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站在剛剛落成的蘇州中國昆劇院的舞臺上,自稱“昆曲義工”的白先勇感慨很多:“10年已過,青春版《牡丹亭》在世界各地唱響,兩位主演的演技日益精湛,作為全國唯一的昆曲當代完備體驗空間,江蘇省蘇州昆劇院新院拔地而起并投入使用。這是一個收獲的10年。”
10年里,白先勇親自上門去請最專業(yè)的昆曲老師手把手教授青年演員;他放下“名作家”身段,“支光所有人情支票”去籌款,10年來共籌到3000萬元人民幣;他將絕美精彩的演出帶到各大高校,帶到年輕人中間。
昆曲戲癡
“第一次看昆曲,還是我年少時。第二次看昆曲是1987年在上海,我也以為自己只是昆曲的觀眾。沒有想到后來我和昆曲結(jié)下深厚的情緣,如今我和青春版《牡丹亭》已相攜走過了10年。”如同白先勇小說里的那些因緣宿命,談到他與昆曲,白先勇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種緣。
1946年,9歲的白先勇在上海美琪大戲院看到了梅蘭芳和俞振飛兩位大師出演的昆曲《牡丹亭》選段《游園驚夢》。當時并不懂戲,只是深深被昆曲的美打動了,戲中《皂羅袍》那一段婉麗嫵媚、一唱三嘆的曲調(diào),深深地印在記憶中。而真正“動心起念”去傳承昆曲藝術(shù),卻是在39年之后。1987年,白先勇闊別多年后回到大陸,正趕上上海昆曲團上演《長生殿》。同年在南京又看了江蘇昆劇團張繼青演的“驚夢”和“尋夢”之后,“我激動地跳起來鼓掌,其他觀眾都走了,我還愣愣地站在那里。震撼,不只為當天的演出,更是感慨這一有著500年以上的歷史、從晚明到乾
嘉獨霸中國劇壇200多年的‘國劇,雖經(jīng)歷種種磨難還能浴火重生的生命力?!卑紫扔抡f,除了兩次在大陸和昆曲的偶遇,28歲那年,他在臺灣還曾以昆曲為背景寫下了意識流小說《游園驚夢》,講述了一代昆曲名伶的故事。但是這故事“當時完全是無意寫的,完全沒想到自己以后會成為昆曲戲癡、傳教士,不顧一切地為昆曲奔波賣命”。
2000年,白先勇突發(fā)心臟病,手術(shù)后他感慨,上天讓自己活下來,可能是要他再做一些事情。
說起昆曲,白先勇招牌式的動作就是雙手合十,眉飛色舞:“昆曲融合了文學、音樂、舞蹈、戲曲,給昆曲一個最簡單的定義——它是把我們的抒情詩的傳統(tǒng),用歌和舞具體地呈現(xiàn)在舞臺上,這是它最美的部分?!?/p>
而對于《牡丹亭》,白先勇更是情有獨鐘?!啊赌档ねぁ返脑~很美,語言優(yōu)美,無出其右。故事也動人,我覺得除了《紅樓夢》,中國的戲曲和文學作品中對情的詮釋,沒有哪個能像《牡丹亭》有如此豐富、深刻的層次,包括夢境與現(xiàn)實、陰陽兩界、門第觀念、對情的考驗、最后愛情勝利后對愛情的禮贊?!痹诎紫扔驴磥?,情是普世的,超越時代的,超越生死的感情是大家都渴望的。生死相許、一往情深,這樣的感情是人類最值得探討、最值得尊敬的東西。
2003年,白先勇有了改編《牡丹亭》的想法。那年,他在香港大學做昆曲藝術(shù)演講時,剛好是蘇州昆劇院的演員去做示范,由此他認識了蘇昆的青年演員俞玖林和沈鳳英。當時他就想,《牡丹亭》中的“柳夢梅”和“杜麗娘”都有了,青春版《牡丹亭》可以運作了。
昆曲沒有年輕人喜歡
就沒有持續(xù)性
為什么要制作青春版《牡丹亭》?這是白先勇十多年來被問到最多的問題。
“昆曲之前的狀態(tài)是‘三老——演員老、觀眾老、演的戲也都是老戲碼。而我要做的就是‘三新的工作,就是用新演員,演出耳目一新的劇目,來爭取新的觀眾?!卑紫扔抡f。
與任何一項搶救文化的工程一樣,要推廣昆曲,白先勇首先面對的是昆曲的危機。昆曲本身以及演員、表演方式、觀眾都在老化,因為節(jié)奏太慢,年輕人把昆曲叫成“困曲”。如何吸引年輕觀眾,成了白先勇及其團隊的重要課題。
另一方面,白先勇還想借制作《牡丹亭》來訓練一批青年演員?!袄デ畲蟮奈C就是演員的斷層,老一代演員都上年紀要退休了,而昆曲最講究的就是口傳心授,一旦斷層就接不上了,所以當務(wù)之急就是將年輕人推上一線,也以這些青春煥發(fā)的演員吸引更多的年輕觀眾?!卑紫扔抡f。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2001年宣布第一批人類口述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代表作,昆曲名列其中。非遺保護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活態(tài)傳承,不能只在博物館里展示。昆曲本來就是立體生動的藝術(shù),如果不努力進行活態(tài)傳承,那就太可惜了?!痹诎紫扔驴磥?,把昆曲這個歷史悠久的劇種傳承下去,一定要賦予它新的生命力,讓它在21世紀的舞臺上重現(xiàn)古典美的光芒。
“每個時代的表演藝術(shù)之所以能夠引起那個時代觀眾的共鳴,一
定是它合乎當時的審美觀。”白先勇認為,昆曲已經(jīng)形成一套成熟完整的表演形式,不能傷筋動骨。昆曲的表演是最重要的,舞臺、道具都是輔助性的,不能喧賓奪主。“我們有個原則,就是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現(xiàn)代但不濫用現(xiàn)代?!卑紫扔抡J為,昆曲如同文物,不可以從純粹的商業(yè)角度來衡量它的價值,“要像對待文物那般小心翼翼地呵護和尊重昆曲”。
于是青春版《牡丹亭》盡可能地保留了文詞優(yōu)美的段落和觀眾熟悉的經(jīng)典折子,如“游園驚夢”、“拾畫叫畫”等?!拔覀儗τ谇啻喊妗赌档ねぁ返膭?chuàng)新更多是在制作模式上?!卑紫扔抡f,即便青春版《牡丹亭》的制作更加符合21世紀觀眾的審美,但都是在原汁原味的傳承精神的指引下,“昆曲要是為了迎合觀眾,越來越往通俗的方向走,就失去了其原本的美學價值”。
經(jīng)過一年時間的打磨,青春版《牡丹亭》于2004年4月29日在臺北首演成功,之后一路蔓燒到香港、蘇州、上海、北京等各大城市,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昆曲熱潮,讓老戲迷重溫精致的舊夢,也吸引年輕人走入劇院,接近自己的古老文化。
昆曲是追求寫意、抽象、抒情、詩意的舞臺藝術(shù)。與傳統(tǒng)昆曲相比,青春版《牡丹亭》更把美發(fā)揮到了極致,連戲服都是特殊定制的淡雅蘇繡,沒有了以前大紅大綠的熱鬧,“選料是很考究的,絲質(zhì)輕不得,也厚不得。輕了,太過浮;重了,又甩不起來?!卑紫扔抡f。
“可能剛開始來看戲的很多人是我的讀者,抱著好奇、捧場的心態(tài)來的,但是我們這是3天的大戲,觀眾要坐9個小時。這么持續(xù)性的、不分地域、不分時間演到現(xiàn)在,可見還是戲本身好看。”白先勇說。
白先勇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到北京大學演出是2005年3月,那次演出給了他很大的鼓勵?!拔疫€沒來之前,有人就跟我說,北大學生有自己的看法,如果表演得不好,他們站起來就走?!卑紫扔禄貞浾f,北大百年講堂2200個座位,票一下子都賣光了,到后來還要加座位。那時候天還很冷,演完都晚上11點多了,學生們不走,站在臺上都感覺到他們沖上臺來的那股熱浪。他們非常急切地告訴我,白老師,謝謝你,把這么美的東西帶給我們。
“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了解我們的古典文化,是因為你沒有讓他看到,沒有做出一些適合他的審美觀的戲來?,F(xiàn)在的大學生跟我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血脈是相通的,他們身上有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白先勇說,從那以后就認定“昆曲進校園”這條路走對了,要繼續(xù)走下去,“昆曲沒有年輕人喜歡就沒有持續(xù)性了”。
每次演出都是一次文化展示
青春版《牡丹亭》最神奇的地方,就是除了在國內(nèi)紅火,還遠赴重洋讓國外觀眾著迷。不論是在美國,還是在英國,在希臘,在莎士比亞的故鄉(xiāng),每一場演出都受到外國觀眾的追捧,有些外國人看著也掉淚。
“美國、英國、希臘我們都去表演過了,去過了30多所世界一流的大學?!闭勂疬@些年青春版《牡丹亭》的歷程,白先勇很是感慨,美的藝術(shù)具有普世的價值,美的東西應該全世界分享,我們不能關(guān)起門來說昆曲好。
白先勇記得在美國演出時,有一個律師在舊金山看完后追到洛杉磯又看三場。在倫敦演,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教電影研究的教授,每天坐兩個鐘頭火車來,一連看六場,看了兩輪,最后一天又帶了學生來看,讓他們受啟發(fā)。白先勇曾問過牛津教授們的感想,他們說看了昆曲更找到了終身研究中國文明的理由了。
10年前,白先勇想得很單純,“這么美的東西,我想帶給更多的人看看”。從演員挑起,到創(chuàng)意,到編排,到磨合,到世界各地巡演200多場的不斷成熟,青春版《牡丹亭》一晃走了10年?!霸僬乙慌@樣敬業(yè)又合適的演員是很難的,可遇不可求。我覺得我盡力而為了,我階段性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白先勇說。
作為“昆曲義工”,近年來白先勇的關(guān)注重點已從昆曲演出轉(zhuǎn)向昆曲教育,已經(jīng)先后在北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及臺北大學開設(shè)了昆曲課,想讓昆曲這門傳統(tǒng)藝術(shù)在校園里生根,讓一直被西洋文化滋養(yǎng)著的大學生學會親近自己的文化。
既然有電影欣賞、交響樂欣賞,為什么不能有昆曲欣賞呢?讓白先勇感慨的是,青春版《牡丹亭》2006年在美國伯克利大學演出后,第二年伯克利大學就開了昆曲課。對此,白先勇的心情很復雜:為什么出去演出一次,他們就知道昆曲是美的,立刻主動開課去研究?而在昆曲自己的國度,我卻要一遍一遍去演講去介紹,反復告訴你它是美的呢?他一直覺得,昆曲應該變成大學教育的一部分,大學教育不只是職業(yè)培訓,也應該塑造一個完整的人格,“早在上個世紀初,吳梅和俞平伯教授就曾在北大開設(shè)過昆曲課,這本來就有傳統(tǒng)的。把這個傳統(tǒng)連續(xù)起來很重要,昆曲是美學、美育的一部分”。
“對我來講,昆曲的意義,跟青銅器、秦俑、宋瓷的意義一樣。所以每次演出不是演戲,而是一次文化的展示?!卑紫扔抡f,做了10年,中間有很多很多人幫忙,心里非常感激。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常常有人出來扶一把,又走過去了。
身為作家的白先勇,以前總是盡量避開公眾的視線,他說只要用作品與讀者交流就好了。自從成為“昆曲義工”,這個處于半隱居狀態(tài)的作家不得不從書房中走出來,四處游說募捐。
“剛開始的時候很難張口。記得第一次和幾個朋友吃飯,我鼓起勇氣很多次還是說不出來。最后我的助理實在忍不住了,說白老師就是想讓您掏錢!哈哈,以后很多次都是這樣?!鄙磉呥@些同樣有著文化使命感的實業(yè)家,他們每一次的慷慨都讓白先勇離他的昆曲夢又近了一步。
今天,77歲的白先勇談起昆曲依然手舞足蹈,一臉光彩。
不過白先勇有時候也會“抱怨”:“做昆曲把我的時間扯太多了,我寫作也受到了影響。我恨不得有接班人馬上接班。”對于接班人,白先勇的要求是要有熱忱、有能力、有眼光,關(guān)系要廣,也要有資歷,到了這個資歷還要看愿不愿意做昆曲?!爱斎灰惨贻p一點,我這么大年紀,都跑不動了?,F(xiàn)在我做的事情比年輕人還多。實際上,比我能力高的人很多,比我懂昆曲的人更多了”。
(責編:蕭茵)