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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論撥亂反正時期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
      ——中共黨史研究視野下的學術史分析

      2015-01-30 04:21:10
      中共黨史研究 2015年5期
      關鍵詞:無政府主義研究者歷史

      吳 志 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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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論撥亂反正時期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
      ——中共黨史研究視野下的學術史分析

      吳 志 軍

      撥亂反正時期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從對“文化大革命”無政府主義的批判和研究開始,涵括國際共運史、中國近現(xiàn)代史和中共黨史等多個歷史分支學科,成為史學研究領域內富有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彰顯了撥亂反正時期歷史研究逐步走向學術化的基本格局和文化氣象。而從中共黨史研究的視野來審視這一學術史個案,將更為清晰地展現(xiàn)歷史學科的內部關系以及中共黨史研究在其間的學術方位。

      撥亂反正時期;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學術史;歷史學科;中共黨史研究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為整肅一度泛濫的無政府主義思潮和深入揭批“四人幫”,中國共產黨展開了對無政府主義的全面批判,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新時期的政治重建與變革方向*吳志軍:《撥亂反正時期中共對無政府主義的批判》,《中共黨史研究》2014年第5期。。在此期間,中外無政府主義的歷史迅速成為學術界關注的重點研究課題,不僅有效地實現(xiàn)了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撥亂反正,而且在歷史研究的水平與層次等方面取得了較好進展。由于無政府主義自身喻義的豐富性、多歧性和開放性,與大量的歷史文化和社會事件糾結纏繞在一起,蘊涵著紛繁復雜的思想立場和政治想象,此時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涵括歷史研究領域的多個分支學科,成為史學研究領域內富有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從這一特殊維度彰顯了撥亂反正時期歷史研究逐步走向學術化的基本格局和文化氣象。而透過中共黨史研究的學科視野來審視這一學術史個案,將更為清晰地認識與理解中共黨史研究在當時整個歷史學科譜系中所處的學術方位和價值,中共黨史研究與鄰近歷史學科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中共黨史研究所面臨的豐富而復雜的學術文化環(huán)境。

      盡管無政府主義思潮對“文化大革命”的歷史進程具有非常明顯的多重影響,但長期以來中國革命意識形態(tài)對無政府主義采取一種泛化性的批判態(tài)度,加之無政府主義思想本身所具有的天然極端性和政治敏感性,都導致對無政府主義的客觀研究和全面評判受到現(xiàn)實政治體系與社會環(huán)境狀況的制約。在1949年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理論界對于無政府主義的介紹和研究極不充分,無政府主義的基本概念、初始意涵和歷史譜系在包括研究者在內的很多中國人那里都顯得異常模糊與隱晦,正如胡耀邦在撥亂反正伊始就指出的那樣:“什么是無政府主義?這種思潮是怎么產生的?是怎么發(fā)展起來的?它的特點是什么?它是哪個階級的東西?這是我們有些同志并沒有弄清楚的一個問題,也是許多同志希望弄清楚的一個問題。”*盛平主編:《胡耀邦思想年譜(1975—1989)》上卷,香港泰德時代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第110—111頁。而撥亂反正的不斷深化推動了政治學和歷史學等學科的重建進程,使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必要性和急迫性被迅速激活*如中國政治學會在1980年初籌備之際就將“無政府主義史”擬定為此后五年內的研究課題。。研究者開始積極清理中外無政府主義的歷史源流和思想譜系,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及其相關理論問題的探討重新成為一個有待解釋與論證的開放性問題。

      這一努力顯然是從研究者對“四人幫”煽動的無政府主義的批判開始的。在揭批“四人幫”的群眾運動中,與政界和思想理論界對“四人幫”無政府主義的全面批判不同,發(fā)表在一些研究刊物上的文章側重于揭批“四人幫”在教育界推行的無政府主義惡行,這顯然與“四人幫”在“文化大革命”后期的政治活動集中在教育領域,以及從教者對在此期間曾遭受到的沖擊和迫害之切身體驗有密切關系。這些研究者撰文指出,“四人幫”取消學校的政治思想教育,將學校的紀律制度一律斥之為“管、卡、壓”,將破壞紀律的不良行為稱為“反潮流”,將遵守紀律的學生誣指為“小綿羊”“奴隸主義”,極大地破壞了各級學校的正常教學秩序,“造成一部分學生中無政府主義泛濫,打、砸、搶盛行”*垂楊柳一中理論組:《“四人幫”篡改黨的教育方針罪責難逃》,《北京師院學報》1977年第1期。?!八娜藥汀币耘小皫煹雷饑馈敝?,將廣大教師視為“必須打倒”的敵人,使教育體制失去了重要的依靠力量;借口維護黨的領導,反對“教師治校”,否認教師對學生的教育地位和作用,甚至主張要根本取消教師;混淆“師道尊嚴”同對學生嚴格要求的界限,將建立新的教學制度和秩序同所謂“管、卡、壓”對立起來,導致教育領域的無政府主義思潮泛濫*教育系大批判組:《反對“師道尊嚴”是假 破壞教育革命是真》,《南京師院學報》1977年第1期。??梢姡芯空咧亟衣读恕八娜藥汀鄙縿拥臒o政府主義思潮對教育領域的兩大主體——學生和教師的消極影響,突出了無政府主義對教育領域產生的嚴重危害性。

      同時,有法學工作者著重揭露了“四人幫”在教育領域肆意踐踏社會主義法制的罪行,指出:他們在學校實行“全面專政”,顛倒敵我,無限上綱,使許多干部和教師蒙受不白之冤;目無憲法、法律和法令,亂捕亂押,私設公堂,刑訊逼供,殘酷迫害革命干部和教師;將教師和學生下放到條件異常艱苦甚至有傳染病流行的地區(qū),嚴重損害了其身心健康;停辦、撤銷一大批政法學院和大學法律系,驅逐專業(yè)教師,占據(jù)校舍,毀滅圖書資料,高等政法教育遭到極其嚴重的破壞,“他們的流毒和影響在教育戰(zhàn)線、高等學校和青少年中仍然不能低估”*肖蔚云:《批判“四人幫”在教育領域破壞法制的罪行》,《人民教育》1978年第12期。。有研究者進一步認為,這種煽動和利用無政府主義思潮破壞社會主義法制的行為,其本質是封建專制主義,“對他們的流毒和影響,千萬不可估計低了,估計淺了,估計少了,估計小了”*吳大英:《“四人幫”是破壞社會主義法制的罪魁禍首》,《遼寧大學學報》1978年第6期。。這些論述不僅披露了“四人幫”煽動的無政府主義破壞教育領域的殘酷性及其影響的長遠性,而且為重建社會主義法制的急迫性提供了一種歷史依據(jù)。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受制于巨大的歷史慣性和思維定勢,至少在1979年以前,這些關于無政府主義的論述明顯帶有政治批判色彩以及強烈的宣傳性和情緒化特征,較難界定為嚴格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術研究,但研究者開始努力揭露某些被極左意識形態(tài)所掩蓋或歪曲的歷史片斷,當然成為歷史研究走向學術化的基本前提。隨著撥亂反正進程的逐步展開,這些著述的學術性也在漸次增強,一些研究內容開始呈現(xiàn)較好的學術性。如不少研究者將對“四人幫”無政府主義的揭批擴展至整個“文化大革命”時期,認為極左勢力在大肆鼓吹“大樹特樹”“絕對權威”的旗號下,推行“專制主義”和“封建法西斯主義”,并以此掀起席卷全國的無政府主義浪潮,形成了“專制主義同無政府主義的奇特結合”,其“實質是要打倒無產階級的權威”*洪松濤:《論權威及其兩重性》,《學習與探索》1979年第1期。;“文化大革命”之所以延綿十年之久,與嚴重的個人崇拜和個人專斷有密切關系,當個人崇拜發(fā)展到異常嚴重的時候,“也就同時出現(xiàn)了嚴重的無政府主義。個人崇拜和無政府主義成了既互相矛盾又互相依存的一對孿生子”*徐志遠:《論建設高度民主的社會主義政治制度》,《山西大學學報》1982年第2期。??梢姡@些論述在承認無政府主義思潮都具有反權威的根本特征之際,也注意到“文化大革命”時期無政府主義的特殊性和時代性,即這一時期無政府主義狂潮的另一面卻正好是對“個人崇拜”的狂熱和對“絕對權威”的服膺,運動被發(fā)動者對政治權威的盲目反對和盲目順從之間幾乎不存在任何利益與道德障礙。這種對“文化大革命”特有的歷史圖景與文化悖論的發(fā)現(xiàn)和論證,體現(xiàn)了一部分研究者對歷史規(guī)律性和復雜性以及歷史一般性和特殊性的初步體認。

      在此基礎上,研究者重新思考有關權威問題的基本理論原則,指出不能籠統(tǒng)地要求權威的存在與否,“問題是要什么樣的權威和不要什么樣的權威”,“馬克思主義者要求對權威做具體分析,既不是排斥一切權威,也不是擁護一切權威”。無產階級權威同任何權威一樣,都具有絕對性和相對性之兩重屬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人類在本質上可以認識一切客觀事物及其規(guī)律,但具體人只能部分地認識客觀事物及其規(guī)律,只擁有局部真理權和局部改造世界的主動權;任何個人或集團的權威只適用于一定范圍,超出此范圍便不再是權威;任何個人或集團的權威總隨著實踐而不斷發(fā)展變化,是具體的而非絕對的;權威本身不具有完全而絕對的純粹性,任何權威自身包含著非權威因素;無產階級權威必須以廣泛的無產階級民主為基礎,沒有這種民主,也就沒有反映無產階級意志的領袖權威。因此,要反對無政府主義,也必須反對一切形式的“絕對權威”論,“對待無產階級的權威,不論大小,都要采取兩分法,既要看到其絕對性一面,更應看到其相對性一面”。*洪松濤:《論權威及其兩重性》,《學習與探索》1979年第1期。這種對于“絕對權威”論的批判與反思,不僅構建出相對理性和富有邏輯的權威理論框架,而且觸及“文化大革命”時期無政府主義思潮的根本要害,是當時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取得的重要理論成果,從一個獨特的學術角度彰顯了進入全面撥亂反正后學術界的思想解放以及由此帶來的歷史研究水平的有效提升。

      此外,有學者注意到“文化大革命”時期無政府主義思潮所產生的國際影響。在1968年法國的“五月風暴”中,一批無政府主義者模仿中國學生造反的方法,鼓動罷課罷工,占領學校,到處插紅旗。當時中國造反派的呼應更一度助長了國外無政府主義者的極端活動。他們甚至以“毛主義”為旗號,活動之前還要朗誦一段“毛主席語錄”。因此,“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無政府主義“在國際上造成的影響也是極壞的,完全歪曲了毛澤東思想,篡改了毛澤東思想,把毛澤東思想變成無政府主義”,“所以深入批判無政府主義,和無政府思潮劃清界限,是很有必要的”。*高放:《什么是社會主義?(續(xù))》,《科學社會主義參考資料》1980年第2期。誠然,這些論述尚未洞悉中外無政府主義思潮的本質區(qū)別,但注意到這些歷史事件在共時性方面的經驗性聯(lián)系,使對“文化大革命”時期無政府主義思潮危害性的理解豁然獲得了非常闊泛的當代國際史視野,為更為深入的學術研究提供了一種思路。當然,這種國際性視野早在學界重新研究和評價國際無政府主義思潮伊始便業(yè)已獲得。

      事實上,在對“四人幫”無政府主義展開政治批判之初,批判者就明確將“四人幫”比作蒲魯東、巴枯寧等國際無政府主義者,認為他們的思想和主張“如出一轍”。將“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無政府主義置放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的大脈絡下加以認知,昭顯了中外無政府主義的某種一致性和統(tǒng)一性,為批判“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無政府主義思潮提供了一種較有參照價值的國際視界和更為寬泛的文化資源,更推動研究者進一步致力于國際無政府主義史的研究。

      當然,零星、分散的國際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在毛澤東時代業(yè)已開始,但主要集中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蒲魯東等無政府主義代表人物的批判,第一國際、第二國際對無政府主義思潮的批判,以及對恩格斯《論權威》、斯大林《無政府主義還是社會主義?》等經典著作的學習與論述等方面。這些研究作品的數(shù)量很少,由于受到“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氣氛和研究思維的制約,研究進展異常緩慢,學術質量也不高。而撥亂反正時期的研究者明確意識到這方面的研究缺陷,如有學者針對克魯泡特金的研究狀況指出:“克魯泡特金的名字,在我國早已為不少人所熟知。但是,對他的研究卻還是一個有待開墾的領域……解放以后,除了在六十年代初出版了《互助論》的新譯本外,對克魯泡特金的研究直至今日仍未見進展?!?陳之驊:《克魯泡特金無政府主義思想剖析》,《世界歷史》1980年第5期。鑒于此,一部分研究者積極投入這方面的學術研究,特別關注國際無政府主義思潮的歷史演進及其代表人物的思想理論的構建與闡釋。他們非常詳細地梳理并闡述蒲魯東、巴枯寧、克魯泡特金等無政府主義代表人物的國家學說、社會革命和組織思想、經濟思想以及世界觀和方法論,并以馬克思主義作為基本的評判原則,突出這些無政府主義學說與馬克思主義思想之間的本質分歧。

      一些研究者則以列寧關于無政府主義“這種詞句已經有兩千多年歷史了”的論斷為據(jù),注重發(fā)掘無政府主義的史前史內容,如認為古希臘時期斯多葛學派反對國家、犬儒學派否定政府的主張,以及中世紀時期一些宗教團體關于個人不依恃國家和教會而直接與上帝“共享”,在“個人神圣”基礎上實現(xiàn)沒有國家、教會和法律約束的個人絕對自由等思想,為近代無政府主義的生成提供了最初的思想資源*馬嘯原:《關于無政府主義的幾個問題》,《思想戰(zhàn)線》1982年第6期。;或將近代無政府主義的思想根源追溯至黑格爾哲學的解體,認為黑格爾逝世后,老年黑格爾派神秘化其唯心主義哲學體系中的“絕對精神”,青年黑格爾派則強調黑格爾哲學中的辯證思維,從中引申出資產階級民主改造與個性解放問題,并在此后關于基督教《福音》起源與社會發(fā)展動力等哲學問題的爭論中,發(fā)展出無政府主義的初始思想與理論*曹宗安:《無政府主義縱橫談》,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4頁。。研究者還初步探討了英國的葛德文和德國的施蒂納這兩位無政府主義先驅的思想理論,認為他們雖然未明確使用“無政府狀態(tài)”這一概念,也未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無政府主義思想體系,但他們共同強調理性和道德對于重建社會的意義,反對政府、強制和屈從,主張個人絕對自由,深刻地影響了無政府主義學說和政治流派的系統(tǒng)形成*當然,這一時期學術界對無政府主義思想起點的認識和界定尚存分歧,如有研究者認定施蒂納已經提出系統(tǒng)完整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學說體系,與蒲魯東一起成為19世紀40年代比較典型的無政府主義思想的表達者。參見李顯榮:《無政府主義思想的歷史考察》,《學習與探索》1981年第3期。。這些研究內容有效地擴展了無政府主義歷史的發(fā)展脈絡,有利于更好地梳整無政府主義的前世今生。

      與此同時,國際無政府主義史的若干研究空白也得到有效補充和完善。一些研究者在考察俄國本土的無政府主義流派時,著重評介了20世紀初被視為無政府主義思想變種的馬哈伊斯基主義,指出這種政治學說按照人類取得收入的方式來確定階級概念,認定知識分子是靠剝削工人勞動為生的“寄生階級”,社會主義就是建立在知識分子對工人剝削之上的社會制度,因而完全否定知識分子的革命作用,主張徹底消滅知識分子*參見鄭異凡:《敵視知識分子的馬哈伊斯基主義》、宋洪訓:《列寧反對俄國無政府主義思潮的斗爭》,《國際共運史研究資料》第3輯,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85—92、57—59頁。。鑒于馬哈伊斯基主義(尤其是其間蘊涵著的嚴重的反智主義)對中共及其領導的民主革命具有潛在而實際的影響,這一問題的初步敘述對深化中國革命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參照性*新世紀之初,有黨史研究者注意到該問題并對此做了初步研究。參見黃一兵:《馬哈伊斯基主義與中國共產黨在知識分子問題上“左”傾錯誤之緣起》,《中共黨史研究》2000年第1期。。國內首部全面系統(tǒng)剖析巴枯寧無政府主義思想和活動的學術專著,更針對巴枯寧研究中重視不夠或被忽略的問題作出較為深入的探討,如國內較少論及的巴枯寧對“泛斯拉夫主義”的鼓吹、最先提出“黃禍論”和“東方威脅論”,巴枯寧與“無政府主義國際”問題,以及作為巴枯寧無政府主義思想體系重要組成部分的反神主義等*參見李顯榮:《巴枯寧評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104—122、209—218、158—162頁。。有評論者認為該書就以往巴枯寧研究“補其疏而略其詳”,“使這本著作的出版有了新的意義”*余言:《簡評〈巴枯寧評傳〉》,《世界歷史》1982年第5期。。這些新知識的發(fā)現(xiàn)和評介不僅有效地豐富了國際無政府主義史的知識體系,體現(xiàn)了國際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深入及其學術水平的顯著提升,而且擴展了相關歷史論題的研治和探討,對學術體系的完善產生了積極的促進作用。

      通過這樣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努力,學術界不僅較為全面、翔實地梳理和構建出整個國際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基本嬗變脈絡和歷史圖景,而且在個別無政府主義代表人物的思想演進及其邏輯發(fā)展等方面取得較大突破。在1981年出版的兩本關于中外無政府主義史的小冊子中,國際無政府主義史所占的篇幅和分量均接近80%*參見曹宗安:《無政府主義縱橫談》,第1—64頁;林森木、田夫編著:《無政府主義史話》,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2頁。。這標志著國際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初步實現(xiàn)了歷史脈絡的系統(tǒng)性、歷史知識的豐富性和話語體系的完整性,是撥亂反正時期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獲得的最重要的學術成就,成為學術界重新評議無政府主義思潮史的知識前提。

      由于受到撥亂反正時期的“重評”史學的影響和思想解放潮流的推動,學界對于國際無政府主義思潮及其代表人物的評價漸趨平和。研究者大都主張要區(qū)分無政府主義發(fā)展的歷史階段性,以馬克思主義的產生為歷史分界線,充分肯定早期無政府主義者在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某些不合理現(xiàn)象、反對經濟剝削、反抗政治壓迫、推動工人運動等方面發(fā)揮的重要歷史作用。很多學者指出: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無政府主義者的態(tài)度從來就是具體分析、褒貶得當,而非千篇一律地一概否定,因此“評價一個歷史人物,不能只憑一時一事或者半生言行,而要綜觀他的全部事跡、畢生行狀”,“在判定這些人物的功過比例時,要對其一生的前期和后期、正確方面和錯誤方面進行全面的分析”,無政府主義固然是馬克思主義的真正敵人,“但是這不等于要把每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都當作敵人看待,都一概打倒”*高放:《論普列漢諾夫功大于過——兼論歷史人物評價問題》,《教學與研究》1979年第6期。;大多數(shù)受無政府主義思想影響的人“屬于愿意革命而不知如何革命者”,因此“反對無政府主義,應著重于思想理論上的批判,對受無政府主義思潮影響的人,則應采取教育與爭取的方針……事實證明,這種做法是正確的”*徐鴻武、李敬德:《恩格斯反對無政府主義的斗爭》,《江淮論壇》1980年第6期。。

      這種相對寬容平和的態(tài)度還通過中國學界對海外研究成果的引介得以體現(xiàn)。一位美國學者通過對布哈林著作的詳細解讀,對蘇聯(lián)史學界長期以來認定布哈林早期在國家問題上具有“無政府主義”或“半無政府主義”傾向的結論提出質疑,認為布哈林無政府主義神話的形成固然與他在1918年至1921年期間形成的某些激進主張和政策有關,但這種“左”的思想傾向“一般是被夸大了”,特別是對其所謂“無政府主義”思想“沒有補充新的材料,也沒有作出進一步的論證”。這種無政府主義的神話不僅沒有事實根據(jù),“而且可以說是偽造的”,“正相反,布哈林這一時期的著作和言論,強調的都是相反的一面”,因此“這就顯然更需要重新考慮有關布哈林的一些流行的想法了”,“尤其……對布哈林在當代共產主義歷史中總的作用的流行的解釋,就迫切需要重新考察”。*參見〔美〕西德尼·海特曼著,汪義誠譯:《布哈林無政府主義的神話》,《國際共運史研究資料》第7輯,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51—264頁。應該說,這種學術成果的引介及其理論觀點對既有歷史所抱持的重審態(tài)度,不僅暗合了撥亂反正時期“重評”史學的政治與文化訴求,而且是對當時國外學術界試圖重新解釋和評估蘇聯(lián)歷史與國際共運史之思潮的呼應。這種學術傾向不能不對中國史學界自身的撥亂反正進程產生積極影響。

      就歷史研究所必須遵奉的客觀性原則而言,這種評價歷史的取向從內在的學術肌理上鞏固了系統(tǒng)構建國際無政府主義史知識體系的努力,進一步厘清了無政府主義的基本概念及其歷史源流,從而積極影響了鄰近歷史學科相關問題的撥亂反正進程,尤其為學術界重新認識和評價無政府主義在近現(xiàn)代中國的傳播和發(fā)展提供了知識性前提與方法論基礎。

      受到國際無政府主義史研究“二分法”的啟發(fā),撥亂反正時期的歷史研究者普遍認為,批判無政府主義具有非常重要的必要性,“但是,在進行這一批判時,沒有必要否認它在歷史上起過任何一點積極作用。應該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對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和影響,進行具體的、歷史的、階級的分析”*李華興:《民主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復合體——蔡元培政治思想初探》,《復旦學報》1980年第4期。。因此,學術界在研究和評價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史時,也主張應將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歷程區(qū)劃為前后兩個不同時代,認為不能否認無政府主義思潮及其代表人物在特定時代環(huán)境和具體歷史語境下所具有的積極性,這成為無政府主義史研究中最重要的學術共識。

      研究者普遍指出,在馬克思主義廣泛而深入地傳播至中國前,無政府主義強烈反抗清政府,反對以封建文化和封建倫理道德為精神載體的專制主義;鼓動革命黨人從事暗殺活動,這種“勇敢和犧牲的精神產生了激發(fā)革命情緒的積極作用”,“不應脫離歷史條件去苛求他們”*沈駿:《中國早期無政府主義思潮初探》,《華中師院學報》1981年第2期。;很多無政府主義者擁護并積極參與孫中山領導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封建主義的覆亡進程;更為重要的是,很多無政府主義團體還對馬克思主義學說做了部分介紹和宣傳,并不完全敵視馬克思主義。因此,如果考慮到當時中國面臨清王朝的專制統(tǒng)治、無產階級又尚未登上歷史舞臺等形勢,“中國早期無政府主義者的活動與當時進行的民族民主革命在最近目標上存在著某種一致性”*陳漱渝:《再談〈天義報〉上署名“獨應”的文章》,《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3期。,無政府主義思潮契合中國革命的歷史潮流,“在這種情況下衡量無政府主義的影響必須以此作標準”*沈駿:《中國早期無政府主義思潮初探》,《華中師院學報》1981年第2期。。有研究者據(jù)此進一步主張,對于在馬克思主義開始廣泛而深入地得到傳播后的無政府主義思潮之影響,也應奉持具體分析的方法論原則,認為這一時期無政府主義的反馬克思主義訴求和特征逐步增強,但很多無政府主義者在一般宣傳反對任何形式的國家和政府時,曾揭露過北洋軍閥的罪惡行徑,提倡留法勤工儉學和工讀主義,強調青年學生要“工”“學”結合,具有一定的進步作用。

      同時,研究者還初步意識到無政府主義信仰者這一群體的復雜性和多元性,主張從其信仰無政府主義的動機、立場、效果和最終歸宿等方面“區(qū)別兩種不同的信仰者”:一種是諸如吳稚暉、劉師培等所謂“反動政客”“投機分子”;另一種是蔡元培和施洋等一批滿懷反帝反封建真誠愿望的仁人志士和青年學生。而后者又可劃分為兩類:蔡元培等人終生受到無政府主義影響,雖成為民主革命家,但始終未能超越資產階級民主主義;以施洋為代表的無政府主義者則逐步認識并皈依“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為新民主主義革命作出了重要貢獻甚至犧牲。*李華興:《民主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復合體——蔡元培政治思想初探》,《復旦學報》1980年第4期。但也有學者認為,即便是吳稚暉這樣的無政府主義者也需要更為仔細地加以研究和評量,他在創(chuàng)辦和主持《新世紀》周刊期間,在政治上主張廢除一切強權(尤其是清政府這樣的皇權統(tǒng)治),在經濟上主張廢除私有財產制度,并提出“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理想社會目標,雖然此后他的無政府主義信仰逐步動搖,并最終加入國民黨集團,但“對于他在宣傳無政府主義,抨擊滿清政府方面所起的進步作用,應予肯定。目前,學術界有的同志認為,吳稚暉宣傳無政府主義伊始,就是打著無政府主義的幌子,招搖撞騙……這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從無政府主義的信仰者到資產階級政客并不具有必然性”*李瑗、胡長水:《從無政府主義者到資產階級政客的吳稚暉》,《求是學刊》1982年第2期。。

      由上可見,對無政府主義二重性的普遍認識成為重評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及其代表人物的學術關鍵點,有力地反擊了極左歷史學全盤否定無政府主義思潮的極端取向,營造出一種較為寬容的思想氣氛。研究者以此方法論作為審視和理解中國無政府主義史的基本依據(jù),一批以往研究未曾涉獵或研究較弱卻更富有學術內涵和歷史特色的課題得到深入挖掘與積極評判,如著重解析了江亢虎無政府主義思想與一般無政府主義主張之間的歧異性,認為他在否定“官僚政治”或“強權政治”的同時主張大力發(fā)展“人民政治”或“自治政治”,在反對暗殺和暴動等破壞性手段的同時主張以普及教育、破除世襲遺產制和消滅雇傭勞動等途徑實現(xiàn)無政府主義理想,這種二重性特點決定了他所領導的中國社會黨以袁世凱稱帝為界,前期具有鮮明的反封建作用,后期則蛻化為鞏固袁世凱專制統(tǒng)治的御用工具*曾業(yè)英:《民元前后的江亢虎和中國社會黨》,《歷史研究》1980年第6期。;而劉師培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則格外關注農民的弱勢地位和土地問題,強烈抨擊封建專制國家和地主階級對農民的殘酷剝削,主張“沒豪富之土地為國民所共有”,號召農民打破既有的政治權威和經濟秩序,但其本質是中國農業(yè)小生產者的極端狂熱性與保守倒退性、原始共產主義的“大道為公”與利己主義心態(tài)、鼓吹農民革命與社會改良主義等因素的奇異結合*吳雁南:《劉師培的無政府主義》,《貴州社會科學》1981年第5期。;由粵軍總司令陳炯明主辦和控制的《閩星》半周刊,從創(chuàng)辦伊始便成為閩南地區(qū)最重要的無政府主義宣傳陣地,但許多編輯和投稿者的政治立場、思想傾向與陳炯明并不完全相同,很多人“具有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立場”,因此大量刊登了宣傳十月革命、贊揚蘇俄制度和介紹勞工運動的文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歷史潮流”*黃志仁:《五四時期漳州出版的〈閩星〉半周刊》,《黨史研究參考資料》1981年第3期。;等等。這些內容不僅填補了諸多學術空白,擴大了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史的研究領地,而且強化了無政府主義史研究中的“重評”思潮,在當時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下達到了較好的學術水準。這種學術性的獲得是研究者在質疑或減弱對無政府主義的政治預設的前提下,對這些無政府主義代表人物和報刊之歷史文本進行深入解讀與闡釋的結果,從而加強了對歷史復雜性和多維性的感悟與洞識,這對重建歷史學科的科學性顯然具有重要意義。

      而這種學科重建意識又通過研究者積極校正歷史學界在一些具體問題上的研究偏向,并提出更為全面的研究準則而得到再度強化。有學者認為,光復會重要文獻《龍華會章程》的“土地公有”主張與三民主義的“土地國有”政策存在根本不同,其基本思想來源于同盟會內部的無政府主義派別,因此在理解和評價這一主張時,“不要將它與無政府主義的整個主張分割開來”,“也不能離開產生它的無政府主義派別的基本思想和活動”,這一主張以“無政府”為前提,將一些毫不相容的思想混雜在一起,嚴重脫離了當時的現(xiàn)實社會關系,極大地限制了其傳布范圍和實際影響,因此近年來出版的幾本中國近代史著作認為這一主張曾得到江浙皖一帶人民群眾特別是會黨的歡迎,從而大大促進了光復會發(fā)展的看法缺乏歷史依據(jù),“歷史研究應該嚴肅地根據(jù)史實來立論”*楊天石、王學莊:《〈龍華會章程〉探微》,《歷史研究》1979年第9期。。還有學者在批判陶成章以無政府主義和種族主義思想對抗三民主義的同時,主張更為平和地評判其歷史功過,但學界在評論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時期的歷史人物時,“往往習慣于以孫中山劃線,以孫中山之是非為是非,以興中會——同盟會作為正統(tǒng)。這種一個領袖、一個中心的歷史研究方法是否可???”孫中山誠然無愧為中國革命民主派的旗幟,“但他并不是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問題上都是正確的。在同一政治陣營中,對自己的領袖表述不同的政見,是古往今來的普遍現(xiàn)象。我們決不能簡單地指稱對孫中山和舊三民主義持有異議的陶成章等為異端邪說,給他們戴上極端分裂主義或地主階級反滿派的帽子”*唐文權:《陶成章略論》,《江漢論壇》1981年第2期。。可見,這些學術思想自覺地反思以往不健康的歷史研究取向,意在重建歷史學科的基本治學規(guī)范:“實事求是,是歷史科學的生命力所在”,“黑格爾說:‘我們必須承認這是一個正當?shù)囊螅磳τ谝环N歷史,不論它的題材是什么,都應該毫無偏見地陳述事實,不要把它作為工具去達到任何特殊的利益和目的’”,“這段話,值得我們研究歷史的人深思”*李華興:《民主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復合體——蔡元培政治思想初探》,《復旦學報》1980年第4期。。

      這種以重申和強調實事求是為核心的史學理念,必然對作為歷史研究根柢的史料積累和建設提出更高要求,也由于推進對無政府主義的政治批判和“重評”思潮需要更多新史料的介入與支持,從而帶動了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史料的整理工作,代表性成果是1981年出版的兩本無政府主義史資料匯編集,其指導思想和體例編排鮮明地彰顯了新的歷史認知態(tài)度與歷史敘事框架。由遼寧大學哲學系整理的《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資料匯編》,最主要特征就是力求全面完整,擯棄以往資料集只收正面人物而棄所謂“負面人物”的極左傾向,不僅收錄當時的正面人物的正面文章,更本著“不因人廢言的精神”,將“當時屬于反面人物的反動文章”以及“當時雖屬于正面人物,但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在政治上發(fā)生了本質的變化”的相關歷史文獻亦納入其間*鐘離蒙等主編:《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資料匯編》第1集第1冊,1981年,“前言”頁。。該資料匯編的第一集第四冊《無政府主義批判》雖然意在重點收錄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對無政府主義的批判性文獻,但也以超半數(shù)篇幅收錄了區(qū)聲白、師復、黃凌霜等一大批著名無政府主義者的歷史文獻,以及對中國無政府主義影響最大的克魯泡特金的若干篇經典著作。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則著重收集了自辛亥革命至五四運動前后無政府主義團體和中國社會黨的一些活動情況及北洋政府的態(tài)度等相關史料,其指導思想鮮明地體現(xiàn)了對無政府主義內部多重歷史元素之間關系的清醒認識:“因為無政府主義和中國社會黨有一定的血緣關系,所以將它們匯編為一個專題,以便史學工作者研究參考?!?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國無政府主義和中國社會黨》,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編輯說明”頁。顯然,“尊重資料的歷史性是歷史研究的本質所在”*〔英〕約翰·托什著,吳英譯:《史學導論——現(xiàn)代歷史學的目標、方法和新方向》,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72頁。,史料建設的重新啟動及其取得的積極進展,既是歷史學科重建意識富有邏輯的學術成果,又在很大程度上鞏固和加強了實事求是的研究理念,成為撥亂反正時期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積極成果之一。

      在此基礎上,研究者初步構建出從20世紀初無政府主義開始在中國傳播直至二三十年代趨于分化瓦解的發(fā)展脈絡和歷史圖景,雖然在具體的歷史分期方面沒有取得共識,但對無政府主義在各個歷史階段的內容演進、時代特征和不同流派及其代表人物的思想分析等方面的概述則各有千秋,顯示了學界在該問題探討上的活躍程度*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有李光一:《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及其破產》,《史學月刊》1981年第2期;湯庭芬:《五四時期無政府主義的派別及其分化》,《華中師院學報》1981年第3期;孫茂生:《中國無政府派的政治思想》,《求是學刊》1981年第4期;等等。。這種史學體系的不斷完善,推使一些研究者注意到中國無政府主義與歐洲無政府主義的區(qū)別,并概括出其特有的本土性特征,如因理論知識貧乏而沒有形成完整系統(tǒng)獨立的思想理論體系、將西方無政府主義理論與中國老莊虛無主義思想和佛教出世主義雜糅混居、在一定歷史語境下所具有的進步性與反對馬克思主義而漸趨反動的二重性并存、存在時間過短而始終未能建立一體化政黨等??梢姡瑢χ袊F(xiàn)代無政府主義的歷時性研究不僅具有較好的系統(tǒng)性和完整性,而且具有明確的問題意識和本土意識,為此后更為深入地探究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的歷史譜系奠定了一定的學術基礎。

      總的來看,研究者在嚴格限定具體歷史情境的前提下,對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做了一定程度的積極評價,肯定其在推動中國革命發(fā)展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等方面所發(fā)揮的積極作用,成為這一研究領域的主導形態(tài)。同時,撥亂反正時期的研究者既致力于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歷史脈絡的構建,又關注無政府主義各流派之間思想與主張的差異性,表明研究者既關注歷史內容的普遍性又關注其特殊性。堅持個別研究和對于歷史的普遍理解并舉,盡量達致對全部歷史的客觀洞識,是此時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一大優(yōu)勢和特色。

      通過對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史的深入研析和重新評價,以往被“左”的意識形態(tài)及其制導下的歷史話語體系所故意遮蔽或掩蓋的部分歷史事實由此突破文化屏障,漸次被納入正在形成中的新史學體系,其間尤其凸顯了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一個基本史實,即在20世紀初關于社會主義的各種思想派別中,無政府主義是第一顯學,在中國流行較早、較廣且一度占據(jù)優(yōu)勢。無政府主義思潮與社會主義思潮之間復雜而緊密關系的再發(fā)現(xiàn)和再論證,實際上發(fā)掘并建構出中國共產主義革命史前史的基本內容,有利于研究者理解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多重思想源流,從而推動對中國共產主義革命進程中無政府主義(批判)史的重新研究與評價。

      如果說國際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從學術遠端為中共黨史學科的撥亂反正和自我更新提供了宏闊的國際視閾的話,那么,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則從學術近端為正確理解、評估和推動中共黨史相關問題的研究提供了更為細化的思想與學術資源。因為很顯然,承認并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早期傳播與無政府主義思潮的密切共生關系這樣的觀念,就意味著必須重新評議在此進程中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的政治思想結構和發(fā)展趨向,從而打破“文化大革命”時期極左黨史學對中國共產主義革命思想之歷史起源純潔性的虛假建構和極端強調,以及在此基礎上對毛澤東的極端神化和對其他共產主義革命先驅者群體的全面排斥或否定。這既是國際無政府主義史和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邏輯結果,也是中共黨史研究完成撥亂反正和重建知識體系的內在訴求。

      這一撥亂反正的史學進程是從對青年毛澤東歷史的客觀評價開始的?!拔幕蟾锩睍r期的極左黨史學在敘述馬克思主義的早期傳播史時,取消了前十七年黨史學有限度地承認無政府主義對共產主義知識分子的影響這一事實,尤其將青年毛澤東塑造為天生的馬克思主義者。而1979年同時出版的《西行漫記》和《毛澤東一九三六年同斯諾的談話》披露了青年毛澤東在北京期間曾明顯受到無政府主義思想影響的史實,為學界重新認識和理解這一問題提供了直接依據(jù)*毛澤東在回憶1918年于北大圖書館謀生期間的思想狀況時曾明確指出:“當時我的思想還是混亂的……我讀了一些關于無政府主義的小冊子,很受影響。我常常和一個經常來看我的、名叫朱謙之的學生討論無政府主義和它在中國的前景。當時,我贊同無政府主義的很多主張。”〔美〕斯諾著,吳黎平整理:《毛澤東一九三六年同斯諾的談話》,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4頁。《西行漫記》也有類似內容,因為翻譯者不同,語言表述有所不同,但意思是完全相同的(參見〔美〕埃德加·斯諾著,董樂山譯:《西行漫記》,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127—128頁)。這段話成為撥亂反正時期直至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研究者在論證毛澤東與無政府主義思想之間關系時援引最多的一份資料。。研究者進而指出,毛澤東返回湖南后,無政府主義思想也沒有立即消失,他在《湘江評論》上發(fā)表的《民眾的大聯(lián)合》一文,就明晰地體現(xiàn)了對克魯泡特金無政府共產主義思想尤其是“互助論”的傾心之情,至少到1919年,毛澤東在暴力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這樣的關鍵問題上,仍“存在著非馬克思主義觀點”,“尚未完全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張勝祖、宋斐夫:《毛澤東同志青年時期思想發(fā)展初探》,《湖南師院學報》1979年第3期。;而概覽共產主義知識分子群體逐步向馬克思主義者轉變的全過程,毛澤東的轉變“不走在最先,也不走得最快”,“青年毛澤東的世界觀轉變,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經過曲折、復雜、激烈的主客觀的矛盾和斗爭實現(xiàn)的。而且,實現(xiàn)了世界觀的轉變,也只是進入了更自覺地改造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新階段,決不意味著矛盾和斗爭的終結”*汪澍白、張慎恒:《青年毛澤東世界觀的轉變》,《歷史研究》1980年第5期。。由此可見,學界在重述這一問題時注意突出“過程性”和“轉變性”,表明黨史研究者已意識到政治思想及其發(fā)展的繁復性。

      這種反映思想史復雜性和曲折性的努力也同樣反映在學界對其他共產主義知識分子與無政府主義思想之間關系的重新確認上,其中尤以對惲代英無政府主義思想結構的研究最為典型。針對這樣一位深受克魯泡特金無政府共產主義尤其是“互助論”思想影響的知識分子,研究者認為在五四運動前,惲代英僅將無政府主義視為一種政治學說加以潛心研究,所發(fā)表的大量著述則以批判封建主義為主,“民主主義思想仍然是他思想的主流”,“是一個受無政府主義思想影響的革命民主主義者”;五四運動后,他仍堅持“互助論”應為未來理想社會的基石,但并未將互助視為人類本能以及個人絕對自由的理據(jù),他反對國家政權的著眼點是其妨礙人與人之間互助功能的發(fā)揮,他以私有制和物質財富分配不均阻礙平等互助為由而主張廢除私有制,因而與以極端個人主義為出發(fā)點的無政府主義思想有所區(qū)別;由于他將新村主義視為實現(xiàn)互助理想的途徑,因而推動建立新村的實踐活動使他廣泛地接觸工農群眾和社會現(xiàn)實,這對其轉向馬克思主義發(fā)揮了積極作用*王宗華等:《五四時期惲代英同志的思想發(fā)展和革命實踐》,《武漢大學學報》1979年第3期。。很顯然,這種對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個殊性研判,得益于研究者注重對歷史文本的解讀與闡釋,并以此深入剖析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內部結構及其所處的特殊歷史情境。

      與此同時,研究者還揭示出無政府主義思想與早期共產主義組織之間的密切關系,這在1981年紀念建黨60周年的相關研究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在以中共成立為紀念主題和研究熱點的特殊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下,黨史研究者沖破極左思潮的束縛,開始正視并重新書寫中共成立前后這一段歷史。他們普遍指出,中共早期組織在成立時,其成員大都來自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時期的積極分子,是各流派社會主義的擁護者,其時的無政府主義者也都贊成社會主義思想和主張,因而參與了早期共產主義組織的創(chuàng)立和宣傳工作,如黃凌霜、陳德榮等無政府主義者占據(jù)北京小組參加者人數(shù)的一半以上,九名廣州黨組織的參加者中有七名是無政府主義者,上海黨也有無政府主義者的參與,等等*王來棣:《關于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的幾個問題》,《浙江學刊》1981年第3期。。當然,學界對這些基本史實的承認和接受是在“組織不純”“成員復雜”等前提預設下實現(xiàn)的,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對無政府主義在中國早期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地位和作用的認識與理解,是中共黨史體系重新構建進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此基礎上,研究者進而謀求解釋早期共產主義運動與無政府主義形成同生共進關系的原因。主流的學術意見認為,五四時期的社會主義思潮異常駁雜多元,“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的時候,只是百家爭鳴中的一家”*林浣芬:《略論“五四”時期探求真理的社會思潮》,《河南師大學報》1980年第3期。,更由于無政府主義學說與科學社會主義思想在若干方面存在一致性,早期共產主義知識分子一度無法正確辨識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本質區(qū)劃,這成為早期共產主義運動接受無政府主義思潮影響的主要緣由。但也有學者通過仔細縷析“五四”前后的相關歷史文獻,發(fā)現(xiàn)不少先進知識分子在介紹社會主義各流派的主張時,已經可以清晰地加以區(qū)別,如將社會主義劃分為“理想的社會主義”、“科學的社會主義”和“政治的社會主義”,或劃分為“科學派”(即馬克思主義)、“烏托邦派”、“費邊派”、“宗教派”、“國家派”和“無政府派”等,因此對“社會主義各派的介紹所給人們的印象并不是模糊不清的”;不少早期共產主義知識分子之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認可無政府主義,并非反對暴力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原則,而是“認為馬克思主義需要無政府主義的某些主張來補充才能完善”*沈駿:《中國早期無政府主義思潮初探》,《華中師院學報》1981年第2期。。這些學術觀點具有非常鮮明的理性化色彩,極大地強化了對歷史復雜性的認識與洞見。

      正因無政府主義思潮對早期共產主義運動具有不可否認的重要影響,逐步向馬克思主義者轉化的共產主義知識分子在中共成立前后對無政府主義發(fā)起了批判與清理。長久以來,黨史研究者對這一課題致力勤勉,反復加以重點論說,并形成較成熟的被稱為五四時期馬克思主義與反馬克思主義思潮“第三次論戰(zhàn)”的知識框架和敘述體系。撥亂反正時期亦如此,關于該問題的研究作品數(shù)量多,涉獵范圍廣,成為黨史領域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主體形態(tài)。研究者全面廣泛地闡述了陳獨秀、李大釗、蔡和森、毛澤東、周恩來、李達、賀昌、趙世炎等一大批共產主義知識分子以及共產黨早期組織和刊物對無政府主義的系統(tǒng)批判,詳細論述了在這場歷史性論戰(zhàn)中,馬克思主義與無政府主義這兩種社會革命哲學的原則性分歧,再次突出了“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即科學社會主義)對于無政府主義思想的政治優(yōu)勢和道德高度,凸顯了批判無政府主義思潮對于早期共產主義運動的方向轉變以及“五四”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迅速崛起的關鍵性地位和意義,展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戰(zhàn)勝無政府主義等“小資產階級思潮”而成為中國共產主義革命之根本指導思想的歷史必然性。這種研究取向雖然帶有傳統(tǒng)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決定論色彩,但其主旨意在厘定中國社會主義的思想譜系,澄清真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和假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本質區(qū)劃,同時批駁極左思潮對馬克思主義精神實質的歪曲。這不僅是對此前歷史研究領域一種根本性理念的承繼,而且重新昭顯了馬克思主義在當時及此后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的政治正當性問題,反映了中共黨史研究核心價值準則的重塑進程。

      可見,無政府主義批判史研究再次凸顯了特定時期“重評”史學強烈的撥亂反正功能,這以黨史學界普遍地重新承認陳獨秀、李達等人對無政府主義的批判這一基本史實最為典型。針對極左勢力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全盤否定陳獨秀的行為,以及長期以來黨史學界對李達評價過低的情況,很多研究者重新研究并充分肯定了陳獨秀在五四時期各種社會主義學說混雜傳播的情勢下,以鮮明的馬克思主義立場和觀點,率先發(fā)起對無政府主義思潮之批判的歷史功績,充分表明“馬克思主義在陳獨秀思想中已初步具備起來并占主導地位”*胡邦寧:《略談陳獨秀在五四運動和建黨時期的作用》,《武漢師范學院學報》1979年第1期。,“是非曲折自有公論,總不會讓陳獨秀這一類在一段時期對革命作過重大貢獻,又在一段時期犯過嚴重錯誤的人,永遠功沉海底”*鄔國勛:《試評陳獨秀的功與過》,《岳陽師專學報》1980年第1期。。部分研究者則通過重新耙梳和解讀李達的歷史文獻,肯定了李達在“五四”前后對無政府主義思潮的獨特性批判,如注重對中國無政府主義思想歷史淵源即國際無政府主義思潮代表人物的批判,著重揭示各種無政府主義流派所共享的個人主義世界觀,“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當時其他共產主義者在這場論戰(zhàn)中的一個不足之點”*李其駒等:《建黨前后的李達同志》,《歷史研究》1979年第8期。;特別注意區(qū)別對待無政府主義理論和無政府主義信仰者,對理論徹底批判,對人則盡量爭取*《李達文集》編輯組:《李達傳略》,《晉陽學刊》1980年第3期。;等等。學界以此為論據(jù)之一,重新確認了陳獨秀、李達等人在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譜系中應有的歷史位次,修正了傳統(tǒng)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和馬克思主義啟蒙運動史的相關敘述,成為理性評價這些黨史人物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在無政府主義批判史研究中具有較高的學術化水準。

      而巴金研究則以獨特的學術論域和文化氣象,彰顯了拔亂反正時期“重評”史學更為豐富多樣的學術化元素和方向。如有研究者為迅速扭轉巴金研究中的極左傾向,認定巴金僅接受了無政府主義的某些影響而非全盤思想體系,因而不是無政府主義者而是革命民主主義者。但大多數(shù)研究者極力反對這種矯枉過正的觀點,他們深入研讀巴金早期作品的主要內容、所創(chuàng)作人物的基本特征及其反映的根本思想傾向,再次強調巴金對無政府主義的信仰熱烈而執(zhí)著,時間綿長且影響深巨,無政府主義在早期巴金的思想體系中的確占有主導性地位,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精神支柱,這“理所當然地是研究巴金的基本依據(jù)”,“如果為了論定巴金不是無政府主義者,便一力強調巴金是一個革命民主主義者”不僅缺乏客觀依據(jù),“也未必能反映事情的實質”*李愷玲:《巴金的早期創(chuàng)作與無政府主義思想》,《武漢師范學院學報》1980年第3期。。這反映出學界對“重評”史學內蘊著的某種極端傾向秉持自覺而冷靜的警醒意識,具有超越撥亂反正時期政治現(xiàn)實之規(guī)制的積極意義。為厘清巴金世界觀中的無政府主義信仰與革命民主主義思想之間的復雜關系,有學者或著重正面研究無政府主義特別是俄國無政府主義思想家對巴金的深刻影響,或重點討論以盧梭為代表的法國民主主義思想和法國大革命史對巴金思想形態(tài)的塑造,或深度考察巴金的文學作品對中國進步青年的感召力以及對新民主主義革命所產生的積極作用。這一學術努力同時借重了關涉無政府主義史的多學科知識體系,為深度理解和闡釋巴金世界觀的歷史來源與構成要素提供了多維度的思想資源。考慮到中國共產主義革命與法俄革命屬于同一思想譜系,這一研究豁然呈顯更為開闊的世界史視野。加之文學史研究者對問題探討的熱烈參與、多種學術觀點的分歧互競以及注重文本解讀方法等因素,均在較大程度上推動了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深入進展,并使撥亂反正時期的巴金研究在巴金研究的學術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需要指出的是,從中共黨史研究領域來看,巴金本人并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共產主義知識分子,對于其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與無政府主義思想之間關系的考察,也主要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經典課題,但這一課題無疑與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許多基本論題之間存在不可分割的隱秘聯(lián)系,“巴金反封建反專制制度的斗爭同黨領導下的革命事業(yè)是一致的”(陳思和、李輝:《怎樣認識巴金早期的無政府主義思想》,《文學評論》1980年第3期)。如果考慮到巴金本人一貫的社會主義政治傾向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理念,其文學作品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所產生的巨大影響和進步作用,以及他在撥亂反正時期以《隨想錄》批判和反思“文化大革命”所形成的政治聲譽和文化地位,將之納入中國共產主義的革命史譜系加以考察應不存在歷史與邏輯障礙。實際上,許多經驗性事實還證明,很多黨史研究者都受到巴金文學作品的深刻影響,他對“文化大革命”史以及很多黨史問題的看法也積極地推動了黨史的撥亂反正乃至很長一段時間里黨史研究的學術化進程。因此,嚴肅細致地考察巴金作品和思想與中共黨史(研究)之間更多的文化聯(lián)系,應成為黨史研究學術史的一項頗有意義的課題。

      應當指出的是,以今天的學術視角觀之,黨史研究領域內的無政府主義(批判)史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大都屬于常識性知識。但在撥亂反正時期,其主旨在于恢復被極左黨史學歪曲、篡改或故意遮蔽的相關歷史內容,體現(xiàn)了“重評”史學典范性的政治文化價值,亦即歷史學(家)“必須有意識地遵奉社會公認的關于準確性和真實性的強制性標準”*〔美〕柯文著,杜繼東譯:《歷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頁。。雖然黨史研究者對無政府主義自身歷史與理論方面的突破性見地不多,但這些被重新敘述和評價的黨史內容,實際上重新彰顯了共產主義革命生成之際中國政治生活的歷史樣態(tài)以及知識分子在其間的信仰與理性問題,重新書寫了中國革命史中某些長期被遺忘或被掩蓋的政治特征,并很快被納入黨史體系的重建進程,如反映撥亂反正時期黨史研究學術成果的《偉大的開端(1919—1923)》一書*該書系李新主編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多卷本)中的第一卷。“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在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胡喬木的倡議下,由李新領銜,籌備編寫該多卷本黨史著作?!秱ゴ蟮拈_端(1919—1923)》由李新和陳鐵健主編,經幾年的資料積累和專題寫作,1981年底編寫完畢,1983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該書的寫作集結了當時國內一大批從事中共黨史和中國革命史研究的一線學者,充分汲取撥亂反正時期的黨史研究進展和成果,是中共成立時期黨史研究的重要代表作。,在關涉無政府主義(批判)史相關內容的敘述與評價方面,已形成了迥異于極左黨史學的知識體系和話語范疇。這表明黨史研究的撥亂反正并不能一蹴而就,簡單化的翻轉極左黨史學的政治與歷史認識是遠遠不夠的,而必須經過對類似無政府主義批判等諸多歷史環(huán)節(jié)的重新研究才得以初步完成。同時,這一研究特別充分地展現(xiàn)了黨史學界在秉承黨派立場的前提下,對歷史本體之復雜性和多元性的充分意識,這對于學術界重新理解和構建中共黨史的話語體系與學術文化具有非常關鍵的意義和價值,成為撥亂反正時期黨史研究取得的最重要的學術化成果之一。就此而言,黨史學界對中共建黨前后無政府主義(批判)史的重新探討,既是黨史學界在無政府主義史研究領域所作出的較為突出的學術貢獻,又體現(xiàn)了拔亂反正時期“重評”史學在黨史研究學術化進程中的建設性功能。

      綜觀撥亂反正時期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學術化進程,其主要內容是恢復被極左勢力歪曲、篡改和遮蔽的關于無政府主義的一系列基本史實,并在此基礎上回擊極左思潮籠罩下的歷史虛無主義暗流,具有非常重要的文化進步性,畢竟“歷史的重點若要能夠被人所理解,就得以歷史真實為基礎”*〔法〕雷蒙·阿隆著,呂一民、顧杭譯:《知識分子的鴉片》,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174頁。。但“重評”史學在潛意識里重拾甚至強化毛澤東時代的某些研究理念,從而產生了一些較為明顯的結構性問題。如在無政府主義史研究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分期評價法”,在思維層面上依然存在著傳統(tǒng)史學二元決然對立的潛在風險,在嚴格的學術邏輯自洽性方面仍存在可商榷的空間;研究者大都因襲1949年以降的革命化敘事話語,對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采取一種道德主義的評判傾向,重點論證馬克思主義(科學社會主義)相較于無政府主義對于重建中國政治現(xiàn)代性的絕對正當性,突出強調無政府主義因“違背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而走向衰亡的歷史必然性,這種歷史敘事既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無政府主義的多樣化形態(tài)及其與生俱來的文化龐雜性,也忽視了無政府主義將伴隨著國家權力和社會治理的遞嬗而具有歷史復發(fā)性的事實;等等。這些問題抑制了無政府主義史研究整體學術水平的提升,從長遠來看并不利于歷史研究的健康發(fā)展。但是,在否極泰來、百廢待興的撥亂反正時期,這些問題本身亦內蘊著學術界在批判“文化大革命”的基石上重啟政治整合、重建社會秩序以及重塑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強烈訴求,并形成了響應這一現(xiàn)實任務的一批理論共識和文化規(guī)范,提供了一種接近于歷史哲學式的理論論證,從而發(fā)揮了鑒往知來的政治和道德功用,體現(xiàn)了歷史研究的工具性價值。*應當指出的是,撥亂反正時期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學術化內容和成果的集聚與成長,是在整個國家和社會對各種無政府主義思潮或無政府現(xiàn)象進行政治批判的主流環(huán)境下展開并得以實現(xiàn)的,這是以學術史理念重審和檢視這一時期無政府主義史研究之學術化進程的基本背景性、前提性或預設性問題。因此,既不能過高評價此時歷史研究的學術化水平,也不能低估其間產生的學術化方向及其道德價值??梢姡瑢o政府主義史研究的學術史考察與分析,不是完全經驗性或實證性的,而具有典型的抽象性特征。

      得益于“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相對寬容的思想解放環(huán)境以及撥亂反正時期的政治與文化重建需要,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取得的學術進展也彰顯無蔽。正如前文所述,此時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在學術理念的更新、史學體系的形成、一批新知識的挖掘和新觀點的闡釋以及基礎史料的建設等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突破性進展,成為國際共運史、中國近現(xiàn)代史和中共黨史等學科逐步完成撥亂反正和重建學科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很多內容對這些學科的知識更新和學術發(fā)展都產生了長遠影響。同時,學術界對無政府主義(者)的相對理性、客觀和包容的歷史評價,初步否棄了極左史學關于“好人從來都好”“壞人一切皆壞”的謬斷,意味著研究者在接受歷史復雜性與多樣性之際,在關于人性惡、人性善抑或人性善惡兼存這一歷史哲學基礎預設上發(fā)生了微妙變化。研究者將有利于政治完善和社會正義的普遍性價值注入無政府主義史的評議和理解體系,凸顯了歷史研究對現(xiàn)實社會的良性規(guī)范。準此而論,包括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在內的撥亂反正史學既有“求真”屬性又有“向善”特質,它試圖傳達這樣一種信息,即何種歷史研究在反映真實經驗的基礎上也符合人類的普遍道德。這是透視拔亂反正時期“重評”史學之學術性及其對歷史研究學術化進程之影響等問題的重要向度,因為“歷史學就以有關人性的普遍命題為其前提;不能確切領會這一事實,就沒有什么對歷史思維的論述會是完全的”*〔英〕沃爾什著,何兆武、張文杰譯:《歷史哲學——導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7頁。。此外,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各領域的部分學者秉承冷靜的學術批評態(tài)度,不僅自覺反思“重評”史學潛涵著的簡單翻轉極左史學論斷的極端傾向,而且及時促發(fā)一些觀點和見識的商榷與論爭,為保障和維護歷史研究的健康發(fā)展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平衡作用*部分學者不僅針對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各領域中某些具體問題和觀點加以即時性批評,而且注重對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現(xiàn)狀的整體評判。早在1980年,就有學者明確指出當時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仍存在著“圍著政治轉”“迎合現(xiàn)實斗爭”等弊端,力主進一步理順學術和政治的關系,對無政府主義做更全面更深刻的創(chuàng)造性研究,尤其應加強作為一種政治思想的無政府主義的復雜性研究,惟其如此,學術研究才會產生有效的批判力,“難道不覺得現(xiàn)在這種批判還太少嗎?難道不應該要求學術、理論工作者多寫些有分析、有說服力的文章嗎?”陳漢楚:《無政府主義淺議》,《讀書》1980年第6期。。正因如此,這種研究格局突出了作為歷史研究特殊形態(tài)的拔亂反正史學的內在建設性價值,鮮明地體現(xiàn)了撥亂反正時期中國史學研究的學術化特質。

      撥亂反正時期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重新興起與熱絡,不僅是對此前高度政治化的零星式研究狀況的反撥,打破了以往無政府主義史研究領域的枯槁情狀,而且為此后多年內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提供了初步的知識準備和學術積累。尤為重要的是,這一研究以特殊的學術論題和話語體系表征著撥亂反正的時代征候,它與撥亂反正的歷史主題之間存在著互相需要、相互促動的內在關系,并體現(xiàn)著解構與建構共存的時代特性,這種時代性所推動的史學研究質態(tài)和風范之變呈顯著社會的轉型與政治、經濟和文化的躍遷。特定的時代造就了特定的學術論域,如果將歷史研究視為一種時代變遷的象征性文本,那么它所取得的成就和潛含的問題都展現(xiàn)了一種文化符號對一個時代的隱喻。二者之間的這種密切同生關系表明:突破極左思潮對中國政治社會的長久鉗制,從而實現(xiàn)撥亂反正這樣重大的全局性問題,完全仰賴自證式的政治論斷和意識形態(tài)重建是難以完成的,必須經過類似無政府主義史研究這樣較為瑣細的學術論題等諸多環(huán)節(jié)自身的撥亂反正與文化重塑方可實現(xiàn);而類似無政府主義史這樣相對微觀的學術論題,正是在與撥亂反正這樣更為宏大的政治問題與歷史意識的有機聯(lián)系中,方在學術研究中獲得了較為顯著的政治意義和文化價值。這從一個特殊維度展現(xiàn)了大歷史與小歷史之間豐富而深刻的互動關系。

      歷史學研究領域內各分支學科之間的關系亦復如此。在撥亂反正的特殊歷史時期,每一門歷史學科的撥亂反正及在此基礎上的學術化之路,僅靠自身努力是無法完全實現(xiàn)的,除歷史學科在整體層面上的理念更新和結構調整外,還至少必須倚重鄰近學科在學術理念、研究方法和相關知識體系等方面的相互啟發(fā)與彼此支持,畢竟各歷史學科之間存在著非常重要的相互借重的滲透兼容關系。正如上文所現(xiàn),“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國際無政府主義史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史研究、中國共產主義革命中的無政府主義(批判)史研究等四種研究領域均有其基本的學術形態(tài)和文化訴求,但它們之間也存在著緊密的學術邏輯以及在具體問題上的知識支持和理念溝通,從而構成互相交織、彼此鑲嵌、互為“他者”、因緣為用的組合與交叉結構,事實上形成了一種類似“課題共同體”的學術結構。的確,“一個具有充分正當性的問題應該是嵌入在一個由其他相似或相補的問題組成的網絡之中”*〔法〕安托萬·普羅斯特著,王春華譯:《歷史學十二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73頁。。也正是在此層面上,在初步擺脫極左史學的束縛后,真正意義上的學術共同體在撥亂反正時期得以組建成型。

      而從撥亂反正時期中共黨史研究與無政府主義史研究之關系的考察中更可以看出,任何一門歷史學科都不可能在自我封閉的環(huán)境下實現(xiàn)突破與發(fā)展,中共黨史研究至少無法離開國際共運史和中國近現(xiàn)代史這兩大知識體系的支持,它必須積極汲取鄰近乃至全部歷史學科中相關問題研究所獲致的知識性成果和方法論資源,更為充分地理解中共黨史在歷史學科譜系中所處的學術方位,從而積極融入學術共同體,實現(xiàn)與整體歷史學科的良性互動與共同進步。這種學科意識在撥亂反正時期就得到黨史學界一定程度的認知,如當時全國各地的中國革命史、中共黨史等專業(yè)在課程設置和學術交流等方面都與中國近現(xiàn)代史、國際共運史學科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與合作,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在1978年復系之際便同時設置了中共黨史教研室、中國革命問題教研室與中國近現(xiàn)代政治思想史教研室*作為國內重要的中共黨史教學與研究基地,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自復系重建起,亦將國際共運史納入重點專業(yè)課程,且涵蓋本科、碩士、博士等各個教育層次,“科學社會主義的理論與實踐”(即國際共運史的核心內容)至今仍為該系招收博士研究生的必考科目。頗有意趣的是,自80年代以來為國際共運史和中共黨史兩門學科作出卓越貢獻的高放教授,在2014年為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出版《青年黨史學者論壇》??}寫“洞察深究中共黨史,要勤學國際共運史”,再次呈顯了這一治學理念的延續(xù)性和重要性。。可見,由撥亂反正時代開啟的80年代黨史研究,并未將自身局限于一個狹窄的學科范圍內,而是具有較為開闊的大學科視野,積極地從其他歷史學科汲取多重的思想資源與文化支持,最終推使黨史研究發(fā)展為80年代歷史研究領域最重要的顯學之一。相較于歷史學內部各分支學科自90年代愈日走向分立化、獨立化和專業(yè)化的趨向,以及由此形成的日益嚴峻的學科殄域,80年代黨史研究的大格局和大氣象依然令人心向往之。隨著時代變遷,中共黨史學科的外部環(huán)境與自身情勢業(yè)已非復舊觀,但如何通過學術史治理來尋求重建和改善這門學科的文化理路,依舊是推動黨史研究向更高程度的學術化邁進的關鍵所在。

      縱觀1949年后中國大陸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在撥亂反正時期眾聲喧嘩的文化環(huán)境下,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在整個社會與文化重建格局甚至歷史研究領域中并不占有非常突出的位置,但這一研究顯然也不是無足輕重的,而具有一定程度的獨特性和不可復制性以及承前啟后的學術史地位和意義。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基本方向由此發(fā)生根本轉變,并在80年代中后期形成一股研究熱潮,一直延續(xù)至90年代中后期,成為無政府主義史研究的“黃金時代”。此后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雖逐步降溫,而其余緒未絕。但總的來看,中國大陸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依然相當薄弱,無論在研究的范圍還是深度上都存在著很大局限。

      這種現(xiàn)狀不僅影響到對無政府主義史本身的研究進度,而且也影響到與其相關的一系列政治學和社會學問題的深入探討,從而削弱了中國人對公共生活基本概念范疇的理解與建構。而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由于中國具有特殊的政治、社會、歷史與文化土壤,無政府主義的亞形態(tài)或變異形態(tài)仍然在長時間里以各種形式潛在地傳衍并困擾著中國政治社會的各個層面,這在歷史轉型期尤為突出。因此,如何界定、理解和評判這些無政府主義現(xiàn)象的內容、

      本質和意義及其產生與演變的思想脈絡,在學術研究層面存在很大余地,而無政府主義的歷史圖景更由此將提供“一種用于重新思考最基本的政治問題——不只是中國的或社會主義的,而且是一切政治的問題——的便利角度”*〔美〕阿里夫·德里克著,孫宜學譯:《中國革命中的無政府主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79頁。。如果研究者保持對現(xiàn)實問題的敏銳度,持續(xù)培育透視社會發(fā)展的長遠視野,秉承并擴大知識分子的責任與使命,更加深入地對無政府主義這類具有重大政治現(xiàn)實意義和思想文化價值的課題展開歷史研究以及相應的理論探討,為推進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直至建設更理想的政治文明形態(tài)提供重要的歷史啟迪和文化資源,應當具有更為優(yōu)先的迫切性,畢竟歷史研究或學術討論如果“避開了那些大而重要足以燃起熱情的題目,人民的心靈就永不會從基礎上被攪動起來,而所給予的推動也永不會把即使具有最普通智力的人們提高到思想動物的尊嚴”,“為知識方面這種平靜所付出的代價卻是犧牲掉人類心靈中的全部道德勇敢性”*〔英〕約翰·密爾著,許寶骙譯:《論自由》,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39—40、38頁。。這就是繼續(xù)推進無政府主義史研究及其學術史治理與批判的最重要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輯 北京 100080)

      (責任編輯 趙 鵬)

      Studies on the Anarchist History During the Period of Order out of Chaos——The Academic History Analysis in the View of Party History Research of the CPC

      Wu Zhijun

      During the period of order out of chaos, the anarchist history studies started from the criticism and research on the anachism of “Cultural Revolution”, including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st movement history, Chinese modern history, the history of the CPC and many history branches, and became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history research field, demonstrating the basic structure and cultural atmosphere of the history research on the way to academic period during the period of order out of chaos. Observing the case study in the view of the party history research of the CPC, will reveal clearly the internal relations of history subject and the academic orientation of party history research.

      D232;K092

      A

      1003-3815(2015)-05-005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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