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執(zhí)
肯德基推出半價全家桶,驚聞網(wǎng)友吐槽:分量比半少,價錢比半多。令我憶起人生僅吃過一次的全家桶,還是十來年前肯德基剛剛推出時,鄰居姑娘大花請的。當年物價一桶大概五十,記不太清了,但一桶分量足得冒尖兒我印象很深,還有大花掏錢時那股豪氣十足的勁兒。
當時我正坐在落地窗前凝望著往來人潮,忘情地嘬著吮指原味雞,大花突然沖我耳根來了一句:吃過全家桶,咱倆就算一家人了。
長這么大,大花的這句大概是我聽過最質樸的情話。但我還是沒忍住,可樂噴到玻璃上。我說,大花,你喜歡我,咱小區(qū)都知道,我也懂你的心意,咱倆合不合適暫且不說,但我再不濟也不至于就值一桶炸雞吧。
那年我不是六年級就是剛上初一,記憶有些模糊,但大花肯定上初三了,可惜天生不是塊讀書的料,退學去了技校。時光再往回倒三年,大花曾是小區(qū)里的大姐大,身材健碩,零花錢多,輕微口吃,智商是個迷——倒不是傻,就是行為舉止總跟正常孩子不在同一調頻。
大花每早五點起床,雷打不動。每年夏天都穿件花布短衫,眼見一年短過一年也不換新的,招手朝樓上喊別的孩子時肚皮總凸出來一塊。全小區(qū)的孩子和家長都無法忍受她那副嗓門跟造型,更受不了她大暑假里比公雞打鳴兒還準的報時。
其實大花比誰家孩子都懂事。她起早是給自家樓下的鐵皮亭開板兒、洗好菜、擺好盆盆罐罐,再叫爸媽起床。鐵皮亭是小區(qū)孩子的美食天堂,雖小且破,但足能折騰開一家三口:大花媽煮麻辣燙,大花爸攤煎餅果子,她自己收錢。
等到暑假,家長白天不在,小孩們一窩蜂把鐵皮亭包圍三圈,也沒個站排習慣,為一碗麻辣燙爭個你死我活,大花爸攤的煎餅果子也值半條命。唯獨我例外——我知道大花喜歡我,還知道大花媽也喜歡我。別的孩子都叫大花的爸媽“叔叔、阿姨”,我只喚單字:“叔”和“嬸”——前者跟警察叔叔和食堂阿姨的叔叔阿姨沒區(qū)別,始終算陌生人,可一個單字“叔”,感覺就像爹的親弟弟,他女人也就不是無關阿姨,是親嬸兒,關系當然不一樣。嬸兒背后總跟叔說,這孩子嘴甜,將來了不得。這都是大花告訴我的,她最愛聽她媽媽夸我。
嬸兒對大花稀罕我的舉動還是蠻支持的。但凡我光顧,不管多少孩子正圍著,大花都會吩咐嬸兒先煮我的那份,還倒貼一張煎餅果子,叔也笑著不吱聲,只管攤。大花總愛當著其他孩子的面兒得意地問我:多皮兒多粉兒,對不?
皮兒是豆皮,粉兒是粉絲,都是我最愛。我說,對,還是你了解我,不要茼蒿喲。
可每當我驕傲地蹲在路邊吃,一半還沒進口就遭圍毆,煎餅果子也被搶走,都是情商高惹的禍。我住的小區(qū)有土匪遺風,孩子都特生性,拳頭才是硬道理。每逢夏天高手齊聚,連下趟樓我都膽戰(zhàn)心驚。
叔不是大花的親爸,大花八九歲時才開始跟嬸兒搭伙過日子,倒插門。叔個子矮,標準土肥圓,跟他攤的煎餅一樣圓,個性也那么圓,脾氣無限趨近于零,毫無存在感。就這么個人,誰會想到居然能干出偷情那么前衛(wèi)的勾當。
叔是被大花攆走的。叔沒了,嬸兒還是嬸兒,生意還得做。90年代末,做小買賣比死守鐵飯碗賺得多幾倍。千禧年一過,最早下海的大多賺到了錢,剩下的人才后知后覺,下海人數(shù)成幾何倍數(shù)增長,開飯店和賣小吃的尤多,十步一個搶生意的。嬸兒的生意不如從前了,物價漲了,可麻辣燙還是那個價。那時大花還沒退學,只能晚上幫忙,可中午學生下課才是最忙的時候,嬸兒就只好一手管煮一手管攤,恨不得自己是哪吒。
我已不記得是第幾次搬家,我離開了那小區(qū)。新家和新學校附近有數(shù)不盡的美味小吃,一年多也沒再回去過。直到大花非要來請我吃肯德基全家桶。
大花問我,你為啥不干?
這問題難住我了。我說,大花,很多事就是沒有為什么。
大花說,因為我磕磣?還是腦子笨?那我要是變漂亮學聰明了,你還干不?
我說,花花啊,喜歡這種東西呢——
我知道了,你還是不會干。大花打斷我說,不就是找個人過一輩子嘛,有啥大不了,下決心一起過了就再不分開,這事兒有那么難嗎?可你看看這些搞對象的,爭著搶著買全家桶,吃完以后有幾對真成一家人的?隨隨便便就請人吃全家桶,吃完了最后也沒在一起,這他媽不是出爾反爾嘛!
那以后,大花去了外地技校學汽修。某日我心血來潮,回原來住的小區(qū)找鐵亭子,已不在原地,我不甘心,左右打聽才知道早就換了地方。
銹跡斑斑的鐵亭子鎖在最隱蔽的樓根,與瀕臨拆除的磚墻融為一體。嬸兒安靜地坐在里面看報紙,像是剛忙完一撥兒。她見我來了,并無驚喜,只是起身又把瓦斯打開,大鍋不一會兒又滾起來,之后才說一句:忘了你咋吃了。
多皮兒多粉兒,不要茼蒿。我說,嬸兒,我聽大花說她去外地念書一個月才回來一次,你忙得過來嗎?
嬸兒問,她又找你干啥?我說,沒啥,就請我吃飯。
嬸兒說,這丫頭對你還不死心,真缺心眼兒。我說,也不能這么說,畢竟——嬸兒,我不要茼蒿。
她說,以后我都不賣煎餅果子了,我也攤不好,再說這本來就不是一個人的活兒。當初他來了,倆人能在一起過就過,高高興興做買賣,后來他走,我啥也沒說,還把他賺的錢讓他帶走。我是覺著,蓋過一床被,就算一家人。一家人散了,總該留點面子。
蓋過一床被,就算一家人。類似的話我好像打哪兒聽過,那口氣和神態(tài),跟大花一樣一樣的。真傻。
不出爾反爾的,就不叫愛情了,叫結義。在愛情里講義氣的人,就跟足份的全家桶一樣,一天比一天少見。那樣的人你可能永遠不會愛上,可你就是忍不住盼著能出現(xiàn)一個跟她一樣的人,把愛情當義氣,從此不離不棄。
又兩年后,得知小區(qū)拆遷,我回去過一次,鐵亭子徹底關板,吃的人不見,煮的人也不見了。所幸我跟個別鄰居孩子還有聯(lián)系,幾年前聽說大花嫁人了,老公比她還魁梧,身高一米九,三百來斤,是個駕駛學校的教練,大花學車時候認識的,傳說還是一見鐘情。我猜那一定是全世界最簡短的表白:干不?
肯德基推出半價桶,也不知道大花還會不會帶心上人去吃。那么坑爹的分量,估計那倆人也吃不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