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處在狹長山谷中的尼巴村,東南面山腰上有一塊半懸空的巖石,那就是全村的“電話石”,只有那里才有手機信號。中午太陽很烈,從村民踩出來的一條小道向上攀爬,沒植物遮擋,感覺骨頭都要被太陽點著了。所以這天,等到太陽快落山時,我和蔚然才趕去打電話。蔚然給我找了根木棍做拐杖,不但能給力,還能充當“開路先鋒”,撥開荊棘,打掉布滿毒刺的蕁麻葉莖等。當然,我很不愿去打電話。要爬一個多小時才到半山腰的巖石上,對著電話“喊叫”,如此高空、高難度“作業(yè)”,每次都令我目眩膽顫。但這天不一樣,我們在山路上快速攀爬,只用了40多分鐘就到了“信號石”,舉起手機朝著普隆村的方向,撥通了唐卡師赤列的電話。電波在重疊的大山的縫隙中,穿過天邊的晚霞,遠遠地送來赤列啦宏亮的問候:雅姆!
他是勉唐派尊巴喇嘛次夏的徒弟,著名的唐卡畫師,他在拉薩開創(chuàng)有新免唐派耶木唐卡產(chǎn)業(yè)園,多年來無償收下很多前來拜師的孤兒和殘疾青少年……聽到他的聲音,我欣喜得連聲答道:雅姆雅姆……
懸在半山腰的“信號石”,不愧為是尼巴村的希望之石??!村里個別有手機的村民,要想向外撥通一次電話,也只有爬到那大山之上的“信號石”,以各種姿勢舉著手機找尋信號、呼叫遠方,尼巴村才不至于被世界遺忘。我們也一樣。這天的電話,關系到尼巴少年桑吉群培的命運,他是否能實現(xiàn)夢想,走出大山,去拉薩學習唐卡繪畫……
2
那是來到尼巴村的第四天,終于打掃好了積滿塵土和眾多昆蟲尸體的“廚房”、“臥室”。力大無比的蔚然還在我們的住處旁邊一處早已廢棄的露天牛圈里,刨挖亂石,開墾出了菜地,撒下了我們來時從縣城買的蔬菜種子……
尼巴村處在一條彎曲狹長又陡峭的山谷坡地,有22戶人家,居住很分散。居住著村民最高處也只是峽谷底部十分之三處,在往高處走就是陡峭的山崖與茂密的原始森林,村委會也就坐落在尼巴村的最高處,有五戶村民就在緊鄰村委會的坡上,其余農(nóng)戶都分散居住在村委會以下的峽谷坡地。我們沿著彎曲的滿是亂石沙礫的山路向谷底走去,計劃先去走訪村里的那位孤身婦女。
尼巴村真美。一片片核桃古樹枝繁葉茂,在峽谷兩旁綿延伸展,一條湍急的河,帶著遠山雪的氣息,奔流不息。河里奇石聳立,河畔山花遍野以及甘涼的空氣,一層層如畫的梯田……尼巴村在太陽的懷抱中,仿佛遠離塵世,彌漫著一種獨有的安詳和沉靜。然而,在村莊的坡路上走了不久,我露在外面的兩只胳膊,被曬得火辣辣的又疼又癢,汗水打濕了我的背,終于走到那位婦女住處時,卻見門鎖了,主人不在。正當我們左顧右盼時,有兩個背草的婦女遠遠地走了過來。其中一個婦女,看上去四十多歲,臉色黑里泛青透著病容,穿著褪了色的破爛衣衫,蓬亂的頭發(fā)、腳上的鞋子破了露出窟窿。
她倆看見我們,放下草在路邊休息,一面對我們笑著說道:“雅姆?!?/p>
“雅姆。”我望著那個滿臉病容的婦女怔怔地說,心里有些莫名地痛。
“我叫白瑪娜珍,是西藏文聯(lián)駐村工作組的。您叫什么名字?”我問她。
那位婦女害羞地半遮著臉說:“我叫次吉卓瑪,去我家喝茶吧,我家就在那里?!?/p>
順著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不遠處的梯田邊上,有一處不大的泥巴屋。
打開家門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見到陌生人,她轉身從屋里的窗戶跳下去跑了,但我還是看清了她的模樣,個子一米六三左右,鵝蛋臉上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
“她是我的女兒,是啞巴,怕見陌生人……”次吉卓瑪不好意思地說著,請我們進屋。
昏暗的小屋里,一位老奶奶坐在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爐旁。
“這是我母親,她眼睛差不多瞎了,耳朵也聾了,有八十多歲了?!贝渭楷斦f話時,我又愣住了。老人披散著白發(fā),赤著雙腳,穿著破爛的藏袍,那形象很像遠古的印第安人。而次吉卓瑪?shù)募?,泥巴和藤條糊起來的墻,不足三十平米。
“您家里就你們母女三人嗎?”我掩飾著內(nèi)心的驚詫,端起次吉卓瑪?shù)菇o我的清茶問道。這時成群的蒼蠅攜著牲畜身上的膻味、糞便的騷臭味撲向我。這里的蒼蠅是會叮咬人的,是“食人蠅”。黑壓壓貼在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臉上會咬出一片紅傷。我顧不上聽次吉卓瑪答話,放下茶碗用雙手使勁扇著蒼蠅。
“還有一兒子,桑吉群培,他在地里干活?!贝渭楷斝χ艺f。她似乎已習慣了被蒼蠅包圍,并不在意。當然,尼巴村民還過著人畜同居的生活,牲畜圈舍就在人居住的底層,蚊蟲、跳蚤、蒼蠅和寄生蟲病等等在所難免。
我卻無法忍受下去。雖不是酷刑或并沒有危及生命,可實在無法忍受被蒼蠅爬滿全身的感覺,一分鐘都受不了。次吉卓瑪看出了我們的驚慌。她為難地笑了。
“我們到外面聊吧,屋里好暗……”我猛地站起來說時,一些蒼蠅已落進了我的茶碗,還有更多的蒼蠅在我耳旁轟地散去……
次吉卓瑪扶起她的老母親和我們一起來到屋外。老人一面點頭道:“雅姆?!蹦樕弦恢北3种θ荨5萄鄣年柟庀?,老奶奶赤腳站在那里,一身破舊的衣袍微微擺動,披散的白發(fā)有一綹垂下來,就仿佛剛從原始部落里走出來。
我呆呆地望著銀光籠罩中老奶奶突兀的形象,望著她貧困卻沒有一絲暗影的面龐,我想,假如她沒有患眼疾,她的眼睛一定和她的女兒、孫女一樣清澈明亮。
老人身上顯露出的那種高貴的靈魂和精神品質(zhì)正令我感動不已時,一轉眼,只見蔚然的脖子上粘著一只深褐色的小蟲子,不,確切地說,是一只跳蚤!
“哎呀!跳蚤!”我眼疾手快抓了下來,蔚然吃驚地叫著,一跳一彎腰又從他襪子邊沿抓出一只跳蚤。一時間,我感到渾身發(fā)癢,嚇得全身起雞皮疙瘩。
這就是現(xiàn)實?。o論單身母親次吉卓瑪面對漫漫歲月怎樣無怨無悔,無論年邁而貧困交集的老奶奶如何以頑強的生命力,以明朗的笑容面對人生,還有從小失音得不到及時醫(yī)治的女兒在一天天長大,還有花季少年桑吉群培,這個家里唯一的男子,他不得不承擔起對年邁的奶奶、疾病纏身的母親和殘疾妹妹三個女人的生活重擔……
我把一盒午餐肉和一袋白糖送給老奶奶,一再告別,心情沉重地離開了次吉卓瑪家。
回來后,無論提水、劈柴或仰望漫天的繁星,我和蔚然總是想:難道沒有一點辦法幫助次吉卓瑪一家嗎?思慮再三后,我想到一位朋友,他是昌都地區(qū)衛(wèi)生局局長邵晶。
記得次吉卓瑪臉色晦暗,那天在她家院外,她指著自己的胃和膽區(qū)對我說很疼,常常夜里感到窒息,如果她倒下去了,那個家連生存都會成問題。
邵晶局長聽了我來自尼巴村“電話石”上的電話后,馬上答應安排八宿縣醫(yī)院派醫(yī)生來尼巴村出診。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桑吉群培。他扶著母親從山披上走下來,次吉卓瑪仍習慣性地用一只手遮著半個臉,桑吉群培靦腆地低著頭。
縣里來的醫(yī)生在我們村委會前的露天場地上支起桌子,給陸陸續(xù)續(xù)聚攏來的一大半村民免費診斷無償發(fā)藥,聚在村委會前熱鬧得像在過節(jié)。我和蔚然悄悄觀察著陪母親就診、拿藥的桑吉群培,蔚然贊嘆地說:“他是一個很不錯的少年!”
經(jīng)過西醫(yī)和藏醫(yī)醫(yī)生輪番診察,告訴我們次吉卓瑪膽囊和胃、肝都得去縣醫(yī)院好好檢查,還有可能是貧血,需要加強營養(yǎng)和休息。少年的頭埋得更低了。我也感到茫然無助。
3
縣里來的醫(yī)生答應收次吉卓瑪住院治療,但次吉卓瑪說,要等青稞收完種上了蕎麥才有時間去。
七月,驕陽似乎燃燒著青稞金黃的光焰,蔚然和我一早就趕往次吉卓瑪家的農(nóng)田里幫她收青稞。
次吉卓瑪家有三畝地,就在離村委會不遠的那幾塊窄小的梯田里。我們走到時,桑吉群培和他的母親次吉卓瑪已經(jīng)拔完了差不多兩畝地的青稞。汗水夾雜著地里的泥漬,從次吉卓瑪額頭上淌下來。盡管她已經(jīng)很是疲憊,但看到我們還是微笑著與我們打招呼,一面盤坐在地里捆扎兒子切完了穗的青稞秸。
“你身體好些嗎?”我學著幫她扎捆青稞秸,蔚然已在地里拔起青稞了。四棱的青稞,胡須似的麥芒一根根尖利如鋼針,不小心就會扎破臉,刺破手,可蔚然把手套扔在一邊,飛快地埋頭拔著,還比這里的農(nóng)民干得還快。
“我晚上睡下心臟跳得很厲害,頭暈,還喘不過氣……”次吉卓瑪一個接著一個打著嗝,斷斷續(xù)續(xù)地笑道。
“給你的藥吃了嗎?”我問:“你快點讓兒子陪你去縣里看病吧!”我捆扎的青稞秸,剛扎上又松開了。桑吉群培對我笑道:“阿佳,您不要干了,手會扎破的?!闭f著他擔心地瞟了一眼生病的媽媽。
“小伙子,你沒想過學點什么技術嗎?”蔚然抱著一摞青稞過來,他一轉眼已變成一個泥人了。
“我想學繪畫!”蔚然話音剛落,沒想到靦腆的桑吉群培馬上就答道。
“你會畫畫嗎?你上過學嗎?”我吃驚地問。
“我在八宿縣讀過小學一年級?!鄙<号嗪π叩氐皖^笑道,又說:“我會畫柜子和畫墻。”
“太好了,你想去學唐卡嗎?學成后就可以幫媽媽和家里了……”我脫口說道,心里無比高興,仿佛替次吉卓瑪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到那時,桑吉群培就可以把媽媽接到拉薩好好治病。奶奶也許只是白內(nèi)障,簡單一個手術就可以重見光明,啞巴妹妹也可以檢查治療再送去拉薩特殊學校學習。
“嗯!”桑吉群培放下手里的活,看看蔚然,再看看我,激動地點頭道。
于是,第二天下午,等到太陽剛一落山,我和蔚然急忙再次爬上那半山腰懸空的巖石,給我的朋友唐卡畫師赤列打通了電話。
赤列真是一位品德高尚的藝術師。聽了我的介紹,馬上答應無償接收桑吉群培去拉薩學習唐卡繪畫,并答應食宿和學費全免。
聽到這個好消息,少年的雙眼里像燃起了無數(shù)的星星,他第一次燦爛地笑了,次吉卓瑪?shù)男θ輩s有些酸楚,家里唯一的幫手要遠走了,不知他未來的路途將會如何。然而出發(fā)之際,雨季來了,聽說從尼巴去往八宿縣的山路已多處塌方。但這晚,桑吉群培頂著瓢潑大雨,又帶村里的另一個少年羅松寧扎來到我們住處,說“阿佳,寧扎也想去拉薩學畫唐卡,他可以和我一起去嗎?”望著兩個被大雨濕透了的少年,我先替唐卡師赤列答應了。
“阿佳,我們明天一早就騎摩托車去八宿吧!”少年的期待像窗外猛烈的閃電。
“可是路上很危險…一好吧?!蔽要q豫了一下,點頭答應了。
4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摩托車聲像一陣滾雷,由遠而近,桑吉群培和洛松寧扎來了。我和蔚然忙背上背包下至一層,我心里有些暗暗恐懼。山路崎嶇,我們這是在冒險?。?/p>
跨上桑吉群培的摩托車,在顛簸的泥石路上緊攥少年那單薄的腰身,我心里更加害怕起來。只有十七歲,這么瘦削,和我兒子一般大,他能安全騎過那重重大山嗎?
兩個少年駕駛著摩托在陡峭的山路飛馳著,萬丈懸崖就在眼底,雨后松軟的泥石路像泥塘,摩托車的兩個轱轆在泥塘和亂石里拐來彎去。一直上山的陡坡加大馬力騎行幾分鐘就得應對一個急拐彎,我緊張得手心出汗渾身打顫,心咚咚直跳,心里不停地念誦著祈求平安的度母經(jīng),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摩托車飛下山崖,我們粉身碎骨的情景……
“群培,騎慢點,再慢點,我心臟不好呀!”我聲音顫抖地對桑吉群培說道。蔚然和少年洛松寧扎已經(jīng)落在后面不見蹤影。蔚然雖然騎著自行車曾走訪過內(nèi)地上萬個村莊,但今天這樣的驚險他肯定頭一次經(jīng)歷。想到這時,我們已駛入臨近色巴的高山林區(qū),積水更多了,山上沖落下來很多石頭和朽木,桑吉群培放慢速度小心繞行著,就要翻過又一座大山時,在一洼泥水里,摩托車的兩個輪子一打滑翻了!我驚叫著,但在即將滾落懸崖的那一瞬,桑吉群培急剎車把腳插進泥水用盡全身力氣支撐住了摩托車。他的鞋子、褲子、滿身滿臉濺得全是泥漿,我的頭發(fā)和衣服上也是。我從摩托車上下來,有點站不穩(wěn),雙腿發(fā)軟,我有點不敢再坐摩托車了。桑吉群培笑著安慰我說:“阿佳,沒事的,我們經(jīng)常在這山路上來回跑,你看,挖蟲草的路更險,我們還要騎摩托車馱人馱東西……”
順著桑吉群培所指,我看到山嶺中崎嶇的羊腸小道縱橫,伸向崇山峻嶺。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5
差不多五個多小時后,我們終于到了林卡鄉(xiāng)。從摩托車上下來,我頭暈乎乎的,有一種虛脫的感覺。去拉薩,竟如此艱難遙遠啊。我暗暗發(fā)誓再也不坐摩托車進出尼巴村了。這時,遠遠地,洛松寧扎載著蔚然也到了。蔚然的臉色變得蠟黃,吃飯時,他的手還在抖,有點端不住碗,他說他們的摩托車好幾次險些翻下懸崖。說著,他鄭重宣布,他再也不坐摩托車了。我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當然,我們再也不坐摩托車進出尼巴村是有條件做到的。我們可以找朋友找車接送,但孩子們呢?尼巴村民們怎么辦?山里還有普隆、葉巴、色巴等大小村落上千人,有人生病、孩子上學、購買衣物、農(nóng)資等等都只能騎摩托車進出,他們的生命安全誰來負責?!
但眼前,就尼巴村兩個少年走出大山去拉薩學習都是如此艱難!山路再險,兩個少年再勇敢,也無法辦理好前往拉薩的復雜的手續(xù),他們不識字,也不知該去哪個部門蓋章。我們帶著他們用兩天的時間從林卡鄉(xiāng)到八宿縣,辦完了一個又一個手續(xù),把那些蓋有紅章子的證明小心交給兩個孩子裝好,又讓兩個孩子去洗了澡,換了干凈衣服,他們終于坐上前往拉薩的長途客車啟程了。兩個康巴少年不太善于表達感情,上車前,只是用一雙分外清澈的眼睛望著我們說:“雅瓊!雅瓊!(感謝。)”
但到拉薩還很遙遠。林芝地區(qū)通麥路段聽說雨季也塌方了。兩個少年在五天后,才終于來電話說已到拉薩,唐卡師傅赤列給他們買了被褥、衣物等并開始教授兩個孩子學習唐卡繪畫。
尼巴村的少年桑吉群培和洛松寧扎終于走出了大山……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