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雨春曉

我的宋朝老婆

◎幕雨春曉

（1）

結(jié)婚的那一晚，杜小煦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官人，告訴你一個秘密哦，其實我是個宋朝人?！?/p>

我愣了一下，然后也故作神秘地對她說：“夫人，我也有個秘密要告訴你哦！”

杜小煦瞪大眼睛，問：“什么？”

我壓低了聲音，說：“其實貧僧來自東土大唐，我是個唐朝人?！?/p>

杜小煦的兩條眉毛像江南的柳葉一樣往上一豎，小拳頭一拳砸在我的胸膛上：“人家說的是真的……”

（2）

杜小煦睡覺之前喜歡聽人給她講故事。據(jù)說，這是她從北宋神宗年間開始養(yǎng)成的習慣。我于是給她講光頭強熊大熊二，講喜羊羊和灰太狼。言辭中，我大加褒揚灰太狼的愛妻精神，同時屢次暗示自己就是披著人皮的帥哥版灰太狼。

杜小煦不太喜歡我講的這些故事，等到我黔驢技窮之后，她就開始講起宋朝的一些故事。

她說她曾經(jīng)見過大文豪蘇軾。蘇軾的樣子并不像教科書上的畫像那樣風神俊茂，他的左眼有些斜，鼻梁也顯得不夠高，海拔有限，身材更是欠缺厚度?？偟膩碚f，大文豪身上最帥的便是他唇上和下頜的胡須。即便過了一千年，杜小煦對蘇軾的美髯還是念念不忘。

但是，保養(yǎng)這樣的美髯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因為不管是喝水還是喝粥，大文豪先生都必須小心翼翼，一天要用梳子細細梳理他的美髯十八次，否則他作詩寫詞就會靈感枯竭，后果更加嚴重。據(jù)大文豪身旁的書童爆料，大文豪作詞之時，最短的一次是只捋了三次胡須便大功告成。那首《水調(diào)歌頭》后來成了千古名篇。而記錄最長的一次是他連捋了三個時辰，胡子都幾乎捋光了，卻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

當時書童見他一直淚流滿面，一下子嚇得不行，以為他是因創(chuàng)作力衰退而痛心疾首，于是安慰說：“先生，您寫不出來就先睡覺吧，犯不著跟您的美髯過不去啊?！碧K軾先生含淚不語，繼續(xù)捋須。

其實，那時大文豪是在醞釀那首 《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懷念亡妻，十年生死，千里離別，情到深處，自然是悲從中來，不能自已。

杜小煦說到這里的時候，故意停了一停，然后用宋代女子的婉約眼神幽幽地望了我一眼，問了一句全天下的女人都會問而全天下的男人都深惡痛絕的一句話：“如果有一天我先去了，你會像蘇先生那樣懷念我嗎？”

我那時已經(jīng)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上下眼皮雖仍在負隅頑抗，可大腦意識都已不太清醒。

杜小煦先是柔聲地喚了兩聲 “官人”，見我已大有死豬之態(tài)，只好惡狠狠地伸出玉指一戳我的額頭，然后氣鼓鼓地躺下睡覺。

到了第二天晚上，在得到我的“再睡著就跪洗衣板”的承諾之后，杜小煦繼續(xù)復述蘇軾先生的故事。

蘇軾寫《赤壁賦》前的那一晚，杜小煦剛好也泛舟于赤壁之下。由于大文豪和他的才子朋友們不擅于劃船，所以被江風一吹，蘇軾先生他們的那艘木船一下子便撞到了杜小煦坐的那艘蘭舟上。

杜小煦嚇得當場花容失色，愕然回頭時，卻看到大文豪先生和他的朋友們正兩眼放光地看著她。

當時，杜小煦也不知道眼前這個樣子又瘦胡子又長的大叔就是傳說中的大文豪先生，于是便有些惱怒地轉(zhuǎn)過頭去了。

然后，那船人便擊空明兮溯流光，搖船去了遠方。

風中，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嘆息：“那個女子，何其像亡妻王氏。唉，小軒窗，正梳妝，昔時顏如玉，俱在一闋斷腸幽夢中矣！”

杜小煦訝然回頭，在孤寒清冷的流光之下，在遼闊如夢的大江之上，看見了蘇軾先生孤獨的背影。秋光滿山河，只與離人照斷腸。

說到這里時，杜小煦輕嘆一口氣，眼中露出了悵然若失的神情：“那時，我們都不懂愛情。”

我笑了：“你是不是喜歡蘇軾先生？”

杜小煦把垂下的頭發(fā)綰回耳旁，說道：“我不知道。成婚之后，想必蘇軾先生也不知道小軒窗旁妻子的美麗，直到多年之后午夜夢回，他才猛然驚覺。可惜那時紅顏早已化塵土，夢醒之后，再到哪里去追尋舊事呢？”

“那時，我也不知道一個深情的男人的可貴，心中只有悵惘。這一迷惘，就是一千年了。到如今，還不是空余追憶？唉，當時只道是尋常?。　?/p>

我哈哈大笑：“那時不懂，過了一千年，難道還不懂？”

杜小煦瞪大眼睛，木木地搖了搖頭。

（3）

在菜市場轉(zhuǎn)了半天，杜小煦最后還是買了最尋常的青瓜、土豆和番茄。

回到家，她把土豆切成絲來炒肉片，用番茄來炒蛋，然后把青瓜拍碎了加上辣椒油和蒜。我問她為什么不做些宋朝的佳肴，她說不要看書上寫的古代菜譜那么好，其實和今天的人做的菜根本無法相提并論，就如同拿宋朝勾欄瓦舍里的表演來與今天的好萊塢大片進行比較。

我夾了一塊黃瓜，嘗過之后贊不絕口：“嗯，又辣又清甜，我老婆的手藝還真不錯！”

晚上兩個人在床上那個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杜小煦身上出了很多汗。汗水把她的長發(fā)都沾濕了，一縷一縷地黏在赤裸的背上，空氣中流動著一種淡淡的香味。我的手意猶未盡地在她膩滑的肌膚上流連，杜小煦忽然一口咬在我的肩膀上，我怪叫一聲，她隨即咯咯咯地笑了。我看著她那得意洋洋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你干什么？！”

杜小煦月牙兒般的眼中全是笑意：“這一招我是跟李清照學的?！?/p>

我說：“李清照是大才女，她才不會像你這么野蠻。”

杜小煦說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李清照雖然是個才女，但她在嫁給趙明誠之前，一直是個聞名京城的小太妹?！?/p>

我說：“你瞎說！史書上根本不是這么說的。一個多才多藝端莊得體的大家閨秀，怎么可能就成了個小太妹了呢？”

杜小煦說：“你不了解女人。女人是善變的……”

于是，她撥開重重的歷史迷霧，把一個真正的李清照原璧奉上。

那個時候，杜小煦邂逅蘇軾先生之后，輾轉(zhuǎn)反側(cè)，在禮部員外郎李格非的府上做了一個侍女，專門陪伴李格非的寶貝女兒李清照讀書寫字。

15歲的時候，李清照同學在京城之中已經(jīng)大名鼎鼎。之所以稱這個姑娘為小太妹，是因為她有兩樣絕技。第一樣是她很能喝酒。每到周末，李清照同學就會拉上一大群美少女同學一起去郊游，猜拳喝酒，吟詩作賦，彈琴起舞，玩得不亦樂乎。她在日記里寫道：“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币簿褪钦f，一幫女孩子玩瘋了，喝多了，都把船開到荷塘里面去了。

李清照同學的第二樣絕技就是咬人。

那個時候，有許許多多的富家公子仰慕李清照小姐的美名，與媒人一起登門求婚。但無論是誰，想娶李清照小姐，都必須被這個聞名朝野的小太妹咬一口。

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個奇怪的要求，據(jù)說原因是因為李清照同學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在她14歲情竇初開之時，她在夢里遇見了一個神人，神人給她看了一首詞，究其大意，是說某個被她突然咬了一口卻一臉甜蜜的男人將成為她的丈夫。于是，那些登門求婚的翩翩公子，無一不慘遭其毒牙所害。

據(jù)李清照同學身邊第一侍女杜小煦的不完全統(tǒng)計，被李清照同學咬哭的公子有15位，被她咬跑的有17位，其中還有6位事后派人回來討醫(yī)藥費。最可憐的是3位體質(zhì)比較弱的公子，竟然生生地被李清照同學一口咬暈……

奇怪的是，李清照咬得越狠，她的名氣就越大，登門求婚的人也越來越多。一到周末，李府的門外便排滿了等候被咬的年輕人，而且一個個臉上充滿了憧憬。這種情形，實在是讓杜小煦不得不感慨男人與生俱來的劣根性。

后來，趙明誠登門了。他來的時候，李清照同學正在蕩秋千。她在自己的日記里這樣記錄那時的情形：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雖然香汗淋漓，可是依舊美態(tài)十足。接下來的故事是：見客人來，襪劃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趙明誠來到了她身后，然后伸出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這、這是不是小姐的金釵？”

李清照同學的嘴巴不能自已地張開，向前，用力一口，就像咬甘蔗一樣銜住了那只軟綿綿的手。然后，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趙明誠，那神態(tài)像極了一只無辜的小狗。

趙明誠一點也不覺得有多疼，人像傻了一樣呆呆地看著李清照，口中說道：“就是你了，這只手以后就歸你咬了?！崩钋逭盏哪樀帮w速地變紅，像一顆醉掉的紅豆。

就因為這句話，李清照便嫁給了趙明誠。

說到這里，杜小煦停了一停，說：“女人為什么要咬男人呢？是因為她們希望男人能感受到她心里的疼痛。”

我覺得這是一種奇怪的邏輯。

杜小煦告訴我，其實咬人的故事是發(fā)生在她自己身上，而不是李清照身上。她曾經(jīng)在下口的那一刻喜歡上了趙明誠，可最后趙明誠娶了李清照。

許多年之后，趙明誠因病辭世，只留下一個背負國破家亡深痛的李清照。過去那個和羞卻把青梅嗅的少女，從此在世上再也找不到一個愿意免費被她咬的男人。

（4）

看著手里的那份診斷書，我在醫(yī)院白色的走廊上愣了很久。在精神科診室里，我問醫(yī)生：“我老婆她真的是得了妄想癥？”

醫(yī)生面無表情地說：“難道你也覺得你老婆說的是真的？你覺得她真的是宋朝人？如果真的是這樣，她已經(jīng)活了差不多一千歲了！那她還是人嗎，是妖怪！”

我喃喃地說：“可是……可是有時候我覺得她講的東西也怪逼真的，不像是憑空想象出來的……”

醫(yī)生繼續(xù)面無表情地說：“如果她愿意的話。最好讓她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如果她不愿意，你也要讓她按時吃藥，不能讓病情再惡化下去了?！?/p>

我拿著醫(yī)生開的藥，神色黯然地離開了醫(yī)院。

（5）

回到家里，杜小煦正在電腦上津津有味地看著一部老片子——《蝸居》。杜小煦告訴我，她很喜歡戲里頭的那個宋思明。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關(guān)心起宋思明來了。杜小煦說她忽然想起了柳永，她一看見宋思明就想起了柳永。

我說：“這兩個男人一個是風流才子，一個是貪官，相差這么遠，你怎么就把他們兩個聯(lián)系到一起了呢？真是莫名其妙。”

杜小煦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一看到他，就突然想起了柳永?！?/p>

這兩個男人，除了都得到了不少女人的愛之外，再也沒有什么相似點。但是放在杜小煦所熟悉的那個朝代，能夠被女人淹沒的男人總共也只有兩個：一個是當時的皇帝老頭兒，另一個就是整天膩在秦樓楚館里喝酒填詞的柳七。

柳七本來想和宋思明一樣去高考，讀大學，然后再出來做貪官，包個二奶三奶四奶等等。于是他就努力地在青樓里讀書泡妞，多次參加高考。那個時候，在宋代高考考場之外，杜小煦經(jīng)?？吹揭淮笕号⒆哟負碇呷タ荚?。

第三次參加考試之前，柳七很認真地對她們說：“等我考中了，我一定不會忘了你們。”他的臉色略顯蒼白，容顏瘦削，整個身子就像一棵包裹在白衣之中的柳樹。這是喝酒喝得過度留下的后遺癥。女孩子們有些哭了，有些笑了。

結(jié)果他真的考中了，可是皇帝還是沒有給他做一個古代宋思明的機會。皇帝心里也很妒忌柳七，因為柳七和他一樣都得到很多女人的愛戴。

后來，奉旨泡妞的柳七做不成貪官，只好回青樓繼續(xù)他的娛樂事業(yè)。

杜小煦喜歡唱歌，她喜歡唱柳七給她作的歌。在青樓里，她努力地將柳七作的歌唱到最好，還用毛筆將他填的詞一首一首地抄下來。有很多詞，連柳七自己看了也很吃驚：這是我作的詞嗎？

那是因為柳七經(jīng)常喝醉，他在喝醉之后填的詞常常被酒水沾濕模糊，所以他自己也常常忘了有這回事?？墒嵌判§銋s一筆一筆工工整整地將他的詞都記錄下來，并整理成冊子。

杜小煦覺得自己是想把柳七的作品整理成冊，然后拿去出版賣錢。她一直都以為自己是這樣的，可是后來，當她發(fā)現(xiàn)在柳七擁抱著別的女孩時自己竟然會心疼，她就明白事情發(fā)生了變化。

后來，柳七要到遠方去了。杜小煦將那本集子當成禮物送給他，說：“我知道我不可能成為你唯一的女人，但是你要給我填一首唯一的詞。一千年之后，我要讓所有的女人都妒忌我?！绷哌@才知道杜小煦為了給他抄這本集子，一共花了三年。

兩個人都落了淚。于是，柳七便給杜小煦留下了那首《雨霖鈴》：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一千年之后，所有的人都記住了柳七和他的詞，卻忘記了柳七曾經(jīng)的女人。也許有些女人會暗暗妒忌獲得了柳七這首詞的那個女主人公，但一千年后的女人們更加妒忌獲得了宋思明的房子與存款的海藻。

杜小煦皺皺眉，然后按下遙控器，關(guān)掉了電視。

后人的傳說是，柳七潦倒而死，被一群紅顏知己集資葬在樂游原。那一天，天空的雨下得像許多女人的眼淚，泥濘的地上落滿了點點粉英。眾女子將他的墳立在樂游原上，后人稱之為“風流?！薄：笕松踔劣性娫疲骸皹酚卧霞巳缭?，盡上風流柳七墳?！?/p>

然而杜小煦知道，事實不是傳說中的那樣的。一千年過去之后，人們放大了真正的柳七身上的風流與浪漫，也自以為記住了柳七的痛苦，更以為自己像柳七一樣學會了平等地對待那些可憐的女孩子。既然是這樣，那么為什么人們只記住了柳七，卻忘記了柳七筆下的女孩子們呢？

多情總被無情傷，柳七是多情的，杜小煦也是多情的，那么是誰無情呢？是那一個黑漆漆的夜晚，還是那一整個似醉非醉的時代？

（6）

我又騙又哄，后來幾乎用了強力，才逼著杜小煦吃下了那些藥。

吃了藥之后，她明顯好多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她的思想終于慢慢朝現(xiàn)實歸位。每天下午，她會自己一個人下樓去買菜，然后回家做好飯，等我回來一起吃。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個月。

那天，杜小煦告訴我，她在街上走路的時候，發(fā)現(xiàn)腳下的土地特別的扎實，而眼前的景物異常的清晰，清晰得好像鏡子里的一個夢。捂著鼻子經(jīng)過某個地鐵工地的時候，一陣巨大的機器轟鳴聲讓她的耳朵一下子暫時失聰。她還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一些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聲音——那是些孩子讀書的聲音，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唱歌的聲音，紛紛擾擾的街頭小販叫賣的聲音，農(nóng)夫們牽著牛走在原野上的聲音，以及落花的聲音，蘇軾柳永李清照們的聲音……

晚上，杜小煦很早就上床休息了。自打結(jié)婚以來，這是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最平靜的一個夜晚。

睡到半夜，一陣冷風忽然將我吹醒了。窗戶開得太大了！

我悚然坐起，卻發(fā)現(xiàn)睡在身旁的杜小煦不見了。我起身找遍了整個屋子，卻找不到她的人影。防盜門是反鎖著的，屋里的一切痕跡如常，她究竟去了哪里呢？我手腳冰冷，一步一步地走回臥室。

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照進房間來，皎潔的光芒中，那張蚊帳像夢一樣飄漾起伏。

那是今時的月，還是宋時的月呢？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