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瑋 (西北師范大學本科在讀 730000)
晴雯在《紅樓夢》中屬于次要人物,是寶玉房里的丫頭,也是個早夭的悲劇人物。晴雯的悲劇可以化作兩方面來看待,一是其有意識的抗爭卻失敗帶來的自身悲劇,而是作為封建社會中的弱勢群體而注定的社會悲劇。
平兒對晴雯性格方面的評價可以說是中肯、貼切的,平兒說晴雯是“一塊爆炭”,所謂爆炭,說明晴雯的性格里有著叛逆與沖動,如她驅(qū)逐墜兒一事,一聽說是墜兒偷了蝦須鐲,便叫她來厲言責問,末了還把她趕出大觀園,從對這件事情的處理上,就能看出晴雯性格中“不饒人”的特點。再者,“爆炭”往往會讓大部分人感到它高熱溫度帶來的不適,晴雯被王夫人驅(qū)逐出大觀園,多半也是因為王保善家的在一旁落井下石,第七十四回,王保善家的向王夫人提起丫頭們仗著姑娘們的面子,儼然“二小姐”,還特別提出“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tǒng)。”王保善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平日里也不在大觀園中當差,至于王保善家的怎么偏偏提到晴雯,也許只能推測是晴雯平日里確實得罪了不少的大觀園里的婆婆、媽媽。
第五回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看到了晴雯和襲人的判詞,晴雯的判詞這樣寫道:“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同樣,襲人的判詞中也出現(xiàn)了“公子”:“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堪羨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币粋€是心比天高、風流靈巧,一個是溫柔和順,似桂如蘭,一個牽念,一個無緣,這也恰恰點出了晴雯的悲劇之處,晴雯之所以沒有像襲人一樣成為寶玉的房里人,更多的來自于兩人在爭取成為姨娘時采用的方式方法的不同。
襲人在謀求“姨娘”的道路上更多的是腳踏實地,從點滴小事做起,而且襲人的聰明之處在于她深深地明白一個道理,那邊是寶玉婚姻的決定權在賈母和王夫人那里,而不是寶玉自己做主。于是襲人處處表現(xiàn)出她的“乖覺”,除了對寶玉上心之外,也處處討好王夫人,表現(xiàn)出一副賢良的樣子。反觀晴雯,雖有著賈母的青睞,但在很大程度上不討王夫人的喜歡,也更提不上像襲人那般去刻意討好誰,但她對寶玉的愛又是真摯和熱烈的,尤其是帶病補雀金裘,足可見晴雯的可敬可愛之處。不過,晴雯在追求“姨娘”的表現(xiàn)上,只能打差評,太過于理想化和幼稚,拿補雀金裘為例,這便是典型的“吃力不討好”的行為,雖然帶病補裘,可這些行為從功利角度看是徒勞的,因為這件事是不能被賈母和王夫人知道的,這也就失去了它的討好當權者這一最大意義。
從心理學上看,人的性格中越是有哪方面的缺陷,在行為中就越做出相應的補償,晴雯在性格上的要強與火爆,也未嘗不是對她自身處境尷尬的補償,而這種補償,也為她日后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管家林之孝家的女兒小紅在怡紅院里當差,也是個對寶玉存著念想的丫頭,曹雪芹這樣寫道“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nèi)著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xiàn)弄現(xiàn)弄?!辈贿^礙于寶玉房里的大丫頭們多,一直沒尋到合適的機會,還反而經(jīng)常被其他丫頭們搶白,后來偶然幫鳳姐去取荷包,便被晴雯諷刺“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里。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第二十七回),就算晴雯不知道小紅是管家的女兒,也不應該對小丫頭如此的冷嘲熱諷,這也就難怪晴雯得罪了大觀園中的許多婆子丫頭。
由此可以看出,晴雯的要強、逞強,對自身而言可以稱為自強,但對于他人而言則表現(xiàn)出寡情與冷酷,刻薄到近乎無情,她這種強人所難的性格,也與她日后的悲劇有密切關系。
晴雯并不是像鴛鴦、紫鵑、小紅這樣的賈家的家生子,在清代,奴婢在主家所生的子女稱為家生子,家奴的子女世代為奴,永遠服役。晴雯是賴嬤嬤買來后來賈母喜歡便送給賈母使喚的丫頭,也是賈母內(nèi)定的寶玉的“房里人”,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向賈母稟明趕出晴雯一事,賈母卻說“(賈府其他)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晴雯)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毖酝庵馐窃缇涂礈柿饲琏┳鰧氂裎磥淼囊棠?,而晴雯可能也早就看出這樣的安排?!都t樓夢》中,身份為姨娘的人也很多,如賈探春、賈環(huán)的生母趙姨娘,鳳姐的心腹平兒也是“姨娘”,襲人在王夫人從自己的月錢里分出二兩銀子給襲人后也算默認成了“姨娘”。
大觀園的眾多女兒們,情鐘寶玉者有很多,黛玉、寶釵在前,襲人、晴雯等在后,另外,還有很多想著借寶玉攀上高枝兒的丫頭們,如小紅等,但除了黛玉在追求一段與寶玉平等的精神戀愛之外,唯一能做到這點的,也就只有晴雯了。
晴雯所追求的“平等”體現(xiàn)在兩個維度上,一方面是她對寶玉的情感的珍重,另一方面是她同樣希望寶玉對她的珍重做出回應。但顯然這兩個維度沒有在一個層次上,在賈家這樣的封建大家族中,像襲人對寶玉那樣對主子盡心盡力,是作為奴婢應盡的本分,而希望主子對自己的愛意做出回應,那更顯得可笑。第八回中,寶玉從薛姨媽處回來,早已忘了早上囑咐晴雯貼字的事情,但晴雯顯然是對這件事很上心,在對寶玉忘事的埋怨和自己貼好了字的表功中,也能看出晴雯對寶玉的愛意和希望討寶玉歡心的意圖,而寶玉也是用替她捂手來表示對她的愛意,主仆之間顯得親密融洽。第三十一回,撕扇一節(jié),寶玉因為近來金釧跳井又得罪了寶釵正不自在,晴雯又弄壞了扇子,不禁說“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引來了晴雯的強烈回擊,與其說這是晴雯作為一個奴婢對主子的反抗,不如說是她對寶玉說的日后“當家立事”,的不滿,是對寶玉沒能體會她的情感的不滿。
曹雪芹的《紅樓夢》其深刻與獨到之處正是體現(xiàn)在紅樓夢眾多人物在性格上、行為上的多重性、復雜性之中。況且這種多重性與復雜性保證了紅樓夢中的人物都不是“二元化”的人物,并不能用好和壞來進行簡單的分類,但這些人物在性格、言語、行為方面又與她們的家庭出身、社會地位、所處位置有著密切的相關性與對應性,而通過造成晴雯人物悲劇因素的社會因素的建構,體現(xiàn)出曹雪芹對社會認識的廣度與深度,以及對像晴雯這樣大膽追求愛情的封建社會底層人物的高度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