū),小王帶我去過一次。他的公寓有200平米,古香古色,玉茹說這是為了和王自力收藏的那些古董相稱。公寓里有三間臥室,一間屬于王自力,一間屬于玉茹,另一間則留給他們的女兒。家具一年前更換過,沙發(fā)上還有沒拆掉的塑料薄膜。桌布洗得干干凈凈,還擺放了一盆水果。墻上掛著一家三口去年夏天的合影,三個人臉上都掛著笑。

      我站在16樓的陽臺上向下張望,想象著周林躲在樹蔭里,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這個家庭的一舉一動。他租了一輛收破爛的板車,給自己制定了嚴(yán)格的時間表。早上7點就開始坐在這里,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就打電話給黃賢,讓他代替自己,好回旅館瞇一會,下午3點再來換班,直到晚上7點結(jié)束。他在法庭上說這番話,只是為了向黃賢證明自己付出的更多,多分錢也是應(yīng)該的。

      離開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王自力家門口那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的右下角被撕了一塊,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是周林曾經(jīng)做下的記號。

      觀察了一個月,周林終于放棄在富麗花園小區(qū)下手的計劃,“這里人員太密集,認(rèn)識他的人太多,再說把人殺死在家門口也不合適?!本驮谒麄兝^續(xù)尋找下手機(jī)會時,黃賢從《容城晚報》上看到王自力要參加美美夜總會開業(yè)的消息。

      查看關(guān)于他們第一次下手的審訊報告,周林是這么交待的:

      “2010年6月1號美美夜總會開業(yè),我跟黃賢擠在人群里。后來王自力出現(xiàn)了,身邊圍了一群人,我們沒法下手。晚上11點,他從洗浴中心出來,我沒敢立刻沖上去,趁著他跟人告別的功夫,在門口繞了幾圈,想觀察一下他有沒有像傳說中帶著刀。繞到大門口的柱子時,保安把我攔下來,問我是不是要進(jìn)去?我怕把王自力的注意力引過來,就向守在摩托車旁的黃賢使了個眼色,希望他過來解圍。黃賢眼睛跟著一個露大腿的女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不停地擺手。沒辦法,我只好胡亂做了幾個手勢,咿咿呀呀地裝啞巴。王自力快要看過來時,我趁著黑飛快地跑回黃賢身邊,示意該動手了。他遞給我一個藍(lán)色的尼龍口袋,里面裝著一把新買的羊角榔頭。

      “我知道王自力今天沒開車,他是被一輛黑色小轎車接來的。我還知道他一會兒要去請人家,走路有15分鐘的距離,我要趁這15分鐘干掉他。我讓黃賢把摩托車騎到前面路口等著接我,我跟王自力保持著10米左右的距離,隔一段就小跑幾步追上他,再觀察一下環(huán)境。他一直在打電話,沒發(fā)現(xiàn)我在后面。有一對男女迎面走來,吸引了王自力的注意力,他把頭轉(zhuǎn)過來,我連忙閃到樹后。我把錘子抱在懷里,開始感覺到怕了。我看他要掛電話了,把手掌的汗蹭了蹭,直奔他跑去。

      “沒想到王自力會突然蹲了下來,我收不住腳,錘子順著他肩膀滑下去。我們都嚇了一跳,但他反應(yīng)更快,一把扒拉開錘子,另一只手想抓住我。搏斗中,錘尖刮到了他的手臂,他胳膊上紋身的地方劃出一道口子,血一滴滴滲出來。他罵了句臟話,一把推開我。我愣了幾秒,抓起錘子,拼命地往遠(yuǎn)處跑。我從來沒跑過這么快,跑到路口,跳上了黃賢的摩托車。”

      我跟隨小王去容城交通局調(diào)取了去年6月份那場事故的記錄,摩托車因為超速撞到了路邊的食攤,黃賢受了輕傷,手臂被灼傷。他帶著委屈向我們展示了這片崎嶇的疤痕。坐在后座被撞斷肋骨的周林,整個月都躺在容城骨科醫(yī)院里。他沒有醫(yī)保,又是無證駕駛,只得讓黃賢給張婉玉又打了一個電話。黃賢回到病房以后,向周林轉(zhuǎn)述了張婉玉的話,“都快半年了,你們還沒有辦利落,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們打錢了。”

      聽到這番話的周林,掙扎著給張婉玉發(fā)了一條短信:事我們一定會辦好的,錢你要趁早準(zhǔn)備好,我有你的電話和地址,不想再多惹麻煩。他承認(rèn)這條短信帶著明顯的威脅意味,在花掉十萬塊錢并且斷掉一根肋骨后,這件事對周林而言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14

      警方判斷,每次張婉玉都選擇同一家銀行匯款,并且往來銀行都是通過步行,那她很有可能住在科學(xué)大道附近。根據(jù)這個假設(shè),警方又調(diào)取了附近幾個路口的探頭記錄,終于發(fā)現(xiàn)張婉玉在幾個街區(qū)以外,拐進(jìn)了名叫翰林華府的住宅區(qū)。

      警方先是察看了小區(qū)的監(jiān)控攝像頭,確認(rèn)了她是這里的住客。然后聯(lián)系了房屋中介,發(fā)現(xiàn)她在三年前用田淑貞的名字租下這套公寓,提供的身份證復(fù)印件跟租下美容院的是同一張。這張身份證經(jīng)公安部聯(lián)網(wǎng)系統(tǒng)核實,是真實有效的,由此可以斷定,張婉玉是田淑貞的化名。

      緊接著,警方開始布置對張婉玉亦即田淑貞的抓捕。

      小王說警察推門的時候,田淑貞正躺在美容院的單間里。她嚇了一跳,手緊緊拉著裹在身上的毛巾,卻沒有任何逃跑的意思。

      在大排檔里,我問田淑貞是怎樣的人?

      他見我有了興趣,也振奮起來:“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這女人坐在審訊室里很鎮(zhèn)定,一點也不像謀劃殺人的樣子。我問她知不知道為什么叫她來,她說我怎么會知道?我就給她看周林跟黃賢的照片,她看的時候眼神愣了愣,但只肯承認(rèn)這兩個人幫她裝修過房子。最后我說周林和黃賢已經(jīng)承認(rèn)是她雇兇殺人了,她這才感到害怕,語無倫次地說她沒有啊。”

      “后來呢?”

      小王抿了一口粥,呼出一口熱氣,“后來我給她播放銀行的監(jiān)控錄像,還有匯款憑證和她手機(jī)號的通信記錄,把周林的號碼用紅筆劃出來。我忍不住嘲笑她,都知道換名字換手機(jī)號,就不知道存錢的時候換家銀行嗎?她感到被冒犯了似的,憋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雖然她沒有立刻交待為什么要找人殺王自力,但我得到了一個重要線索,她曾在容城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還跟王自力在一個建材市場工作過?!?/p>

      一個下著雨的冬日,我跟小王站在容城建材市場的門口,天氣陰沉,風(fēng)如刀背,一下一下剮著我的臉。我?guī)淼谋袼呀?jīng)見底,容城劣質(zhì)護(hù)膚品的香味讓我頭疼,只能忍受著皮膚的干癢。我越來越盼望這個案子早點結(jié)束,好早日離開這里。

      建材市場門口貼出要搬遷的消息,海報被雨水澆濕,軟塌塌地糊在墻上,周圍的商戶視而不見,依然在柜臺忙碌著。

      王自力曾經(jīng)的鋪位閑置著,他沒有轉(zhuǎn)租出去,而是留作紀(jì)念,墻上斜掛著建材市場十佳商戶的錦旗。據(jù)說這曾是容城最忙碌的商鋪,旺季,他不得不從浪水鎮(zhèn)雇了幾個年輕人來幫忙。市場里的人提到王自力,對他的生意手段充滿不屑的同時,對他的勤奮卻贊賞有加,他們說他是建材市場里來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一個,上貨也是親力親為。他有一次全神貫注地清點數(shù)目,沒注意到貨架上那盒傾斜的鋼釘,是玉茹及時拉了他一把,才躲過一劫,他卻對她大吼起來:“你是不是成心想害死我?”商戶都知道他易怒的毛病,誰也沒有吭聲,只有對面鋪位的田淑貞跳出來,責(zé)罵王自力的不識好歹。

      這個名字讓我心跳了一下,我把頭扭向?qū)γ妫€是田淑貞當(dāng)年負(fù)責(zé)的門面,換了一個穿著漆皮高跟鞋的年輕女人在忙里忙外。問到和田淑貞有關(guān)的情況時,她朝里屋撇了撇嘴:“問他。”

      出來的是田淑貞的前夫,他對她現(xiàn)在一無所知,“我們已經(jīng)離婚三年了,大家各做各的,平常沒有聯(lián)系。你問她和王自力的關(guān)系?她在這兒的時候就有點看不慣他,我勸過,說都在一個地方做生意,不要把關(guān)系鬧得那么僵。她也不聽,沒給過王自力好臉。但殺人,她做不出來,他們沒什么深仇大恨,她只是心直口快,但不會跟人結(jié)仇?!迸R走的時候,他追出來,給小王遞了一根至尊真龍,小王厭惡地擺擺手,他有些尷尬,“如果田淑貞有事,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能要回來嗎?”

      我們又走訪了另一家商戶,只剩一個腳搭在門框嗑瓜子的中年女人在店里,店里的其他東西基本搬空了,她說要搬到新的建材市場去,她沒有其他門路,只能忍受不斷上漲的租金。談到王自力的時候,她表現(xiàn)出了老容城人的不屑,“他這個人很固執(zhí),聽不進(jìn)去別人的勸,也不念過去的好。我不能說他死有余辜,但這幾年他得罪人的事我沒少聽說。不過你讓我具體說是誰,這不好說,我們?nèi)莩侨藳]那么心狠手辣?!?/p>

      “那田淑貞你了解嗎?她跟王自力關(guān)系怎么樣?”小王問她。

      “她?”女人瞄了一眼對面的鋪位,“她是一個好人,就是命苦,那個男人死活要跟她離婚,這里每個男人都看著碗里的惦記著鍋里的。她的事你應(yīng)該去問問玉茹,她們走得很近,是一條藤上的苦瓜?!?/p>

      15

      警方?jīng)Q定從田淑貞入手。她并不是容城人,而是我要去的麻城的人。我在麻城這個地方停留了短短兩天,就感覺到那里的人像這城市的名字一樣麻辣、烈性、富有正義感。我負(fù)責(zé)采訪的美食節(jié)曾發(fā)生一起打斗,起因是不新鮮的食材讓顧客吃壞了肚子,可最后扭打在一起的卻是兩個無關(guān)的路人。

      我給麻城的記者朋友打了個電話,請他搶在警方之前幫我更多了解這個女人。很快,朋友給我回了電話,簡要地勾勒了她的過去,“她曾經(jīng)是這個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心思不在學(xué)習(xí)上,初中畢業(yè)就去了廣東打工。每年春節(jié)回來的時候,總有一些人在背后說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她倒也不在意,繼續(xù)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十年前,田淑貞回來辦了一場婚禮,村民說她嫁了容城一個做建材生意的老板,年紀(jì)也不小了,特別能喝酒,喝多了就開始說狠話。結(jié)婚以后,她就不?;卮謇锪?。三年前她一個人回來過一次,來去匆忙,跟誰也沒打招呼。有在容城打工的人說她離婚了,在當(dāng)?shù)佤[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可誰也沒有機(jī)會親口問她?!迸笥言陔娫捓锉傅卣f,他認(rèn)為這就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從農(nóng)村里走出來的女人,并沒有什么不同。

      警方認(rèn)為,田淑貞將名字改成張婉玉,是為買兇殺人所做的準(zhǔn)備。這個問題拋給她時,她卻一臉無辜,“我一到廣州就用兩個名字,不想前夫找到我。他一直想奪回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就想盡辦法把我逼到絕路。他打了一圈電話給廣州的朋友,讓他們不要跟我合作,還到處散播我是騙了他錢被發(fā)現(xiàn)才離婚的。”

      根據(jù)民政局提供的資料,田淑貞是2008年離婚的,因為財產(chǎn)分割還一度鬧上了法庭,最后她只分得一套房產(chǎn)和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連處理這件離婚案的工作人員也替田淑貞不值,他說離婚前她的前夫就把財產(chǎn)轉(zhuǎn)移走了,這些年田淑貞忙著在家?guī)Ш⒆樱馍系氖虑橐呀?jīng)不再插手,連賬面上有多少錢她都稀里糊涂,最后在分割財產(chǎn)時傻了眼。

      “不是我想離婚的,是他提出來的,他直接告訴我外面有人了,讓我看著辦。我剛開始沒同意,他就動手打我,”法庭上,田淑貞撩起了額頭的劉海,向大家展示被毆打過的傷痕,她的前夫則僵硬地坐在臺下,嘴里嘟囔著“胡說些什么”。

      建材市場的商戶們也紛紛提供田淑貞夫妻關(guān)系破裂的證據(jù)。

      “她老公娶她時,也不是頭婚,娶她就是為了生個兒子。有一次她老公喝多了說起她以前在廣州打工的事,啐了一口吐沫,說不知道她以前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圓房那晚都沒見紅?!?/p>

      “田淑貞還真生出了兒子。他老公讓她在家?guī)Ш⒆?,自己卻從老家雇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很快兩個人就眉來眼去上了。田淑貞很少來店里,她看走了眼,把那個女孩當(dāng)成親妹妹看待,帶她去買了幾身衣服,還讓老公多給她開點工資,說一個女孩在外面賺錢不容易。我們當(dāng)時都在背后笑她。兩人關(guān)系敗露后,田淑貞用手撕那女孩的衣服,還用指甲抓她肩膀,罵著麻城最難聽的話。她前夫看不過去,當(dāng)眾給了她一巴掌。后來田淑貞就很少過來了,偶爾路上看見,也是低著頭,不說話?!?/p>

      她也拿這副姿態(tài)來應(yīng)對審訊的警察。他們不停追問她為什么要找人殺死王自力,她緊緊咬住嘴唇,低頭看著腳下。

      有天晚上,我在網(wǎng)上搜索容城刀具的歷史。屋子又冷又潮,我買了一條沒有生產(chǎn)廠家的電熱毯裹在身上,好讓身體暖和起來。11點的時候,小王給我打了個電話,興奮地告訴我田淑貞招了??僧?dāng)我問他招了什么的時候,他卻神秘兮兮地說,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讓她開口的嗎?我只得提起好奇心,問她為什么突然改變了主意?

      隨著不斷的交往,小王越來越把我當(dāng)作一個戰(zhàn)友,我往往是他那些推斷的聆聽者。他剛從警校畢業(yè)不久,這是他接觸的第一起重大刑事案件,難免過分投入,直到周林跟黃賢落網(wǎng),他依然覺得另有隱情。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天生做刑偵材料的年輕人,真相正如他設(shè)想的那樣,撲朔迷離。

      他帶著幾分得意地說:“我拿她兒子嚇唬她,說如果這件事她不肯說實話,而且現(xiàn)有的證據(jù)都對她不利的話,那她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肯定會落回前夫那里。她這才變換了語氣,告訴我究竟為什么要殺王自力?!?/p>

      “為什么呢?”我忍耐著不快。

      “是有人叫她殺的,她只是幫忙。”

      “誰?”我吃了一驚。

      “你肯定想不到?!?/p>

      16

      玉茹堅持為王自力做一場大型法事,她說他生前喜歡熱鬧,死后也不能孤單。

      我翻看行李,居然找不到一件合適出席這種場合的衣服,我沒想到會在容城逗留這么久,好在那把菜刀快要完工,我就要離開這里。

      玉茹穿了一件黑色的羊絨大衣,里面是一件深灰色的高領(lǐng)毛衣。看得出她一直在努力控制情緒,這段日子她備受折磨,完全被絕望籠罩。她推了推從國外趕回來的女兒,說:“去給你爸磕幾個頭,讓他聽見?!彼畠捍┝艘患鼽S色的羽絨服,和靈堂肅穆的氣氛格格不入。她張望著王自力遺像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微微低下了頭,熟人打招呼般輕微。完事后她拉了拉身子發(fā)顫的母親,看玉茹一動不動,就退了出去。

      她長得和王自力有幾分相似,經(jīng)過這十幾天的采訪,我對王自力已經(jīng)十分熟悉,不由地把兩張臉重疊在一起。我想跟她聊兩句。

      “為什么不多進(jìn)去待會兒,很難過是嗎?”

      她女兒表情里閃過轉(zhuǎn)瞬即逝的不屑,嘟囔著:“難過?誰會為他難過?”

      玉茹像聽見了什么,從里面搖搖晃晃地走出來,拽了拽女兒的袖子。她一動不動,玉茹帶著哭腔請求她不要再說對王自力不尊敬的話,眼里閃爍著害怕的光芒,“他是你爸爸?!?/p>

      “我沒有這樣的爸爸,”她甩開玉茹的手,小聲嘀咕著,“他把我們害得還不夠慘嗎?”

      玉茹突然用拳頭捶她,撕扯她明黃色的羽絨服。周圍有人把她倆分開,玉茹臉色蒼白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女兒離去。

      葬禮結(jié)束后,公安局的人將玉茹帶走了。

      他們當(dāng)時的說法是要找她再多了解一些情況。玉茹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的力氣,疲憊地說:“我知道的已經(jīng)都告訴你們了,人不是已經(jīng)抓到了嗎?”

      “先回去再說吧,情況又有了變化?!彼麄冃⌒囊硪淼赜^察玉茹的反應(yīng),生怕她出現(xiàn)任何過激的行為,但這個幾乎被痛苦打垮的女人什么也沒做,只是拖著沉重的步子上了警車。臨走前她交待王自力的手下,今天來送過禮金的人一定要回禮,這是容城的規(guī)矩。

      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曉謎底,所以要求旁聽這場審訊。盡管這不符合規(guī)矩,但省報記者的身份還是讓他們給我開了綠燈。

      玉茹坐在椅子上,滿臉憔悴,比我第一次見到時顯得蒼老,皮膚上有了幾塊褐色的癍。她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捋了捋頭發(fā),把癍遮住。她是對自己形象很在意的女人,從手指就能看出來,指尖被勾勒出一個精致的白邊。她雙手捏住衣角,不停揉搓著布料。

      “你認(rèn)識田淑貞嗎?”

      玉茹點點頭,“她是我的好朋友?!?/p>

      “那你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嗎?”

      “廣州。她三年前離婚就去廣州了,有時回來看看?!?/p>

      “最近聯(lián)系過嗎?”

      玉茹想了想,搖了搖頭,“自力死了,我給她發(fā)過短信。我想她應(yīng)該會趕回來,畢竟死的是我老公?!?/p>

      “你跟田淑貞關(guān)系好嗎?”

      “算好吧。我結(jié)婚以后就沒什么朋友,自力不許我出去應(yīng)酬。田淑貞是我們一個建材市場的,以前老在一起進(jìn)貨,慢慢就熟了。我們年紀(jì)差不多大,也聊得來,有時候約著一起逛街?!?/p>

      “那你跟王自力的關(guān)系呢?”

      她愣了愣,沒想到這個問題,“也還行。”

      “那你為什么要田淑貞找人殺他?”

      “我沒有啊……”玉茹的表情僵住。

      警察料到她不會說出真相,把田淑貞的審訊記錄攤在桌子上,逐字逐句地念給她聽。念到“玉茹從房間里給我拿了十萬塊錢,讓我找人干掉王自力”時,她凝固的表情漸漸瓦解,努力回憶著什么。

      半晌,她表情定住,微微點頭,不愿提起,又不得不承認(rèn),“好像是有這回事……”

      “什么叫好像?現(xiàn)在是殺人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小王使勁叩了叩桌子。

      玉茹急得快要哭出來,五官抽搐在一起,“自力的死真的跟我沒關(guān)系啊,我沒有殺他?!?/p>

      “那你怎么解釋田淑貞的話?”

      “我……我曾經(jīng)有過這個念頭,可早就斷了,我早說過別干了啊。我真的沒有殺他,他是我老公,我怎么會殺他呢!你們一定是搞錯了,不是我,不是我……”她幾乎是大吼出來。

      那晚,當(dāng)我從小王嘴里聽到“玉茹”的名字時,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我又向他確認(rèn)了幾次,是不是搞錯了?小王再三向我肯定,田淑貞說,就是玉茹托她找人殺死自己的老公。到現(xiàn)在我才肯定,她在太平間哭得那么傷心,完全是發(fā)自內(nèi)心,她根本不認(rèn)為王自力的死和自己有關(guān)。

      當(dāng)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遠(yuǎn)未結(jié)束,一時承受不住,久久沒能說出話來,身體滑落到座椅的一半,差點暈厥過去。審訊不得不暫時中止,一個女警給她倒了杯熱水。待她稍稍平復(fù)了情緒,接下來的回答也是磕磕絆絆,她兩只手不安地握在一起,試圖把整件事情解釋清楚。

      “我們有一度關(guān)系很差。前幾年他做了幾筆大生意,賺了很多錢,就開始吸毒,還打我,外面都傳他有了別的女人。我覺得他是因為我沒生出兒子不滿意,怨氣發(fā)出來就好了。剛開始我還忍著,可有幾次他下手太狠了,把我打到了醫(yī)院。我記得最狠的一次是快到2010年春節(jié),那天晚上11點多,他穿上衣服要出門,我說別出去了,快過年了,他不聽,一把推開我。我撞在了柜子上沒有起來,他覺得我假裝,就揪著我的頭發(fā)往柜門上撞。我跪在地上大聲地求饒,他還不放手,一邊說我管得太多了,一邊抄起墩布打我的后背。我反抗了幾下,就聽見咔的一聲,昏過去了。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人民醫(yī)院的床上,醫(yī)生說我的肋骨被打斷了,身上多處淤血,軟組織挫傷。我一個人在醫(yī)院里躺了半個月,他都沒來看我,最后還是我自己出院的。等回到家,我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的東西都搬走了,他是真的不想要這個家了。我住院的事沒敢告訴別人,怕丟臉,就田淑貞來看過我,那時候她剛離完婚,也心灰意冷。她看見我躺著動不了就哭了,邊哭邊說我倆是一棵藤上結(jié)的苦瓜,這輩子都?xì)г谀腥耸掷铩N蚁胂胱约旱奈?,就跟著一起掉眼淚,一哭眼眶就撕裂似的疼。她說自己離婚什么也沒分到,前夫還在外面到處講她壞話,容城都沒法待了,才去了廣州。她在廣州想做點小生意,可一直不順利,現(xiàn)在不得不把孩子送回老家。她今年都四十歲了,最后什么也沒得到。我出院以后,田淑貞又來家里看過我,那時候王自力已經(jīng)托人跟我說要離婚。我特別害怕,一是怕離婚,二是怕他再打我,我就把這事告訴了田淑貞。沒想到田淑貞的反應(yīng)那么激烈,她說千萬不能離,離了全完了,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說那怎么辦?現(xiàn)在這日子過得生不如死。我把王自力吸毒的事也告訴她,說女兒還在國外讀書,再這樣下去,就算錢不被王自力轉(zhuǎn)移走,也會被他敗光。田淑貞想了想說,那就讓他消失,什么也別帶走。我當(dāng)時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心里亂糟糟的,覺得這是唯一的辦法,讓王自力死我前頭?!?

      這段供述和田淑貞的交待,基本沒有出入。田淑貞說自己出完這個主意以后,立刻得到了玉茹的響應(yīng),她從臥室取出一個信封,里面裝了十萬塊錢,遞給她,斬釘截鐵地說:“這筆錢你先拿著,不夠隨時跟我要,多少錢無所謂,關(guān)鍵是把他干掉。這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碧锸缲懻f自己拿到錢以后,就想到了幫忙裝修過的周林和黃賢,她覺得這兩個人挺勤勞的,不像城里人那么滑頭,像是能把事做成的人。春節(jié)那晚,她在玉茹的催促下,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給周林打了電話,沒想到對方很爽快就答應(yīng)了。她又跟玉茹要了一張王自力的照片,帶回了廣州。

      根據(jù)容城第二人民醫(yī)院的診斷報告,玉茹在最近三年曾經(jīng)多次去外科就診,病因多是軟組織挫傷、骨折、休克。2010年春節(jié)期間的診斷報告顯示,由于全身多處挫傷,肋骨骨折,面部淤血,她在醫(yī)院躺了15天。她想了想,還是讓護(hù)士拍下自己的照片,后來在法庭上作為證據(jù),那個熱心慈善的男人下手如此之狠,足以作為家庭暴力的素材。連他們的鄰居也出來作證,有幾年的時間,這對夫妻一直在爭吵中度過。他們想過報警,但一想到是夫妻關(guān)起門的事情,加上王自力從未有過的笑臉,就放棄了這個打算。他們說求饒聲有時從晚上八點一直持續(xù)到半夜,直到救護(hù)車把玉茹拉走。

      阿玲承認(rèn),春節(jié)前是她打電話給王自力的,“那天自力來得特別晚,我有些不高興,說他不守時。他很不耐煩地說別提了,他把那娘們打了。我嚇了一跳,說沒事吧,要不要去看看,別鬧出人命來。他讓我別管,說那女人自作自受。我知道他指的是一年前發(fā)現(xiàn)老婆轉(zhuǎn)移財產(chǎn)的事。他說有次回家,看見玉茹往床頭柜里藏東西,他一把拉開她的手,發(fā)現(xiàn)是一個存折,里面是六位數(shù)的存款。王自力很生氣,狠狠打了她一頓,一邊打一邊問她到底轉(zhuǎn)移了多少家產(chǎn)。我清楚王自力的脾氣,他最不能忍受別人的不忠和背叛?!?/p>

      玉茹在法庭上堅決否認(rèn)轉(zhuǎn)移家產(chǎn)的事,卻承認(rèn)她有自己的打算,“王自力是三年前開始吸毒的,他做生意的錢大部分都拿來買毒品,家里的錢越來越少,我必須留一點給孩子。女兒在國外上學(xué),每個月開銷很大。我想跟他好好解釋,他根本不聽。他這幾年變得越來越暴躁多疑,我稍有頂撞,他就打我。他甚至散布消息說我外面有人,幫助外人來侵吞他的家產(chǎn),威脅著要跟我離婚。”她抬起胳膊,對著旁聽席拭了拭眼淚。

      玉茹的女兒堅決站在母親這邊,語氣里依然帶著發(fā)顫的恐懼:“他剛開始打的時候還背著我,后來就無所謂了。他總在臥室里打,好幾次把我媽打得起不來了,他卻摔門就走。他吸毒越來越厲害,我媽為了限制他想盡辦法,但他還是會搞到毒品。只要一滿足毒癮,他就開始打我媽,家里的東西基本都被他摔過。我阻止過,他把我推到地上讓我別管閑事。有一年多時間,他基本是不回家的,在外面有了女人,據(jù)說還不止一個。媽媽找各種理由給他打電話,希望他回來。后來我媽怕我擔(dān)心,就把我送出國,但有時還忍不住讓我在國外給他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家。他總是應(yīng)付幾句就把電話掛了,我看得出他心里沒我們?!?/p>

      17

      案件到此似乎已經(jīng)明朗。但令警方?jīng)]想到的是,雖然玉茹跟田淑貞都承認(rèn)了曾經(jīng)想雇兇殺死王自力,卻不停強(qiáng)調(diào)王自力的死和她們無關(guān)。

      “我沒殺王自力,”田淑貞委屈地說。這讓在場的人都感覺審訊陷入了一個怪圈。田淑貞承認(rèn)替玉茹雇兇殺人,卻不承認(rèn)王自力的死跟自己有關(guān),“去年8月份我就通知他們計劃取消了。我發(fā)了條短信給周林,短信你可以在我抽屜的手機(jī)里找到,我寫得很清楚:人不用殺了,你們把十萬塊錢還給我吧?!?/p>

      廣州警方按照田淑貞提供的線索,在她家里找到了那個手機(jī),并將短信作為重要證據(jù)向法庭提交。

      證據(jù)顯示,2010年8月1日,田淑貞的確給周林發(fā)送了一條短信:你們回去吧,事情拖太久了,不要干了,把十萬塊錢還回來。

      玉茹被捕后也只承認(rèn),她曾經(jīng)有過殺死丈夫的念頭,但是殺死丈夫的真兇肯定另有其人。早在一年多以前,她就放棄了殺掉王自力的打算,并且及時通知了田淑貞,讓她停止行動。

      我回想起在王自力家中看過的兩人旅游時的照片,從北京到海南島,每一張下面都被玉茹標(biāo)記上了日期,時間跨度有十幾年。最新的一張是兩人在香港大嶼山的天壇大佛前,拍攝日期是2010年7月。玉茹說那次旅行結(jié)束后,她就徹底放棄了殺人的念頭。

      “我和王自力的關(guān)系是去年春天開始緩和的。他主動找醫(yī)生幫忙戒毒,也不再動手打我,待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多,家具也是他提議換的。他迷上了收集古董,說這些東西能讓他安靜下來。他把錢都拿去買古董了,我也沒什么意見,總好過被糟蹋。我對生活沒什么要求,不指望大富大貴,就是想踏踏實實過日子。王自力只要心里還裝著這個家,我就什么都能忍?!?/p>

      檢方對玉茹的這番供述產(chǎn)生強(qiáng)烈質(zhì)疑,他們不相信,王自力這樣的男人,怎么會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呢。

      “你們不信我也沒有辦法,他就是一點一點變了,我看著他在努力?!彼龑@個問題有些憤怒,滿臉通紅卻不知如何解釋,“有一天晚上我望著身邊的人,突然嚇了一身冷汗。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想殺掉他,我問自己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想想也沒有。他犯了每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也改正了。我一夜沒睡,王自力一走我就給田淑貞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改變主意了,行動停止吧?!?/p>

      田淑貞在供述里回憶,聽到玉茹要放棄這個行動時,覺得大大舒了口氣。盡管當(dāng)時她出于義憤主動提出要幫朋友解決這個問題,但事后想到是要殺掉一個人,還是十分害怕。尤其是周林跟黃賢,總是不停地向她匯報行動進(jìn)展,每次接到他們的電話,她都害怕聽見王自力被殺的消息,“那是一條人命啊”,她含著眼淚不停地強(qiáng)調(diào)著。玉茹決定放棄這個計劃后,她立刻表示出了強(qiáng)烈的贊同,她掛了玉茹的電話立刻給周林發(fā)了條短信,要求他們停止計劃,同時要求歸還之前的十萬塊錢。她盤算了一下,這件事從開始到現(xiàn)在,過去了半年的時間,他們倆除了一次次跟她要錢,什么也沒做成,既然這樣,那十萬塊理應(yīng)還給她們。

      第二天,田淑貞看見手機(jī)里有一條未讀信息:這可不行,錢我們都花了。她當(dāng)時想的只是這兩個人不肯歸還十萬塊錢,雖然玉茹沒有要求,但她作為朋友還是想把這件事情處理好??伤龑嵲诓幌牒瓦@兩個人再有任何瓜葛,就什么也沒回,只是迅速地又帶著厭惡地刪掉了周林的電話。

      18

      為了驗證玉茹突然放棄殺人的說法,我轉(zhuǎn)而將關(guān)注點集中在這個女人身上。

      玉茹是老容城人,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到了她的父親,容城衛(wèi)生局的退休干部王大先,設(shè)法取得他的信任。74歲的他躺在病床上,臉上有一種瀕死的灰色。他根本不相信女婿的死和女兒有關(guān),指著不遠(yuǎn)處一個磚紅色的四層小樓說:“這房子還是自力領(lǐng)著施工隊特地給我蓋的,他說他親爹死得早,只能來孝敬我。我還后悔反對過他們倆的婚事。自力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他父親在外面工傷,拉回來沒幾天就死了,他母親趁著不注意跟賣貨的跑掉了。他是被二叔撫養(yǎng)大的,但也不怎么管他。他沒上過幾年學(xué),都是自己在村子里找活干,后來連地也被人占了,才一個人跑到了容城。我看得出他心思活絡(luò),卻吃不準(zhǔn)會對女人好,一直反對女兒嫁給他。我反對的原因,也有玉茹從小就沒吃過什么苦,我們就這么一個女兒,能給的都給她了。她不愛學(xué)習(xí),勉強(qiáng)從衛(wèi)校畢業(yè)也是我給她找的工作。說實話,我家姑娘心眼不壞,就是讀書少,凡事直來直去,不愛多動動腦子,在單位的時候就沒少吃虧?!?/p>

      “那他們怎么認(rèn)識的呢?”

      “那時候容城興跳交際舞,誰都說我家玉茹跳得最好,她只要不上夜班,就出來跳舞。自力這孩子學(xué)東西快,他跟著朋友看了幾次就學(xué)會了,專找我女兒跳,跳著跳著就對上眼了。我當(dāng)時聽說有這么一個男孩子,覺得不對勁,讓她多小心點,她也沒放在心上。后來他們兩個偷跑出去領(lǐng)證的,連婚禮也沒辦,王自力就去外地打工了。回來以后他在建材市場租了攤位,我女兒也辭掉護(hù)士的工作,幫忙盯著。兩個人越來越忙,玉茹打電話回來說生意做大了,自力忙得連回家的時間都少了。我也沒多問,覺得男人忙點也正常,關(guān)鍵這是夫妻兩個人的事,我不好開口。她媽倒是勸她看緊點:男人有錢就變壞。我還說過她?!?/p>

      王大先繼續(xù)漲紅著臉,氣息短促地說:“玉茹吃虧生的是女兒,雖然當(dāng)時自力沒說什么,但我知道他在乎這件事。前兩年,是有一些不好的傳言,說王自力生意越做越大,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我打電話問過女兒,她堅決說沒有,讓我別聽人瞎說。有幾次我看見她身上有傷,她都說是做家務(wù)時不小心摔的,我們哪知道她受了這么大的委屈。今年春節(jié)他們兩個一起回我家過的,自力開了一輛灰色的小轎車,車?yán)锶麧M了東西,兩人有說有笑的,王自力還說要帶我也去一趟香港、臺灣??吹剿麄兺?,我也就沒再往心里去?!?/p>

      準(zhǔn)備離開容城前,我去了王自力跟玉茹認(rèn)識的梅梅歌舞廳,就在和光明大道平行的幸福大街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成一間電子游藝廳。我一腳踏進(jìn)去,看見幾個少年舉著槍向屏幕射擊,他們臉上閃著猙獰的表情,如同面對的不是虛擬的世界,而是一個真實的仇家。墻上還能看見以前舞廳的痕跡,貼著絢麗的閃光壁紙,在游戲機(jī)屏幕反射出的熒光和對面冷飲店傷心的音樂節(jié)奏下,我仿佛又見到了他們最初相遇時的場景。

      19

      后來的問題集中在,既然玉茹跟田淑貞都要求終止行動,那么周林和黃賢為什么還要殺害王自力?

      從幾次審訊和后來的庭審表現(xiàn)來看,周林滔滔不絕,而黃賢更顯小心,以至于他們時常出現(xiàn)相互矛盾的地方。例如在2010年6月離開容城這件事上,周林認(rèn)為是“暫時避一下風(fēng)頭”,而黃賢則認(rèn)為“我們在容城待不下去了”。在支付完醫(yī)藥費,并賠償了食肆的損失后,他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決定先回老家躲一段時間。在桃城汽車站,周林把剩下的錢一分為二,讓黃賢在家里等消息,“王自力說不定正在容城找我們”。至于是否被王自力認(rèn)出來,周林自己心里也沒譜,在醫(yī)院躺著的時候,他有好幾次都出現(xiàn)幻覺,覺得王自力帶了一群人推門而入,要把他從窗口扔下去。但根據(jù)阿玲的口供,王自力只是把這次事件當(dāng)成了一次不成功的搶劫,甚至還嘲笑了劫匪的膽小和愚蠢。

      回到桃城的周林跟黃賢有一個月沒有聯(lián)絡(luò),周林一面養(yǎng)傷一面在等風(fēng)聲過去。他跟家人說是做工時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等傷好了還要回去討要醫(yī)藥費。他躺在床上每天盤算著70萬的用途,身體很快就恢復(fù)了,心卻久久不能安頓。

      2010年7月底,周林又出現(xiàn)在黃賢的村子。他身上帶了三萬塊錢,一萬作為給黃賢的訂金,另外兩萬預(yù)備在容城重新開始。這筆錢來路復(fù)雜,周林敲開了全村所有姓周的家門,只湊到一萬塊錢。他嗜賭的消息已經(jīng)在村子里傳開了,誰都知道這筆錢有去無回。最后他不得不跟鄰村一個神秘人物借了高利貸,他盤算著這次去容城要速戰(zhàn)速決,盡快把高利貸的窟窿補(bǔ)上。

      周林沒費勁就說服了黃賢跟自己重返容城,“這事不能半途而廢,咱還有50萬沒拿到呢。”

      黃賢放下手里的農(nóng)活,連夜跟周林返回了容城。他們回到招待所,原本定下來的房間已經(jīng)住了新人,老板娘尷尬地說,以為他們不回來了,東西也處理掉了。

      周林又花了5000塊錢重新租下這間房子,派去跟蹤王自力的任務(wù)則交給了黃賢。周林本以為,經(jīng)歷了上次的失敗,殺掉王自力會變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為了不引起懷疑,他們印制了一批有美女頭像的小廣告,用作掩護(hù)。一個禮拜后,黃賢垂頭喪氣地告訴他,除了見到王自力一個背影,他基本像是在容城消失了一樣?!八欢ㄊ巧洗蔚氖虑橐院螅瑢ξ覀冇辛朔纻?。”這個念頭令兩人都陷入焦慮。

      王自力手下的人也驗證了這個猜測,“王總在上次被襲擊以后,抱怨說容城的治安越來越差了,讓我們多加小心,平常都是開車接送,避免讓他單獨出門?!?/p>

      “回來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容城的東西貴了不少,以前兩個人十幾塊錢的飯,現(xiàn)在居然要二十幾塊?!敝芰謱爝@么抱怨,卻不知道是王自力參與建設(shè)的容城新區(qū)開盤勢頭良好,使得周邊物價也跟著漲了起來。

      周林盼望著還能在美美夜總會遇到王自力。他每晚守在門口,身邊進(jìn)進(jìn)出出一些年輕漂亮的姑娘,他聽見她們的嘲笑,這讓周林深深感到被傷害。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容城百貨大樓買下一件深棕色的夾克,又花掉了800塊錢。

      重返容城后的一個星期,周林接到了張婉玉的短信,他把短信內(nèi)容反復(fù)看了幾遍,又給黃賢讀了兩遍,問他這是什么意思。

      黃賢在審訊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勺:“還能什么意思,嫌我們辦事太慢了吧。我也以為是很快的事情,哪知道拖了這么久,張姐一定是等著急了。”

      周林卻被張婉玉要求退回十萬塊錢的事情激怒了,“怎么可能,別說十萬塊錢了,我自己還往里面搭了3萬塊錢,這還不算半年來我們什么都沒做,在容城耽誤的功夫。我給她回了一條短信:這可不行,錢都花了。張姐沒回音,但我也能感覺到,她對我們不滿意了。事情拖這么久,誰也不想,你說是吧?”

      正是這兩條沒得到及時回復(fù)的短信,使得事情向無法預(yù)料的方向發(fā)展。周林為了得到剩下的90萬塊錢,不得不在容城待了一年多的時間,一直找機(jī)會下手,每天都想著要馬上行動,可直到2011年11月23日,他們才終于殺死了王自力。其間他們也返回過桃城幾次,周林為了使整個計劃能順利進(jìn)行,不得不繼續(xù)向高利貸借錢,男人的自尊讓他寧愿跟高利貸借錢也不愿再找張婉玉要錢。到最后要動手的時候,他形容自己的心情:“我已經(jīng)沒退路了,要不把人殺死,要不還不上高利貸的錢,被人砍死?!?/p>

      殺掉王自力以后,周林躲回桃城老家,昏天黑地地睡了兩天。女兒一家曾來找過他,想跟他借錢蓋房,他們都知道這一年來周林在外面做大事,但直到他被逮捕,也沒人敢相信他會去殺人。只有專門靠放貸生活的劉哥注意到了周林的狠勁。他陸續(xù)借給過周林幾次錢,也看過他下注,“你別說,這小子看著蔫了吧唧的,一上牌桌就換了一個人,有一股狠勁,而且愿賭服輸,從不賴賬?!碑?dāng)我進(jìn)一步詢問,幾筆錢加一起的數(shù)目時,他卻拒絕透露,但他說這筆數(shù)目不值得他去殺人,周林還是貪心了。

      周林說自己決定去廣州那天醒得特別早,捱到六點鐘,他爬到山頭給王自力燒了點紙,求他別怪罪自己,要怪就要怪張婉玉心狠手辣。下山的時候,他又繞到自己家的祖墳,悲從心來,大哭了一場,喃喃地說,不知道是否還有機(jī)會埋在這里。他在那時候就有了不好的預(yù)感,因為這幾天太安靜了?!拔乙彩菦]辦法,才拉上黃賢去廣州找張婉玉要錢。我覺得她應(yīng)該說話算話,我們都費了這么大力氣,拿到錢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周林在講述整個犯罪過程時,眼里一直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直到此刻,那光芒才漸漸黯淡下去。

      小王推過來最后一份審訊記錄,讓他讀讀有沒有問題,沒問題就簽字確認(rèn)。周林只是掃了一眼紙上密密麻麻的字,就簽了字。他長舒了一口氣,像是獲得了解脫。而在另一個房間的黃賢,不光把審訊記錄通讀了兩遍,還指出了一些細(xì)節(jié)上的出入,比如到底捅了王自力幾刀,他拼命回憶,并且用手比劃著,最后才控制住顫抖的雙手,一筆一劃地寫下名字。

      田淑貞被押解回容城以后,我見到了這個女人。她被剃成了短發(fā),額頭上的疤痕從劉海里露出來,像個月牙,臉蒼白而疲憊。如今,我只關(guān)心一個問題,為什么一開始沒說出是玉茹讓她找人殺死王自力?

      她嘆了一口氣,“我一直對這件事情不是很上心。我開始以為玉茹就是在氣頭上說說而已,結(jié)果她還真的打電話催促過我?guī)状?。沒辦法,我也只能打電話給周林,好給她一個交待。我不說是不想給玉茹惹麻煩,而且這件事在一年多前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如果不是你們找到我,我根本就不記得有這回事了?!?/p>

      小王敏銳地指出田淑貞供述里的破綻,“周林說他殺人以后給你打過一個電話,你當(dāng)時接了。你對這個電話還有印象嗎?”

      田淑貞身體像過電一樣顫了一下,陷入回憶里的表情顯得痛苦不堪。過了很久她才點點頭,承認(rèn)的確接到了這個電話,“他在電話里說把事辦了,跟我要剩下的錢,”

      “那你當(dāng)時怎么沒報警?”

      田淑貞蒼白的臉變得鐵青。她嘆了一口氣,雙眼幽幽發(fā)光,“我已經(jīng)不再信任這兩個人了。他們張口就要100萬,半年都沒把事情辦妥,還一次又一次地打電話跟我要錢,每次都找亂七八糟的理由。你聽聽有多可笑,什么要買摩托車,什么出車禍,雖然我打心眼里不希望他們殺掉王自力。但這兩個人的辦事能力已經(jīng)不再讓我相信了,我覺得他們什么也做不出來。接到這個電話時,我根本就沒往心里去,甚至當(dāng)時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后來想了想,我以為他們還是借著殺人的事跟我要錢。之前周林就有了威脅我的意思,說知道我的名字、電話和住址,想上來坐坐。我就說這事早就結(jié)束了,你們愛找誰找誰去吧。我不想他們再打過來,干脆把那個號碼也停用了?!?/p>

      20

      兩個月后,我重回容城旁聽了案件的庭審。那天下了一場雨,寒氣逼人,容城法院的地板上掛著濕漉漉的水珠,我踩著那些渾濁的腳印,坐到旁聽席上,昨天小王在飯桌上提起,那把菜刀他早就拿到了,會有人給我送過來,我差點應(yīng)了這回事。

      在法庭上,對于周林和黃賢殺害王自力的事實,控方出示了大量的證據(jù),當(dāng)庭播放的畫廊里的監(jiān)控視頻,引起了審判席和旁聽席的一陣喧嘩。對這種完整呈現(xiàn)的犯罪過程,他們都表示是第一次看到。

      讓所有人哭笑不得的是,看到這段視頻,周林和黃賢驚訝地張大了嘴。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殺人的過程被完整地記錄了下來,甚至還好奇地問警方是不是早就盯上他們,專門找人拍的。當(dāng)檢方解釋說是屋里的閉路電視拍的時,兩個只有小學(xué)文化程度的人都表示對此一無所知。

      為了證明玉茹沒有撒謊,辯護(hù)律師播放了陽光大酒店的監(jiān)控視頻。在玉茹決定放棄行動的第二天晚上,是王自力45歲的生日,他在酒店訂下一個包間,晚上六點的時候他跟玉茹開車來到酒店。王自力穿了一條黑色西褲,上身是一件POLO衫,玉茹穿了一條淡粉色的連衣裙,化了妝,微卷的長發(fā)披在肩上,步伐輕盈。王自力牽著她的手,穿過大堂。晚上九點,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從包間里走出來,臉上都微微醺紅,王自力下意識地把手?jǐn)堅谟袢愕难稀_@段視頻讓玉茹再度落淚,她哽咽地回憶當(dāng)時的感覺,就像是在梅梅歌舞廳兩人的第一支舞,他把手搭在她的腰間,仿佛當(dāng)年那個男人又回來了。

      我留意到,王自力的轉(zhuǎn)變從2010年開始,他并非結(jié)識了新的女人,而是把重心轉(zhuǎn)移回了家庭。通常這種轉(zhuǎn)變需要一個契機(jī),我想起在風(fēng)雨軒發(fā)現(xiàn)的那本《大悲咒》,也查到他之前曾拜訪過多個佛教圣地,但無法肯定這些與他的轉(zhuǎn)變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

      我沒來得及聽完宣判,就趕回報社發(fā)稿,小王答應(yīng)會把審判結(jié)果短信給我。安檢的時候,我的菜刀不許攜帶進(jìn)站,我據(jù)理力爭,差點誤了火車。

      我搶到了一張下鋪,中鋪是一對母子。母親倚著門框在嗑瓜子,瓜子皮在她的嘴唇里飛快地分成兩瓣,射在對面的地下。四歲的小男孩,手臂上套著薯片的紙筒,假扮機(jī)器人。他舉起胳膊朝過道揮舞,嘴里發(fā)出讓人無法忍受的沖鋒聲,整整鬧了一路。

      臨下車的時候,另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大一點的孩子經(jīng)過我們的鋪位。那孩子整個身體都是圓的,眼睛也是。他瞪著雙眼,一副很兇的樣子,手里握著一把仿真玩具手槍,槍上閃爍著紅色的熒光燈。他舉起槍,向著哭鬧的小男孩頭頂狠狠地開了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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