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
中國有兩句老話:一句是“人活一張皮”,指的是臉面,講一個人要有面子,自尊而不能下賤;另一句話是“人活一口氣”,指的是氣質,講一個人要有骨氣,自強而不能下作。由此我理解柏林把作品題名為“面皮”的原因。他不僅在生活中特別注意人臉在時間流逝中所發(fā)生的變化,而且做過種種實驗——如面粉人臉的發(fā)酵與霉變、臘薰豬頭的肌理與色澤——來細致觀察面部可能產生的視覺效果。他想通過面皮的塑造來刻畫與表現人的精神氣質,也想通過面皮的塑造來書寫與呈現人生的體會與感悟。
柏林是一位很有傳奇色彩的畫家,行武出身,川美畢業(yè),有許多出格而又動人的故事。其形其性如《水滸傳》中的魯智深,為人豪爽,處事豁達,從藝經商干什么都是自行其事,走南闖北到哪里都能落地生根。柏林從四川美院畢業(yè)三十多年沒賣過畫,也沒做過展覽,天地悠悠,甲子輪回,這是第一次個展。
柏林怎么去了西北,怎么去了甘肅白銀市那個聯合國認為最不適合人居的地方,怎么住進了用沙洗臉洗腳、從不漱口、每天只用一小杯水的會寧縣中川鄉(xiāng)馬溝村農民家里,當然事出有因。我唯一能體會的是他的心態(tài):不是一個城里人、一個多少有點美學修養(yǎng)的畫家,去什么山村“體驗生活”,裝模作樣,同吃同住,其實不過是采摘風情、挖掘形式而已。這種居高臨下的攝取,冠以人道主義,之于鄉(xiāng)土繪畫實在有點兒虛偽。底層的生活狀況決定了底層中人的價值訴求,他們無須成為被同情、被理解、被表現的對象。柏林之作最有意義的地方,在于他筆下的農民具有鮮活的主體性,在城里人看來不可忍受的苦寒之地,苦并快樂著。在久居的故土,他們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因為欲望及其表達屬于自己,他們是幸福的。我想這就是柏林數十年潛伏對人生的體悟,也是他潛心創(chuàng)作面皮系列作品的出發(fā)點罷。
柏林為藝,雕塑、油畫皆長,選擇水墨并長期研習的緣故,恐怕一是因為其速寫素材與國畫方式有關,二是因為水墨之于國人更有歷史文化淵源。但要用水墨創(chuàng)作人物特別是人面,難度是很大的——如果你想要不同凡響的話。傳統(tǒng)水墨人物無非兩種,一為工筆,一為寫意,大都以線勾形,然后用色用墨加以暈染。一般傾向于平面化,即有立體感,也是線性為主,略加明暗。而梁楷一類大寫意,則重意而略形。要用水墨直接分面造型,必須精確把握墨塊干濕濃淡的自然浸潤,特別是水漬墨色收縮時形成的邊緣線,這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柏林要做的事兒,不是出新出奇,他是要把西北村民面相沉淀的滄桑歲月,真實而又樸實地表現出來。不光是喜怒哀樂的真實表情,而且是他們作為一個個人的真實存在:像黃土溝壑一般褶皺的臉上風霜,像絲路城堡一般倔立的內心性格,像西北山岳一般自在的底層人生。觀者自可在柏林作品中看到勾勒自如、成形準確的線條,又可看到對比強烈、大膽無礙的墨色,更可細細品味其人物面部豐富變化的形體、肌理、表情,如何在一筆下去的灰調水墨中精準而又自然地得以呈現。不做作,不瑣碎,數筆成形,一步到位。大氣、直接,坦率、真切,這是技藝功夫亦是精神修煉,非有柏林這樣的人生經歷與筆墨經驗而不能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